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天空


 

邰怡走了,帶走了我生命的雲彩。

 

 

邰怡走了,帶走了我生命的雲彩。

 

20085月,我們一行18人代表團,代表澳洲國際奧運會致送奧運會禮物給中國北京奧運會。在預定行程的計劃中,在北京只停留四天,沒想到當我們抵達北京時,這份禮物仍然在廣州等候運輸,需要1014天的時間才能運送到北京國家體育館。現在因運輸延誤,我們要在北京逗留兩個星期。這段時間,北京奧委會,派遣一位奧運小姐接待我們,並作嚮導,帶領我們遊覽北京的名勝古蹟。她的名字,就是邰怡。

 

最使我驚訝的,是這18人代表團,原來個個都是老北京,不但有朋友,也有親屬。他們知道要在北京留待兩個星期的時間,歡天喜地,每日按排的節目非常豐富。雖然他們有邀請我一起參與,但我不喜歡應酬,也不善交際,婉轉地推辭了。

 

邰怡每天清早就來到酒店,直到下午五點才離開。她說:「這是她的工作,是北京奧委會派遣她來接待我們,在這段期間,如有什麼需要,可以直接差喚她。」

 

第一天她來到酒店時,在大堂遇見我們,她把來意說明,可是各位團友都安排了節目,不需要她的服務。她眼看着代表團有些乘車走了,有些給朋友或親屬接走了;唯獨我仍然坐在大堂的角落,閱覽當天的報紙。她看見我坐在大堂的角落,便緩步的朝我走過來,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與我交談,就這樣我們開始認識了。

 

邰怡學識淵博,談吐溫文,她把北京的典故風貌,從衰落到繁榮,從古代到現代,娓娓道來,增廣我對北京的認識。這幾天她帶我跑遍了長城、北海、香山、故宮、天壇、天安門、王府井、大街、小巷、胡同中的四合院,以及破敗的狀元府第!

 

這幾天與她朝夕相對,話題多了,時常有說有笑,儼然認識很久的朋友;有時她帶來了北京的地道早餐:燒餅、油條、豆漿。在輕寒的早晨,吃到這樣熱騰騰,香噴噴的早餐,是多麼美味!

 

那天我們走在長安街上,我突然提議:「我想去西二環西城區南大街北京人民醫院。」當時她很驚訝地問我為何會如此熟知北京人民醫院的地址。我說:「等到達了人民醫院後,告訴妳一個故事。」

 

我們到達人民醫院後,邰怡拉著我想走進大門。我說:「暫時不須要走進醫院裡,就坐在石階上,讓我回憶一下那段難忘的往事。」

 

我們坐下來,邰怡怔怔的望著我,我看著她充滿疑問與好奇的眼睛,說出以下那段難忘的往事:

 

2003420日我是來北京旅遊,今天上午我原本要乘搭飛機返回澳洲,但我卻取消了回程;皆因我在機場聽到了廣播:北京宣告成為“非典”疫區(即SARS)。在澳洲我曾經參加業餘急難救護醫護隊,曾經有多次在林火中搶救受灼傷病人的經驗。當我聽到機場的廣播,我的本能第一時間就要趕到現場,當時沒有想過疫情的嚴重,更加沒有想過後果也許陪上自己的性命。

 

北京封城了,政府辦公大樓停止辦公了,學校停課了,交通停頓了,商店關閉了,原來熱鬧繁華的北京,轉眼間變成一方末日的城市。

 

我就坐在這個石階上,凝望著原本每天都是車水馬龍、人群擁擠的北京大街,現在竟然變得空空蕩蕩,看不見風駛而過的汽車,也聽不到喧囂的嘈吵聲。空氣中彌漫著“非典”的恐慌,北京人民忙著逃離北京,逃離奪命的“非典”。

 

