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柬歷險記

   

 

 

《征途摭拾》

 

柬埔寨王國,是越南的鄰邦。往日,我們戰亂頻繁,他們過著太平的日子,正是「幾曾識干戈?」

誰會料到,一九七零年間,變起倉卒,王國被推翻,建立了高棉共和國,也點燃了戰火。一時急速蔓延,烽火處處,幾乎全國各省都成了戰地,旺盛的區域都成了死市,美麗的屋宇田地,都受到摧殘丟棄;柬民頓遭災難,叫苦連天,那兒的華越人士,一樣遭受池魚之殃,其慘酷程序,怵目驚心。這是否天數已定的浩劫,是否彗星預兆的災禍?

戰爭範圍擴展,越柬聯成一線。越南經驗豐富,足夠資格協助指導柬兵作軍事訓練。進入柬境行軍,也義不容辭了。消滅柬境的敵人,即是減少自己的敵人。於是,不曾踏出國門的越南青年,這一回,有機會出國見識見識了。

柬戰初展,如火如荼,驚心動魄。十八師團進軍的地方,是磅湛省的大部份和柴楨省的小部份。李士崇(李樹松)、吳建森等歸來述說戰情,緊張刺激;提及朱普樹膠園之役,陷入對方吊炮陣勢時的驚險衝跑情況,雖不曾身歷其境,也領會到那種人造雷劈的嚴重性。

當柬戰發生時,我還在中團學習韓拳太極道(跆拳道),以為征柬沒有我的份兒,哪知幾個犯規者,弄到武術班解散,輕而易舉的,有了出國機會!「出國」,不是留學、考察、觀光、貿易,而是行軍、戍防、捍衛、征戰!「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也許描述得過份,但「古來征戰幾回」,倒一點沒有說錯。

那年的七月秒,小團離開春祿市郊,向西寧推進。那天,坐在軍車上,我格外納悶,本來繼續練武的,現在要出征了,我感慨萬千地對隊友說:「人生世事許多是無法預料,誰想到我今天會來西寧呢?誰想到我們會去柬埔寨行軍呢?」

由春祿至西寧,列車走了六個餘鐘頭,到達西寧機場附近;那是個龐大的美國基地,有越軍駐守,自柬戰發生,十八步兵師團,臨時在這裡設立行軍司令部。小團就暫時紮營於司令部前的空曠地。軍報(偵察)中隊負責把守正門和橫門,我被分派到防衛正門那小隊裡。這基地雇用許多女工,恰巧傍晚下班,嘻嘻哈哈,群雌粥粥,燕瘦環肥,令兵哥們看得眉開眼笑!

機場去西寧市區,約兩公里強,並不算遠,乃和畢蝦妹、李士崇坐車去遊覽,這兒的車子,都是用機動車拖拉著後面的坐兜,不習慣,很感滑稽。那晚我因守衛職責在身,只能匆匆一遊,走馬看花,未窺全豹;略知西寧是個旺盛的城市,華人的商店頗多,佈置得整齊、潔淨、美觀。著名的西寧黑婆山,高聳入雲,山頂亮起輝煌的電燈,倒是我不曾見過的奇景!

清晨,一群群的女工,陸續上班,三五成群的聚集在各食物攤檔吃早餐,然後擠迫入門;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有點不正經的樣子。一般美軍都愛毛手毛腳的在女人身上討便宜,所以幹美國工作的女子,很容易染上浪漫隨便的習氣,遇上好色的軍人,可算是「姣婆遇著脂粉客」,氣味相投了。

九時多,大軍離開機場,沿第廿二號國路,繼續行程;經過了善言、邊防據點,到達柬境,已過正午時刻。烈日下,沿途都是越軍戍防,柬民寥寥無幾;大好田園,無人耕種,高腳房屋,十室九空,一片戰亂凋零!我回想機場那些吱吱喳喳的女工,大有「商女不知忘國恨」之感!

我是第一次參與柬埔寨行軍,却不是第一次踏足柬境。早在十五歲時,我曾跟隨世叔譚汝工作,在其首都金邊居住過十個月。冷清的跑馬埸,熱鬧的三枝燈,龐大的新街市,莊嚴的皇城,高聳的金塔,人民穿著沙籠的特色,仍然在腦海中隱約浮現;那一切是活躍的,不像現今所見的死寂可怕,滿目瘡痍!

