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物語(八章)

菊與火

 

為了追逐太陽,菊花在秋天開放。

它是一盞善燈,照亮人間的黑夜與白晝。

因為它的溫暖與向上,許多人更願意把它送給親人,或寄托思念,或為生活留下一瓣美麗。

菊花更像是為秋收、秋種、秋歸亮起的火把,一撥又一撥。吹滅了火紅,又開出了白黃。

一頭小羊,沿著菊香,找到了打開原野的金鑰匙。

一條河流,披著菊白,明快地奔向歲月的最深處。

採菊的人,頭上有火,在深山曠野水湄出沒,把火紅的豁達與澄淨的神奇,傳向四方,傳給行走秋天的人,並以此為美。

 

儘管冬天已磨刀霍霍,一場風也在宣告菊花的終結,但經菊花撫摸的地方,乾淨,簡明,暖心,最適合動植物生長,一朵菊,因此成了一面迎風招展的“春”字旗,獵獵似火。

菊花成火,也可以敗火。一點點,就熄滅了我們心中的虛妄。

是菊花正在補充我們體內的鈣,是菊花正在伴隨我們成年。

是菊花的火,讓我們在冬天感到溫暖,在春天期盼秋天。

菊花是火,卻有著冰的秉性,不向輕浮靠攏,不向寒冷屈服,即便碎成粉,也要為人間留一瓣清香。

 

醉桂花

 

桂花開始飛,一種曼妙,漫過心尖,柔若初見。

蜷縮的鵝黃,猶如佛的眼睛,被一層翠綠遮掩,倦默,恬淡,又不失慈祥。

“天將秋氣蒸寒馥,月借金波摘子黃”(白居易句),在無聲冷露中聚氣凝神的桂花,溫存,芬芳,又不乏靜謐。

月色、冷露、花香、美酒、詩詞、傳說……桂花,成為秋的寵兒,“自是花中第一流”(李清照句),“月中有客曾分種,世上無花敢鬥香”(韓子蒼句),桂花開,幸福來。

天清露冷,飛翔的桂花,浸潤著甜甜的香味,最能激發情思,給人以無窮遐想和禪定。

 

秋聲遠離障難,一杯桂花酒把我灌醉,懵懵懂懂中,撞向了岩桂,卻不知道痛在哪個部位。拉著桂花跳舞,就有七八里外的人家說:香。

就有一朵花兒住進了心間。

微笑的桂子,是慈悲無礙的化解。

那個從樹下走過的少年郎,是她的吳剛;吳剛伐桂,即為救母,更為人間蒼生。

幾千年的砍伐聲,讓我忘了痛苦,忘了慾望,也忘了來路。

往前走,30度仰望,是她想念的角度。不僅可以接受佛光,而且可以把淚倒回體腔。

我把桂花聚過頭頂,隨意得生,一仰成秋。

雙手從未有過的輕盈,就像舉著無。

 

饞苞谷

 

屋檐下的白苞谷,終於可以擺脫生兒育女的種種痛苦,捋著年邁的紅鬍鬚,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安靜地坐在一檐之下,享受秋陽並不長久的撫慰,慢慢地,和屋檐下的一紙窗戶互道晚安。

接下來的日子,可以把崢嶸往事細細回味,看透,不說透。

一顆種子到果實的距離,就是生與死的距離,可謂驚心動魄。

稍不用心,就會被寒冷、陰雨、蟲害、旱魔、鋤頭所吞噬、折傷,流著看不見的血液,就連那隻最溫順的小羊,也可以決定一株禾苗的命運。

在生命的道路上,磕磕碰碰,斷了胳膊,燒了眉毛,扭傷腰肢,就是一道再平常不過的家常菜。一次次生死別離,一次次化險為夷,逐漸變得老道、成熟、練達和善良。

避害。負重。站穩。走好。在時間的折尺上尋找刻度,懂得該笑的時候笑,該小的時候,一定要小,小到一粒塵埃,小到被一隻蜻蜓一隻螞蟻忽略。那些滄桑,日漸顯露出陽光的色澤,誘人的饞意。

那是一位頂著人間煙火砥礪前行的隱世者。

不用秋水相送,一切都別來無恙。

 

綠棉花,銀棉花

 

桃花剛走,你就來填補春天留下的空白。

開花,結果,抗病,治蟲,排漬,施肥,聚熱,喜光……棉花,你這個農家最瓷器的孩子,著一身綠襖,漸漸出落成“農”家閨秀,傲人的身姿,成為原野上最迷人的亮色。

很多人記住了你華貴的白,卻忽略了你青澀的綠。

正是棉鈴綠的成熟,棉田最終才炸開白的璀璨。

 

為了綠的蔥,你和綠雲一同成長。

    別人都在逃離夏天,而你卻愛上了夏天,你說:“當金色的光芒透過心靈時,便感覺擁有了整個世界。”

不管夏的腳步走得多輕,你總能聽見那天籟般的呼喚,你的心就像棉花一樣,綻放著幸福的暖味道。你翹首的樣子,多像冰面上的天鵝,如果再顛一下腳尖,就能和天鵝一起飛翔了。

長大後,你的執著和堅強,只有你的閨蜜雲丫頭知道。只有一滴歷經冬夏之後長了骨頭的水知道。

你不怕電閃雷鳴三伏酷暑,你潑辣地抖了抖汗珠子,與它們在大地飆歌。讓原野上許多自以為是歌唱家的生靈,都自愧不如。

 