當我走進醫院的大堂,偌大的大堂擠滿了病人,醫護人員裡裡內內的忙著,沒有人理會我。於是我順著指示牌走進急診科,急診病房裡也坐滿了許多病人。靠近我的面前,一位醫護員正在為一個肥胖的婦人打輸液,她在病人的手腕上將針筒戳了許多次仍然找不到血管,於是我走上前細聲的詢問她:「可以讓我試一次?」她沒有問我是誰,竟然點點頭。

 

我在洗盥盆將雙手消毒,穿上消毒了的手套,然後在病人的足踝上做了「割筋取脈」的手術,把針筒戳進血管裡。手術的流程非常俐落,在旁邊的她看傻了,有點不相信!然後她才問我是誰?為什麼來到醫院?我回答:「可以給我分配一份工作,為病人服務。」

 

我分配到一件藍色的普通外科手術服、眼罩、口罩,與手套,這就是當時的醫護人員所穿的隔離服。我的工作是為病人打輸液。我一直忙著工作,從早上忙到晚上,我的午餐與晚餐的飯盒仍然放在茶几上,沒有時間吃,也忘記了肚子餓。我筋疲力盡,腰痠背痛,但仍然還有很多病人等著我為他們打點滴、等著我來換吊瓶。

 

422日那天,“非典”的疫情爆發得不可收拾,越來越多的病人受到感染,醫院要將部份病人轉移到佑安醫院,也要將部份病人轉移到航天中心醫院,雖然轉移了許多病人,但病人的人數卻沒有減少,反而增加,因為不斷有病人陸續而來。

 

門診大樓北翼的急診科,是當時疫情的重災區,醫院要把它關閉,隔離病人。當時我沒有跟隨醫護人員轉移到其它醫院,因為我的體溫有點發燒。我是通過世界衛生組織(WHO)的隔離檢查,幾天後我返回澳洲。

 

在隔離檢查那段時間,我整天打開電視機,追蹤“非典”最新的疫情。在新聞報告中,知道人民醫院有九十三名醫護人員受到感染,有兩名醫生殉職,其中一位是人民醫院副院長王吉善醫生。

 

我在人民醫院急診科工作了48小時,我看見這些醫護人員那種忘我的精神,我深深地敬佩。所以我在急診病房時不停地工作,沒有休息,也不想休息;因為患上“非典”的病人,或許下一次的呼吸,吸不上氣來,就會離我而去。我堅持著陪伴他們,因為他們沒有親屬陪伴在旁,甚至病死了連親屬也不能見上最後一面。現在只有我在他們的身邊,我就是他們的親人,我要陪伴他們走完人生最後的一段路程。這是我當時的工作,也是我的責任。

 

邰怡怔怔的望著我,眼睛含著淚光,羞愧地說:「我家住在五環,與你相隔咫尺。我生為北京人,在“非典”爆發時,我害怕得躲在家中,而你這個異鄉人,竟然不顧性命,救助我們的同胞。」

 

翌日,她大清早就到來,告訴我今天要返回奧委會開工作報告會議,相約今夜一起共晉晚餐。她臨走時,神秘兮兮地説:「今夜吃晚飯的地方很特別,你會喜歡,我會準時來接你。」

 

那夜我們在花家怡園共晉晚餐。花家怡園是一棟古老的建築物,亭台水榭,庭院深深,裝潢得古式古樸,連使用的餐具器皿,也是古代坊間的製品。真是一間佈置幽雅的飯店,間隔寬敞,景色怡人,坐在這裡,可以使人勾起許多遐思與回憶。

 

那夜,邰怡打扮得非常美麗,一襲淺藍色的窄身長裙,配上一雙藍色的高踭鞋,挽着一個白色的手袋,襯托她齊肩的長髮,真是明艷照人。其實能夠被選為接待外賓的奧運小姐,她們的容貌,學識,是經過甄選,加上談吐與儀態訓練,每位奧運小姐,可以媲美任何一位國際小姐。尤其邰怡,在我眼中,她就是美人中的美人,舉手投足之間散發着一股清純高雅的氣質。

 

