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城‧氣如虹作品

 

細說《無奈》

            

 

   拙作長篇小說《無奈》已經結束,我總算鬆了口氣。

 

  《亞省時報》屬半月刊,一共八十七期的連載,要花去將近四年光景,從一九九八年三月開始,到二零零一年十一月才完結,大約十四萬字的創作,的確消耗我不少腦汁。值得告慰的是,在發表期間,獲得社會人士的好評,也有給我提供意見。更值得一提者,由於這篇創作,讓我有機會結識到更多新朋友,包括華人社區的僑領,共同執筆的文友以及各階層的讀者。其中,來自越南的同僑最愛閱讀,和我結交亦佔多數。這不難理解,《無奈》的背景是描繪「越南現實社會生活」,主人翁又是移民美國的越南華人,每件事、每個地方,顯得相當親切與真實。

 

   《無奈》的誕生是很偶然的事。

 

    這一點,在數月前《報慶》的文章中我有約略提到,主因離不開我喜歡寫作投稿的個性。我於一九九七年四月底移民到洛杉磯,十日就後轉來鳳凰城。初到貴境,我未能適應主流社會的生活,唯一渴望是有充足的精神糧食,閱讀中文書報是我的嗜好,也能藉此打發煩悶的時光。加州發行的幾份日報,一疊厚厚的,內容廣泛,我很喜歡;美中不足是郵遞遲慢,無法及時追蹤新聞;又沒有本埠的僑社動態、應知訊息與工商廣告,讀者無法瞭解所居住的週遭情況。這些,必須靠地方性報紙方能肩負責任。

 

  那時刻,我查詢本市發行的中文報紙,糢糢糊糊似乎共有四份。半月發行的《亞省時報》應該屬主力,多數人都推介這份報紙;我取閱過一份《華報》,以後不見蹤影,那好像是最後一期;《華僑時報》則印刷精美,每月出版,原來剛剛創刊,;《亞美報》也是半月刊,卻屬中英文版。因此,鳳凰城定期出版的中文報紙只有三家,加起來每月不過七份,反映出中文報紙在華人社區還未受重視。

 

  對這情況,我這個新移民頗感意外,引起無限感慨,難道富裕地區的中文報紙比不上貧困的東南亞?不久之後,我發覺本市的華人商店、餐館、酒樓,很少使用中文;甚至中文學校的招生簡章,明明在推行中文教育的,除了校名外,居然沒有半字方塊,中文地位的輕微,由此可見,中文報紙真個不易生存。

 

  當時我認為,既然移民來這裏定居,應該盡一點華人的力量,積極支持中文報紙的活動。起初是訂閱以中文為主的《華僑時報》和《亞省時報》;跟著執筆撰稿,讓報紙的內容更為豐富。我最先選擇《華僑時報》,因為覺得該報在起步階段,一定需要讀者的支持;稍後才給《亞省時報》投稿;最後還替《亞美報》撰寫專欄。我的的目的只有一個,祈盼僑社間每份報紙都辦得好,每個華人家庭都重視閱讀中文報紙。

 

  記得在初次投稿給《亞省時報》後,社長甄碩欽就邀請到六福酒家品茗,希望我能繼續供稿,坦言當時報紙缺乏的是長篇作品,提議我如果有發表過的舊作,不妨再拿來刊登。但我在越南寫作以來從未試過重登舊作,以往有名望的報社大都不容許一稿兩投,香港《當代文藝》在徐速主編時更為嚴格,稿約聲明發現重投稿件會追回稿費,並刊登真姓名道歉;大概自己習慣了這些原則,總覺得「翻炒」不大妥當。因此,我拒絕了這個提議,一口答應創作新的長篇小說。

 

  就這樣,《無奈》在《亞省時報》新鮮出爐!

