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不同的寫作環境

                                                                 

 

我自少年踏足文壇,直到今天廿一世紀,超過一甲子;無論讀書、打工、從軍、創業、設廠、營商以至移民謀生、年老退休,都離不開文藝寫作,雖然是業餘興趣撰述,且低調處理,却能描繪人生經歷,展示命運過程,彌足珍貴。回顧發現,畢生度過三種截然不同的寫作環境

   由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七五年是第一階段,從起步的學生習作,漸漸文筆成熟,到進入複雜社會,經歷增多了,作品內容較豐富,投稿到較高水準的報章文藝園地;接著向香港、臺灣文藝刊物擴展,作廣泛發揮。但因國際政治紛爭問題,書刊發行有所限制,只能在當時的民主國家流傳,不能進入共產社會;資本與共產兩大陣容壁壘分明,勢不兩立,作品內容可以不反共,絕不可以親共,不能替共產黨說好話,與共產接觸都會惹禍上身。

   第二個階段從一九七五年開始,環境最狹窄,局限在越南南方,只有獨一無二的黨報,是嚴格的一言堂,寫文章不但要歌頌社會主義的優越,還要批判資本主義的敗壞;凡描寫工人、貧民、無產階級,都是熱愛國家人民的好榜樣;所有生活富裕,穿著華麗,吃好住好的人,都是受美偽荼毒的壞份子。這些論調其實滑稽幼稚,人民不會相信這種宣傳濫調,很多人不願閱讀報紙,寫作投稿者更少。

   我於一九九七年四月底移民美國,可算進入第三個階段。這新環境與過去的完全不同,自由發揮,沒有政治陰影,無須顧慮,盡情傾訴,只要不是無中生有,不誹謗,不人身攻擊,盡享自由言論的權利,不必畏懼半夜敲門,非常痛快!而且從平面的報紙,發展到電子網路,可說是毫無疆界,無遠弗屆。

   關於第一階段,在同學的偶然指點下,初試投稿滋味,作品獲得發表,感到非常興奮,從此嗜好了寫作。最初以學生習作為主,其後步出社會,以生活實況為題材,參加多次徵文比賽,如電影「今日祖國」、「我女若蘭」以及《亞洲日報》三週年紀念徵文等,榮獲優秀獎。

   一九六八年爆發戊申戰役,美軍介入,越戰升級,我被迫從軍,身歷硝煙瀰漫的危險景地,創作遂展現軍中文藝風格,寫下不少軍旅詩篇。最讓我感受到寫作獲得慰藉的,是將從軍經歷記錄,把行軍點滴描述,命題《征途摭拾》,一九七四年投去香港《當代文藝》月刊發表,總共十期。

   由於越戰是全世界所關注,《征途摭拾》的披刊,除了港越讀者關心外,也獲得星馬讀者,英法讀者致函慰勉,內心倍感安慰,極為感激。《當代文藝》是名作家徐速主編,我每期能和一批知名作者同時出現:余玉書、黃南翔、慕容羽軍……內心喜悅。稿費以港幣計算,兌換越幣非常可觀,當時年輕,真個有點陶醉,是寫作過程最感活躍的年代。

   好景不常,第二年的一九七五年四月三十日,越南局勢急轉直下,南國易幟,社會大變,結束了越華僑團的優勢,也結束越華文壇的蓬勃局面,同時結束了我將近廿載的自由投稿生涯。

   這階段,就是我進入第二個寫作環境。這時越南政府推行社會主義,思維與舊制度完全改變,華人遭受很大衝激,每天只能打開惟一的《解放日報》華文版,內容離不開黨政路線的宣傳,作品大都根據政策書寫,少不免有違心論調。

   此情此景,我只好放下筆桿;思想不同,見解有別,實在不能再創作。全南方的民眾愁眉苦臉,華人更多一重隱憂,兒女們沒有中文學校上課,聘請教師回家補習也屬違規。一份《解放日報》華文版,別無選擇,簡直與外面世界隔絕音訊。越南又與中國在邊境發生磨擦,引起戰爭,華人處境更為尷尬。家兄目睹這不利情勢,覺得前途堪虞,毅然捨棄龐大的玻璃工廠,隨著逃亡風潮,參與半公開偷渡,忍痛揮別越南。

   我不敢冒險,沒有偷渡,「仔細老婆嫩」,長子國平未足三歲,次子國風只有幾個月大,我不忍心落船承受驚濤駭浪的亡命,留下來肯定能夠生存。我一向強調「隨遇而安,隨機應變」,主張凡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堅信否極泰來,嘗試適應新生活,試圖響應新政府呼籲,學習做個社會主義新人。

   幸好越南不乏有識之士,經過十年困境,終於打破沉默,大膽獻策,逐步改善。一九八六年,精明的領導人阮文靈,決心革新思維,虛心承認錯誤,指稱過去的做法是「官僚包給」政策,弊端多多,並發起「批評與自我批評」運動,他率先化名為  NVL  讀者,在越文《西貢解放日報》【讀者之聲】上撰文,吐露人民心聲!

