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四十年
我與夢蝶
夢蝶的詩集《孤獨國》，最近被選為台灣文學的「經典之作」，值得慶賀,也是「藍星詩肚」的光榮。這本《孤獨國》,在民國四十八年(一九五九)春天出版，我在當年十月寫了一篇介紹，恐怕是第一個推薦人。篇名「詩的悲哀」，載在十月二日的『聯副』 ，屈指算來，已屆四十年。
我在結語中說：「現在的青年，寧願花十元錢去看一場低級電影，不肯花一半錢去買一本書。這是一種危機，也是一種悲哀。雖然，作者對詩集的銷路並不介意，唯求藝術上的安慰。誠如他在卷首所引奈都夫人的一句詩：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但作為讀者的我們，豈能視若無睹？」
韶光易逝，彈指四十年，當初讀到這篇評介的青年，現在至少已近花甲，但時下社會及文壇，能對夢蝶的詩藝加以肯定，四十年也不算太遲！
民國五十二
(一九六三) 年，一位我們共同的詩友許以祺，拍攝了一張夢蝶的肖像，背傍書架，面對武昌街的日午，似在沉思，又像入定，非常傳神。我看了以後，寫了一首詩，連同照片，登在當年三月的『藍星詩頁』上，原文如下：
待－－題周夢蝶兄肖像
相看两不厭
看著靜寂，看著虛空。
那滔滔不絕的已經離去
只留下耳邊的迴浪。
那一言不發的還未來
正用他的血在寫生。
還有，還有那朵稚氣的
白百合，留在母親的溫床
獨自在此
伴著淡日，伴著沉思。
嚴冬，我懷念夏日
最後的玫瑰。
在鬧市，我願化成
一株仙人掌。
我原是在北極讀星的人
並拾貝殼
於喜瑪拉雅的山頂。
在我背後，每天
歷史如扇之展合；
永恆自廊簷
靜靜地落下。
此刻，我待著
盤古在心谷琢玉的回聲。
數年後，我出國做事，很少有機會和他見面。他也放棄舊業，遷至鄉間。但每次我回台北，他總是趕來聚會。看他身體硬朗、精神矍鑠，握起手來，力如鷹爪。我寫了一首詩，在一九九二年四月『藍星詩刊』發表如下：
鷹－－寫
夢蝶
那隻深凹的銳眼
嵌在孤高的前額
當你臨空遠矚
渺小了山河
睥睨了時空
那身玄色的外衣
淨白的足羽
莊嚴得使人起敬
而我深切感到的
卻是你起身
騰空的一爪
啊！你是Bald
Eagle
稀世的珍禽
去年回台北，在祝賀余光中兄『與永恆對壘』的酒會上，我送他一本剛出版的『澗水淙淙』，他忽然從提包中掏出一幅，早巳準備好了的橫幅贈我。鐵畫銀鉤，墨淡韻足，看了十分喜愛。在會場上，寥寥幾句，也就分手。他的『孤獨國』有好消息傳來，又想到他在這個大千世界上能做到出塵不染；因此，寫了首新詩給他。
我不能懂得－－給夢蝶
我不能懂得
你怎會一塵不染
一雙白底布鞋
踩著雲而來
你食的是人間煙火
我也是
而我是仍然固執
踏著林間的落葉
和泥沼，足音凝重
像一頭只活在
記憶中的恐龍
一九九九年六月廿五日倴於落磯山下
台灣詩學-28期1999.9月號
夢蝶和我，可能在民國四十五年(一九五六)
的詩人節相識，回首四十四年來的友誼，可以說是細水長流，淡而能久，誠所謂「君子之交」；這是藍星同仁的一貫作風，也是我們的精神所在！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日於可臨視堡
一九九九年九月卅一日『藍星詩學』第三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