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一)

 

        五年前,曾寫過一篇有關二嫂的思念文。其中的內容,還清清楚楚地出現在我底腦海裡,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一般清澈。

        想不到事隔五年後的今天,我又動手寫一篇關於二哥的了。

        時光不留人,真是一點也沒錯。

        不知不覺間,二哥已入土一個月多。

        這一段沒有他在世的日子裡,我腦子裡想的都是他一生的點點滴滴。

        在我的心目中,他一直是一個不平凡的哥哥。

        從小到老,他都為家而付出勞力和青春。他一直都在扮演著一個重要角色,但卻不為人所尊重。一切的一切,都十分讓我這個妹妹感到懷念和心疼。

        盡管外人和親戚朋友們用特別的眼光看待二哥,然而在我的內心裡,他始終是我最敬愛的一個哥哥。

        從他的身上看到,一個老實人的本性,慈祥及他那種不與人相爭的精神,一直都是我要向他學習的地方。

 

                                                                 (二)

 

        童年時的我們是快樂的。

        家裡雖然不富有,可是我們精於和平相處。

        最讓我難以忘懷的事是,每逢傍晚時分,家人都吃飽晚飯後的那一段時間裡,是家庭成員相聚在客廳的時刻。

        廳裡掛著一盞大光燈,是用洋油點的。是我們家裡最主要的照亮燈。

        客廳,也是供我們溫習課本及寫字的所在地。

        父親習慣每天早上上街一次。購日常生活用品時,常常會聽到一些新聞。回到家後,他會像廣播員一樣地把聽來的故事說給家人聽。特別是給文盲的母親和嫂嫂們(從來沒上過學的人)知道外面的世界。

        鄉村裡沒有其他的娛樂可供我們消遣的地方。我們唯一的娛樂則是來自一架特舊的收音機,是用6粒電池充電的。放在客廳裡的一張長而大的桌子上。父親總喜歡在吃飽飯後(時間是7點正)坐在收音機旁聽福州話新聞。那是他的最愛。特別是那一段報告有關胡椒和橡膠的每日行情的(是福州話新聞過後報導)。

        聽完新聞後,我們會有吃水果的習慣。我們會一邊聊天一邊吃。其中尤以自家種的香蕉為最常見。其他的本地水果還有紅毛丹、榴槤、山竹、龍眼、橄欖、馬蘭剎及楊桃等。這要看當時的水果季節來講。有時,還會吃到從大姐或二姐家採來的水桃(我們家就獨獨沒種這種水果)。吃得不亦樂乎!

        記憶中,二哥很少講話。不過倒是常常見到他坐在我們的旁邊,看著我們念書。有時站著,不過大多數會跟我們排排坐。他會拿起我們的課本(小學的或中學的)來翻看。聽到他念念有聲。那個時候,總是感到很好奇他的這種愛看書的舉動。偶而,也會羨慕二哥不必寫字或溫習課本的情緒。

        後來,我會對他起了敬佩的心,是當他拿著已故劉子政先生寫的古代福州歌譜(當年的華文日報的「元旦年刊」裡有刊登)在念著。只聽到福州話的聲音從他的口中傳出來。

        聽了後,我感到喜悅又驚訝。

        驚的是,二哥能夠用福州話念它。而我呢,念來念去都不大明白。因為我在看這些詩歌的時候,都是用華語來念它。所以很多時候,我看不明白這種「福州話詩歌」。

        喜的是,從此以後,我可以找二哥念它,不怕沒人作翻譯員了!

        二哥給我念過好多年的這種福州歌。直到他搬去詩巫住。到了後來,該報也停刊劉先生的稿件,這我才停止翻看。

        原來那些詩歌都是以前的人從中國南來時,所留下來的心酸苦難日子的痕跡。

 

                                                                   (三)

 

