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城•氣如虹作品

 

新春的舞台

 

 

 

《征途摭拾》之一

 

前言

                我由一九六八年起就從軍了,到如今,日子並不算短;尤以軍中的生活來說,更加覺得漫長!

  我參加過無數次的行軍,有不少驚險萬分、緊張刺激的鏡頭,不是在電影中能看到的;有時我被調回後方服務,較為安穩;但軍中是團體生活,無論在哪裡,都會發生許多有趣或惱怒的事情;憶述起來,津津有味。

    我又喜歡寫日記,即使在前線,口袋裡仍有一本小冊子,作日記的草稿,等到休軍於營地在裡,或回家渡假時,才重新抄寫在日記簿裡。所以,我的日記有時是在森林中寫的,有時是在戰車上寫的,有時是在收拾戰場後寫的,有時是在屋簷下寫的。安定悠閒,寫得較詳細;緊張忙碌,匆匆塗抹幾行。

  現在,我將一九六八年以來的見聞,加以整理,素描我的《征途摭拾》點滴。

 

           ◆      ◆      ◆

 

  是那年,一九六八年春節的那年,在越南,相信許多人都忘不了這個陰影。

  戊申這隻猴子,曾經製造過無數的慘痛事跡,曾經改變了幾許人的生活。我,雖然沒有被當時的戰火直接波及,也間接的發生無窮的影響。如果沒有戰爭,我個人這幾年來的歷史,必然全部改寫!

  戊申的烽火,南越各省幾乎全部受擾,一向平安的堤岸,也要遭殃。其慘烈的狀況是令人痛苦的,其凋零的情景是令人哀悼的;我曾經傷心憑弔那殘垣斷壁的大地,我曾經沉默的同情那餐風宿露的人民!

   不是嗎?本來是個最高興、最熱鬧的日子。不幸,在最神聖、最莊嚴的時候,竟發生最激烈、最殘酷的戰亂;一場滔天浩劫,逃難、死亡、妻離子散,無家可歸,慘不堪言。我是這場災禍中的漏網魚,眼看這「工人無廠,農民無田,商家無市」的凋零景況,眼看這「民有飢色,野有餓殍,家破人亡」的黯然神情,我的心境特別沉重!

  戊申戰亂,是全越南人民的不幸,又是華裔同胞的不幸,也是我的親朋的不幸,更是我自己的不幸!遙望這破碎河山,身處其境的豈能無動於衷?我的朋友尹鳳來信說:「我能在這次變動中保圓無損,我總覺得是那麼幸運,如果把我的幸運分給別人一點就好了。」這是戰亂後,所聽到最能與我內心共鳴的說話。

  幸運者!賜贈一點給不幸者吧!「人溺己溺,人飢己飢」啊!

  為了救災,解囊輸將響應樂捐;為了助人,紛紛互相扶持,同舟共濟;為了執行國家義務,青年們就要報到入伍,投筆從戎!

     然而,我憤憤不平的,是那些埋沒良心的自私之徒,只求個人利益,不理別人死活。我怒吼咆哮的,是那些喪心病狂的狠毒傢伙,乘亂勒索,趁火打劫……

  我曾寫下一首詩:《新春的舞台》,記下我的情緒,於戊申變亂時──

 

  啊!新春,新春,新春,

  愉快的帷幕剛剛揭開,

  年的演員已站在堤城的舞台。

  觀眾笑嘻嘻的要看一齣:

  ──《恭喜發財》!

 

  也許有美女迷你的大腿表演;

  也許有淘氣的搶紅包的小孩;

  也許見阿哥哥的舞姿搖搖擺擺;

  也許見老公公圍觀獅子上櫻樓台:

  也許是共敘天倫的人家點燃爆竹;

  也許是旅行者正陶醉大自然的胸懷!

    ○    ○    ○    

 

  啊!不對,不對,不對,

  殘酷的導演,虛偽的監製,

  這劇本原是停火時代,

  你們竟將內容完全更改!

  

  聽吧!看吧!聽吧!看吧!