 

  後來我才知道,在美國許多地區性的中文報紙都盛行「剪稿」作風,將各大報的好文章轉載重登。比較客氣點則以「佳作推介」或「舊作鉤沉」的欄目刊出。早知如此,我就不必費煞心機找材料了。

 

  其實,在信口應允創作長篇小說的時候,我完全沒有任何題材準備。過後還有點懊悔,自己移民來美的生活尚未穩定,有什麼心情寫長篇?但我也是個重視諾言的人,不能言而無信,好歹也得實行。

 

  最初,我想將《麗梅》改頭換面,敷衍了事。

 

  這裏我得順便說明一下,《麗梅》是越南華人女作家李蘭的長篇小說,(李已獲得美國政府資助於今年八月底往愛阿華州進修碩士)。原著為越文,一九九七年的新創作,還未殺青的時候,《西貢解放日報》華文版編輯部邀請我負責翻譯中文,搶先在副刊連載,李蘭一面創作草稿,我就一面翻譯付印,全部發表完畢,恰巧是我離越飛美的日子。雖然是翻譯,也可算是我居留越南最後階段的作品。   

                                   

  《麗梅》的主角是描述資產家的女兒麗梅留在越南的故事,《無奈》就依其形象仿造出桂緋。之後我考慮過,那篇小說是在推行社會主義的越南發表的,不多不少須偏向歌頌共產社會優越性。鳳凰城或美國各地環境就不同,很多正宗越南人及越南華人,是逃避共禍而來,被清算打資產的、被逼改造思想的、被廢除私營商業的、被驅趕開發經濟區的…萬不得已,才放棄家園,變成偷渡船民,總總悲慘事跡,提起令人談虎色變,猶有餘悸,至少是不堪回首;如果照樣仿作,一定遭讀者唾罵。於是,我原定佔重要位置的桂緋,來一個大轉變,只在首尾出現。桂緋不聽父親規勸,一意孤行下鄉勞動,回來時無家可歸的情節,是模仿了《麗梅》,其他情節完全另謀發展。

 

  先前說過,在構思這長篇小說之時我仍屬新移民,且不是很嚮往美利堅的那一類。未適應新環境,處處感陌生,語言又不通;為了生活,平日要挽著飯盒上班,做著過去從來不曾做過的工作;周末則無處消遣,沒有左鄰右里的閑談,缺乏知交好友的聚會,寂寞無聊,愁悶難堪,倍覺無可奈何。推己及人,我聯想到當年不少偷渡客,含恨放棄家園,皆屬身不由己的移民,其心態必定比我更傷感、更難過,有成就的資產家就更不在話下。想著想著,我在電腦的鍵盤上按下《無奈》兩字,決定了小說的題目。

 

   故事人物的命名也經過一番推敲,在此舉例略談。

 

   我替主人翁取名為楊守禮,這是個虛擬的人物。楊姓,與佯同音,名字叫守禮,是一般海外華人循規蹈矩謀生的意思;但在戰亂、逃亡、偷渡的時刻,做船民、難民、移民的情境,還能講究什麼禮儀?楊守禮有時變成佯守禮,一腔無奈呀!

 

  這位資產者的太太名字叫雲彩,兒子叫克強,都沒有刻意塑造,反而那位寶貝女兒,斟酌過好久,還不滿意,本來想照用麗梅,總覺得不大妥當;腦海忽然浮起了《長恨歌》的詩句﹕「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就產生楊桂緋,順理成章,其名義上的丈夫遂改為唐鳴簧;實在,越南男子命名很喜歡採用鳴簧、明煌的;陸大牛的兒子是最愛她的人,因為姓陸,又聯想到安祿山,乃倒過來取名陸安山…

 

   為了讓故事表現真實感,我將主角移民的地點落在鳳凰城,另一個人物在洛杉磯,又以拉斯維加斯陪襯。越南方面,西貢是中心點,以往有東方巴黎美譽,新名稱是胡志明市,近年範圍擴大,華人聚居最多的地方是第五郡、第六郡、第十郡和第十一郡,民間習慣上還保持堤岸的叫法。

 

  《無奈》的故事主要在堤岸地發生,也牽涉到附近各地區﹕森舉、富林、竹橋、和興、棋盤村和ㄚ字橋等等。落船地點我象徵性選擇離堤岸六十多公里的美拖。元宵佳節,白天多數人都去土龍木婆廟拜神,迎接阿婆出遊;晚上都擠逼在堤岸借富廟借富,觀看酬神戲劇。還有對白間說及西寧黑婆山、龍華高台教和隆慶等地,都是真實地方,絕無花假。西貢新山一機場,各條主要街道的名稱,千真萬確,解放後更換名字弄出的大笑話,並非捏造。現在的南圻起義街是舊時的公理街,崛起街前身是自由街,「南圻起義無公理,西貢崛起失自由」。

