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老之已至

 

我生于1925年,今年虛歲90。自60歲退休以來,忽忽過了三十年。在這年歲的盡頭,回首老去的過程,約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歷十五年。這是不服老、不認老的階段。開始時因意外跌斷坐骨,裝了人工關節,走路要靠手杖,遇到有人稱我老先生時,心中很不樂意。在養傷期間,很少外出,閉門寫了兩本技術專業的書,由聯合國糧農組織出版,彌補了心中的創傷。稍後,受聘母校教課,一教十多年,殘障了也算有些貢獻。等到可以不靠手杖、跛腳而行後,漸漸參加國際會議和擔任國際顧問工作,為世界銀行、聯合國、及美援總署等到各國勘查及評審他們的工作,也延續了我的職業生涯。記得在75歲時到土耳其作顧問,有人問起我的年齡,我笑而不答,只請他猜一猜。這使我想起,數十年前台灣要築萬大水壩時,請法國高壩專家薩凡奇前來勘察,他當時已70歲,我記得曾對友人說過:這般高齡,還如此辛苦,他應在家納福才對!想想自己已超過他五歲,應該要真正退休才對。

 

第二個階段約八年。那是我服老、順老、進入真正退休的時期;書已不教了,集中做些自已喜愛的事。雖然,我從未對詩文輟筆,到了這個年歲,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的成就有限。因此,除多寫些詩和散文以外,還積極整理年輕時寫的詩論及詩劇等,伺機出版。這是件費時費力之事。我如不做,更待何人?只好翻箱倒篋、到處拜託親友去搜集。當然要一一覓求出版,還要大費周章。我在寫作及整理之餘,就出去旅行,大多是去大陸及臺灣,訪友、省親、和賞花。我們年輕時曾環遊世界數回,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一般山水也不必再看了!遠出旅行,安排繁雜,漸漸也感到精力有限及力不從心。

 

從八十三歲患皰疹以後,就進入第三個階段。醫生說小時患過水痘者,老了因免疫性衰退,就會發生此症。意指我已進入真正的衰老階段。這種病也頗危險,虧得我平素還算健康,折騰數月後也就恢復過來。想到一般健保專業者說:人到八十四、五歲就漸漸不能自理,我就集中全力,將未出版的著作,一一付梓,自八十五歲起,在不到五年間,推出了七本書,有詩集、選集、詩論、詩劇等等,到今年春天出齊以後,總算可向文壇及詩壇繳卷了:好壞則留給後人去評論。這五年也不是活得很太平,在前年又因走路疼痛,將坐骨人工關節重新更換,臥床兩月,迄今尚未全部恢復。又因出書校對、坐得太久,後背脊骨有幾節老化變形。好像連一接二病痛不斷。有人說過:要「壽而康」並不容易。不論活得多久,最後幾年總是要在病痛中度過。

 

不知老之已至。我一生出版過專業的英文書刊五本,其中三本已翻成中、法、西班牙等文,在各國應用。未成集者還有不少,已感到無能為力。在此專業方面,我得過美國及台灣學術界的崇高獎。在文藝方面,則出版了詩文集二十種。三分之二都是在退休以後出版的。總之,有這些小小的成績,都是因為有一個美好、安定的家庭和一位嫻淑、任勞的老伴所致。我現在的心情,正如我最近的一首短詩中所寫:

 

在歲月的盡頭

    回憶是唯一的安慰-----

    歡樂曾是除夕的煙火

    哀傷落過鮫人的眼淚

    只有平凡才是一串

    念不盡的念珠

 

    現在,我已磨成一片

    隔世的毛玻璃

    早春看不清枝頭的喧鬧

    晚冬聽不到風雪的飄搖       (在歲月的盡頭2014.07.20   )

 

我現在耳還聰、目還明。如果真是「明朝掛帆去」,也就一無遺憾了!

 

                                   2014.10.28寄自科羅拉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