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作戰

   

 

 

《征途摭拾》

 

辛亥年正月初六日,再出師柬埔寨──官方已稱為高棉共和國,軍隊裡仍然叫做柬埔寨。

沒有改變方向,依舊由西寧通往磅湛去。小團先在接近邊界的善言據點逗留,,然後直接開往三州府。三州府是個富庶的商埠,華人經營買賣的很多;但兵荒戰亂,呈現一片凋零。亂世人民,最為悲慘。

我們在三州府的任務是戒備,讓別動軍打通由朱普通往磅湛的路程。後來返回善言據點一晚,補給物資,再進柬境。

一九七一年二月十三日,開始一次大規模的行軍。配合鐵甲部隊、炮兵、工兵等,集中在距離三州府幾公里外的田隴裡;我們步兵則乘坐在坦克車上,出發地點叫近老宗。車塵滾滾,浩浩蕩蕩,大軍向鄉村裡進行,那兒有廣大的田隴、村舍、椰子樹和棕櫚樹等。

許多次配合鐵甲車行軍,都沒有我的份兒,這次是我的處女行。由於連連作戰,兵力補充不足,欠缺傳訊兵,中隊長陳進全准尉命我隨他做傳訊員,負責那副無線電話機,擔當聽與講的聯絡工作。從未受過傳訊專業陪訓的我,由於平日留意通訊對話,懂得所有字母代號和不少暗語,可勉為其難,不過,手上變成沒有武器,甚為吃虧,除了謹慎防備,沒有辦法還擊的。我只好祈求神靈庇佑平安。

不知是否十三號的緣故,頭一天出發,似乎有點不祥。我們中隊乘坐的鐵甲支隊,三四輛竟在泥濘地帶無法走動,要拖要拉,有一輛又遭斷鏈,阻礙了大半天。當晚抵達第一條鄉村

──不知名,就叫甲村吧──佈防在村莊一旁,後來換給第一大隊把守,即遭炮轟,幾名兵士受了輕傷。我算幸運了,要非漏夜換防,可能受到炮轟之險。

翌日,越過乾涸的田野,向第二條鄉村──該叫乙村了──繼續推進。下午三時,在村外的原野,碰上共軍,展開激烈的戰鬥!第三大隊全面迎敵,奮勇還擊。當時我們八十一厘中隊和軍報中隊所乘坐的鐵甲支隊,原本同第三大隊一起前進的,因為在半路時,突然要趕回頭護送兩口大炮的深入,竟避過一埸戰鬥。等到奉令援手,趕達戰場時,戰事剛好至尾聲,僥倖地逃避一次火併。收拾戰場,乾枯的草地已成一片焦土,對方被炮火燒毀的屍體,遍佈四周,狀極恐怖,令人驚悸!我們小團又一次旗開得勝!

我已感覺到,這次行軍的的確確是面臨險境了,顯然處處埋伏敵人;我們個個打起精神,提高警覺,為了保衛自己的生命,再不能等閒視之。

第三天傍晚,順利抵達丙村。這村子的特點是有所龐大寺院,但和尚甚少,村內居民也寥寥無幾,逃難去了。我因為負責傳訊電話機,不能亂跑,一切食糧的供給,全靠隊友們賜予,否則,兩餐膳食也成問題。

在丙村的晚上,對方炮彈連續轟擊幾回,弄得整晚不能安睡,幸好是有驚無險。

第四天上午,聯同別動軍一起推進,他們一小團領先,我們一小團殿後。田野的地勢高低不平,在猛烈的陽光照射下,坐在鐵甲車上,搖擺拋盪,極度辛勞!別動軍剛進入丁村口,就遭到阻擋,一時槍聲大作,炮聲喧天,飛機立即來掩護轟炸,鏖戰了近一個鐘頭。中午我們才進入村內,只見大部份屋舍已成灰燼,戰爭真是殘酷啊!

當晚折返丙村的營地,又遭共軍連連騷擾,可幸仍舊毫無損傷。翌晨,退出丙村,沿路戒備,以掩護接濟品的運入。

行軍進入第六天了,深入再深入,推進再推進,以掩護工兵、炮兵和鐵甲旅團的指揮部進來。越過丙村,再越過丁村,在戊村外圍的田野紮營;田野的範圍不大,兩面是鄉村,其他盡是叢林,形勢險惡。田野平日被牛群踐踏,曬乾了,凹凹凸凸,夜晚就鋪塾雨褸作「床」睡覺,背脊難堪,哎!昔日勾踐的臥薪嘗膽,可不及我們這滋味的辛酸!

