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截宋牆(文化散文組章)

 

一截宋牆

 

我上班的地方,就在一截宋城牆的腳下。

我休息的地方,就在一截宋城牆的懷裡。

這座本來功能齊備、完建於抵御金兵南下的戰時城牆。這座養育了我先人風骨的商賈之地。

我坐化成宋城牆的一株煙草,看那時城內巷坊相通,河道相連,人頭攢動,叫賣不絕;一樹垂柳,半城碧水,綠了一個城郭。城北飄來中原的細雨,城南走過江南的雲朵;一只灰雀,還在側耳聆聽,那來自八百年前的東風夜放花千樹,一夜魚龍舞。

山外青山樓外樓。一邊是馬蹄聲聲,別有人間行路難;一邊是歌舞升平,寶馬雕車香滿路。

宋朝被一分為二:南和北;風雅和戰亂;死亡與戰鬥;家憂與國愁。

靖康之難的煙火,始終難掩南宋偏安江表的恐懼。跪地求和,是整個懦弱宋朝的彎曲背影。

南逃,前途未蔔的南逃,是那個時代從每一個宋人心目中,升起的一次次蒼涼大幕。

發明火藥的大宋,被火藥崩塌;

發明指南針的大宋,指明了一個王朝的歸宿。

 

誰承想,我身處祖國腹地的故鄉,竟成了邊防。

南宋開禧二年(1206),這座鄂北崗地上的小城,迎來了他真正的主人——孟宗政,一個戰時的棗陽縣令。

這個了解棗陽的孟宗政,不僅了解棗陽人的優點,而且了解棗陽人的缺點;這個常懷天下之念的孟宗政,用意志和決心,把種田經商的百姓團結成虎狼之師,同仇敵愾,用肩挑背扛最原始的勞作手段,一夜之間,在沙河畔,建起了一座雄偉城池。

方方正正的古城牆,是一個鐵打的國。十字縱橫,四門高築。城外,恰似沙河一樣的人民,視領土如命,虔誠地守護。

孟宗政率部,利用四周有利地形,進行游擊戰鬥,多次打敗金兵,奪回糧草輜重。

這,與愴惶“南巡”的宋朝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座宋城,有幾級浮屠?有幾壇佳釀?那黝黑的磚瓦,是不是我先人睜大的眼睛?

風拍城樓,蔓草叢生,殆猶夢也。一種心結,從未打開。

嘉定十二年(1219),金兵再次進攻棗陽,被棗陽人民迎頭痛擊,孟宗政率眾追擊到金國境內的湖陽縣(今河南唐河縣湖陽鎮),“一鼓而拔,燔燒積聚,夷蕩營寨,俘掠以歸,金人呼為孟爺爺,自不敢窺襄、漢、棗陽。”

孟爺爺病逝,邊城棗陽的老百姓罷市三天,悲傷哭泣,隆重悼念。

後來,孟宗政的兒子孟珙,更是繼承了父親的衣缽。這位出生在棗陽的兒郎,曾以一人之力,統御南宋三分之二戰線上的戰事,抵抗席卷歐亞的蒙古鐵騎。

孟氏父子,與當時抗金名將岳飛齊名。小小的棗陽城,成就了孟氏父子的偉業,也多少給灰暗的、殘喘的宋朝帶來了一抹亮色,留住了一把救命稻草。

棗陽局部的勝利,與整個南宋的一次次敗退,無條件媾和,是不是上蒼有意的安排?

 

我中原的中原呀,佘太君老了,還在掛帥;

岳飛被一天十二道金牌壓垮,還在疾呼:“還我山河”;

李清照尋尋覓覓;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

辛棄疾北望長安,倩何人揾英雄淚?陸游臨死還在示兒……

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誓不休。

整座南宋,還在口誅筆伐,進行著無為地戰鬥。

多情的大宋呀,錦繡萬千。你文化的繁榮,經濟的繁盛,與你能力的低下,造成了戲劇與色彩的衝突。

繁榮,不等於強壯;富庶,不等於久安。

南宋,丟下社稷蒼生,一路南逃,南逃,被金追,被元趕,最後,逃,無可逃。

山河破碎風飄絮,黎民塗炭雨打萍,一次次撕開這個風雅王朝的傷口。

那是光榮與恥辱的交織,那是南方與北方的糾葛,那是心酸與無奈的絕唱,那是詩與詞的流放。

許多人,還在夢裡回望中原;許多人,還在宋詞裡直搗黃龍。

弦索之音,不肯過江東。一朵執著的桃花,追上了天邊的雲彩。她們互換信物,互道珍重。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無數衝散的男女,親人,藝人,詞人,在南下的路上,跋涉,跋涉,顛沛,流離……究竟,去向何方?

而忠臣陸秀夫在賜死了愛人之後,和最後的一個南宋小皇帝捆綁一起,從容投海,氣壯山河。

有誰還能聽見,棗陽城頭的殺聲連天,風笛鳴響?古城牆下的千年銀杏,你是不是還沒有從痛苦中走出?