那夜,她說了許多許多,說兒時的趣事,說年少的奮鬥,說家庭的狀況,說將來的理想。那夜,我很好奇的望著她,為何向我說出她自己整個的人生。那頓晚飯,我們吃了整整三個小時。臨離開花家怡園時,她向我舉杯說:「我要嫁給你。」

 

今次來到北京,認識邰怡,是一份意外的驚喜!也是一份意外的驚艷!我對她是出自對晚輩的一份喜愛,沒有半點追求她非份之想;所以我們談話的內容,沒有牽扯到男女的感情,只有真誠相對,彼此信任。離開北京後,我們仍然保持聯繫,在電郵中通訊。

 

邰怡出生在黨國英雄的家庭,自小父母雙亡,只有一位年長她十三歲的姐姐。她是由姐姐帶大,國家養育。我認識她那年,剛從師範大學畢業。奧運會之後,將會派到蒙古任中學教師。她有一個理想,是出國留學深造,我臨離開北京時,她曾經問我去美國或是到澳洲、或那一個國家進修比較好?我將美國與澳洲的教育細節,明確的分析,讓她自己選擇喜歡走那一條路。

 

去年,她來信告知:「明年退役後,來澳洲深造,所有出國留學的文件已經批准了。信末寫上了這句:多年不見,看看你是否滿頭白髮,老態龍鍾,到時候是否要我攙扶你走過馬路!」

 

今早,邰怡的姐姐,叩响我的家門,告訴我:邰怡在蒙古一樁車禍中,被奪走了生命!

 

邰怡的姐姐遞給我一個紅盒子,要我打開它,我認得這是妳時常佩戴在頸項上、是妳媽媽留給妳的那件造型古樸、刻畫歲月斑駁的翠玉。姐姐說:「自從奧運會之後,邰怡好似着了魔一般,不交男朋友,拒絕所有追求者,一心一意要去澳洲。在車禍發生時,一直叫喚我的名字,惦記着我。彌留期間,叮囑一定要把玉珮交到我的手中。」

 

邰怡,我撫摸這塊珍貴的玉珮,猶似撫摸妳的秀髮,昔日與妳在北京的情景,歷歷在目;妳的聲音,妳的笑靨,尤其妳臉頰上那兩個淺淺的梨渦,彷彿就在我眼前出現,徘徊不散。如果生命可以NG,可以替換,我願意取代妳!

 

姐姐說時常規勸妳,不要對一份感情過份執著。妳回答:「感情是不可以用數學的方程式來計算,不是兩條平行線,付出多少,就可以收回多少;也不能用世俗的眼光來衡量,值得與不值得。」

 

妳說:「知道我對妳沒有非份之想,沒有追求妳的意思。只是每次見到我時,彷彿見到親人一樣,使妳感受到一份被愛護的安全,可以敞開胸懷,可以將終身托付,可以一起同甘共苦的一起生活。」

 

姐姐說:「妳自小就很獨立,個性堅強,有智慧,有理想,勤奮好學,喜愛助人,只是為何對這份感情如此堅守不移?真的對妳沒辦法,或許這就是你們倆人的緣份!」

 

邰怡,這五年來,我們一直通訊,也時常在電話中交談,為何我沒有發現,妳對我的感情是如此深,愛得如此濃!我很愚蠢,直到今天,我才知道!

 

目送邰怡的姐姐離去,她已經走到路口的轉彎處,漸漸看不清楚她的背影。而我仍然怔怔的站立著,望著遙遠的天空。此刻,我突然想起“非典”期間,那些彌留的病人。他們臨離世時,沒有昏迷,沒有咳嗽,只是靜靜的把眼睛睜大,望向窗外的天空。

 

現在我深深的體會到,那是一種絕望空洞的目光。人在絕望的狀態下,通常不是哭泣,沒有抗拒,只有沉痛。

 

邰怡,吾妻,天地悠悠,與君同在!

 

 

                                                         2014.01.12  雪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