 

 

  那麼,故事是不是真實的?有人覺得許多人物、事跡、背景都很熟悉。我可以確定,內容是虛構,正如一般文章著作、諷刺漫畫、電影題材、電視劇集等慣常所採用的聲明語句﹕「故事取材,純屬虛構,如有雷同,乃是偶合。」我也不例外,只是稍有分別,在虛構中插入真正的事實,有處雷同是偶合,有處是故意安排;不過,我不是暗示某一個人,而是將幾個人曾發生過的事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演繹,或將一個人對越南局勢的觀感在幾個不同人物中述說。譬如,越戰尾聲的徬徨局面,共軍進逼西貢的混亂情形,跟美國佬撤走,還是留下來協助解放南方,百姓議論紛紛,人言人殊,莫衷一是。我把這些不同的意見,集中到楊守禮一家五口裏面。所以,讀者總覺得似曾相識,又無法確定是誰。1

   故事中有一個人物比較特殊,那是較年輕的資產者﹕楊克國。

 

  本來,內容最先描寫楊守禮夫婦定居鳳凰城時只有一個兒子楊克強,後來重述越南嚴打華人「買辦資產」的悲劇,我覺得應該凸顯比較有代表性的事實,想來想去,陳克國跳樓自盡的事最令人難忘。解放前,他是著名的籃球國手,成功的工商業家,僑社知名,這類人,在當年叫囂無產階級專政的共產黨到來必定遭殃。憶及此人此事,我興起給楊克強增加一個兄長的念頭,於是就創造楊家大少﹕楊克國。這個人物,借用了打資產跳樓與籃球健將的真人真事部分,其他如被好友騙取黃金出國和愛人跟隨朋友落船,則屬別人的事了。

 

  我承認這裏有點疏忽,理應改一改這個名字,或者叫楊克民吧,那可能減低震撼與誤解。

 

  我萬萬料不到,當年常和陳克國拍檔的籃壇名將趙澎,居然住在這個鳳凰城!

 

   趙澎是越南國家籃球選手,和陳克國等曾代表越南到各國比賽,如參加台灣介壽杯、東南亞國際賽,日本亞運會等等,他倆不只是體育圈內的好伙伴,在日常生活及各項社會活動,也是密切往來的朋友。趙澎如今居住本市,常與友人陳錦章及另一籃球員江滿榮在六福飲茶,閒聊中談到《無奈》,對此故事頗有興趣。最近他向甄碩欽社長取得我的電話,並由畢永根親臨聯繫,互相介紹認識,相聚談天,非常高興。

 

  畢永根和我哥哥原是同船「偷渡」的老相識,廿多年前一同半公開出國,一同在馬來西亞丁加島做難民,最後都獲得美國收容定居。說起來,《無奈》中陸安山美拖落船一段,簡單略述,並無詳細情節,相信畢永根閱讀時,和所有在美拖落船的朋友一樣,會引起身歷其境的記憶,真個往事只能回味。

 

  趙澎最有興趣、最注意的是關於老友陳克國。

 

  他問我,《無奈》中的克國是不是真正指陳克國,如果是,他還有許多資料提供給我,可以作為故事的題材。好意值得多謝,可惜小說到了收場階段,不宜再生枝節。對克國部分,除了打資產、打籃球與塑膠工業是相似外,楊克國完全不是陳克國。提到陳克國有個朋友叫雲彩,我絕不知情,讓楊克國的母親叫雲彩,的的確確屬於巧合。

 

  《無奈》中的楊克國有兩位籃球朋友,原意是用來做配角,使故事情節更具真實感。在這裏不妨坦白說明,兩位朋友的名字確實是從陳克國同期的籃球名將裏選取,略為修改,就是黃顯強和許桐欽,前者以諧音改成黃憲權,後者將名字分半為言木金,他們仍留在越南。故事中的描述,籃球高手倒是事實,其餘各項皆屬虛構。

 

  因閱讀《無奈》而透過《亞省時報》和我聯繫的,之前還有《金隆珠寶行》的黃太、《新藝城月曆》的胡先生,我很多謝大家的賞臉。有趣的是《亞省時報》十週年聯歡會上的幸運抽獎,我妻竟獲得《金隆珠寶行》送出的禮券,很巧妙地讓越華同胞有更多接觸的機會,黃太還熱誠的在富臨門招待了一頓豐富的晚宴。言談間,自然圍繞著《無奈》,也自然談起當年一波波偷渡的淒慘事跡,談呀談的,才知道黃太是與我小姨同一條船偷渡,世事有這麼湊巧!