每個士兵的臉上,已不見有歡容了。愈進愈深,危機四伏,防不勝防。鄉路被對方放置地雷,連日來,有幾輛鐵甲車中伏,不過損傷皮外,沒有大礙,却增加我們精神威脅。

小團繼續進入戊村搜索,村中靜悄悄的,早已人去樓空,高腳屋裡全無居民,裡裡外外建立堅固的防空壕,定然是對方曾使用做基地。可能知道我們來勢洶洶,避開鋒芒了。村中空蕩蕩,值錢的東西已沒有,雞鴨更少,大家向一株株椰子樹動腦筋;椰子樹高,不易爬上去,就用斧頭和鋸,砍呀砍的,鋸呀鋸的,好不忙碌,整株倒下,大夥兒衝上去,爭相摘取,食椰肉,飲椰水,好夠味道。可憐十多年來培植的果實,一陣子就完蛋了。

鐵甲旅團已進入戊村的田野紮營了。我們小團再深入,越過己村,田野盡處是叢林範圍,荊棘密佈,坦克車難走,我們嚴加戒備,讓工兵開闢去路,將駁船運載進去,在湄公河建立浮橋,讓另一隊別動軍──他們是直昇機空運進去的──從裡面行軍出來,裡應外合,然後會師踏上歸程,結束這期大作業。

然而,戰線拉得太長,據點太多,場面擴闊,甚難兼顧周全;對方若探知底細,來個包抄戰略,我們自是處於危險萬分之境。第八個晚上已經發生了,旅團在戊村,我們已接近己村,而一列接濟品在進入丁村時竟被襲擊,另一師團的一個小團負責護送,全軍盡墨,傷亡慘重,鐵甲與卡車被焚毀十輛之多,我們小團也增派一個中隊,因作先鋒隊伍,走了前頭,反而損失輕微。這消息著實使人驚惶,大家更小心翼翼。在叢林戒備開路回來的那一晚,回到營地佈防,更令我捏一把冷汗。天已入黑,突然有命令轉換鐵甲支隊,改變防線;另一支團鐵甲部隊載來一小團別動軍,一上一落,黑夜中亂成一片,摸來摸去,鬧哄哄的,真是又好笑、又好氣、又驚慌;如果適時遭敵進攻,哎喲!我不敢想像後果如何了。

「你不用耽心,我們小團有先師廟庇佑,平安大吉的!」從西貢軍眷營調出行軍的王全勝,有時和我談及目前的處境,每每自我安慰的說有神靈保佑。十天來,的確保持幸運紀錄,死亡輕微,損傷不過廿多人,在乙村時還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但能否幸運的回去,是沒有人敢推測的。

以後一連幾天,在戊村田野旅團營地外圍駐防,天天在四周搜索一回,至於深入叢林掩護工兵的任務,已由別動軍替代。

日子一天天的拖長,精神更加緊張;奇怪的是:每次到丟空的鄉村搜索時──尤其是在戊村,盡管有許多防空壕,盡管共軍曾發射四十破炮彈,大家居然不當作一回事。捉雞、摘瓜、砍椰樹,吃吃喝喝,在村裡搗亂。聽到對方的槍聲射出,則向外飛奔,再佈陣打進去!返回營地紮軍時,即使別的防線有騷擾槍聲,大炮震響;我們「幾仔爺」還煲其糖水綠豆沙。綠豆是吳建森、王全勝在村裡搜羅到的「補給品」,棕櫚糖則向鐵甲兵換取的;有時邊吃邊跳進戰壕裡,吃得十分刺激!

在那幾天中,從收音機廣播得悉,杜高智中將飛機失事於西寧的消息;他是第三軍區司令,他的殉職,不知有無影響這兒的行軍計劃?我可以說歸心似箭,希望早日結束這場征戰。

二月廿七日,我們小團又重張旗鼓,接替回別動軍的任務,深入行軍,不同的是保護工兵的撤出,如果沒事發生,開始「班師回朝」了。

早上,穿過了密密的叢林,轉入一條紅坭路,一看!坭路狹窄,兩旁樹林森密,鐵甲車最難活動的地勢,我即提醒隊友們警醒觀察,準備戰鬥,話剛提及,轟隆轟隆之聲從天而降,吊炮,射四十型炮,槍彈,一齊襲擊過來,幾乎令我們措手不及!中隊長臨陣畏縮慌張,早就鑽進鐵甲車廂內;這回我却很鎮定,一面收聽著傳訊電話機,等待大隊長的指示;一面叫建森、全胯等將機關槍掃射進路旁去,他們必定在兩旁躲起來。

一句鐘頭後,飛機來轟炸,但叢林密密,又怕誤中己方隊伍,投鼠忌器,作用不大。共軍的火力,也漸漸靜歇,我們即檢視現場,一死十六傷,周有金在這役中掛了彩,救傷直昇機載送回越南去,塞翁失馬,總算是歸家團聚有望,而我們仍然留在戰場,未卜吉凶。