        從來不知道也不甚明白二哥的童年故事。他比我大足足26歲。我和他是同父不同母的兄妹。雖然如此,我們之間很相親相愛。不分彼此。

        直到婚後的有一年清明節,我跟四哥相約好去掃先父母的墓。掃完後,我們在墓前的梯級處休息。不知怎的會跟他聊起了有關二哥的事。

        好像是我問他為什麼二哥一直住在家裡,而不像其他兄弟們那樣出外謀生的疑問。

        “二哥只念到小學四年級。”四哥說。

        我聽了大吃一驚。

        “父親那麼重視我們的學問,他怎麼會讓二哥做出這種事情來的呢?”我不明白。以為二哥不喜歡念書。

        從我懂事以來,就知道先父是個很看重我們教育的人。我親眼看到他踏著他的老爺腳踏車到村裡找小學校長。他總會早一年就去報到。為的就是叫那個小學校長而又是他親戚的同鄉人,留一個位置給他小兒子或小女兒念隔年小學一年級的。(當時還未有幼稚園的設備。)由此可見一斑。就是在他去世前,他也在他的遺囑裡寫著:“你們一定要念書,念到足夠你們找到工作的資格為止。”

        “是!父親是很看重我們的教育。可是那是後來家裡經濟比較好的幾十年後的事!之前,大姐、二姐和大哥就沒那麼幸運了。她們都沒念完小學!我們家裡人口多,你們當年又小。我們家門前門後種了幾千棵的胡椒和橡膠樹。有的是種在別的地方。家裡還養了百多只的豬。你可以想像得到我們家的當年處境嗎?父親因而要請一些長工回來幫忙做園裡的工。你們比較小的幾個算是比較好命的。至少你沒割過橡膠樹,對不對?”

        “我不曾割過膠。胡椒是有採過的。”我說。

        小時候,曾聽到大姐二姐(當時已出嫁)和四姐說起她們的童年。

        “我們要很早起床,大概是早上三點多的時候,吃了一碗稀稀的粥後就趕著去那離家一哩多的橡膠園割膠。頭上點著一盞小燈,四周黑蒙蒙的。時常會被樹根絆倒。割的時侯,也常常有蚊蟲和蛇咬我們。割完膠回去,總是匆匆忙忙地趕著去上課,但還是遲到的。手上盡是黑黑的膠絲。一時洗不掉。只好用酸柑去磋。磋得紅冬冬的。老師們都知道原因,所以沒有處罰我們。而我們感到最盼望和最高興的事是清晨時分下大雨!因為不用去割膠!也可以睡得比較遲起來。”

        聽了後,我不怎麼會體會到她們當年的苦境。

        是時代不同吧!

        “那二哥為什麼輟學的呢?”

        “二哥年輕時是家裡最強壯的一個,也是父親的得力助手。一百斤的胡椒和米杠在他的肩膀上是輕而易舉的事。更不用說鋤地擔泥土的工作了。家裡喝的水(當時還沒有自來水的供應),也大多數都是他一個人從山下的水井裡,兩大桶一次又一次地扛上山。總而言之,他一個人做的工可以相當等於兩、三個長工做的事。父親為了要節省工錢,就叫二哥留在家裡幫忙做園裡的工。而二哥和三哥之間,父親選擇三哥去念書。他們兩人的成績是不相上下的。”

        “二哥會肯嗎?”我急忙問。

        腦海裡想的是二哥「陪」我們讀書的情形。

        “他當然是不要。他是個很愛上學讀書的人!但是父命難違。父親的話一向尊嚴。他說一,我們作兒女的一定不能說是二。他的命令就是法令,不可不服從!就是在這種的情形下,二哥不得不離開了學校!”

       一個那麼愛上學的二哥,就在這種無可奈何的情形下,留在家幫忙父親作農。

我可以憑空想像那是一種多煎熬的委屈!二哥為了家的生活費用,他付出了一切!

        因為這個原因,我對二哥始終是尊敬的。逢年過節或過生日,常常包他一個紅包或買他一盒生日蛋糕,是從不缺的一種疼愛及感恩行動。內心裡,覺得他很偉大。沒有他的幫忙,我們也許沒有能力去國外念書。

        “還有,他為什麼常常要去醫院拿藥?”過了一會兒,我又問。

        “受到這麼大的打擊後,二哥的精神就變得不大好。他常常自言自語。還有,他後來竟然喜歡上二姐夫的一個妹妹。這也是另外一個生病的原因!父親是道道地地的中國人。他的「中國思想」是不容許兩姐弟嫁娶兩兄妹!你知道啦!吃了藥後,他就會像平常人一樣的生活。”