 

時間,只是藏在銀杏樹上的一片枝葉,初生,然後,無聲落下。

南宋,在那個風雨飄搖的時代,小小的棗陽城牆裡,不僅有抗戰的組織動員,還有市民與商賈的奔波忙碌。

棗陽,在逆境中歷練,在戰火中成熟,在戲劇衝突中豁達。

兩國交戰,不誤生意。政治的擠壓,導致商業的富庶:東街的蘿蔔,西街的肉,南關的大米,北關的水……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前方的廝殺,也不能阻止棗陽人對富貴的追求,對美的熱愛:農產品、日用品,就連化妝品也進入了市場流通,大小鋪,連門俱是,無空虛之屋,東門碼頭通四海,鎮市興隆達三江,農村的虛市在一番修飾之後,也抬起了高高的頭顱。

祭掃,佛誕,重陽,元宵,端午,眾多節日,使棗陽一時沉浸在無限喜悅與向往之中……

雞孵卵,爐煉丹,未宜須臾稍離。戰時拿刀,閑時出攤。

城內經商與城外務農,山呼海應;才子佳人,雅望天堂。

一條看不見的戰道,蜿蜒至每一個棗陽人的血脈之中。

《夷堅志》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棗陽(今湖北棗陽)有一個叫申師孟的人,以善於經商而聞名於江湖之間,住在臨安的大富商裴氏三顧茅廬把他請來,交給他本錢十萬貫,任由他經營投資。三年後,本錢翻了一番,申師孟就把錢押送到裴家,過幾年,連本帶利增加到了三十萬貫。後來,裴老爺子去世了,申師孟趕回臨安吊喪,將其所委托的資本全數交回,老裴的兒子把其中的十分之三分給了申師孟,大約是白銀二萬兩。

在宋人筆記中,申師孟這樣的人物被稱為“干人”,這便是當時的“職業經理人”。作為史上第一位有名有姓的職業經理人,申師孟身上體現了一些非常基本的素質——善於經營、恪守本職、忠於承諾。

這個生於棗陽長於棗陽的申師孟,這個數次資助孟家軍的商業奇才,這個常年奔波於臨安與棗陽之間的愛國志士,這個最後被金人掠去而拒絕為其服務的一代大儒,同樣了解棗陽,了解棗陽的淳樸與智慧,了解棗陽的善良與堅強。他從棗陽走出,帶著家鄉人的腦袋和手藝,從打制傳統的金銀首飾開始,在戰亂中求生,在輾轉中做活,在錚錚宋詞的熏陶下做強。

申師孟時代,是一個商賈雲集的時代,是一個文人志士抒發志向的時代,是一個愛美至理的時代。

一個“經理人階層”,在中國商業史上第一次出現,是在宋代,在棗陽。

桃花落,江山笑,春天已走遠,誰主沉浮?

宋的物件傳至今天,還非常地精與完美,而今天的物件卻多了粗魯,少了靈性。這不是人的問題,而是我們與宋比,還是有些窮酸。

宋的財富,遠比盛唐強百倍,是當時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宋的人口首次過億,貿易量之大,食物之豐富,是中世紀最繁榮、最發達的朝代。

在蒙元入侵的前一夜,南宋人依然在關注著自己的日常生活;這麼多財富,卻沒有轉化為強國的力量,實在是千年之嘆,詩詞之殤。

未來太薄,打不開結局,更吹落,星如雨。

申師孟的星火精神,延續、傳承至今,成為棗陽商人的法寶。棗陽金蘭首飾就是傑出的代表。他們秉承誠實、守信、重諾、善營的思想,成立了申師孟品牌,與金蘭品牌珠聯璧合,引領時尚,成為中國名牌。

 

棗陽的古城牆,始終保持著一貫的沉默。

它,以一己之力,最終沒能保住大雅宋室的江山;但它,卻扛起了萬千棗陽人的幸福,安康,和文明。

宋,已經走得太遠了;而以宋詞為代表的宋文化卻留在每一個人的靈魂裡。

棗陽戰時宋牆的輝煌,雖是曇花一現,卻成了永遠開放在我心坎上的花朵。

登宋牆而小棗陽,小中原。一些陳舊的陽光,最似老玉包漿,樸素而熱烈。

心,在宋詞裡浸泡久了,也有了明淨的出藍之色。三千多平方公裡的棗陽土地上,隨意拈來,皆是宋詞。宋詞,只是棗陽城的封面;宋韻,則是棗陽畫卷的封底;宋牆,厚若一部史書,丹青國裡,儒雅成風。

這座夢開始的地方;這座情歸屬的河山。

許多史學家都在研究宋朝,宋朝的滅亡。一致口徑是:宋朝過於以文治國;金元過於強大。我喜歡嚴肅修史,我還想補充一條:宋朝的風雅固然稱道,但它卻沒有喚醒更多更多老百姓的家國情懷。一個偉人說: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歷史的創造者。我可憐的大宋,你詩詞的天高地遠,你財富的地遠天高,就是一條條奔騰的大江大河,載著你,走進了似有似無的歷史晨昏線。你和棗陽青城一樣,是一個傷心的地理路標,也是一個性靈的文化符號。一群活生生的人,卑微地生活在你的周遭,愛著你詞的遼闊,戲的纏綿,玉的溫潤,瓷的剛強,茶的幽雅,墨的蒼老,舞的曼妙……

有時候,我在想,卑微也是一種榮耀,比如我的大宋,我的宋牆,我的詩詞。

八百年前有人拜謁,只為今天拾級而上。今天,走在宋城牆下,很多人已經記不得她當年的模樣了。絕大多數的城牆,都在戰亂中損失殆盡,只有順城灣一帶還保存不到一裡長的端倪。掩埋在歷史的狼煙之中。

為了抵達,請再給我八百年的時間;為了祭奠,請賜給我一條沙河水吧。

這座用棗陽人民血肉與情感與智慧與勇敢築起的青青堡壘,你能從哪一片殘磚碎瓦的印跡中,從那一株萋萋芳草的吟唱裡,尋到哪一個章節?哪一句辭令?哪一段歷史?哪一次生離死別?哪一縷歲月塵埃?