戍防的營地,在克叻三叉路右轉的第七號路旁,越過雪翁村約一公里。我們中隊防守外圍丟空的曠野。敵暗我明,防不勝防,充滿危機。這一帶的人民都逃難去了,房屋丟空;公路上,除了稀少的軍車外,一片寂靜。

寧靜,易引起思潮,想到了堤城的一切,想到了越戰的擴展,使我增加煩悶;這次從軍無異埋沒了我事業的前途;愛情又沒有一點可觀的顏色;惜珍的倩影自然地映進我的腦幕裡……唉!想得太多也沒用,身在柬境了,周圍好像有無常鬼,隨時會把人的生命劫去。

三日後,小團遷近了兩公里許,那是竹叢樹林雜生之地,也是紅坭土,這裡更顯得不平常。剛調防到來,就受到游擊份子搔擾,當晚深更,槍炮聲又在附近響起,不知哪一隊展開劇戰;我很久沒有聽到這種驚心動魄的戰地槍聲,腦海裡明知這是必然會遇上的事,雙腳却不由自主的顫抖,打從心底裡震撼出來!

天亮,立即調動第一大隊搜索四周,並增強我們這中隊。出到田野間,槍聲爆發了,大隊長夠偏袒,立即把我們非直屬的中隊調去打前鋒!

「橫排衝上去!第一小隊在正面,第二小隊在側邊!」中隊長一面手執無線電話筒聽命令,一面鎮定的指揮。

「注意!他們就躲在前面的坑洞裡。」第一小隊的隊長在叫喊:「快來!拿M十七槍的,這棵大樹是最好的位置,掩護開火!」

砰砰砰!轟隆!M十六步槍和M七十九榴彈槍,相輔發射;在大樹旁向地下坑洞攻打,竟不中的;稍停換子彈,他們又射擊過來,子彈在大樹旁擦過,好驚險刺激的鏡頭!

好驚險,好刺激!引起本來慌張躲藏在後面的「肥來」,也想探視究竟,不幸,他剛站起來,對方子彈嚓的飛出,不偏不倚的射中要害,倒斃了。

埋伏的只是一二名游擊份子,在我們的槍聲稍為疏忽的時候,發足狂奔,逃脫去了,留下血跡斑斑,就結束這幕驚險死亡的短劇。

這地方,敵人不一定很多,却不斷搔擾,弄得雞犬不寧,戰戰兢兢的過日子。胆小的話,就是不打死也被嚇壞呢!我不算大膽,只是比較鎮定;縱然驚慌顫抖,腦袋仍在想法子應付,不會亂來!

不久後,搬遷過對面的小樹膠園紮營。軍方將公路兩旁的樹木剷除,實行依照在越南防守的方法使用,果真減少那零星的搔擾了。那時候,副小團長林庭福大尉,將周有金、畢蝦妹和我,調返八十一厘炮中隊,就更加安定多了。

小樹膠園離雪翁村市集約一公里,那裡仍有不少民眾居住,售賣瓜菜零食,軍人的水源和食物,都靠這地方供應;但因和各地交通斷絕,食物一天比一天缺乏。我們是去那村裡沐浴、洗衣、遊玩;村民有華人,對於華裔軍人自然產生親切感,我略曉講幾句潮州話,勉強可以攀談;其中一間坤合號雜貨店的黃叔叔,待人接物,和藹可親,品茗下棋,談天說地,倒也將煩悶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

黃叔叔的家境較佳,未發生戰亂時,都讓兒女們入學讀書,家中有不少華文書籍和詞典,我借來翻閱,了解到中國大陸的教育方針和文字改革;簡體字固然是時勢所需,有好些真令人看不順眼;推行蟹行拼音,更不是我們所願意;從新詞典的釋義中,充滿了政治宣傳,而政治易變化,詞義就與事實不符合,這是最失策之處。

從黃叔叔的口中,我得悉這裡叫雪翁村。西去磅湛省會六十多公里,離首都金邊一百九十公里,東行廿二公里是棉木,晚上向南遙望,可見越南西寧黑婆山頂的燈光。

有一晚,共軍猛烈的炮轟戰團駐在地,我方反炮也甚烈,轟隆轟隆不絕於耳。黃叔一家憂心如焚,他見我時說:「高棉再打下去,我們不知怎樣過活?」

「那沒有辦法,到時便會應付,越戰拖了十幾年,我們依然這樣活下去。戰爭磨鍊到個性的堅強。」我又同病相憐地說:「現在唐人真痛苦,多災多難,我何嘗願意當兵,不得已罷了;戰爭,不知拖長到幾時方結束!」