  戰爭的凶神賀年到你家,

  槍炮的怪叫掩蓋了爆竹的喧嘩; 

  鮮紅的血色深染著「滿地紅」紙花;

  寰宇黑煙已非廟堂的裊裊香燭;

  漫天烽火不是夕陽的金光晚霞;

  勾魂的鐵鳥飛在屋頂廻旋撒屎;

  狠毒的黑狗悄悄地走進了籬笆;

  鋼骨水泥開始弄魔術,

  剎那間變成殘垣敗瓦…… 

     ○    ○    ○    

   啊!走吧,走吧,走吧,

   背負你血汗的包袱,

   擁抱你骨肉的親情,

   離開這破碎的劇場,

   來一次──

   毫無目的的、悽慘的旅行!

 

   旅行者,你不必震驚,

   道旁有善心獻捐的油燈,

   照耀你渡過長夜,直至黎明。

   咬實牙齦奮勇長征啊!

   無數的救災鬥士捋起衣袖來響應。

     ○    ○    ○

   啊!朋友,朋友,朋友,

   年的面目雖失去光彩,

   新春之神也告退溜走,

   且迎接──

   平安的女神,姍姍而來!

   

   仙女!我瞻仰妳一絲風采!

   但我不能再怯懦的低頭期待。

   殘忍兼罪惡的猛獸橫行市街,

   正義與善良,只是噬死的殘骸。

   警醒起來吧!共同把它驅走,

   建設另一個輝煌的新春舞台!

 

  回憶那年新春,街道特別熱鬧,爆竹特別響亮。又誰料,年初二的早晨,廣播電台播送了全日戒嚴的通告。大家驚愕,將信將疑。是慣常的政變?還是真的共軍入侵?一會兒報導昨夜偷襲西貢廣播台,一會兒報導竄進新山一國際機場,一會兒報導攻打嘉定黃花探傘兵營……直到午後堤岸李南帝街的烽煙上昇,飛機迴旋;電台催促巴饒越南紡織廠附近居民,要於傍晚六時前疏散……大家才驚覺事態實在嚴重。

  跟著一連幾天,戰事此起彼落!富壽和、六叉路、平東、平西、平仙等區域,都要逃難。這悲慘年代,令人傷心!

  幸好,我居住在任職的商店──利昌行,在堤岸新街市八里橋畔,平安大吉;不僅沒有疏散,反而成為逃難親友的收容所。最值得慶幸的就是每個逃避到這兒的人,其家庭都獲得安全,這不知是否托「利昌」的福蔭!

  祇有年初七的那一晚比較緊張!夜半時分,霹霹啪啪的槍炮聲,突然在附近響起,吵醒了正在酣睡的我,一骨碌的,我由長櫃台上面滾落地下。槍聲、榴彈聲仍繼續不停,整間店舖裡的人都不敢出聲,靜靜地躺著。外面依然是槍炮聲,有幾響似乎就在門前,我擔心得很,害怕得很,我想:只要一枚子彈落下,活生生的人就會死亡,甚麼都完了,功名富貴有屁用?惟有平安是福。

  是的,我總算有驚無險。但經過戰火瀰漫,都市變得可怖,政府當局大事檢查可疑份子,弄到逃避兵役的難有藏身之所,適齡青年隨時被逮捕入伍,商店的管理人更怕株連。我的神經每感承受一種不可名狀的壓迫。

  下面是當時的兩頁日記:

     三月十六日

  堤岸這一池死水,任憑遊客怎樣投擲石塊,它不過泛起幾個漩渦。死水就是死水,沒有源頭,不見奔流;發出一陣陣臭氣,直冲上來,沒有香巾掩鼻的青年,嗅得噁心,吐出了苦水!

  贊彬喊叫「窘迫極了」,跑過來「利昌」這張石凳歇息。誰知更慘,我在這兒嘔吐著!今晚這兒更可怕,周圍好像佈滿了細菌,要侵蝕我們這些病患者。

  贊彬不夠運氣,冒險到這兒反而更提心吊膽;我却是幸運,在這恐怖的夜裡,多了個同病相憐的友人!

  啊呀!這樣下去,內外的壓迫,我要發狂了。

     三月十七日

  堤岸不再是一池死水,簡直是冷僵了的屍骸。生活在這中間,你所感到的是恐懼、驚慌、殘酷、黑暗、腐臭和死寂!

  強姦的野獸,勒索的惡鬼,搶劫的魔頭……在屍骸的周遭張牙舞爪,貞潔的少女們,壯碩的青年們,富裕的老闆們,你們得當心!你們得提醒精神!

  我今天,已是個不幸者。他媽的!勒索的魔鬼已尋找上門來!

