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城•氣如虹作品

 

受訓前後

 

 

 

《征途摭拾》之二

 

 

  在越南,距離首都西貢十多公里的三號招募入伍中心,可說是無人不曉。這次因戊申戰亂,徵召兵役年齡提高了,人數增多,青年也踴躍從軍,更顯得擁擠熱鬧。

  於是,有關方面加強宣傳,安排了各國新聞界訪問的日子,那是我入伍的第三天,真是適逢其會!

  是日晨早,上級命令清潔營寨,收拾得有條不紊;康樂室的書報置放齊全;飯堂的菜色當然較為豐富,否則有失觀瞻。最隆重的還是來一幕大合唱,心戰組指揮官將所有準軍人集合在室內,臨時教導兩首進行曲,其中《從軍去》一曲頗為動聽:

 

   去吧!去吧!踏上征途!

  去吧!去吧!精忠報國!

  我們去保衛故鄉,

  男子漢不怕險惡。

    …………

  剛唱得起勁時,各國記者光臨了。華越各報記者也多,他們紛紛攝取鏡頭。

歌唱完畢,新兵散隊出來,讓各記者任意展開訪問、攝影、拍電視等等,充分表現出自由和民主的氣氛。在華文報記者群採訪當中,喜見成功日報的盧天濤,是朋友的朋友,我急忙拜託他將機動車鑰匙帶回利昌行,囑咐陸明替我到第五郡警察局取回車子。

  第四天是星期三,開放例行探營的日期,中心的迎賓寨又熱鬧起來。

  我的嫂嫂抱著聰敏的玉台侄兒,和街坊的笑姐,一同來探望我。此地見面後,何日再相逢?因此,許多親屬和新兵見面,相對悲泣;人不是木石,又怎能沒有情感呢?軍人是「別時容易見時難」啊!

  真的,星期四的上午,我們就離開三號入伍中心,點名了一批四百多人,由步兵第十八師團領回去受訓,訓練中心設在隆慶省春祿郡嘉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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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黎,對我是非常陌生的。以往怎麼樣稱呼,不大清楚;自己孤陋寡聞,不曉得原來還有這個地方。它的越文名字叫GIA-RAY,是少數民族的土語,姑且譯作嘉黎。這裡距離春祿市二十多公里,是半高原地帶;紅色坭土與青翠樹木,相映成趣。因戰亂關係,主要交通幹線的第一號國路,沿途破爛,高低不平,坐車簡直是跳瘋狂的舞蹈,滾滾紅塵撲面,真是吃不消。

  抵達訓練中心,那狹窄的場所無法容納得我們!要等待應届新兵結業後,才能挪出足夠的地方。於是,採取不得已的解決辦法,編成一個大隊,遷往鄰近的五十二中團暫住,我是其中搬遷的一個。

  中團設在小山崗上,叫做鳳尾崗。

  站在鳳尾崗上向前俯瞰,嘉黎市在巍峨的珠湛山旁,彷彿大象身下的侏儒。其餘三面是一片樹林,青翠的顏色連接天際的蔚藍,令人心曠神怡。最妙是大清早或黃昏,雲霧掩蔽半山,雲海飄浮,山腰間屹立一座鵝黃的古剎,真是小說裡的神仙境界!我無數次神往這大自然的優美幻景!如果遮掩了那轟隆轟隆的大炮聲響,這確實是個和平、寧靜的世界。我每次欣賞山色美景,

不期然地哼唱起《高山薔薇》這首歌:

    我最愛高山蒼蒼!

  我最愛雲海茫茫!

  最美麗,山頂的雲,

  雲上山,半映斜陽,

  優美處,好像仙境!

