嗩吶成河（六章）

1 嗩吶成河

故鄉不能沒有嗩吶。

八音世界，拿得下婚喪嫁娶，容得下酸甜苦辣。

嘹亮來自百鳥，歡快來自民間，高吭來自遙遠。

穿行在陰陽之間，風雨之中，愛恨之上，嗩吶就是我最小的故鄉。

一代代嗩吶匠，心中自有惆悵萬千，愛恨成山，回聲成河。

一曲散了，又一曲；

一人走了，又來人。

把自己放進去，成為一只嗩吶。吹自己，讓人吹。

把嗩吶放進去，在骨髓裡站立，在血液裡奔騰，在回眸中生煙。

吹出了豪情，吹出了纏綿，吹出了幸福，吹出了光芒。

吹落了樹葉，吹落了夕陽，吹落了眼淚，吹落了蒼茫。

吹到骨頭縫裡了。

故鄉就是一把嗩吶，年年歲歲被遊子吹響。

不是吹給別人，而是吹給自己。

2 蘆葦生煙

以水為性，以一種飛翔的姿勢傾聽。

記憶中，最愛唱歌的植物，莫過於蘆葦。

蘆葦在秋天起航，擊穿冬日的子宮，成為思想與歌唱的一部份；

一種極致蒼白，像一道明亮的眼神，總能在我心裡犁出一道道血口。

所有的光線，都交出來了。為了女兒蘆花的出嫁，蘆葦一夜白了頭。

然而，他吹出的調子，卻有著隨心所欲的從容，百鳥朝鳳，一派明麗。

月亮不再下沉，就那麼停在蘆葦細腰上。清冷的輪廓，澄明的空當，連細碎的浪也不再推搡。

蘆葦吹簫，吹月亮，吹河流，吹離別，也在吹自己。

一隻單足立在鏡湖上的水鳥把月夜的安謐深藏。

蘆花兒從手中飛出，慢慢漏空了手心。

枯黃的葦子，彷彿累瘦的農人，面對秋收抿嘴含笑，誰也猜不透他笑什麼；

蘆葉發出沙沙的低吟，夕陽下閃著優雅淡定的光；

磨出老繭的扁擔，橫臥在堤上，重覆著久傳的樸素，不用說什麼，一份天然的滄桑就鋪天蓋地彌漫，成煙。

平平仄仄的蘆葦蕩，撰寫著普普通通的水上人生；

愛的日子很長很長，愛的時刻很短很短，蘆葦蕩是掛在村頭的一幅意境深遠的鄉情畫，畫裡的青梅竹馬，還在愛著秋天，愛著愛。

蘆葦和蘆葦手拉手，相親相愛相唱。

陽光銘刻著蘆葦普普通通的故事如許如許。

驀然回首，又一個人生的驛站變成了新的起點，

他迎風而歌，好像是奔赴另一個故鄉。

3 從車前草身邊走過

一道車轍，記載著一次勞動，一次收獲

一次碾軋。一道車轍，記載著無數勞動，無數收獲

無數碾軋。記載著一棵草的春夏秋冬。

車前草，承載著歲月的騎行，把一首歌帶向遠方，把我帶向遠方。

我總是懷念那兒時的車前草。

她的生長就是為了讓路過的牛羊發現，而後成為牛羊的糧食。

為了讓我發現，而後成為我綠油油的野菜我水靈靈的成績。

媽媽彎腰，輕輕地，把車前草抱起，放進籃子裡，回去熬成中藥，為咳個不停、腹瀉不止的兒子治病……

我的幸福在車前草的血液裡變得溫暖。

一株車前草，是用自己的命在養人的命養自然的命呀。

媽媽默默祈禱，用車前草的葉子，編成無數獻身土地的群像，祭拜。

讓人聯想到寫在車前草勃勃葉子上的使命。

一棵車前草，餘霞半裹，開放著獻給逝者的悼詞——媽媽走了。

可我還一直認為，她就在我的面前，就在車前草的面前，就在春天的面前；

車前草帶路，一座村莊，被同根的綠草纏繞，開始流傳故事和民謠，流傳河流和歌聲。

滿天的星星閃爍，灑下來總是那溫柔的眼神。滿夜的暖風吹過，撫過來的總是那雙細膩而有力的手。想起車前草的時候，我的全身心充滿著冰與火的疼。

一部草經。被車前草續寫。

在燒盡了孤獨、疼痛、虛無之後完成上半部；

下半部交給了黑暗和寒冷，交給了夢；交給了蛇精、螞蟻，還有路過的大雁；交給了道場，等待村莊認領。

一場起義，草們包裹了村莊。洶湧漫過胸口，許多莊稼甘拜下風。

即便她輕輕地躺下，也仍然是大自然的草頭王。

走出草城的人，披著草的衣裳，有著魚的翅膀，渴望得到放生。

一陣風吹來，塵世變得遙遠。這個世界只剩下草了。

草，在世界的終點，等我，等你。等明天入眠。

4 在故鄉，我成了外鄉人

憨憨的，土豆一樣。

女孩子的笑，忘了臉上的灰塵，忘了頭上沾染的金黃，忘了一陣風吹走的花蝴蝶。

面對陌生的我，她能給的，也只有這樣的笑了。

在故鄉的村口，我想起了一首詩，我不敢開口，我怕她看清了我的底細。

5 回 鄉

三十年前，我一個人走在這條路上，兩邊的青禾和小鳥，分擔了我行李的重量。

二十年前，我和愛人走在這條路上，愛人的微笑與相依，稀釋了我的寒冷。

    今天，一家三口走在這條路上，走在前面的兒子，頭上有火，替我驅走了那一抹暗愁。

天上的雲，三朵；路邊的花，三朵；飛報的鳥鳴，也是三朵。

6 立 冬

立冬隨一片飄落的白楊葉子來到人間，

在一杯酒裡品嚐農人的神仙日子。

該收的早收完了，該種的也安置停當，

只等一場雪，覆蓋一場孕育。只等身後走累了的靈魂。

立冬，立起來的是一道回家的指示牌。

                                         2016.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