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城•氣如虹作品

 

艱苦的行軍

 

 

 

《征途摭拾》之三

 

 

  行軍是件苦差事,看那凝重的步伐,就可想像得到。行軍也是危險事,看那緊張的神情,亦可推測得到。沒有任何人喜歡行軍的,也沒有任何人喜歡戰爭的。但是,為了保衛疆土,又不得不如此。

  從未嘗試過,第一次的參與行軍。嘩!頭戴鋼盔,手執槍桿,背負行囊,全副武裝沉重的壓在我瘦削的身軀,真吃不消。從營地到直昇機場,約兩公里路,我已經氣喘如牛,汗流浹背,兩肩隱痛,腰骨痠軟,好難抵受!

  十架直昇機,好像蜻蜓般向西北方飛去了又回來,一次一次的,把幾百戰士丟進森林區。                            

  輪到我這小隊了,七個人,待直昇機甫停下,立刻飛奔上前,攀登上機艙;必須要用力奔跑,那旋轉的機翼,風力強勁,能夠把人吹倒的。

  瞬間,直昇機飛上天空了。我是有生以來初次「騰雲駕霧」,輕飄飄的,有點似坐昇降機(電梯)的感覺。俯瞰地下,啊!一片青翠的景色,龐大的叢林,間中顯現有一塊綠野平原,有小河交錯,也有無數小徑縱橫,難得欣賞的天然圖案。嘖嘖,誰料裡面竟充滿著血腥呢!

  一塊細小的草坪,漸漸的清晰,漸漸的擴大!我的神經緊張了,心臟加速跳動!直昇機剛貼近地面,我們就得飛快的衝出來!直昇機絕不敢停留,一轉瞬即昇空飛去。

  大隊長用「傳聲入密」的功力,迅速的調我們進森林裡佈防;等待所有的兵力都運到了,大規模的搜索行軍,才開始進行。

  整個小團隊伍,擺成長龍陣似的,在森林中穿來鑽去的搜索。

  森林裡面,沒有路徑的;即使有形跡,多數是對方所行出來的。為了安全,我們凡是有路不准行的,必須先向樹林荊棘搏鬥,打開新去路。我的中隊經常跑在前頭,打頭陣,極為辛苦;我又是第一次進入這種地方,也不是體魄強壯,更覺疲乏;時間愈長,愈難抵受,累得要死!好幾次,差點兒就要暈倒。但聽說只要努力越過叢林,找到空曠草原,如果沒有遇敵,直昇機就來迎接回去。對我這個初入森林的軍人,這是個興奮的消息,為求生存,無論怎樣,我要竭力的支撐下去。

  結果呢?迷了途,空曠的草原看不見,再在森林裡紮營。最慘是那一帶地點乾涸,水溝也沒有,唯一覓得的是一氹污水,喝一口,滿嘴泥漿,我們還如獲至寶的用來煮飯。唉!軍人真是不能夠講衛生!

  晚上紮營,要謹慎防範,每個兵士都要在自己崗位掘戰壕。我疲乏的舉起鋤頭,無力的鋤下去,戰壕沒有掘好,死一般的躺臥在吊床上,再顧不得什麼後果了。

  第二天,在太陽出來之前,就要離開紮營地點,以免被敵方探悉而偷襲。我以為晨早可賦歸,向隊友華玉生詢問,他却告訴我沒有那麼容易,既然已留下來,必定繼續搜索多幾個目標,可能下午回去。我的天!昨日幾乎受不了,還要繼續捱下去!