午後二時多,我在傳訊電話機中,聽到前面的訊息,知道第二大隊已經抵達河畔,與別動軍接手了,開始護送工兵回程。可是,對方委實佈署埋伏得太長,不停地騷擾,間歇地發射,前頭的鐵甲車遭殃了,別動軍也被攻擊。最令人氣急敗壞的還是工兵,全無戰場經驗,稍遭射擊,我們和鐵甲兵還擊掩護時,他們就著慌,停了車,不敢再走,匍匐在地下,更易成為敵人攻打的目標。在陷入埋伏線中,時間愈拖長,愈耽心車輛被破壞,連累了我們。千催萬催,叱吒呼喝,好不容易才把工兵趕走,時已傍晚了。

我們又要等待別動軍的撤出,這些老虎頭,平日威猛傲慢,瞧不起步兵,如今隊形完全散亂了,步行趕路,顯得筋疲力竭;間中,仍然遭到敵人射擊,我們發覺是從樹梢上襲擊,於是向樹頂反攻掃射,戰事才告沉寂。

天黑了,我們很害怕,密森森的叢林,唯一的出路,鐵甲車無法轉動,簡直一條死路!我們又要等待掩護別動軍的坦克車先行,才押後趕出。他們走得緩慢,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小團由上至下,都如熱鍋上的螞蟻,難以忍受,真是最漫長的一分鐘!

後來,小團所乘的鐵甲支隊,接獲命令,改為先行趕出;他們似乎心有不甘,不肯讓路,我們又焦急、又驚怕、又氣憤!爭持到九時,才獲得讓路,返抵旅團營地,已是晚上十時正。

能夠脫離險境,大家舒了口氣。但是,這好比關雲長過五關斬六將,一關之後又一關;進線太深,退出不易;單單是鐵甲兵和戰鬥部隊,還容易解決,大可以衝鋒陷陣的血戰出去。炮兵和工兵就無能為力了,一進一退,全靠我們的掩護。這樣一來,敵人若封鎖出路,就頗難應付。

我們全軍照原路趕回歸程,返抵接近丁村的廣大田隴,在空曠中央防守;另一方面則有一團別動軍,不知何時進來,只知是配合我們,掩護我們歸去。

共軍實在猖獗,日夜不停吊炮,直昇機降落救傷或接濟,必發炮過來;飛機稍為降低視察,必響起防空機關槍,證明外圍樹林和村子裡,都潛伏共軍,全面包圍住我們。

為了打通這段險要路程,美軍起用了空中堡壘B五二,轟炸丁村附近的出路。晨早六時的一次轟炸,天仍未亮,轟隆響聲大有震破耳膜之勢,黑煙薰天,火海一片,整株大樹也被捲起,威力巨大無比,八時再來一次。炮兵配合連續發射,如果立刻起程,並不困難,相信順利撤出。可惜工兵和炮兵的搬運,十分緩慢,還要測量地雷,拖延了時間,無形中給共軍喘息機會,增強防線。

別動軍率先開路,空中仍有飛機轟炸以掩護,不過,雙方距離太近,轟炸時害怕誤中已方,有點投鼠忌器,作用不大。三時多,剛進入丁村口的叢林地帶,輪到我們小團負責打出路,我的中隊又走在最前頭,傳訊電話裡,收到大隊長提示:留心應戰!

「槍桿指向兩旁,特別小心!」我代中隊長向隊友指示,建森夠經驗,立即弄好他那挺機關槍。

「全勝!必要時你助我上子彈!」他叫著。

鐵甲車廂位置不大,在裡面很難轉動,我只好站立中央聽電話機。

轟隆!嘭嘭!霹靂卜啪!前進不夠一分鐘,果然不出所料,被襲擊了。迫擊砲、四十破,連環不斷打來;我們為了掩護工兵和炮兵,不能擅自衝出。鐵甲車隊接獲上級緊急命令:「立刻轉頭折返!」在炮彈射擊中鐵甲車趕忙掉轉頭,就此一剎那間,砰的一聲響在耳邊,我坐的車中彈了,一陣黑煙捲起,火藥味撲鼻,啊呀!完了!我就這樣子完蛋了!

以為自己完蛋了,定下神來,原來並沒有。總算好運,反坦克飛彈擦身而過,車子仍然飛奔,稍遲一秒真的當場陣亡。兩個鐵甲兵受傷了,王全勝也被彈片擊中,我下意識地撫摸自己的身體,並無鮮血,肯定完整無損,即取繃帶替三名受傷者包紮。

返回廣大田隴歇息,唉!那一晚,是從軍以來最難過的一晚,我後悔為什麼不逃伍?明知征柬是險惡重重,仍絕無嗟怨而來,是勇敢?還是愚蠢?命運陷入危險中,誰敢說自己能安全返越?我真耽心會棄屍柬境!