黃叔夫婦抱怨一些不知自愛的軍人,行為不檢,令人氣憤。我無言以對,戰亂紛紛,軍人良莠不齊,是免不了的,我們也無能為力,幸好是極少數。

八月中旬,小團第一次配合戰團行軍,地點是棉木。所謂戰團,即是由步兵中團領導,增強鐵甲部隊、炮兵等,大規模作業。聽一些鐵甲兵述說,棉木是個險要地方,別動軍戰團曾推進過,未達半途,遭遇強敵,未能打通那裡。因之,全軍上下,提高警覺,謹慎小心。

這次出發,指揮大隊要留下一部份守衛營地,我是留下來之一,故未能認識棉木是怎樣的城市。

六日後,小團返回小樹膠園,帶著勝利的氣氛凱旋!這次竟能勢如破竹的直指棉木去!歸來時,個個大有斬獲,也吃得肚滿腸肥。據隊友述說:「棉本原是個旺盛的市鎮,民眾較為富裕,華越人士幹買賣的很多。」這回被戰火蹂躪,遭受兵災人禍了。

小團帶著勝利的氣氛凱旋!帶著愉快的笑聲凱旋!返越休軍於龍蛟基地。

龍蛟,位於隆慶通往福綏的省路上,離春祿市十二公里,原是美軍駐守該省的黑馬基地;美軍撤退後,由越軍接防,師團訓練中心也從泥山搬遷過來。我初到貴境,遙望廣闊的地方,一列列的長屋,不愁沒有得居住,不必受日曬雨淋之苦,正是適合休憩的營地。

在龍蛟基地的一角,每個軍人胸前的名符,閃耀著鮮紅色的第一小團,熱鬧哄哄。無恙歸來,小團長又榮陞中校,宰牛慶功,共飲歡宴,好不高興!跟著分批回家渡假,更是軍人最最最感歡迎的慰勞。

啊啊,堤城,我又回到你的掌中,雖然只有短暫的四日,也足夠我會晤要好的親友了。哥哥、陸明兄、贊彬、金成……還有我曾一度思戀的惜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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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庚戌年八月十五了。我是這樣隆重的渡過這個中秋佳節──

凌晨三時就起來了,大夥兒立刻搬軍用物料上車;四時多,廿多輛軍車車輪轉動,告別龍蛟,開始作中秋節的長途旅行!第三小團比我們更早,已先行出發了。我們離開春祿市區,配合中團、第二小團和炮兵,我們押後,一路開上。大清早,浩浩蕩蕩,嘈嘈吵吵,車如流水馬如龍,直向柬埔寨進發!

依然是循第廿二號國路推進,過了邊界線,約再行十多公里,抵達目的地,已經午後三時。據說小團初次征柬時,曾經駐紮過這裡十天,因為四周都是菠蘿園,就將其稱為菠蘿園據點。這次是和別動軍換防,剛佈置好一切,上天倒下傾盆大雨,為我們洗塵!這兒是沙地,雨過天青,格外清潔涼快,晚上一輪明月,照耀這批柬國邊疆的軍人。

營地附近是賓遍社,柬民多已逃離去了,確實十室九空。這些丟空的屋宇,木板棟樑,全部被我們拆毀,拿來建造堅固的防禦工事。假使他朝有昇平日子,柬民重返家園,目睹此景,只能抱頭痛哭而已!戰爭,摧毀了多少人家?

賓遍社再前去,接近克叻三叉路的,是錢滿社,民眾較多,尚有市集買賣;我們都是去那兒趁市,一般軍人喜歡購買棉寮出品的金杯油,或花花綠綠圖案悅目的布料,或中國大陸製造的檀香皂等等,大概是越南少見,好奇心理的趨勢。

由營地出市集,路途缺乏安寧,游擊份子不斷突襲搶槍,情勢日見緊張,加上當時天氣惡劣,颶風侵襲,有時遭受炮轟,擾攘不堪。上級不停的告誡部下提高警覺,實習迎敵備戰,頻繁修補防禦工事。但是,兵士們表現得滿不在乎,也許是習慣了前線的生活吧!