  ………

  然而,一個人住慣了大都市的繁華生活,來到這隔膜的鄉村,很難放開懷抱;何況不是謀生,是被迫當兵,所以,同伴隊友多數悶悶不樂,能像我一樣陶醉自然景色的,找不到幾人。

  後來,上級批准帶我們去山坡的泉水冲涼沐浴,又到街市吃喝玩樂,可和村民們談笑解悶,大家才比較愉快一些。也因此,讓我認識嘉黎市區的概況:

  這是個小小的村莊,疏疏落落的,約有數百幢屋宇;居民以土著山胞為多,華裔最少。華裔人士傳統習慣喜歡買賣,環繞街市四周經營雜貨店及茶室。市埸等於五間普通房屋的位置,狹窄細小,却能傲然的屹立著!市街的附近是火車站,火車已停止運作,車站的月台破爛不堪,創痕纍纍,像槍林彈雨中的戰士,因彈盡援絕而傷亡,遺留下殘酷戰火的痕跡!每次我路經此間,眼看鐵軌蜿蜒而僵硬的、死寂的橫躺在地上,不免為它可憐的遭遇而欷歔歎息!

  五月初旬,我們這個大隊返回訓練中心,忙著補領尚欠缺的軍需品;照例打防疫針;又忙著舉行軍訓始業儀式。

  訓練中心的指揮長:陳文日中校(作者按:後來晉級將軍,如今定居美國加州)。他很愛護士兵,對於新兵家眷前來探訪,盡量方便;瞭解路途往返困難,隨時准許進營,一連度宿幾晚都批准。為了解悶,經常放映電影消遣;並頻頻邀請心戰文藝組到來,慰勞歌唱。務求大家盡力學習之餘,也盡情高興。

  可惜,大家都無法盡興。在受訓的開始,就是堤城再遭戰亂的時候。

  我們大部分都來自堤岸,顯得特別憂心。每天所要學習的和訓練的各種課程,都興致大減;只留意晚上電視節目傳播的訊息:馮興街二府廟的戰事怎樣?畨禺學校、賽瓊林酒樓有沒有殃及?全日戒嚴令解除了沒有?……嘉黎和堤岸相距一百二十公里,嘉黎又視為欠缺安寧的地方,過去的日子,堤岸親人懸掛著我們,這一回,人人却為堤岸愁眉深鎖,寢食不安。

  周末,大家不約而同的跑出中心門前張望,翹盼家人的來訪,以明瞭家中的禍福。看!那迎賓寨,冷落稀疏,堤城還是處於烽火之中嗎?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我一直和家兄保持書信聯絡,我不願意任何人來探訪。路途實在缺乏安寧,由春祿至嘉黎的一段,對方隨時設計破壞,每天早上必須軍隊搜索開路,才讓民眾通車,艱險異常!陳金成的母親(作者按:越戰結束後,她成為我的岳母),每次來訪都說:

如果不是探望我的兒子,我絕不會到來這種地方!」

  陳金成是我的好同伴,我喜歡和他一起談天,周末就陪他等待其母親的到來;有時我又託付他母親代我寄信件,因我是愛好寫作和通訊。

  當然,不單單是我,大多數軍人都渴望後方的來信,精神的支援比什麼都要寶貴。每次,文房書記派發信件時,大家就聚精會神,接到了信的,興高采烈;沒有信的,一臉失望,然後罵一句解嘲:「媽的!那小娃一定愛上了警察!」

   我最先接獲的是尹鳳的信。附送一張卡片,印有聖心、十字架和鴒子。她寫著:「希望和平鴒帶來了全世界的和平;但願耶穌聖心賜給你更多的信心與希望!」我真是高興,尹鳳實現對我不斷鼓勵的諾言,對我的精神慰藉簡直是一針興奮劑!

  我接到的第二封信是哥哥所寫。他的優美字跡描繪了逃難的畫圖。他告知我家中處於戰爭區域,居民紛紛逃避,一時十室九空。哥哥舉家逃進中正醫院收容所,這消息使我異常擔心;我遙祝兄長合家平安,祈求屋子千萬別毀於戰火,那裡有我歷年來的文稿和日記,一旦損失,等於生命的滅亡,絕不是金錢所能補償得來的。

  幸好,一個月後,哥哥寄來「平安」二字,這年頭,平安二字值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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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週的軍事訓練,劃分為三個階段:開始是注重操練的基本動作,軍紀的禮貌指導和拆嵌各類槍枝、辨認零件等。跟著是實習射靶為主,並教導軍隊輔助農村建設,與敵人展開心理戰等課程。最後階段是學習使用共同武器和戰術運用,包括反坦克飛彈與巷戰攻防術,以前是沒有的,為著應付新形勢,就增加這些課程。

  天天一起學習,感情的種籽自然增長得快。即使這是一群勉強的湊合,在軍校的熔爐中,也會黏在一起。行將結業,分手在即,少不免依依不捨!