        對二哥,我起了一份同情心。

 

                                                              (四)

 

        一家十多口,就靠父親和二哥務農而養家。

        自小從中國南來的父親是白手成家的。他節儉花用。就是建一間自己的房子,也是不捨得叫建築商來建。他反而是叫幾個親朋好友來幫忙。

        跟據二哥表示:“整間房子裡的每一根鐵釘都是我和阿爸一起釘上去的。所有的開銷只花了兩萬元(相等於今日的令吉)。如果是別人建,一定要花雙倍的價錢。”

        老屋是二哥和父親建起的。父親當年答應給二哥住到百年的。可是,父親逝世十多年後,它卻成了一間吉屋!

        事緣家裡的所有家庭成員都結婚的結婚,出外謀生的謀生。老屋只剩下二哥一家住。後來二哥二嫂跟著出嫁的大女兒搬去市區住,直到二嫂倒床,他們倆老才移去詩巫大兒子家住。

        老家,自然而然地成了蝙蝠的天下,成了它們溫暖的窩!

 

                                                              (五)

 

        隨著二嫂的去世,二哥成了一個寂寞的老人家。

        在詩巫住的六年裡,卻是受盡了媳婦的「特別對待」。二哥有口難言。總在每一年回女兒家過農曆新年時,跟我們(他的女兒和妹妹)述說他的委屈。字裡行間,盡是幸酸!我們除了心疼他外,別無他法。最多只是勸勸他要看開胸懷。

        以為二哥年輕時所受的一切的苦,能在晚年時享受美好的成果,卻怎麼也沒預算到會有如此的待遇!

 

                                                              (六)

 

        我和我的幾個弟弟妹妹們,和二哥有一段很美好的童年時光。我們相處在同一屋頂下。間中有歡笑。當然,有時也會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那不外是為了幾粒榴槤而爭吵,是免不了的家庭短劇!但都是很短暫的。我們之間沒有隔夜仇!

        在母親去世後,我們幾個姐妹還很小。起初的時候,家裡的一切家務事就由二嫂代替。她和我們一起吃喝很多年,直到我們一個個到外地求學。學成回來,總不忘兄嫂情地登門拜訪。就是在婚後,也常常像回娘家一樣去探望他們。

        這種感情是由心內發出的溫馨。

        難以忘懷的一件事是,記得有一回,我在買完菜肉後,走去街上的一間麵攤。是我娘家一個鄰居開的。婚前婚後,我蠻喜歡上她的攤子吃她煮的麵。一大碗只收我們顧客兩令吉。那一回,竟然很意外地見到二哥也在吃麵。我和他相見甚歡。我們同坐一張桌子,吃著同樣的麵。那一次是婚後以來的第一回和他一起吃麵。當我幫他還錢時,他很高興地笑著,露出那個沒有門牙的嘴巴,還向我道了幾次的道謝。那個表情,卻叫我忘不了!

        其實,我和二哥很有兄妹情。婚後,我時常去找他談天談往事。而每一次都是相聚在他大女兒家。幾乎在每一年的農曆新年期間,我都會去看他。

        而每回在婆家吃著魚只時,也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二哥被魚刺哽到的舊事。見到他一直咳,卻始終沒咳出來的痛苦樣。後來還是二嫂抓一把白飯叫他吞下,才平安無事。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吧!二哥不再敢吃魚。

        想著二哥的事,一切盡在懷念中。

 

                                                                 (七)

 

        曾經聽到一個娘家的鄰居,也是和我上保健班的同學,告訴我這樣的故事。

        “你哥哥以前剛剛發病的時候,時常會跑去我們家的院子裡留連。我們怕他會打人,所以就用掃把打他。他才跑掉!我們當時很怕見到他。”

        由此可以想像,二哥在當年的苦衷。人人都躲著他。他受到很多旁人的輕視和異樣的眼光。

        幸好他不曾有過打人的經驗。這是我向大哥問起的。

        也是上帝的安排,讓二嫂照顧他,讓他有個愉快的婚姻生活。

 

                                                                  (八)

 

        二哥,安息吧!

        來生,我們還要作兄妹!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