桃花訣(組章)

 

(一)

你這火中的鳳凰,是我楚人的圖騰。

你的艷麗,呈現靜的慧根,舞的雄奇。在遼闊的黃土崗地,浴火飛翔。長髮飄飄,飄來世上最好看的陽光。

你的思念,是長方形的弧,具有具體的生命和時間,流在血裡,長在夢中,在一曲鳳凰琴中養育文字,盤亮舍利子。

在低低的花瓣下,慢爬,爬得悄無聲息。

 

一朵花語,於風中自持,巫一樣,站立,歌唱。

唱歌,不是盲從,而是自信,更是信仰。多少風雨,就這樣,一路洶湧殺來。

站著死,也站著生。

死過幾千次,安之若素,走時是一曲高歌;

也活過幾萬年,夫復何求,來時成一柱香。

 

挨著一朵桃花,我小如小草。

一抬頭,就能看見,花在雲中,雲在空中,靜穆的天空,就是一朵桃花的高度。

 

(二)

桃花滿天,滿地,滿人間。堆成了一千個春天。堆成了鄉村的風水。默誦桃花辟邪的咒語。

一場雨,驚醒了無數追夢的布衣桃花。花落流水紅,世事無常矣。

 

桃花很遠,桃花就在眼前。

沒有大德先賢,故鄉的崗地,上下五千年,始終是起點。

當年三十萬大軍降服旱魔,就是為一朵桃花找到一個支點。延續人間的香火。

盛開的桃花,更似一把嗩吶,吹吹打打,就扭秧歌般來到了春天的渡口。

 

豐滿,更像我母親親手栽下的鮮艷。

母親微笑的時候,眼中含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淚。

在描摹春天的路上,母親已經用光所有的顏料。在養育桃花閨女的節點,父母往往爭得面紅耳赤。

 

桃花剃度,將靈魂赤裸,皈依。

重生的小毛桃,披上了綠色的袈裟,向我超度空門。

從我面頰昇起的月亮,一下子,就照亮了有關來世與淚水的青澀詩句。

 

(三)

桃花的注視引導我的注視,召喚我,走向她的道路。

桃花是行者,也是道路;是禪者,更是高峰。像耶穌,被一層悲憫之光照耀,這個世界就多了一份慰藉。

 

桃花帶髮修行,和自己對峙多年。聽不見蜜蜂嗡嗡,鳥兒和鳴,看不見萬千錦瑟托舉的幸福。

只一個春天,桃花就掏空了內心。就出落成莊戶人喜愛的桃花仙子。

民謠小調爬過三月歪歪扭扭的山崗,在桃花面前紅了臉,無數的花瓣,開始死亡。

 

黃土太遠,昨天死去的早晨開始腐爛。一種蠱,在農事裡埋下伏筆。

結局雖美,過程卻像鮭魚洄游一樣漫長,艱辛。

 

 (四)

紅花是你的後宮,綠葉是你的大臣。而我,是你的園丁。

 

遇見你 ,春天開始加寬,愛情開始變厚,一些思念常常攪亂晨昏。

那朵拿出玉液瓊漿款待我的桃花,如今成了記憶中的你。

你在時間之外把我拉近,把我變成了你。我們在對方的體內,賞花,聽風,作詩,打滾。

 

小龍女,你想去桃花島嗎?

沒有回答不要緊。念念不忘,必有回聲。生命是一種回聲。挽手桃花,將愛進行到底。當螢火蟲靠近你的時候,你一定要帶上它,回故鄉的路遙,和它做個伴,相互取取暖。

當你啼盡最後一滴血,桃子就佔領了枝頭和天空,一地的繽紛,是一部自然的史書。張開的傷口正在尋找它的主人。

 

我不敢吃桃子,我怕我一張口,你就從我的小心臟裡跳出來,走失,走失……不見光,不開花。

 

(五)

我堅稱,我是莊戶人的閨女,頓悟成花。

其實什麼也不說,我偷了別人家的太陽。我把太陽種在自家的花園,種在骨子裡,在痛處飼養那風情萬種的小清新小幸福。

 

其實,太陽並不愛我,要不他不會在三月還以我的名義下起桃花雪,讓春天的過山車給我捎來夏的炙烤,我滿頭大汗,天天早起:翻土,除草,驅蟲,澆水,套袋。

還吟誦那首春暖花開的詩,跟每個親人通電話,報平安;直至淚水流過那個我愛的荒野。也是我最後的碑文。

村東的桃樹一夜之間蒸發。最後才知道,是被楊雙雙的父親給連根拔了。他紅著眼說,種桃樹不值錢,連楊雙雙的學費就供不起,要桃花何用?

楊雙雙哭著遠走他鄉;楊雙雙哭著又回來了。楊雙雙回來的時候,看見彎腰的父親還在撅著屁股侍弄他的三畝桃花,動作和拉扯楊雙雙小時候一模一樣。

一種蒼茫,流向遠方。

 

我純粹是愛太陽的,用了我的青春還有後半生,還有,我活著,就是愛太陽;被它一點點燃燒,成為一縷春光。

 

(六)

鄉下的早晨醒的特別早,一團霧把許多小生靈的叫聲拆成幾部分,一截炊煙馳入村口,把一棵鳴叫的桃樹扶正。

我洗臉,淨手,彎腰,開始請親人吃早茶,吃滴露的花瓣兒,念一段先人留下的家書。

 

而住在村東頭的小楊姑娘,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朗誦桃花詩。聲音太大,分不清是前朝的汪倫在踏歌,還是今早的小楊在送桃花潭水,念東土的梵文。她已經與花兒共有了香味兒,與村莊共有了月的圓缺,與地理詩歌共有了肌體。

 

她說,世上一定還有一個和她一樣愛詩的姊妹或者一朵花,要不,父母不會給她起名楊雙雙。

 

(七)

是一朵桃花打通了我的六脈。

是一朵桃花讓我成了父親,而又失去了父親。

無數次,我讓桃花走進我的漣漣淚水。我願意為一朵桃花生兒育女,做一個落花流水的父親,和他們坐在落花的下面,流水的上游,談經論道,組成一個教會家庭,把月亮叫下來,過家家,祭神靈。

流在水裡的月亮花,也算一種流水,它讓三十年前河東的流水與四十年後河西的流水毫無秘密。它讓裹著桃花汛的細浪,成為了我們的呼吸。

                                              2016.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