鼓聲,號角,旌旗,炊煙,勾欄瓦舍,蜿蜒成宋詞的衣袂飄飄,繁育出宋代的繁花市井。欣然運筆,是這截宋牆,教我如何與棗陽親近,與大宋握手,與文化為僧。

清明時節雨,路上行人,喚起了詞牌。棗陽相信,當她開口唱大風的時候,全世界的耳朵一定都在傾聽。

 

鳳凰奇遇

 

我信任鳳凰,盡管我沒有見過鳳凰。

就像我信任先人,而沒有見過一樣。

我只是在畫上見過,在詩中見過,在夢中見過。

鳳凰是楚人的圖騰。是人間的天使。

每五百年,她肩負著人間所有的痛苦與恩怨情仇,投身熊熊烈火之中自焚,以生命和美麗終結,換取新的幸福。

是疼?是痛?還是輪回?

 

五百年太長,難怪我見不到鳳凰;

五百年太短,難怪人間的苦難焚不盡。

一只鳳凰,經受了巨大的痛苦,與火為伴,以苦醒世。

據說,楚王熊繹見過鳳凰,楚人隨鳳凰多次遷徙,從丹淅流域遷入荊山山脈,他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在擴張版圖的同時,創造了燦爛瑰麗的楚文化。

大夫屈原見過鳳凰,他隨鳳凰而去,化成了一個讓世界心儀的節日。

浴火,是一個動詞。在我們心中,滋長成枝繁葉茂的五谷和菩提。

涅槃,是一部經書。在“諸惡莫作,諸善奉行”中悟道,修煉,重生。

一個輪回,就是一個台階,一道法門。道可道,非常道。

火鳳凰帶來的梵淨,將是我生命的佛。

 

一匹風載我進入中年。

孤獨,虛無,滄桑……是不是中年危機?

一旦進入這個生理期,心,開始變得柔軟。過去看得很重很重的事情,此時覺得輕飄飄的遠。功名利祿,無足輕重。而過去被疏忽的東西,此時就站在門外:家人間的交流,陪伴,朋友問候,路上遇到一個陌生人讓座或微笑……

每天,與我最親近的,是一杯茶,一本書,一台電腦,還有窗外的香樟樹,樹上的鳥鳴,清風白雲,風雨和日月,那顆賊頭賊腦的星星,是不是就是童年的那顆?

這些有些瑣碎的事物,開始串聯起某種味道。

這種味道,含笑迎風,暗香浮動,沾水過花;

這種味道,有著可以觸摸的質感,有著劍指天下的霸氣。

這種味道,五百年才能嗅出。

這種味道,就是鳳凰的味道。

可能昨夜,鳳凰就棲息在窗外的香樟樹上。

 

蜘 蛛

 

一個寺廟,生活著一群蜘蛛。

據說,王莽攆劉秀的時候,劉秀已無處可藏,只好翻窗,溜進了臨街的報恩寺。

這座寺廟最早也不叫報恩寺,正是生活著一群蜘蛛,才被改稱。

說來也怪,許多蜘蛛又快速地在窗戶上結了一層網。

王莽兵追殺而來,遮天蔽月,但見厚厚的蜘蛛網,就早早斷定:這裡很久沒進人了。

為此,劉秀躲過一劫。劉秀還有很多劫數都是這樣躲過的。

 

如今的報恩寺,門前的蜘蛛網還是很厚很厚,裡面是不是還躲藏著一個人,抑或一群人?

厚厚的歷史,可以錯過東漢,但不能錯過劉秀。

擁有了故事的驚喜,便擁有了心靈的期許;即便斑駁了歲月,也不損一群蜘蛛的膽大與心細。

報恩寺還沒有睡醒,但一群蜘蛛早就開始了忙碌。蜘蛛是個預言家,它能告訴你歷史的秘密。

 

樸 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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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樸素,落在小城的臉上,有些慈的光。

以禪的方式,走街串巷,將自然溫婉的生活質感,搬給小城人;將《莊子•天道篇》“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的桂冠,贈與小城的市長。

一城的清奇簡雅,悠然之間,物我兩忘。

 

那條穿越小城的樸素河流,是一首舒緩的神曲,流淌著心靈深處的往事。

河邊那棵樸素的樹,一站就是一輩子。

樹下那盤平淡的棋,一下就是一整天。

看那雲的天空風的樹林花的枝椏鳥的屋檐,用三世修煉,和春夏秋冬握手言歡。

隨便走進一家人家,就能看到,一件老舊的家具,日日夜夜撫觸與把玩,木料漿染上主人的氣息和品性,泛出金屬的光澤,就像一盞悟道的明燈。

河邊,一段陽光“流水”:但見水袖清婉,眼波流轉,亮出千古帝鄉小城棗陽的範兒。

修身,齊家,禮運大同。用流轉的河流,流轉的霞光,流轉的土地,流轉一顆愛你亦愛小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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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說,她愛春風,總在春風裡走走。