   我趁此良機,重拾放下的筆桿,將憋了十年的話坦然道出,〈向華文報和文藝版進一言〉,在那年六月廿一日越南記者節(現今稱越南報刊日)當天,《解放日報》在第一版闢欄刊登,還付上編者的話,顯出重視語氣,獲得廣大華人讀者歡迎。

   我終於恢復創作,環境與解放前截然不同,取材大受限制,不能自由暢談,須顧及社會主義立場,稍微偏差,編輯立即棄用;即使反映民生疾苦,也避重就輕,以文藝形式輕描淡寫,不能太激進,太剖白,只有獨一無二的華文報紙刊登,無可選擇。

   越華文壇十年來受框架式所制肘,一旦再見我的作品,讀者反應熱烈,去信報社與我聯繫的,陸續有來;思敏、李家楚、林樹漢等積極擁護新社會的作者,一再撰文讚揚我重出文壇,黃順提議合力復興舊文學,蓄臻的柯詩傑與我研討古詩,梹椥的蕭志明和我談論對聯……文藝園地頓時沸騰起來。一九八七年末,我正滿腔熱忱為致力復興越華文壇之際,竟引起華運高層某人的妒嫉,追查氣如虹這傢伙是何許人,這般受群眾歡迎?查察之下,《當代文藝》那十期《征途摭拾》是罪證,曾是拿槍桿反抗人民的美偽軍人。這位心胸狹窄的幹部,決定向《解放日報》編委施壓,不許報紙繼續發表我的作品。

   《解放日報》編委絕不含糊,明白最高領導人的改革決心,沒有聽信阻撓中傷語言。他們有目共睹,眼見我的復出,不但讀者表示歡迎,也帶動其他舊文友陸續投稿,文壇生氣蓬勃,對於報紙文藝園地和發展華文創作都是好現象,何況報紙是屬於胡志明市黨政言論機關,華運幹部不應干涉,也無權干涉。即使是舊政權軍人,政府已實行改造政策,給予恢復公民權,發給證書,法律承認,以後可繼續照常生活,憑什麼理由限制?

   基於這個道理,報社兩位領導人物:張潮和陸進義,聯袂親臨舍下,規勸我為了華人文化著想,繼續為報紙撰稿;他倆一再強調,在現階段形勢,我的影響力相當重要,為了華人文壇的前途,切莫妄自菲薄。還有一位熱愛漢學的龐明東醫師,很多個晚上到來規勸,述說這個非常時期,正需要寫作人才,維持華文的傳承。

   好吧,我答允繼續創作,仍然以氣如虹投稿,報社編委却將我的作品以周永新名字發表。照理而論,周永新即是氣如虹,沒有分別,但報社編委強調,某人只說不准刊登氣如虹,而我們發表是周永新,名字不同,有權反駁,並叫我放心撰稿,一切問題由報社負責。報紙是直屬越文《西貢解放日報》的,是黨部言論機關,可以不理會其他個人的挑剔閒話,只是大家華人同胞,不想多生枝節,惟有希望我委曲求全,忍辱負重,為華人文壇前途著想。

   就這樣,我的真實姓名在解放後的華人文壇漸漸飄揚。一九八九年,報社推薦我和幾位熱心文友,籌組文友聯誼會,我大膽地吐露心聲:〈華人文藝漸復興〉!獲得文友們的認同。之後計劃出版文藝月刊,我建議用《堤岸文藝》名稱,代替發刊詞「我們的話」,皆由我執筆撰述。文友會稍後易名為文友俱樂部,當時華人熱烈支持擁護,逐漸影響各社團恢復活動。文友俱樂部為鼓勵文藝寫作,以及提倡華語教學,付出可觀的推動力,獲得華人社區的稱讚。

   到一九九五年,越南政府已朝向民富國強方面推進,國際形勢也較融合,國內保守念頭澈底失敗,在《西貢解放日報》的文友聯歡聚會上,氣氛活躍,陸進義編輯不再有所顧慮,公開介紹我的筆名:氣如虹!

   我的家庭,在一九九七年由兄長永珠擔保到加州洛杉磯團聚。他每日忙著餐館業務,無暇照顧我一家六口。在亞利桑那州鳳凰城的姻親們,極力說服我搬遷,認為居住此地稍嫌天氣炎熱,但容易謀生;親人比較多,方便互相照顧扶持。因此,我在聖蓋博小住十日,家兄就順從我的意願,在母親節前夕,載送我們舉家到鳳凰城定居。

   抵達鳳凰城,就是我面臨寫作的第三種環境了。正如所有長者移民感受一樣,最初很難適應東西文化的衝激,領略聾啞跛盲般的滋味,滿腔無奈!幸而自己生性喜愛文藝寫作,懂得尋找中文報紙閱讀,工餘閒暇執筆寫寫文章,發洩感想,打發沉悶的時光。