有的品嚐咖啡,有的玩紙牌,有的讀書報,有的垂釣……周有金最喜歡釣青蛙,我則喜歡欣賞營地外邊的雀鳥;由晨至昏,無論哪時候,必有無數鳥兒飛翔,吱吱喳喳,到處覓食;不只飛舞於青綠的樹上,連枯樹的枝椏,空曠的地下,馬路的中心,都逗留、停棲、跳躍!斑鳩和野鴒最多;其他的鳥類,我不懂名稱;有一種綠羽毛,嘴尖尖的,不停地唱歌,歌聲千遍一律五音,似越語戲謔「帶老婆閒逛」,成為取笑話柄。有一種花鳥,頭頂的冠比雞冠還高,嘴尖而長,十足尖嘴鋤頭,翅膀拍撥特別,三四下稍頓又繼續三四下,飛得有趣;越南隊友說那種鳥叫做算命鳥。有一隻鶴,羽毛雪白,高飛的姿勢輕盈悅目,獨自在水塘邊覓食,悠然自得。最兇猛的是鷹,在上空翱翔,時而飛高,時而降低,頭向下望,尋找所要攫取的食物,飛翔的姿勢很威風,俯衝下來更有勁力,像飛機轟炸!還有許多蜻蜓,互相嬉戲,展開薄翅,快捷輕盈,飛來飛去,有時在半空停頓不前,翅膀猛拍撥,倒像一架直昇機;又欣賞到蜻蜓點水特技,原來是尾端彎下水面輕輕一點,然後迅速高飛。

晚上,蚊子特多;樹林外,螢火蟲飛舞於草地,一閃一閃的發亮,似要和照明彈較量。我們最喜歡攤開報紙,坐地乘涼;有月光光時,更泡一「鍋」茶,月下談天!談古論今,東拉西扯,很容易又提到戰爭與和平。

「六個月後就可和平啦!」不少隊友皆充滿信心。他們的樂觀,無非是聽說「南解」的阮氏萍,提出新的八項條件,其中一項表示:如果美國願意到明年六月底止,全部撤軍,則停止進攻美軍。我却提出疑問,停止進攻美軍,是否等於停止進攻越軍?美國求和心切,亟欲抽身離去,撤軍是會實現的;但誰能擔保越共不攻打過來?

情勢愈來愈嚴重,像巨石似的壓下來。奇怪,很多隊友仍一臉天真,幻想著和平的漸漸降臨;情勢的嚴重,他們認為是戰事的迴光返照。我個人的見解辯駁不過他們的觀點,我曾氣憤地說:「你們不要自我陶醉,可能和平之前,就被對方殺害了!」

我說的是實情,對方不斷伺機進襲,上級時刻指示加強戒備。

十一月初,我又增派到軍報(偵察)中隊,守衛錢滿社。

一天中午──

嘭嘭嘭!槍聲從錢滿市後響起,我剛在潮州嬸家中拿起飯碗,一口飯還未及咀嚼,立即拿槍衝出門外,前面的隊友即向我招手,催促追趕,由一家民居穿出去後面的市集,直往後面追趕,槍聲不斷地響,都是己方的;我以為遭遇頑敵,抵達現場,才知道另一中團的軍人被斬傷,且被奪去槍桿,該中團立即派軍來搜索,我們則返回街外佈防。下午果然搜進對方的巢穴,機關槍猛烈的掃射,結果俘獲一名柬共。

錢滿的居民憂心忡忡,一些華人對我說:「我們真害怕戰爭發生在這裡!」我告訴他們,空擔憂沒用,照情形分析,戰爭必然會來臨,問題是時間的遲早罷了。

搶槍風氣日見猖狂,敵人接二連三在各社出現,柬國青年遭受殺害不少,他們迫得投軍,連家眷也搬遷進營地裡,以保安全。看來,戰爭這幕慘劇是會上演的,自然,我們希望小團不要扮演這個角色,平安離去。

離去!小團是離開菠蘿園了,前進!往克叻三叉路戍防;這地方剛過了錢滿社不遠,營後是廣大樹膠園,形勢險要。大概是避免受圍攻的緣故,即時配合鐵甲部隊,進行四天的外圍搜索,結果平安回防。然後又轉軍左上第七號公路,在實返市半途的炭窰區域紮營;我們被敵人數度搔擾,都是用特工敢死隊進攻,却遭受我們嚴密的自動地雷網阻擋,棄屍營外。一名炮兵對我說:「幸好你們的防守嚴密,要不然又遭殃了。上次那小團,懶散大意,就給他們摸進來,幾乎破壞了我們的大炮呢!」