秋天被你勾勒出世外之美。也吹響了你出嫁的嗩吶。

你說要摘月亮,那個愛你的小伙子就搬來了雲梯。你說要帶走流水,那個愛你的小伙子就讓流水改道。從他的心中,流向你的心田。他的凡心已動,為了愛你,他願拋棄凡間的虛假愛情。

月亮是你的嫁妝。流水是你的知音。蛐蛐雲雀都趕來為你送行。

手摸晨昏,你在仰望那飄雪的冬天,還有那純潔的柔軟。

柔軟是你的詞根,陽光是你的個性,自信是你給姐妹們的交代。

向大地展開畫卷,你與白雲重疊,與村莊重疊,與汗水重疊,與秋天重疊。

只有溫暖,是你留給這個世界最好的秘本。在無數次深夜,陪我說說悄悄話。

 

看樹佬

 

一枚深秋的葉子橫在空中,漂浮在不遠處的柿樹下:

怎麼不會掉下來呢?

近了,才發現,有一根薄薄的蛛絲,繫著樹葉。

樹葉向我俏皮地抖動了一下身姿,有一絲亮,閃在歲月枝頭,

而光禿禿的樹上,還有幾顆鮮亮的柿子。

 

它,就是那傳說中的看樹佬。

在故鄉的門前,為過冬的鳥兒留下口糧,為我留住故鄉。

一抹香甜,總會在不經意間,讓我不安。

 

蒼老辭

 

落葉藏,鳥飛盡,青山脫去了外衣,柿子樹回到了繁體字的鄉下,褲子落地,光著半個屁股。

原野搬走了斑斕,黑白分明,像一幅水墨畫,盡顯蒼老本色。

一條不服老的河流,還在大地上做S型飛行,它要讓兩岸野草記住,一個時代英雄的模樣。

村口那棵樹早已把自己長透,見證了太多的悲歡離合,它在招呼新年快點回家。

一隻鳥的清唱,依然改變不了它的主義,一扇留守的小窗,可以畫出思念的天籟聲音。

一夜之間,雪吐出蛇信子,已經在北方攔路設卡,它要趁返鄉潮撈上一把,為了養老金安家,它不覺得羞恥。

 

與北風和解

 

原野被螞蟻搬空之後,就剩下無事生非的北風了。

陽光被撕扯得千孔百瘡,河流開始乾枯,岸邊的野花和昆蟲兄弟高唱後庭花。

遠山合十,把夕陽念在掌心,庇佑拾穗的孩子天黑之前賺足學費。

    路上,有和我長得很像的面孔,與我打招呼,可我不認識他們,他們是不是我素未謀面的親人?在喊我,還是想告訴我的身世?他們手裡的盒子,是盛放著鮮花還是骨灰?

這些年,我勢單力薄,一株微小的草就可能把我壓死,我不敢和北風正面交鋒,把淤積在體內的灰塵清理,小心翼翼地擦拭,我知道老了的骨骼有些生硬,我怕擦出聲音讓生活聽見,我願與一只看不見的牙齒達成和解。

 

秋天的棋局

 

秋天忙壞了,趕著收獲,趕著播種,趕著大人小孩,趕著老牛,趕著秋風。

秋天吸引了許多人來到原野,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東西。秋天也從我們的眼裡,看到了它想看到的東西,都在讚美秋天。秋天彷彿站在世界的外面,指揮著秋風秋草秋水,指揮著我們。

最讓人敬畏的就是秋風了。秋風掃落葉呀,君不見那一片一片的殘黃,曾是萬丈紅塵裡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

最讓人感嘆的就是秋草了。一歲一枯榮的秋草滿眼含淚,它看到太多的生死別離,迎著秋雨,它想洗去自己的前世記憶,它想割斷與土地的臍帶,成為飛在天空的雲。做一朵雲多好,吃飽了不想家,自由自在地飛,帶著天空神仙一樣地飄。

或許,是秋草看錯了,雲是跳出三界外的高人,看那花白的鬍鬚就是得道的喻體。那樣更好,秋草也有了更高的追求,它要借雲梯,逃離這苦難深重的人間。小草默念令名,被一頭小羊發現,只一口就把它收走了,它覺得自己就是在天空飛,正在成為一朵雲,能夠看見更遠的飛,也能夠看到自我的飛。

最讓人抓不住的就是浩蕩東逝的秋水了。我們的時光如此溫柔,與我對飲的強哥,身邊坐著一個柔美似水的仙女,眉宇間有海棠的紅。分別時我被一個白鬍子的道人拉住,他說,你家強哥命不久矣。

秋天已擺好棋局。秋風秋草秋水都是它的棋子,就連一朵菊花也是它的愛妾。我始終看不清秋天的臉,亂花迷眼,一種涼,已經爬到了脊背。

誰是破局的高手?這麼多年,我離開秋天已經很久,仍然會被一朵執秋水之劍的月光,劈開面頰。

                                                 2016.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