喝一碗家鄉紅薯玉米糝,還加幾口醃製的韭菜花,元氣就回到了身上。

小城開始用一縷春風,蘸二兩春雨,點三瓣桃花,邀四五信眾,把自己寫成麥苗返青,寫成返璞歸真的童謠,寫成少女和河流一樣開始曲線豐滿。

輕煙與民俗的深處,小城在風景太擠的老街寫生,還哼幾句逾越千年的老掉牙的民歌兒。那片耳朵透明的落葉,是生了鏽的時光。

繪畫簡單哼歌簡單,慢下來的日子一寸一寸無比精

日子簡單快樂簡單出門簡單買菜燒飯喚孩子簡單,心埋絲綢七匹到鄉下看一眼雙親簡單,吃酒三杯聽一段鄉村小夜曲擺龍門陣簡單。從一個純淨的早上開始不用寫信就可以報一聲平安,不用藏掖就知道院內所有幸福和秘密,一點細微的趣聞就讓大笑溢滿這凡間最普通不過的黑白胡同;被吵醒的灰喜鵲,一不小心就唱到了最心儀的民間;舀一瓢信馬由韁的沙河水,讓戀愛和青春的水稻一樣享受碧綠碧綠的月光大餐,讓冬蟄到黃綠到成熟一氣呵成。

簡單,是我的國。在很久很久的城池裡,住著我規規矩矩的雙親我擺地攤喜跳舞愛養生的臭美妻,還住著我膜拜的,詩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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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道教與化學密不可分。

小城的化學反應,讓人人有了古韻仙氣;一杯素茶,一口淡酒,一河清流,忙中偷閑,苦中作樂,慢慢品,在剎那間體會永久,體會美,體會樸素。

安之若素。唯道是從。

美不是一種訓練,而是一種個人體驗,是小城人的悅意享受,是一種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欣賞。在一日三餐中相親,在層層疊疊的如夢令裡相愛,在一首原始的會發光的詩裡慢慢相知,在玫瑰盛開稻花飄香雪花絕塵的溫柔裡,你我甘心生死相依。時間以外,無數的泥土,堆成了芬芳陽光。

一口鄉音,吹向墓園,在紅塵以外喚回落日,把道光帶向更遠。在家園的雨水裡相濡以沫,貧賤不移,感恩愛人,感謝生活。

據說,偉大都是熬出來的。卑微地存在就是一種自信,就是一扇道門。

在紅塵裡行走,與紅塵保持萬丈距離。我時不時就會撿起一塊沙河石頭,敲打自己的骨頭。用符箓驅趕鬼神。心懷敬畏,手持戒尺,“入清涼境,生歡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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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落定,半城星空,宛如天籟。

在小城,一場雪來了,又去了;在小城,一朵花開了,又謝了。留下的,有的是果實有的是芳芳,有的是走了一百年還記憶綿長的水長路長情長……

道家重生貴生,以成仙得道為最高目的,小城人個個靈修,利而不害,又有哪個不是神仙?

 

守望歲月的小巷

 

油坊巷,韋家巷,烏金巷,新雅巷,順城巷,益壽巷,李灣巷,書院街巷,小南街巷……

我生活的小城棗陽有很多巷子。

長長的巷子,帶著細碎的光陰,簌簌地落下,落在棗陽人的夢裡。

棗陽的巷子,是這個小城最基本的單元格,窄窄的,緊湊的,居住著最古老的也是最親近的鄰裡,繁衍著最溫馨也是最知根的故事,它與中國的胡同、小街是同宗同源的小兄弟,混合了幾千年的、南來北往的文明,成為推動棗陽車輪轉動的不竭動力。

一瓢水,就能潑過巷子,就能潑出一段綿長寫意,就能潑出比贊美還甜蜜的一地對罵:“潑你個頭呀?”“潑你的頭,不長虱子,不抹油。”

罵不醒的,是巷子口那位老人,張著沒有牙齒的嘴,已睡過了千年,一些風跑出來,一些風又住進去,每一扇窗戶都有風唧唧喳喳進出,從青石板下拔高一片又一片青苔。

巷子的吆喝,像穿巷而過的沙河水一樣,充溢著朗潤的氣息,淌在心間,繞成指環,而大片的桂花、梔子花、月季花、雞冠花、紫薇花,會在傍晚上岸,搖曳在小巷的每個角落。一朵月季,以一陣偶爾路過的清風為借口,趁人不注意會偷偷地,親上你一口。

巷子裡的茶社,是這個小城最神奇的葉子,儒雅似書生,靜靜地開放,默默地吐芳。“新書遠寄桃花扇,舊院常關燕子樓。”一條巷子,就是一杯茶,有白天,有黑夜,有苦,也有香。洗茶,就像洗洗自己;泡茶,先要泡掉疲憊與怨氣;喝茶,喝的是一份從容與淡定。而後用和解的態度,過熱氣騰騰的生活。一杯茶,一河水,過濾掉了小城人幾多時光,給小城平添了恰似幽草一樣的幸福底蘊。

那垂向寒風中的柳絲兒,把巷子裡和巷子外的湖光山色剪貼,一襲飄逸的青衫,從畫裡唱出。愛哼上兩句的老鄰居,會在巷子的盡頭,擺個position,對著河水抒發自己的家國情懷,一唱三嘆,深深地刻聽戲人的心裡。那棵早起的沙河柳,在時間悠長的河道裡,婆娑,剛剛送走西行的詩人,一身冷霜氤氳,傾蓋如故,啟明星熠熠生輝,還有鳥兒一家,在黎明的褶皺裡縱深。一支兒歌,著了翠裝,從柳笛閃出,猶如太陽,掛在巷子的額頭;明媚,照亮笛聲中那一河浩浩遠去的浪花,衝刷著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的閑愁離緒。巷子,真是一首回眸的詩,讓人走向歲月深處,卻又不斷地回頭望望過去的字裡行間。