是的,由於我們的謹慎,加上一點好運氣吧,終能不損一兵一卒,於十一月底,平安返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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柬境歸來,嘉黎又有一番新面貌。美軍的石窟基地擴建了,附近新房屋多起來了,自然「撈女」也來掘美鈔了。由沙泉至嘉黎的一段路,則建設為旅柬越僑回鄉難民村;以往的寂靜荒地,如今開始熱鬧起來!

在嘉黎,五十二中團正忙著籌備頒獎有功戰士典禮。我們出師皆捷,值得獎勵。可惜,柬埔寨傳來可怕戰訊,剛和我們換防的戰團,在當日就遭受猛烈的進攻,聽說雙方都傷亡不少。我不禁捏一把冷汗,作戰軍人真是危險,誰敢說自己能僥倖到幾時?

頒獎禮終於在嘉黎機場隆重舉行,林光書少將親自蒞臨,頒發獎章。禮成,小團連夜轉往龍蛟基地,正式休軍。

在龍蛟,整整休息十天。本來是輪到我最先渡假的,却因為有名單調去招募組,就換了給別人;後來招募組出發西貢時,不知何故,我又榜上無名,假期已延誤了,弄得我悶悶不樂。更不開心的是:黃文田中校晉陞副中團長,小團長一職由林庭福上尉暫代,他先來個下馬威:營禁!於是,這次柬境返越,我竟不能回家探親訪友,那是多麼的難過!

我的哥哥,閱報知悉柬戰嚴重,又見我已到歸期未能歸,異常耽心,連書二信,催問原因;接到信,引起內心無限感慨,不知怎樣形容。白燕也寄來一幀耶誕賀卡;哦!轉戰東西,不知時光在催人!

在我未有歸期的時候,小團又轉移陣地了。──轉往一個別饒趣味的鄉村。

那天,太陽還未露瞼,小團正要告別龍蛟基地,越共的火箭炮,竟飛來為我們餞行!嘭嘭!轟隆轟隆!謝謝天,火箭落在空曠埸地,有驚無險。我們不理會了,十多輛軍車向前飛奔,經過狹長的鹿壕鎮,民眾、少女尤多,嘻嘻哈哈,成為兵哥們沿途取笑的對象,使我也暫時忘卻愁悶。進入邊和新公路,更加有趣了,小團從未試過移軍進入嘉定省範圍,這回卻直駛向葛萊渡頭,逼近西貢。

嘩!將所有物資子彈搬下軍車,搬出渡頭,搬上軍船,好辛苦!好辛苦!大軍乘船進發,軍船在同奈河向芽皮河方向駛去,約半小時,到達一個村莊,又要搬東西上岸,又要搬進三百公尺遠的戍防所,這兒沒有馬路,只是沿著民居屋邊的羊腸小徑而行,是紮營以來最辛苦的一次,也是別具風格的一次。

這地區像個半島,面積不算小,民眾稠密,椰林陰涼,禾田阡陌,四處水塘,外面河水圍繞,居民泛舟河上,好垂釣的,正是理想之地;沒有車輛的嘈吵,沒有廢氣的污染,有一種世外的寧靜境界。

我陶醉於老百姓的恬淡生活,與世無爭的淳樸風氣,在大都市裡是尋覓不到的。村民多數以打漁和耕作過活;也有不少養鴨人家;年輕的少女,一部份開裁縫店,每天勤儉地忙碌工作,不懂得奢華享受。這兒離首都不遠,奇怪,許多廿多歲姑娘,竟不曾見過西貢面貌。鄉村內,家家戶戶的習俗,客廳均設置中堂及一副千篇一律的對聯:

儒者有文,堪稱風流雅士;

山居無事,是謂娛樂高人。

越南以往受儒家學說影響很深,,老一輩的多認識「儒字」,很受村民尊敬;越南民族習慣稱中文為儒字,當他們知道我這個兵哥也屬於「儒者有文」,就很親切的和我攀談研究儒學了。