 

            ◆      ◆      ◆

 

  就因為戰亂後的惡劣環境,緊緊的壓下來!難負荷,也難忍受,逃避兵役如驚弓之鳥,決定從軍。我事先和不少友人交換意見,都加以反對,大多數親朋認為和平已在望,黑暗快過去,黎明就到來。我批評他們的看法太主觀,越戰有其國際因素,是個拖局;我是決定從軍的了,這比受檢查勒索的威脅好得多,又不必負上逃役的罪名。尤其是見到一些同齡朋友,整天困在家裡,不敢踏出大門半步;這樣下去可悶死了,究竟是《什麼生活》?

 

     生活的無情鐵錘敲打,

   多少快樂的心靈被打垮;

   青年人的高山廣闊精神,

   如今一一被敲碎成散沙!

 

   別問我怎會投筆從戎?

   槍林彈雨難道不害怕?

   但我的精神被壓迫得窒息,

   我要怒吼!要起來改造一下! 

 

  在大部份朋友表示不贊成當中,竟有一個同意,那是尹鳳。(作者按:後來才知道,尹鳳原來是早期中華民國駐西貢總領事尹鳳藻的千金)她的來信說:

  「年青人不要這樣頹喪,活躍點吧!既不能避免嗅到遍地縱橫的腐臭,與那姦劫的罪惡行徑,那麼,我們何不拿出勇氣來面對現實,把那些不文明與原始化的污點抺除?」

  多麼的理直氣壯!還加以慰勉:「開朗地接受命運對你的安排!」

  在那非常時期,我生命之舟在人海裡飄航,是何等孤清?如今既發現有相同目標的朋友,是多麼的喜歡和銘感!因此,我立即提筆寫了一首詩,贈她以留念。

 

     這世界是動盪的波浪,

   搖擺不定的人們已被弄得瘋狂!

   我不能再畏縮啊!

   站穩我的腳步,挺起我的胸膛。

 

   這宇宙是烏雲蓋住的太陽,

   黑暗的細菌侵蝕到善良者的身旁。

   我不能再猶豫了,

   以沸騰的熱血化作萬丈光芒!

   

   這社會是罪惡的豺狼,

   兇悍的、殘暴的踐踏人道的市場。

   我不能再容忍的,

   要驅逐牠!──以我正義的槍桿!

 

   我要怒吼!

   我要起來反抗!

   死──

   也得轟轟烈烈,輝輝煌煌!

 

   我要入伍!

   我要投筆從戎上戰場!

   侵略、貪污、強姦、勒索……

   所有的暴行都該掃蕩!該滅亡!

 

       ○    ○    ○ 

   妳和我有相同的思想,

   妳說我的從軍使妳沾光!

   我們並肩作戰吧!

   我跑上前線,妳據守後方。

   

   妳曾經驕傲有個勇敢的兄長,

   今日我也毅然背負遠征的行囊;

   望妳永遠的慰勉和鼓勵,

   知否妳精神擁護對我有無窮力量!

 

   啊!容許我輕輕地喚一聲:

   我所羨慕的姑娘!

   幾時我奏凱歸來,

   願見妳微笑的迎迓,開啟妳爽朗的心房!

 

  幾天後,尹鳳回饋了畫和詩,充滿鼓舞和慰藉。一幅燙髮美人的鉛筆素描,《畫中人》含情脈脈,下面題著:

 

     畫中人,雖是默默沉沉,

   却有說不盡我對你鼓舞的精神!

   所以 別再為你的牽掛而找尋。

   他日百惡消盡,萬敵全滅,

   當是你我相見的時辰。

 

  終於,我穿上了綠衣裳!

  戊申天后誕那天,我走訪貴成同學,並慶祝阿婆誕,吃一餐蓮耦豬肉湯,稍為午睡,然後告辭回家,不料,剛駕駛機動車出街角,就被巡警逮捕,押解第五郡警察局,為我辦理紙張,翌晨送往市鎮軍務處,中午即送達三號入伍中心,晚上隨即作體格檢驗,工作進行得十分快速。

  檢驗體格結果,我身體雖瘦削,却合乎壯健標準;瘦而不弱,穿上軍裝,是我戎馬生涯的開始。

  就是這樣,我正式成為越南軍人。要不是戰亂,我何嘗肯手執槍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