渡過徬徨之夜,第二天早上,B五二先後投彈三回,各種飛機不停地轟炸,炮兵連續發炮,總之用盡火力攻擊,估計敵軍一定傷亡慘重。

我們改變出路,沿鄉路的兩旁駛出,這兒比較少樹林,鐵甲車容易行走,上空有巡邏機飛翔,直接同地面的旅團聯絡和指示,據悉前面有另外一小團別動軍,正開入半程,與我軍互相接應。

下午一時,開始攻打出去,仍舊是別動軍先行佈防,一面前進一面掘戰壕,實行準備就地血戰。我們小團跟著乘坐鐵甲支團推進;到達丁村範圍,我們又爬頭領先;再度狹路相逢,終於共軍開火了,我們也立刻還擊,槍彈吊炮齊飛,響聲呼叫共鳴!村中屋舍已夷為平地,對我們有利,鐵甲火力雄猛,共軍無法佔優勢。這個地點,第八晚曾消滅不少我方軍隊,還有屍體丟棄在此,被焚毀的戰車殘骸仍在此。大概他們欲如法炮製,可惜其如意算盤打不響了;飛機的轟炸,大大的削弱其實力,我們的奮力反攻,使其嘗到失敗的滋味!

一輪鏖戰,對方的槍炮漸漸靜歇,我們沿路佈防,讓工兵、炮兵、旅團指揮部等撤出,也掩護別動軍的退出,我們則殿後衝出。共軍又在兩旁掃射,這時,由於其他隊伍已全部退出,我們不再戀戰,用盡火力,衝出重圍!

突然間,路旁有兩名背負行囊的士兵,向我所乘坐的鐵甲車招手,以為是己方失蹤求救的軍人,準備駛進去接援,說時遲,那時快,忽見一個穿黑服的奔跑過一旁,跟著一炮射過來,在頭頂飛過,嘩嘩!好危險!

「媽的!他們假裝自己人!」我們呱呱叫,戰車繼續飛奔。

那段路程是最驚險的!一輛鐵甲車途中竟發生故障,別的車只顧衝鋒而走,不肯援手;又是我坐的那輛好心腸,冒險停下來拖拉,兩旁都是敵人,我們在車上猛烈掃射,掩護那個下車拉纜縛扣的,他慌張得手忙腳亂,那時刻真是最驚險、最刺激!

終於,衝出了重圍。遠遠望見丙村那大寺門,大家才放下心來,連呼好險!

在丙村渡宿一宵,再趕歸程。沿路險要地方,都有友軍佈防掩護,但我們仍不敢大意,戰戰兢兢,謹慎戒備,以保存生命為要。一直出到第七號公路,再無騷擾,啊!全軍歡天喜地,感謝神靈!保佑平安!我當時心情的興奮,真難描述;哦!好像是在死亡邊緣歸來!

小團告別旅團,單獨由一個鐵甲支團運載,經過近老宗、實返、回到炭窰營地。副中團長黃文田中校立即前來慰勞:「嗨!你們被困在裡面,中團長焦急萬分,我也好生擔憂呢!」

如今歸來,上上下下都為之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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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由於戰事上的需求,這回征戰歸來,並不同往日返回龍蛟基地休軍,只是在越柬邊    界線戍防,就當作休軍了。

小團指揮部駐守在廿二號國路,越南境內最後的邊防據點,距離善言基地幾公里;前往柬境的賓坤廊社也不過四公里。據點的大部份地方是美軍駐防,我們只在一小部份區域設立指揮部而已。

戰地凱旋,死中復生,不能享有優悠歇息,大家有點不滿意。我尤其沉悶,幾個要好的華裔兄弟都離隊出走,周有金和吳建森打了退堂鼓,逃伍了,王全勝則重返西貢軍眷營工作……

這田地,我真的厭倦了軍中生涯,槍林彈雨簡直是和死神開玩笑;我回想鐵甲車險些中彈的一幕,當時如果走慢一秒鐘,很可能向閻王報到了,多麼危險呀!為什麼還戀棧?但是,每想到逃伍躲藏在家中,受檢查拘捕的威脅,被勒索恐嚇逼迫窒息,以及一旦送人軍牢品嚐鐵窗滋味,甚至送出戰場當「勞工逃兵」苦差,我就會更難堪,故猶豫不決。

在邊防據點,我一連接到幾封後方來信,尤其是惜珍的,倒令我煩悶的心情開朗一些。然而,此時情景,不再是後方的慰勉就能滿足我的心願,我時刻期望的,就是早日脫下軍服,返回後方去,自由自在的,重新恢復平民的生活!

 

 

本文發表於香港徐速主編《當代文藝》第一○四期,一九七四年七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