樹蔭下,一群戴柳帽的年輕女子,一邊洗衣,一邊出售各自的小秘密,搓呀,把一個下午的美好時光揉進了水裡,濕漉漉的心情,像波瀾不驚的河水,讓衣服一攪,漣漪沿著埠頭一圈圈地,向外擴展,蔓延,似晚霞紅透了天邊,縈繞在心中的是一團佛光,飄蕩在岸邊的是一朵雲錦,留給河流的是一生的執著溫馨。

巷子就是一條流動的河,沙河就是一條寧靜的巷子,老柳就是守護它們的看門人,難怪小城人都愛老柳士大夫一樣的颯然風韻。

如今,最古老的韋家巷,住進了最時尚的風,嘰嘰喳喳全是少男少女的璀璨風語,一邊啃吃燒烤一邊猜喝冰啤,挽著愛情的胳膊把青石路踩在腳下,咯吱咯吱,踩出夜的嫵媚,吸引黎明早早起床,開門營業,許多上年紀的人,也來湊熱鬧,邊走邊瞧,就瞧見了年輕的自己,嗅著臭歪歪的豆腐,膻味十足的羊肉串,一個饞,開始遐想。

我猜想,當年放牛娃劉秀一定無數次走過這一條又一條連接的巷子,身似清風,仍愛這人間的夜燈點點,愛意綿綿,書院街巷裡的報恩寺,迄今還留有他的故事佳話。我不知道,後來劉秀當了皇帝,張衡寫下“龍飛白水,松子神陂”的時候,是不是就在不遠處的某個巷子酒館裡得到的啟發?聰明的人都是親切自然的,李白、杜甫、孟浩然、韓愈等歷代文人墨客都歷於此,那些自然流露的美詩篇,是不是也出自同一條巷口?

一個巷子,就是一本記錄一座城市歷史的書稿,人們的活動內容,愛情詩篇,一切歡快的跳躍都在書稿中靈光閃現,成為空氣中擁擠的文化符號,成為這個巷子飛翔的翅膀。

老柳袖手旁觀,不問晝夜,還保持著古代姿勢;一片一片青苔,不可遏止地愛上被風雨打磨光滑的台階和散發桂花香的流水,只要我俯下身來,就能聽見一片青苔的聲音。

棗陽巷子,就是我們對幸福歲月的最後守望。巷子裡度過了一生,我們到死還以為在天堂。

 

玄武地

故鄉是我的世界史。——題記

 

我的家鄉楊田,偏居鄂西北棗陽小城的西北角,遠離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像一幅木板年畫,多紅衫綠褲,眼睛戀念,充滿幻。小小的村子前,有一條蜿蜒的小河,自東北往西南小跑,最後注入唐白河,這與棗陽的母親河——沙河流向一致。但在棗陽地圖上找不到它的名字,在棗陽縣志上找不到它的位置。

當地人因它在小村的南邊而送它南河大號。南河西北灣,有一塊稍高的崗地叫孔墳,聽起來有些森人,與楊田村稱謂風馬牛不相及,更玄乎的是,村子裡迄今沒有一家姓孔的。據說是很久以前,有一個風水大師,從很遠的東北一路追趕地氣,追了七七四十九天,來到了這裡,他手中的羅盤不再轉動,安靜如南河的溪水,從風水大師的手中莫名下落。那人手搭涼棚,響如洪鐘:就買此地!

買它啥子?做孔家的陰宅。

這可能是中國最早的的飛地。我的祖先因那白花花的銀子,因那聖人的名頭,沒有一個站出來反對。也因那塊地,先人在不遠處,選擇了自己的歸屬地:楊田墳。

那又大又圓的墓地,是圓滿和宿命;是終點,也是起點。

聽聞,承包墳地的文成一家,有一年開挖果樹槽,還沒有挖到五十公分,就露出了許多寶貝,秦磚漢瓦不算稀奇。他母親也因此常常頭疼,父親也早早地撒手人寰……他家人再也不敢挖槽了,連夜回填,種上了小麥、玉米、紅薯和棉花,掩蓋了那段歷史,從此文成家一路走好,蓋起了小洋樓是明顯標之一。高大的門樓不貼福字,秦叔寶和尉遲恭全身披掛,威風凜凜。寬敞的院內種滿了桃樹,桃樹可以避邪。

與墳地最近的三組、四組、五組,百十戶人家,最近二三十年考出去的大學生、中專生不下四十人;當然,我也列其中。

不遠處,還走出了放牛娃聶海勝,寒門學子兩次駕駛神舟飛船,問鼎蒼穹。

 