  我辛苦的情況,不是言語所能形容;除非身歷其境,否則無法領會。整個隊伍顯得疲憊不堪了,中午停留用膳,火頭軍弄好飯菜,我也嚥不下。范文八對我說:「你必須吃一點點,不然,沒有氣力支持下去,很危險!」是的,到了這般田地,誰也疲累,誰也顧不了別人。珍惜生命,我必須竭盡力量支撐下去!於是,我往水塘舀水淘飯──夾硬吞下一盅白飯。

        飯後,再次起行,又是樹幹、竹枝、荊棘、藤蔓、橫亙的枯木、高坡、山溪、河流……在軍校實習時,比不上這兒的百分之一。大樹多,易應付,最糟是不高不低的小樹叢,密森森,寸步難行,體力就更快疲乏的了。

  過度疲乏,累得要死,反而沒有一點畏懼心態。每次搜索到敵人的巢穴,兵士都像死蛇爛鱔,提不起勁;幸好沒有遇敵,否則不堪設想。或許到時會奮力死戰,但戰鬥能力不多不少都打了折扣。那時候,我領悟到為什麼己方有時失敗的原因:勞師襲遠,行軍疲憊,對方以逸待勞,每易佔優勢。

  小團長不斷催促趕路之下,不少軍人開始受不了而暈倒,醫護員注射後,甦醒過來再行,十足「行屍走肉」,形同死去活來!我好幾次用最寶貴的水滴,灑在毛巾上,抺枺臉,勉強提起精神,支持軀體,不致暈倒。我有點迷惘:這樣隆重的大規模行軍,安排既定目標,手上有指南針和版圖,居然會迷途。行行復行行,日頭漸向西斜,仍在森林裡穿梭,找不到出路,好累!好苦!小團長更加焦急,命令副座設法和天空的偵察機聯絡,我們計劃出廿號國路,要求指示方向。此時,我這隊正是先頭部隊,大家望天求援,直到飛機放下一縷紅煙,才比較開懷點點。

  當時,大軍已沒有氣力在叢林裡搏鬥,冒險的沿著一條荒蕪的採林小徑而行;偵察機指示的訊號位置,恰似是路徑的盡頭,約三公里許,並不算遠。大家又滿懷希望,恢復信心,馬不停蹄的前進,這一列死蛇又像活龍了。

  路徑的盡頭是一片蕉林,穿越過蕉林,望見一間小茅舍。「到了,有民居了!」大家叫喊,好歡欣!竭力的上前,仔細察看,只見一間丟荒已久的小茅寮。一場歡喜一場空,活龍頓時又成為癱瘓的死蛇!

  口渴了,飢餓了,那未結果實的菠蘿,我們也拔其長葉,咀嚼那一橛軟嫩的水份!我們須要歇息,少校不肯,若再留下紮營,又危又困,他命令繼續奮鬥,趕程歸去!

  一個小小的斜坡,已不能一口氣登上,許多同伴自動停歇,足夠氣力的就繼續進行;隊形變成混亂。我感覺疲累到頂點,兩條腿不大聽從指揮,滿身流汗,臉龐熱烘烘,我耽心會暈厥過去;但我還沒有停留,好強的心驅使我吃力的、蹣跚的步步前進。

  又是密麻麻的樹林,枝葉交錯,藤蔓蜷曲,已乏力扳斬,真不欲舉步了;我完全失去信心,寧願停留下來,在森林裡再宿一宵。潘明祿中尉,知道弟兄們已氣衰力竭,他身為大隊長,不能洩氣,盡量鼓勵我們,甚至率領他的幾名近衛,一馬當先,披荊斬棘,為我們作尖兵。

  「兄弟們!再努力點,到了!到了!」不久,大隊長在前面叫喊。鬼話!騙人的心理戰術,我壓根兒就不相信。等到行前一段,望見那一株株經緯有序的橡樹,才相信確是事實,內心才感到興奮。

  這一群探險者,齊集第二十號國路時,已是黃昏傍晚了。附近居民夠精靈,懂得拿糕餅來兜生意,給我們這群餓兵搶購清光!特來接載我們的軍車司機們,將剩餘的麵包拋下,也吃得乾乾淨淨!這時候,我才留意觀察,這國路是通往避暑勝地大勒的,這裡接近定館,我們行軍地點是蘿莪河附近的森林。

  歸程,路過春祿市,已經晚上八時,只見華燈明亮,霓虹光管冷酷無情的盯著整個市區,家家戶戶早已關門,戰火使春祿市含愁;間中有幾聲狗吠劃破寧靜的畫面;我們十多輛軍車嘈雜的經過,相信會增添百姓的憂悒!

