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日醫生
徐靜嫻醫生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醫院的小食部，她要了一份芝士沙律，一杯藍山咖啡。在過去二十多個小時裡，她一直忙著，沒有時間進食，沒有片刻休息。在外科重症手術室監護區當值日醫生，比任何一個部門的值日醫生來得辛苦。因為每個病人，都是手術後仍未度過危險期——這個時候病人潛在的疾病很容易地併發出來，或者發生某種感染，這些意料之外的症狀往往是意想不到就在眼前發生。
她找到了一個臨窗的座位，立刻坐下來；這張椅子對她來說，是多麼希冀的渴望。過去二十多個小時她一直在手術室、站在手術床旁邊工作，兩條腿的神經與肌肉、因站立的時間太久，已經痠痛到麻痺，毫無知覺；此時此刻能夠坐下來吃一份沙律，喝一杯咖啡，對她來說真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她抬起頭想瀏覽一下窗外的景色，但在清晨的陽光反照下，她在玻璃的窗戶上看到一個容顏極度疲倦，眼眸沒有半點神采，眼圈下掛著兩個深黑色的眼袋，齊肩的長髮散亂地糾結在一起。這張憔悴的顏貌，這種的儀容，竟會是她自己嗎？她嚇了一跳！其實徐靜嫻醫生是一位芳華絕代的佳人，她的美，宛如她的名字一樣，文靜中帶有一份婉嫻的氣質，是許多男士傾慕的對象。
今天是星期一，每個星期一的早上，是高級主治醫生、住院醫生與醫學院的導師們，帶著一班醫學院的學生來巡視病房，查驗每一位病人，作治療的病症推理，與病例診斷的討論，這些討論都會成為醫學課本的教材。徐靜嫻醫生看了一下牆壁上的掛鐘，時間差不多了，不容許她再坐多一會。她是這個周末的值日醫生，是要趕回去外科重症手術室監護區，跟隨高級主治醫生們巡視監護區每一位病人。
徐靜嫻醫生剛剛走進外科重症手術室監護區，就看見高級主治醫生帶著五位住院醫生、三位醫學院導師、十二名醫學院的學生，從長廊的另一邊浩浩蕩蕩的走過來。監護區原本有十五位病人，因五位病人已經過了危險期，轉移到其他病房，現在只有十位病人。高級主治醫生帶領他們、由第一號病人到第十號病人逐一逐一地檢視、推斷、討論。醫學院的學生們並且打開平版電腦，把要旨與重點記錄下來。徐靜嫻醫生默默跟隨隊伍的後面，聆聽他們對病人的病情預測的發展，與治療的方法。她沒有加入他們的討論，只是記取他們的寶貴意見。
高級主治醫生已經帶領這班醫學人員巡視了一遍，突然間他走到 6
號病床，拿起病人的病歷記錄表，細心的查閱，然後對著徐靜嫻醫生說：「病人的情況怎樣？」。
「病人是給車禍撞傷，身上多處骨折，右邊銷骨和肱骨折斷，頭部受傷最嚴重，顱骨下陷出現複合性骨折」。徐靜嫻醫生回答。
「有沒有做神經測試與肌肉測試？」
「我對他進行了初步診斷，除了肌肉有一點伸縮，其他沒有任何刺激反應」。
「肌肉有一點伸縮，有一點是什麼意思？」高級主治醫生瞪著眼睛說。
徐靜嫻醫生感到自己的心臟劇烈的跳動起來，為什麼自己會使用這個詞彙。在醫學的答辯上，是不能夠使用模稜兩可的字句，這是否自己太疲倦了。她解釋道：「患者在四肢疼痛刺激下，有時候會有伸縮，有時候又不會伸縮。」。
「有沒有用格拉斯哥指數，評鑑肌肉的反應？」。
格拉斯哥肌肉評鑑基本指數：完全沒有反應的指數是屬於 1
單位，肌肉能夠伸縮的指數是屬於 2 單位。
「患者的肌肉有時會伸縮，有時候不會，我認為屬於 1·5
單位」。徐靜嫻醫生納悶地說。
「沒有1·5
單位這樣的指數。」。高級主治醫生高聲的說。隨行的那幾位住院醫生微微發出輕蔑的噓聲。
高級主治醫生從他的白色工作袍的口袋裡取出一個小錘子，走到病人的身邊，彎著腰一遍一遍敲打病人的肌腱、伸縮肘關節和膝關節的部位，一會兒，他抬起頭說：「妳的判斷沒有錯誤，肌肉有時會伸縮，有時候沒有反應，患者不能歸納任何一類。」。
高級主治醫生仍然站在病床的旁邊，注視著傷者纏著繃帶的頭顱說：「顱內的淤血是什麼時候抽出來？」。
「是午夜十二時十五分。」。
「距離復蘇時間已經有七個小時了，為什麼沒有回醒過來？」高級主治醫生追問著。