這個別饒風味的鄉村,叫任翁東邑(Giong  Ong  Dong),隸屬仁澤郡福有社。人民生活簡樸,交通不便,每天有小型渡船來往於東面的福里市,福里市的路直上是返回葛萊渡頭,直落是經仁澤郡而出十五號國路到隆成去。福里市的附近原本有路通進任翁東邑的,但泥路破爛,交通只好以渡輪為主。軍隊方面,靠直昇機在上空視察,靠軍船的運載輸送。

在任翁東邑駐防,我望眼欲穿的假期,剛巧在慶祝陽曆元旦間,姍姍來臨;不再是七天常年例假,改為四天農曆年假。因為受了戊申戰役的教訓,此後過年必定營禁,故先給假期以替代。

拿起休假紙,坐上安裝發動機的舢舨渡船,覺得這個假期特別寶貴。我珍惜它,好好地利用,探訪我至愛的親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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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一九七一年的第二天,結束了我的假期,返回任翁東邑去!

兩日後,小團告別這個鄉村,軍船再次乘風破浪,向芽皮河方面前進,行走五十分鐘水路,到達另一個被河水包圍的地方──福慶社。

社是比邑大的,比任翁東邑熱鬧得多,離首都更近了。社中同樣沒有馬路,沒有車輛,戍防所在社的末端,搬托時更加辛苦。營地光禿禿的,沒柴薪,沒食水,很不方便,須要靠民眾供應。剛到來,有些頑劣軍人在外滋事,騷擾民眾,小團長下令營禁,可害苦了我們。

哎!猛烈的陽光,好難抵受,偶爾一點海風吹來,也難涼快心頭!

食水供給指揮部用的,須去對岸芽皮郡運載過來。有一次,我曾被派去取水,是乘軍船過去的,要花三十分鐘。對岸一帶大都是油庫,停泊著許多大輪船。我們上岸進去的是蜆壳汽油公司的後面,小團的後勤設備全在這裡,包括倉庫組、軍車組、接濟組和炊廚組等。我在等待取水的時候,乘機瀏覽一番。

踱步附近,有間什麼訓練中心的俱樂部;再前行五百公尺許,是蜆殼公司的正門;門前邊就是大馬路,我一直走出三叉路口,在一間廣東茶室「歎茶」,詢問之下,才知這兒是芽皮郡富春社了,沿途直上可以返西貢哩!

在福慶社,過的是不斷營禁的嘔氣生活。半月後,離開這個四面河流的地方,軍船載回葛萊渡頭,軍車接送到福來社去。

福來社,兩年前,我是在此仁澤福來,被調回西貢軍眷營工作的。如今舊地重臨,景物全非,原有的軍營,只剩下一片凹凸不平的荒原!白雲蒼狗,變幻無窮,軍旅生涯,更是變化多端,誰知道明天是個怎樣的日子?

誰知道明天竟是返回龍蛟基地,時已歲暮,臘鼓頻催,我們是在此間送犬迎豬;但在這基地內,沒有民眾,嗅不到一點殘年氣氛,見不到迎春佳景!

年關將至,休憩,空閒,我和一些隊友們暢遊這廣大的軍事基地;順便進入訓練中心,探望一位正在受訓的朋友。

我發覺訓練中心的設備,甚為進步,宿舍、飯堂、俱樂部以至迎賓寨,比嘉黎時完美得多。辛亥春節又飛舞在人間了,我熬不住龍蛟基地的寂靜,把心一橫,年廿九就溜回堤岸!

我渡過了一個愉快的春節,最令我內心歡愉的,是年初二的日子,和惜珍等好友一起拜年、看電影!

初五早上,我返回小團,中隊長陳進全准尉,很和氣的教訓我:

「你回家過年,一定玩得高興!我知道誰也想在家團聚迎春的,但軍隊有紀律。如果你初三回來,在新春的氣氛中,還可饒恕不責罰;現在是初五了,你是下士,如果不懲罰,我怎樣去指揮那些一等、二等兵呢!──你進入老虎籠坐坐吧!」

所謂老虎籠,是用鐵絲棘線網圍成的牢籠,用來囚禁犯規的軍人,我是第一次嘗試這種滋味。

但我絕無怨言,中隊長的說法是我心服口服的,何況的確已渡過一個快樂的春節。

 

 

本文發表於香港徐速主編《當代文藝》第一○三期,一九七四年六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