      返抵嘉黎基地,總算鬆了口氣。拖著疲乏的身軀,在漆黑的營地裡,摸索到屬於自己的「居舍」,架雨褸,綁吊床,準備好好地睡覺;却見小隊長拿著暗沉的手電筒,彳亍到我身旁,下命令:「依照輪值的公平方式,今晚是你守衛第一更的!請你荷槍實彈,立即去轉角的那個看更位,謹慎防守,到十二時換更。」

  剛行軍回營,疲累得要死,未及歇息,還要看守頭更,真是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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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的森林行軍,辛苦疲累,我以為自己初次參與才有這感覺;誰知在檢討行軍的情況時,大隊長指出:「我帶兵六年,從未嘗試過像這一回的疲乏辛苦!」

  好了,那是昨日的事,新的日子自然不同。跟隨隊友去山邊的水塘沐浴、洗衣,由軍營步行出去至少半公里路,洗澡也不是舒適的事。回來又要重修睡覺場所,忙個不停。下午稍為妥善,有空和范文八、華玉生往小團俱樂部,飲汽水,發牢騷。是時,又有新命令,當晚去嘉黎社的教堂區域四周戍防,一番心血整頓好的雨褸吊床,迫得拆卸,令我非常惱怒!

  更可惱的事接踵而至。那晚我守衛完畢,還未睡好,起床的訊號就發出了;天仍未亮,便收拾東西,返回營中。半途,却碰見整個小團又像長龍似的向機場飛奔,又是行軍!我們這大隊,趕返營地,急速的準備糧餉,匆匆忙忙的、氣喘喘的,跑到機場,與小團匯合。

  在機場,遇見那批分配去第三小團的軍校朋友,他們這時才候機出其單位;並告知第二和第四小團的,仍然在鳳尾崗上逗留。而我,已經是第二次直昇機運送行軍,所謂際遇不同,無可嗟怨。梁猛等兩位留在訓練中心的隊友,聞訊特地趕來,轉達兄長急郵寄來的信,信裡說是知道我已派出作戰部隊,問候安寧情況,如欠缺金錢,他可匯上。我的心情好生煩悶,金錢和森林拉在一起時,就使人失去了興味!但兄長及朋友的情誼,確實能賜給我一點溫暖。

  是的,我們又讓直昇機送人森林裡。這次乘坐的不是蜻蜓式的機,而是頂端兩頭都是旋轉翼的像大巴士,機尾鯨魚口似的張開,吞下一中隊以上,然後合攏,最後上昇……

  有了第一次經驗,自己比較鎮定些。佈置好陣營,剛展開搜索,先頭部隊就遇上游擊份子,嘭嘭嘭嘭!槍響了,我的心也跟著響起來!很快的,槍聲停止,敵人逃竄去了。我們步步為營,謹慎觀察,不敢稍有疏忽。

  森林中,經常搜索到對方的巢穴。也許是我們的陣容龐大,抵達時都已「人去巢空」,建設有地窖,有戰壕,有用樹枝編紮的枱凳,有用葵葉遮蓋的倉庫;儲備有生鹽、白米、火水,甚至美國罐頭食品和豆油等等。范文八曾感喟地說:「我們有飛機、軍車的運輸,有糧食的接濟,行軍完畢返回營地去,可輪流回家渡假,每月有薪餉,吃喝任由自己,却還滿腹怨言。而他們,過這種原始式的生活,偷偷摸摸,不見得光的日子,不知怎樣能忍受得了。」真的,我也為他們黑暗生活而歎息。或者,他們都是身不由己;或者,他們都抱持一個夢想而甘願為此犧牲!