   我留意到美國有兩份大報在各地風行,是《世界日報》和《星島日報》;《星島》給我印象十分深刻,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在越南,我就訂閱每月一期的《星島畫報》。這次來美,我反而喜愛《世界日報》,最先訂閱,並開始向每月徵文和《上下古今》版投稿。〈回顧啟程的時刻〉是每月徵文的稿件,簡述我踏入文壇的最初情況;〈越南人喜歡漢字門聯〉,就是《上下古今》登載的文章,描寫越南人過去也和華人一般,喜歡漢字對聯;還有《南加論壇》,我也曾為香港回歸撰述己見。

   不久後,我改變初衷,不再捨近求遠,決心為鳳凰城的中文報紙效勞。那時恰好有份《華僑時報》創刊,我覺得新報創刊,初生嬰孩亟需哺育,我是新僑,選擇投稿在新報刊,應該最為適合,就以【有感而發】欄目撰述,可惜每月只是一期,未能滿足我的創作興趣,而且該報社長方慧賢經營不善,維持一段日子就停刊了。

   稍後不久,我決定撰稿投去《亞省時報》。那是一九九八年初,閱讀到曲拯民先生大作〈介紹朱柏廬治家格言〉,高興無比,估不到在美國的華人社區,在這沙漠之州,有人與我興趣相同,喜愛這類儒家格言;毫不猶豫,我立即提筆寫了〈也談朱子治家格言〉,投去該報,作為讀後回應。初投稿件,竟然獲得甄碩欽社長的重視,特約我到六福酒家品茗會晤,他聽聞我過去在越南經常寫作,希望我能繼續供稿,坦言報紙缺乏的是長篇作品;於是,我抱持為讀者服務的念頭,即時答應創作新的長篇小說。

   這樣子,描寫越南現實社會生活的《無奈》小說,就在《亞省時報》新鮮出爐!這篇作品敘述越南南方解放後的艱辛生活,也描繪移民來美初期遭遇的窘態,獲得鳳凰城讀者的喜愛,來自越南的華人同胞,更有親切感,讓我結交到不少越華朋友。

   《無奈》創作完畢,我繼續另一個長篇,是學術的探討,介紹越南學者的精闢分析《論孔子》,此長文原是在越南為《西貢解放日報》翻譯連載,覺得內容剖析孔子道理相當有價值,對於今日忽視仁義忠信的社會,應該具備溫故知新的作用。

   果然不出所料,《論孔子》登場大獲好評,僑界人士都加以讚揚,結識到好幾位來自中國大陸的朋友,交流學問心得。《論孔子》完結後,我還以餘音方式寫了十篇短文,指出孔子言論和現代生活沒有脫節,許多道理還適合應用。

這以後,我繼續為《亞省時報》撰述,有時不見稿件,編者立即詢問原因。當時甄社長很重視我,在二○○六年初,體康欠佳,希望我協助替代處理社長業務,遺憾的是我正計劃退休

,準備回歸故里生活,所以辜負其好意,只答允暫時擔任特約記者,後來我回越南數月,也結束特約任務。

從此,我每年都離開鳳凰城一段頗長時間,仍維持《亞省時報》的【生活隨筆】專欄撰文

,得到讀者的喜愛。只是近年來,報紙增多了頗有實力的作者,佳作連篇,不愁沒有文章刊登

,我的隨筆已顯得不甚重要,可有可無,斷斷續續,漸漸接近停頓狀態。

檢視在美國這第三個寫作環境,也算多采多姿,除了維持最長時間為《亞省時報》撰稿外

,一九九八年曾經效力過《亞美報》,當年的黃仕蔚社長,聘請我幫助每期中文撰述,除了報導社會新聞,還開闢【寫給華人學生】專欄,並創設代替社論的【半月話題】。後來由王淑英接辦,我也曾開闢【文化天地】專欄,支持過一個時期。

   另外,方慧賢於二○一一年重新創辦《美西僑報》,邀請我供稿,祈望足夠的精神糧食以饗讀者,我又設立【休閒素描】欄目,每週撰述,獲得讀者的歡迎。

    近數月來,與洛杉磯的馬昭君社長比較增多聯絡,看到他主辦的《越柬寮報》很不錯,內容豐富,每週風行,間中我也寄稿去湊熱鬧,讓加州讀者分享。

   隨著電子網路的進展,我的寫作也在網路活動,目前全球華文作者最多,點擊率甚高的風笛詩社,我是基本成員之一;還有由心水文友創立的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也邀請我為美國地區聯絡的副秘書長,出點棉力。其他方面,偶爾也張貼文章在一些友情網站,如太陽鳥、尋聲詩社等等。 

總括來說,三個不同的寫作環境,第一個在自由世界範圍,第二個在越南共產社會內,都已成過去,走進歷史。現在則逗留在第三個環境中,由美國伸展至全球,毫無疆界,應該是最後的寫作環境了。

 

           ——稿於鳳凰城,二○一八年初

          二○一八年十一月三十日星期五,發表於加州越柬寮報【鏈接社區網】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