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  徐志摩

　　   鄰居的朋友南標，借給我一本《徐志摩朱自清全集》；書對着我，像宵禁後的靜夜，一聲冷槍，震盪了我整個心弦。我翻書欣賞，閱讀徐志摩的詩、散文、日記。奇怪！白紙上的黑字，本來是死板板的，現在却化成芬芳燦爛的花朵，盛開在花園裡。逗引我心靈的蜜蜂，嚮往文藝的花園，吸吮智慧的花蕊，採摘性情的花朵，醞釀善美的花蜜。

　　徐志摩這三個字，分開時是平凡的沙粒；聯在一起時，是三顆強勁的子彈，宜射入我的心靶上。他比胡適之、朱自清、林語堂更使我生親切感。

　　我識得有徐志摩這個作者，足有十年光景。最初是從報章上看到一些青年文友談論徐志摩的詩，大都說屬於浪漫派，喜歡作有格律、有音韻、有節奏的詩，內容每每是以最具體的事物，反映最現實的社會，刻劃最赤裸的人生！

　　有人舉例出《先生先生》：

　　鋼絲的車輪，

　　在偏僻的小巷內飛奔──

　　「先生，我給先生請安您哪，先生。」

　　　　　ｘ　　　ｘ　　　ｘ

　　迎面一蹲身，

　　一個單布衫的女孩顫動着呼聲，

　　雪白的車輪在冰冷的北風裡飛奔！

　　也有人舉出《蓋上幾張油紙》：

　　一片，一片，半空裡

　　掉下雪片；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坐在階沿。

　　　　　ｘ　　　ｘ　　　ｘ

　　虎虎的，虎虎的，風嚮

　　在樹林間；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自在哽咽。

　　是那個時候，我喜愛他的詩，乃向朋友借了《志摩詩選集》，以瀏覽他的詩章為快。

　　他的詩並不是聳高入雲的山峰，不會使你心境的衝力攀不上；他的詩就像路邊的一株樹、一朵花、一束草，讓你隨時可見到，隨處可拈到的現實。質地是花草般平凡，而隱含精蕊的份量。當時，我獨鍾愛《康橋，再會吧！》洋溢感情的露滴，發揮詩章的光彩。我乃仿造其繡花箍，以我拙劣的詩針詩線，繡出了：《讓我來為你歌頌吧！亞洲。》參與亞洲日報三週年紀念徵文──這是徐志摩作品對我初次的影響。其餘許多的詩，像《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等，我勉強《說起來勉強這個詞也用得勉強些》咀嚼完畢，卻不曾澈底領略其純真韻味，莫名其味道是怎樣調成。直到今日今時，看過他的《愛眉小札》和《眉軒瑣語》，我才領悟出他許多詩品的調味原料。

　　徐志摩的為人，放蕩的姿勢多，任性的調子高，浪漫的色彩濃，故得不到社會人士的諒解，好多人指責他，非議他。其實，徐志摩之所以為徐志摩，正在於這特異的歧路上！也許是坦白的「車」開得太盡，也許是戀愛的「炮」轟得太遠，那無非是達到對真善美「將軍」的理想目的。由滿清轉入民國的時期，人們的思想較為守舊一點，對他每多反感，不過仍寵愛他的才華。他受西洋文學的薰陶，他受國內動亂的逼迫，他神往自由的仙境！思想要自由，行動要自由，戀愛要自由，作詩也要自由！由於神聖的愛，神聖的自由，於是他炮製感情的藥水注射入詩的身上；他自己成為一個響亮的詩人。

　　從混濁的空氣中搜索靜潔的靈魂，從痛苦的沙漠裡尋覓幸福的清泉，從束縛的枷鎖邊找出自由的鑰匙，從虛偽的臉譜裡揭發摯愛的真容，這是徐志摩的不平凡思想。他說：「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瑣細的習俗，我愛個性的表現。」他從來就不曾遮掩他的個性，不理世俗的非議，去愛一個有夫之婦陸小曼。苦苦的愛，瘋狂的愛，許多詩，原來都是在這愛的波折中弄出來的；難怪每個字都生感情，每個字都含苦味，每個字又都顯愛意！他說：「戀愛是生命中心的精華，戀愛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戀愛的失敗，是生命的失敗，這是不容疑義的。」

　　徐志摩以一個有婦之夫，戀上了有夫之婦的陸小曼，放在禮教的天秤上稱，無論加重多少唇舌的碼子，都無法平衡；但純粹由愛的出發點上看，還是值得同情的。為了愛，他忍受了悲痛、辛酸，卻從不假惺惺，不作態，不虛偽。徐志摩可說有如初生嬰孩．赤裸裸！他自承認是生命的信徒，他要踏著自由、愛情、善美的道路走進生命的宮殿！

　　他的《迎上前去》說：「我不能讓絕望的重量壓住我的呼吸，不能讓悲觀的慢性病侵蝕我的精神，更不能讓厭世的惡質染黑了我的血液。」他表現勇敢的顏色，向顢頇的社會挑戰。然而，自由的途徑有亂石的崎嶇，愛情的道路有荊棘的叢生，善美的街頭有垃圾的壅塞！許多的不如意，打擊他的精神，刺傷他的心靈，但他會依然故我。他認為「不曾經歷過精神或心靈的大變的人們，只是在生命的戶外徘徊。」也許他的不平凡，致使他因飛機失事而死，轟隆而去．一樣的不平凡。

　　一九六八年四月三十日星期二，發表於越南堤岸亞洲日報【青年文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