枕著悠悠的水聲入眠,萬裡河山都在流水中湧來、湧去。

一年又一年,整個綠色覆蓋了崗地,好讓冬天一直遠下去。茅草、水草、蘆葦、貓眼草、狗尾巴草、野燕麥、三葉草、車前草、過路黃、掃帚菜、野艾蒿、續斷菊、小根蒜……你靠著我,我連著你,守護著南河、莊稼地、小村莊。好像那是前世的故鄉,在小路上行走,不和草打一聲招呼是不行的,牽住腳步的,多半是那些伸展快樂的花草。風中走著並肩的向日葵和玉米,即使沮喪,它們也把頭舉向太陽,紫色的小野花、苜蓿草和白色的蒲公英、野百合,各獻絕技,翩翩起舞,一看那絕響的身段,將鳥鳴帶到了一個新境界……這裡,彷彿一個野生植物園。

草的喻體上,塵埃都是人間的煩惱,一滴露珠,就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沒有人能夠看見,一株茅草下,雄渾的崗地是怎樣沿著傍晚向西傾斜,村莊是怎樣衰老,一顆石子又是怎樣上岸變成了小羊的。

草叢中,隱藏著無數歡實的小動物,它們各自忙忙碌碌,築巢,覓食,相愛,教子,還要時時提防敵人的偷襲。在水草上談情說愛的蚊蟲,成了青蛙和蟾蜍的美食;剛剛飽食、開始歌唱的青蛙,一會兒成了青蛇的晚餐;有時外出撒歡的夜貓,喜歡扮演黃鼠狼的角色,跳起來捕捉田鼠,它的彈跳能力比我強百倍;被斬斷了蚯蚓,頭與尾巴分離,還頑強地活在各自不同的世界裡;挑燈的螢火蟲,飛到東飛到西,成了夏夜最美的童話;蟋蟀的腳步,讓八月聽到了秋聲;小魚小蝦,撥動水草和月色,悠閑地吐著水泡,裊裊婷婷,清潔了流水和心情。原來,它們和我一樣,痴迷人間。

莊稼與野草各行其是。它們像莊稼人豢養的牛馬和豬羊,在年輪裡穿行,不知疲倦,只因沾染了太多的人間煙火,它們和南河一樣,有了靈氣。野草與莊稼可以同時婚配,同時生育,同時走進村莊。莊稼人從不擔心哪一年地裡長不出莊稼,哪一時走丟了野草。它們之間的戰爭就像村莊之間的戰爭、小孩之間的戰爭一樣,最終是握手言和,低頭不見抬頭見,大家都是自然界的生靈和鄰居。若把莊稼打敗,莊稼人就活不下去了;若把野草打敗,那些莊稼人的家畜就得去當土匪。

愛講古精(古代故事精華)的立田老舅,總愛在月上柳梢頭時,講述聊齋,他說那馳騁在草叢中的黃鼠狼,上通仙界,下連地府,千萬殺不得。村裡的後生偏偏不聽他的,掐滅煙頭,拍拍屁股,在深夜,下好籠子,專門誘捕黃鼠狼。為了獲得一張整皮子,拿到街上買大價錢,他們不是用磚頭把黃鼠狼砸死,而是用水溺,用土活埋……聽到黃鼠狼的一聲聲慘叫,就彷彿看到了手中的鈔票在唱歌。尤其是霜降以後的黃鼠狼皮子,摸起來更是滑溜飽滿,就像摸少女的奶子一樣,讓南河的爺們一聲聲高叫,一夜夜不歸。不出多久,黃鼠狼在南河就絕跡了。

1978年那年夏天發大水,是我一生中見到過的最大洪水,村裡沒有一戶不受淹的。漂浮在水面的悲劇,讓人不敢哭出聲來。全村上樹,全村嚎叫,全村飢餓。那一年,我家率先沒有了糧食,我是第一個被別人領走的孩子。

要發大水的消息也是村頭那只烏鴉講的。它連續叫了三天三夜,也沒有人聽,都抄出鐵锨、彈弓追趕它,說它是喪門星。追趕被暮色吞噬的寓言。追趕一朵火燒雲去了讓石頭開花的七月。

第三天也真就發大水了。

三尺頭上有神靈。烏鴉能夠預知未來,看得出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村裡人沒有喜歡它的,我想,他們都過壞事,都不願見烏鴉,所以才編出故事,說烏鴉是不吉利的陰謀家。他們喜歡喜鵲,喜鵲天天為他們唱歌,平安的歌。

後來才知道,老鼠的天敵黃鼠狼沒有了,老鼠就為所欲為,把上游的楊田大壩“啃”倒,那是遲早的事情。

當然,我是最大的受害者。

 

水意蔥蘢了南河。

南河最有故事的河段是南河灣,大人們稱之為黑龍潭。

大躍進時,生產隊組織群眾演員自編自演,唱到:“南河灣,金銀灣,給我萬畝良田都不換;騎白馬,騎大龍,南河灣是人間的神仙灣……”“騎白馬”,就是騎真的白馬和“洋馬(自行車)”,指過上了幸福生活;“騎大龍”就是征服了黑龍潭。

黑龍潭真的被征服了嗎?我至今找不到答案。

據立田老舅說,我們這個村子位於鄂北長嶺夾著的道道溝凹之間,有龍脈之像,而那不盡的溝凹圍著的黑龍潭和蘆葦蕩,則是龍的眼睛和羽翼,尤其是上游那棵古拙別的倒掛松下面的橢圓水洞,則是黑龍潭的命門。他還拿出古書說,女媧造人時,天地分化孕育了南河。當年王莽攆劉秀追至黑龍潭,突興風浪,洪水漫過倒掛松,把那些官兵卷入河底,喂了魚鱉。水下還有龍洞,鄰村放牛娃劉秀曾小藏裡面七七四十九天,羽化成仙,才引來了白水飛龍、光武中興的後漢演義。那洞,口小腹闊,不但有臥龍吐珠,而且有毒蛇猛獸把守,進去的人永遠出不來。就是在“東風吹、紅旗飄”的年代,那些英勇的紅衛兵小將們也望水卻步。