 

  談起偷渡,曾經有朋友提議,《無奈》應加插描述偷渡出海的過程,要有驚濤駭浪、饑渴折磨、怒海餘生的一幕。沒有接納,偷渡喪失許多寶貴生命,我不想再追述這辛酸慘狀,且將故事拖得更長。

 

  黃太從談話中發覺我不大喜歡美國的生活,懷念越南,問我《無奈》的主人翁是不是我自己?我搖頭,再笑笑回答﹕「似是而非,唔似又似。」坦白講,故事的人物除了克國是故意借用外,其他確屬虛構。不過,正如前面所述,為了使故事顯得更真實,在虛構中加插真材實料,包括朋友的、親戚的以及有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瑣事。楊守禮、朱榮生和鄒鹵品,一個是早期被逼偷渡的有錢資產者,一個是後期環境安定才來團聚的移民,一個是無機會出走,一直留在越南謀生的人,這三者各有不同的遭遇,有部分是作者的經歷;人物間的對白、議論、觀感,不排除有作者的意見在內。

 

  時代背景絕對真實。

 

  越戰末期的混亂,西貢失守的驚惶,解放初期的恐慌,革新思維的和緩,外國投資的喜悅,從無產階級到可以恭喜發財,是一連串的演變,我都忠實記載。吳廷琰、阮文紹、楊文明,這三位越南共和國總統,我照用不誤,這也是真實的一面。(吳在六三年政變被殺害,阮剛於今年九月、楊則於今年八月先後在美逝世)。吳廷琰壓逼華僑入籍事件,是我初始創作計劃外,後來才加以補述的。

 

    許多工廠名稱、商店招牌並無虛假。永明玻璃廠、南中玻璃廠、其基玻璃廠,美容西藥房,現今不復存在;桂冠旅遊貿易公司,確是文友俱樂部成員投資成立,後因股東意見分歧而解體;易名草河的皇宮戲院,易名晨星的三多戲院,一度是潮、粵戲劇的黃金地點;自從港、台錄影帶可以合法觀看後,戲劇凋零,戲院丟空,缺乏維修,殘破不堪,近年全部拆平;同慶酒樓、天虹酒樓,八達酒樓,解放前都是華人經營的著名酒家,共產黨接管後,好在各直接管轄的幹部都沒有胡亂更名,保全響當當的招牌,主要部門還起用華人辦事,運作頗佳;江南飯店則是私人開辦,歷史悠久,講究質量不重裝潢的小食館;廣肇人士興建的阮智芳醫院、潮州六邑興建的安平醫院,在國家醫療部的督導下,照常替病人服務;一號藥品企業,是國營藥廠,每日還是不停生產;西貢解放日報華文版,是解放南方後全越南唯一的一份華文報紙,也是胡志明市黨部的宣傳機構,天天出版;昔日的大世界娛樂場,如今是第五郡文化宮,成為全體華人聚集的娛樂中心。只有下面幾個招牌是虛構﹕楊禮記塑膠廠、愛山迷你客棧、黃記雜貨店和鳳城時報。

 

  《無奈》的故事是由越戰末期開始而發展到九十年代。為了使故事有真實感,不可能順序落筆。讓主人翁踏足美國,然後回憶、追述,讓各人物舊事重提。一段現在,夾一段過去;一段過去,插一段現在,忽古忽今,前前後後,反反復復,交叉描述,有人批評不好,但這正是《無奈》的特色。很無奈呀!

 

  如今,《無奈》大結局了,我在這裏加以說明前因後果,希望大家瞭解。如果有什麼疑問、異議或批評,不妨透過《亞省時報》發表,我會再解釋清楚,謝謝!

 

                        二○○一年十二月於美國鳳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