  「讓我們組織華裔兄弟聯歡會吧!」不知是哪個最先提議的,說到做到,立即有人響應。因為我們二乙大隊的第三中隊,青一色是華裔,當然熱烈支持,並歡迎外隊的一些華裔兄弟參加。聯歡會定於結業前一週的週日舉行,借用一間課室,於中午時分開始。訓練中心的正副指揮長,正副聯隊長,各大隊長和一些教官等,都應邀蒞臨;我們都感到榮幸,而許多越南隊友,表示羨慕和佩服我們的團結力量。

  聯歡的開始,由學員大隊長代表致詞,略述組織聯歡會的動機,在於惜別;快分配出作戰單位了,此後會少離多,趁此日共聚一堂,盡情快樂,真是蠻有意義!

  接著是來一曲大合唱。這群華裔青年的越語很蹩腳,說得不流利,連受訓期間的《越南陸軍》雄壯歌曲也唱不來。所以事先曾經商量過,要挑選容易唱的,不致半途停滯,避免鬧出笑話。我記得報界訪問團採訪三號入伍中心時,即教即唱的《從軍去》最易上口,我完全熟識曲

詞,因此,第一個節目大合唱,我權充了指揮。

  大合唱靜止後,即在席上相互舉杯祝福,宴會宣告進行。助慶節目則自由活動的接續下去;其中徐蘇蝦的國術功夫表演,拳風虎虎,令人讚賞;梁猛的粵曲清唱《餓馬搖鈴》,聽出耳油;

連不懂粵語的陳文日中校也為之鼓掌。最後陳指揮長致詞勉勵我們:「剛才我聽到梁猛朋友的歌聲,使我回憶起往年訪問中華民國欣賞歌劇的情景。這美好的歌聲,應該為廣大民眾獻唱的;可惜,國家多難,大家未能一展抱負,而要踏上從軍的路途。希望各位派出單位後,為國効力,國家早日太平,大家重聚一起,再欣賞像梁猛這樣的歌聲!各位也不應再抱什麼華裔觀念,中越民族本來就同文同種,更同一陣線;各位既生長於越南,為越南盡一點公民義務,也是合乎情理,那又何必再分別正宗越南人和華裔呢?」

  這位和藹的指揮長,說話剛毅沉實,語重心長;我們這群華裔兵士,是很敬仰他的。他希望國家早日太平,民眾安居樂業,惟是戰爭一直糾纏未了,寧不令人心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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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訓結業禮就快舉行了。

  那個週日,蘇玉梅竟隨同陳金成的母親來探望我,她是在利昌行隔壁工作的,向來關懷我。這是我在受訓期間,唯一前來探我的人。有朋自遠方來,固然喜悅,但我却辜負她的一番情意。

  玉梅第二天就回去梹椥省。陳母則留下來等待兒子分編單位後,才肯離開。結果,在結業典禮完畢,陳金成和我分道揚鑣;他去邊和省四十三中團,而我,返回右鄰的五十二中團。

  五十二中團,初到嘉黎時曾暫住在這裡十天,現在是九週隔別的重逢。只見它的建築更加完善美觀,正門設置左右兩根巨大的水泥圓柱;向內,左邊有間小型的先師廟,右邊有個十字架,讓信仰的軍人自由選擇膜拜或祈禱。指揮部在正中,是座堅固的堡壘,上面的一層可用來指揮作戰,中間橫臥「鳳尾崗」三個水泥字。面前是大廣場,一柱旗桿聳立,旗正飄飄!