我清楚地記得,姥姥在世的時候談論最多的是那一場可怕的戰爭。她唯一的一條棉襖在掙脫日本鬼子魔爪的時候弄丟了。她拼命地蛇形奔跑,鑽進蘆葦蕩,耳邊是嗖嗖的槍聲……為此,她受到了姥爺多年的數落,說她是一個敗家婆娘,不該弄丟那全家最值錢的物件。我唯一的舅舅被連天的炮火血光嚇傻了,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走進黑龍潭就再也沒有回來。我的三爺被小鬼子用刺刀挑破了肚皮,白花花的腸子掛在蘆葦上……後來我從縣上得知,那是歷史上有名的三次隨棗會戰,其中第二次隨棗戰役始於194051日,日軍集中3個師團和一個旅團共10萬兵力,在華中派遣軍第三飛行團的空中配合下,北自信陽,南從京山,中由應(山)隨(縣)邊界,兵分3路向我的家鄉發起全面進攻。國民黨五戰區主力84173師就站扎在我的家鄉楊垱,與日軍激戰三晝夜,師長鐘毅及大部官兵陣亡。那位愛說愛笑愛漂亮的女戰士就曾暫住在姥姥家裡,後來戰死在南河邊,是姥姥偷偷地把她的遺體掩埋在楊田墳地,與水草為伍,與流水作伴……血流成河,淚流成河,恨意成河,南河從此不再斷流,聽得見浪花在太陽的呼喚下沸騰流淌的聲音。

立田老舅問我:“槍聲在你姥姥身邊不住地響,為啥子就打不死她呢?”

我搖搖頭,表示不理解。立田老舅說,是黑龍神在保護她!在保護我們!

我把眼睛投向黑龍潭。這條生命的長河,在每一個曲折處,都與水為鄰,有水聲的滋潤,是神的厚愛。黑龍潭,與我讀過的童話《哪吒鬧海》、《大鬧天宮》、《天仙配》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成為我童年的童話。我是在無限接近黑龍潭的過程中,理解了童話;在大量瀏覽童話的過程中,更深一步了解了鄉河水,對它的敬畏成了我創作的源泉。我不明白,好端端的南河,為什麼每次都與村裡的大事記交錯在一起?古老的南河,為什麼有時候竟是那麼魯莽?大地主杜進和就是在黑龍潭被執行槍決的。那個投誠共產黨的國民黨縣長杜先年每次挨批鬥,紅衛兵小將都齊聲高呼:把反革命分子杜先年扔進黑龍潭裡喂王八!讓他世世代代做王八!

那聲浪傳了很遠很遠,也傳了很久很久……

我的處女作就是《蘆葦蕩》。我不住地寫它時而張揚時而憂傷時而偏執時而婉轉時而幼稚的個性;寫它迷人的傳說和歷史的陣痛;寫它永遠也無法征服的桀驁不馴。

無邊無際的蘆葦蕩,藏匿我無數的快樂,向往,疑惑,和不安。

更多的時候,我們會背著大人,一頭鑽進水裡,做瞬間的“消亡”。

那河裡的淤泥經常被我們用來改變身份。糊成泥娃娃,糊成美猴王,糊成老妖怪,糊成地主婆……現在想來,那時的淤泥不但可以治皮膚病,而且還可以養顏美容,肥沃土地,它是大自然賜給我們鄉村的福利。

 

當然,那河水也吞走了我最好的伙伴劉根。

劉根一家祖上三代單傳。劉根就成了劉家的命根子。劉根的爺爺請來風水先生,擇良辰吉時,為他命名,讓他扮女兒相,就是想把劉家的根永續下去。父母對劉根的嚴酷,也讓他接觸了比同齡孩子多得多的知識。他只有到立田老舅那裡去才不受干涉,他也學成了愛講古精的癖好,他多次說到烏鴉,許多小伙伴都嚇跑了。是他講的《老鼠嫁女》、《烏鴉喝水》才穩住了陣腳。

一次,我和劉根放牛,學烏鴉,偷偷舔了涼涼的河水,沒味,就脆喝個夠,拉了兩天的稀,翻江倒海地難受。外婆愁眉苦臉,說,這河曾淹死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可能是她“說”了你。外婆一邊燒香拜佛,祈福禳災,一邊說劉根的不是,說他是個人幌子。

在今天看來,那就是一個詛咒。

幼小的我就對黑龍潭產生了恐懼和憎恨。在河邊傾下了我最不精貴的尿液。

等到上學的時候,劉根和我同桌,共用一塊橡皮。老師罵我不守課堂紀律、是個不成器的東西的時候,惟獨劉根對我投以同情的目光。每次考試,劉根總拿第一,劉根的父母對他也是寵愛有加。劉根只要生病了,他們一定會請來風水先生為他念經誦佛,吸引許多小伙伴前來觀瞻,嬉笑打鬧。還有許多“大師”來為他家看地基、改門庭、布卦陣,每次都搞得劉根狼狽不堪。這時,我就會和他站在一起,只要他好了,就會偷偷地和我一起出去玩耍。他在父母的嚴護下,沒有機會學會游泳,但他常會呆呆地看我在水裡恣意嬉鬧的野蠻樣子。