徐靜嫻醫生發現每個人的眼睛、凝視著她，給她很大的壓力。她走上前，彎下腰，低下頭用醫學使用的筆形電筒，檢查傷者的眼睛，並且拿出診聽器聆聽患者的呼吸、默數心率的跳動。然後緩慢地說：「可能有手術後水腫迹象。」她看了一下監控儀，繼續說：「顱內壓是三十毫米，較為偏高，瞳孔有放大性變化。」。
「妳認為這個壓力的強度，足夠影響瞳孔發生放大變化嗎？」。
「可是——」徐靜嫻醫生囁嚅著。
「手術後有沒有立刻做檢查？」。
「高級主治醫生，我沒有做後續檢查手術，因患者從手術室推出來之後，就轉移給神經科醫生做監護檢查。」。
「徐靜嫻醫生，這個傷者是經由妳診斷為腦硬膜下血腫，顱內出血。清除淤血的手術，是妳親自執刀，後續檢查手術應該是由妳來負責。」。
徐靜嫻醫生驚愣著，高級主治醫生用嚴峻的目光看著她，其他所有住院醫生、醫護人員、醫學院的學生們的眼睛都一致望著她。
「為什麼患者手術後七個小時過去，仍然未能回醒，他的瞳孔還有中度性放大，對光線刺激沒有任何反應。」高級主治醫生說到這裡，停頓下來，環視一下在場的所有醫學人員，然後說：「有誰可以幫助徐靜嫻醫生回答這個問題？」。
良久，良久，沒有任何一人發出聲音，只有聽到儀器運行沙沙的聲音，與呼吸輔助器一起一伏伸縮的聲音。
徐靜嫻醫生深深的呼吸幾口空氣，腦子的思維，快速的回想昨夜患者傷勢的情況。傷者是由救護車送過來，當時已經被插上導管、並且用儀器固定了脖子。頭顱與面頰分辨不出，一片血肉模糊，而且凝結著血塊和玻璃碎片，甚至有數塊碎玻璃戳進下頷部位，傷勢非常嚴重。回想到這裡，她的思維漸漸清晰，畫面映入眼簾，她挺起了腰身，堅毅的說：
「患者是我的病人，問題應該由我來回答。」。
「可以嗎？就由妳來說罷！」。高級主治醫生說完之後，離開了病床，留出空間讓徐靜嫻醫生走到病人的身邊。
「病人入院時的血壓是，收縮壓90，舒張壓65，脈搏每分鐘95下。身上插了導管，不能自主呼吸，是我使用呼吸輔助器幫助病人呼吸，呼吸的速度調整到每分鐘三十次數。」。
「為什麼調到每分鐘三十次數。」。
「是要讓患者呼吸加強，降低他血液內二氧化碳的含量，減輕他的顱內出血、因而引起腦水腫症狀。」。
「繼續說下去。」高級主治醫生說。
「在我檢查他的頭部時，發現他的右邊頭頂骨與顳骨有下陷迹象，是下陷複合性骨折。面部腫脹破裂，瞳孔出現中度性放大，對光線刺激沒有任何反應，他的——。」。
「請等一等，當時有沒有做頸部反射測試。」高級主治醫生打斷她的說話。
「沒有，高級主治醫生。我不想移動他的脖子，恐怕會出現脊髓脊椎斷裂的現象。」。
高級主治醫生輕輕的點點頭，臉上出現一個一閃即逝的笑容：「在未曾有檢驗結果與X光照片結果報告之前，妳的判斷是什麼？」。
「他的瞳孔有中度性放大，對光線刺激沒有任何反應。因此當時我診斷是、腦硬膜或脊椎硬膜血腫所導致的、中腦受擠壓的症狀。」徐靜嫻醫生停頓了一會，整理一下思緒：「之後。CT掃描證實了這點，頭顱右側有一塊腦硬膜血腫，使到腦中線移位。於是匯同神經外科醫生、一起做了顱內出血的手術，將顱內的淤血小心地清除出來。」。
「現在，妳認為最初的診斷是正確嗎？」高級主治醫生說：「手術過後已經七個多小時，病人還未甦醒，是什麼原因？」。
徐靜嫻醫生再次拿起筆形電筒，蹲下來細心的觀察病人的眼睛，一次一次默數脈搏的跳動，與心臟的率數。然後站起來，慚愧的說：「昨夜我的推斷是因為腦硬膜血腫而導致腦中線移位，可是病人到現在仍未甦醒，我承認當初診斷錯誤。」。
「妳當初的判斷腦硬膜下血腫、是中腦出血導致，這是一個合理的診斷，沒有錯。」高級主治醫生凝視她一會說：「現在妳的診斷結果是什麼？」。
徐靜嫻醫生，想了一會，把病症歸納起來，自信地說：「CT掃描結果可能看不出腦神經變化，結合格拉斯哥昏迷指數測試，這個測試的結果不是
1，也不是 2，也不是我所說的 1·5，其實病人的測試結果指數是零。患者不能自主呼吸，不能自主移動，而且看上去喪失反射能力，皆因腦神經受到外來嚴重碰撞的震動。我建議應該進行腦部神經手術。高級主治醫生，這是我現在的診斷。
」。
高級主治醫生嘉許的點點頭，然後率領眾人離去。在離開外科重症手術室監護區之前，醫學院的學生們、走向徐靜嫻醫生的身邊，同聲說：「徐醫生，妳很棒！」。
2017.3.12
寫於雪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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