  森林的生活是困苦的,風吹雨打,蛇蟲蚊蟻,一一要對付。我最怕的是山蜞乸(即蛭或螞蟥),像一截紅色的橡膠圈,一伸一縮的,爬行得飛快;人人穿鞋著襪,束緊褲腳,那些可惡的傢伙,不知從哪裡鑽進去,吸吮大腿的血;當感覺痕癢時,牠已吸食夠了,肥脹得像個大姆指,用手指一捏下去,肚皮爆裂,血花四濺,可怖!初時,幾條山蜞佈滿前面隊友的褲子,我正替他操心,忽然醒悟自己處於同一環境,連忙低頭察看,嘩!已蠕動著佈滿我的襪子,嚇得我手忙腳亂,捉牠,牠却吸住你的手,甩也甩不掉,哎喲!好驚怕!後來靠隊友指示,才曉得用兩個手指捉住牠的一端,另一隻手又捏住另一端,猛力一扯,當堂斷為兩段。華玉生說:「最好用殺蚊油,搽在牠身上就立即死去!」殺蚊油,哪兒有這麼多呢?

  搜索又續搜索,沒有遇敵,下午離開森林,在廣闊的草原上,直昇機將我們接回嘉黎,結束了我第二次的行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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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次的森林搜索行軍,沒有充足的休息,只隔一天,小團又整裝出發,駐守魚潭區域。

  魚潭是邊和省與隆慶省交界地,位於第一號國路間,離西貢約六十公里,是中區通往首都的險要地帶,外圍樹膠園和森林密佈,成為敵人最佳藏身之所。師團特地調派一戰團在這裡駐守,我們的小團是來增強防衛,便不停地在周遭森林搜索行軍。在指揮隊的軍人,小團級行軍才出動,平日比較悠閒;我這第二大隊,和其他各大隊一般,疲於奔命。晨早要開路,好讓民眾安全通車;跟著要作大隊級行軍,搜索敵蹤;晚上又要放哨埋伏,預防對方的偷襲。最慘是雨季,風吹雨打,眠乾睡濕,日子真正難捱!

  有一天,我在日記寫了幾行詩,《生命的詩章》:

 

  我曾經決心將生命填寫詩章,

  如今留下的仍舊是空白的兩行。

  人生原該定下理想目標,

  困難的環境改變了方向。

  你休看重掌握的羅盤,

  森林荊棘叢叢會令你失望!

  我是熱血滿腔來創世界,

  今日却睡在艱苦的吊床;

  草木是我慣交的朋友,

  平日都是露宿風霜!

  幾時和平的號角響起,

  我將收拾野羈的心房。

 

  「和平的號角幾時響起?」不只是我所渴望,也是全民所翹盼。可恨槍聲不停,未能卸下戎裝,未能歸家團聚,午夜靜思,多麼難過!

  眼看魚潭邑、興義邑至興祿市一帶地方,果園連綿,亞熱帶生果很多,蕉、橙、龍眼、雞屎果、牛奶果、菠蘿蜜、鳳梨、林檎、舊暹果、芒果等等,如果沒有戰亂,真是可愛之園。

  經歷廿多天,一連串的搜索行軍,長時間在潮濕泥濘中踐踏,我雙腳受不了污濁水漿的浸蝕,腳底發炎生紅疹點,痕癢疼痛,很不好受。除了向醫護員討取藥水塗上,就沒有其他好辦法,申請休病假不容易,上級認為那是輕微的毛病。

  心灰意冷了,這些日子我真不想呆下去。

  有一天,正防守「東部農林畜實驗中心」,哥哥突然到來探訪,他希望我別在軍隊裡討苦吃,戰爭無意義,回家吃粥水還來得舒適。

  回家躲藏並不是解決辦法。我考慮過,前方的肉體痛苦,總比後方的精神威脅易於抵受。我明知前線的生涯非常危險,己身歷其境了,却不曾畏縮。死亡,人生總該有一次,即使你不相信命運,冥冥中的確似有安排。我自信吉人天相,命不該絕時,又何妨嘗試戰鬥的生涯呢! 

我繼續在軍隊裡混下去!令我迷惑的是:先父魂魄常入夢,先母有時也會出現,那是什麼緣故?是否真有神靈.追隨護我?每次夢醒,我必默默祈禱,先父母在天之靈,佑我平安! 

 

 

 

本文發表於香港徐速主編《當代文藝》第一○○期,一九七四年三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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