每到夏夜,他借到老師家學習的機會,和我一起,打著手電筒在河邊撿剛出土的蟬蟲,這小東西盔硬甲厚,握在手裡,抓得人手心癢癢。我倆頭碰頭,就著昏黃的燈光,等待著金蟬蛻殼的全過程。劉根瞪著女人似的大眼睛,問我蟬蛻皮疼嗎?我非常幸福地答道:疼!他還問:那為啥不出血?蟬沒有血!我點頭道。那……那它會死嗎?他喜歡問這些不著邊際的問題,有時搞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會。我拉長了聲音說。我們盯著蟬,等待它蛻皮的表演。可我倆都熬不住,等我們醒來的時候,就聽到柳樹上多了嘹亮的蟬鳴聲。當然,劉根得到了父母的格外“照顧”,第二天,一放學,他就長時間跪在一顆岩石上……嚇得我再也不敢找他玩,而他總會偷偷地跑出來,敲我的窗戶,湊到跟前,悄悄地耳語:我沒有出賣你。而後,我們就又歡快地“撒野”。

最得意的時候,就是放學後劉根陪我一起去抓螃蟹。在河邊,掀開亂草,就能看到河邊一個個扁圓的洞口,只三下兩下,就能扒開個口子,把那八只腳的怪物揪出魔穴。有時不小心還會被那家伙咬住,劉根這時表現得特別勇敢,他用竹竿一下子就能制服螃蟹,而後用嘴為我療傷。那時,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塊閃閃發光的石子,唯有光的暖了。

不久,劉根不見了。一個放牛娃說,他親眼看見劉根從倒掛松下跳進了黑龍潭。人們開始四處尋找,開始用魚網在水裡打撈。折騰到太陽落西,也沒有一點跡。第三天夜裡。我在睡夢中被一人搖醒。他說他是劉根。我又驚又喜:“你不是……”他不露聲色地笑笑:“不會的。”我問:“你到哪裡去了?”他答:“龍洞。”我大驚:“?”他媚笑:“裡面有九九八十一個宮殿,還有織女姐姐,她讓我給牛郎哥哥捎信呢……”我結結巴巴:“你……你領我瞧瞧吧。”我欲伸手抓他,一骨碌掉下了床。我怔醒了。

以後又作了幾個類似的夢。

我覺得,這正是一種靈驗。我不知道向來逆來順受、乖巧聽話、不會游泳的劉根為什麼來了那麼大的勇氣?為什麼會別我而去?難道他羽化成仙了嗎?但我沒有向任何一個人透露我的心跡。望著那只被驅趕的烏鴉,我覺得自己十分孤獨和無助。外婆說,你病了,是那個短命的鬼“說”你了。我凄楚地搖搖頭,又點點頭。

後來,我聽說那個不守婦道的投河女人,就是劉根最愛的小姑,因為一個城裡男人的拋棄,她做了自己最大的選擇。塵土復歸塵土,河流流向河流。

後來,我到城裡念書去了。外婆和許多鄉親也相繼安詳富足地葬於楊田墳地。前世和睦也罷,怨恨也罷,他們又先後聚集在南河,開始了新的生活。一些故事,模糊在雨水裡。

南河靜流,好像一直流下去,時光就到了盡頭。它在用滿目蔥蘢和無聲消失,接納著我靈魂的朝拜。我不知道劉根究竟是出走了還是真死了?這麼多年再也沒有看到他,這麼多年一直在念叨他。

 

月圓,月缺,大成若缺。圓滿原在殘缺中。這麼多年,我喜歡上了旅行,不是為了逃避南河,也不是為了遺忘南河,而是為了想洗滌自己的身體與靈魂的孤獨。

一百年很孤獨,一百年的河流老得直不起身。

一百年的村莊死了幾回,活了幾回。

烏鴉不死,身上佩戴雨聲,它的叫聲穿越崗地,像衝鋒的戰士,順著蘆葦梢往上爬。更多時候,我聽到的是,它在和空曠交談。我猜想,只有蘆葦才有這種空曠。這種禪意。

蒼龍,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靈,以正四方。我家在縣城西北,有河流經,當屬玄武。不知道從何時起,祖先的墳墓都朝一個方向——東南方的縣城。這是習慣,亦是風俗,更是信仰。信仰能過上城市人的生活,為此,有許多像劉根一樣的出走,消失,和死亡;為此,在鄉村還能經常看到,那占卦的雞血灑了一路,香上三柱,跪於蒲團,端手靜候,一切重新彩排。

過去的南河,現在看來,只不過是一個有個性有缺點的小河溝罷了。我不知道小時候為什麼那麼神秘,說它四十八裡寬?為什麼那麼多神秘今天還在南河游走,無邊無際?誰能給我畫筆,畫出南河的明天?夕陽西下,大地渾圓,蒼勁,靜謐,避世,獨善,有著天堂般的色彩,多像一位聖人,脫去人間俗衣,微閉雙眼;那流動的雲,就是一條多情的河流,調動了我出發的積極性。有很多時候,一個人選擇行走,不是因為欲望,也並非因為誘惑,他僅僅只是聽到了自己內心的聲音,玄武水聲。

請記住,不要走得太快了,要等一等和你一起行走的故鄉哦!

                                             2016.0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