  是的,我再次踏足鳳尾崗,已經是屬於五十二中團的軍人了。中團以下有四個小團和一個偵察大隊,怎樣分配這百多人呢?我們都不得而知。理他呢,睡一個午覺再算吧!誰知午睡未完,先調動三十個去第一小團,我是榜上有名。

  第一小團的總部,原來就在珠湛山腳。本來是美軍基地,後來移交給訓練中心;我在受訓的第三星期,曾防守過這裡一晚,又一次舊地重臨!當地人叫這裡做「石窟」,因為以往美軍經常在此採石修路。第一小團來接收駐防,還不足一月。

  小團長刁文勇少校,身材瘦削,人也和善,循例召集我們這批新兵訓話,不外是守紀律、負責任、不逃伍、莫缺席的一套。然後是編出大隊,我被分配到第二大隊。那位大隊長我一見就不喜歡,面孔嚴肅,說話是中區口音,領上配帶兩朵黃梅花,是個不好惹的傢伙!他似乎很愛護兵士,明知我們在訓練營已領取了當日的糧食──麵包和罐頭魚,他還下令伙頭軍為我們弄晚餐。

  翌晨,我再分出第三中隊,這一來,要好的隊友愈離愈遠,生活環境愈感陌生,心情不免有點納悶。聊堪告慰的是,隊中有位老廣,名叫華玉山,以過來人經驗規勸與相助。

  第三中隊的防線是對著大山的那一邊。整個營地都是用坭土堆成圍牆,兵士們就在坭堆內邊建設自己的「居舍」。遵照指示,新兵要去斬幾枝小樹幹,架起那張雨褸,便是屋子了;裡面綁住一張吊床,搖呀搖的,算是最佳享受。山邊風勢特強,如果又遇暴雨,怎能生活下去?我眼看這種設備,明白就要這樣捱苦了,心情無法開朗。我寧願在軍校受那束縛的紀律,辛勞的訓練,再多幾年都可以,最低限度,食在飯堂,睡有宿舍,還奢求甚麼?現在處處無瓦遮頭,悽涼度日!

  然而,一切講習慣,舊軍人對我們的張口結舌,他們都感到可笑。大隊長則了解「初哥」的心境,讓我們暫時休息幾天。

  軍事是千變萬化的,戰略是秘密的,事前無法預料。我們還未休息到下午,就在中午時分,突然哨子響起,有命令準備行軍。

  老天!我們是剛受訓出來的新兵,不曾有充足的休息,就要踏上征途!我更加心煩意躁,手忙腳亂,不知怎樣準備。跟隨隊友去領步槍,一枝M十六型的;擦槍的器具;數百粒子彈,滿滿的塞在腰帶的子彈袋裡;手榴彈,也要兩枚;還要負責一把七寸長的鋼刀,用來作開路先鋒時披荊斬棘的;另有一枚六十厘炮彈,是和隊友范文八輪流「抱負」的。隨後即收拾自己所需的東西:雨褸、吊床和被氈,一套替換的軍服以及內衣、牙刷、拖鞋等等,還要領取兩天的白米!行囊裝得好沉重!

  傍晚,整個小團全副武裝集合,紅藍色的項巾圍頸打結,隊形排成凹字型,威風凜凜!副小團長是三朵黃梅花上尉,在中間幌來幌去,檢點整個小團的軍數和武器裝備。最後是小團長訓誥全軍上下,必須謹慎:「明天行軍以直昇機運送,地點我不清楚,只知是險要厲害,曾經有一小團失敗在那裡!」

    我猜得出,那是定館。稍為留意報章、電台戰事消息,都會知道上星期發生的定館戰役,國家軍傷亡慘重。我的心情愈加沉重,煩憂苦惱,當晚不曾好好地睡覺。

  剛出單位,即遇艱辛,連一天休憩都不獲享有,真是忿忿不平!他媽的,在中團時午覺也不曾睡足,就趕緊補充出來,原來是為了這重要的行軍!

       行軍行軍,行軍的過程怎樣?發生戰鬥?然後是受傷、死亡?啊!我迷惘,我不敢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