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出茅廬

 

我寫生活隨筆時常提起童年艱苦,不諱言自己年幼家境貧窮的生活,早在一九六四年越南堤岸亞洲日報青年文藝版,發表過我的坦率描述:《從奮鬥裡站立起來!》曾獲得不少文友和讀者所關注。近年很多新認識的朋友,每閱讀到這些篇章,會提出疑問,何以致此?有什麼好解釋呢,人的出生不是由本身選擇的呀!

 

回顧我的童年,生長在最貧窮的家庭,出了娘胎就捱苦,吃奶還未夠經驗的時候,病魔就疼愛著我,貧困家庭雪上加霜,父母曾一度乞取百家米以治癒我的弱軀。父親是鋸木工人,微薄工資不夠一家四口開支,捉襟見肘,讓妻兒生活得不溫飽,連居住的地方,也是租賃人家茅屋的一個房間,簡陋狹窄。

 

我時常說,自己小小年紀就去玻璃工廠當童工,其實,我真正初出茅廬踏入社會的第一份工作,還不是玻璃廠的童工,而是寄人籬下,有食無工的幹活,十分艱辛。以當年環境來說,孩童能進入玻璃廠打工算是幸運的,工資較高,可以幫補家計,沒有熟人介紹,不容易獲得錄用呢!

 

年少家貧,直到九歲那年,父親經濟才好轉,開設了花生廠,做了老闆,算是最富有的年頭,我有機會挽著書包上學。可惜好景不常,父親竟在此時患上嚴重大病,不幸地變成殘疾者,本趨穩定的家境就給拖垮了,破產了。

 

我剛滿十歲,便得跟十三歲的哥哥離開茅廬,一齊出社會打滾,窮人的際遇就是這樣!哥哥進入玻璃廠當童工,我呢,接受一個熟人的收容,在其家中工作。

 

我清楚記得那個早上,稱呼「奀媽」的婦人,對我父母許諾好好地照顧我。她感謝父親的花生廠過去收容她孤兒寡婦母子倆,現在環境逆轉,她為了報恩,即使沒有什麼財富,反過來收容我,把我當作親子般看待,以減輕我家拮据的經濟,讓我父母少一重負擔。

  

   奀媽把我的衣服包裹好,綑綁已拆卸的床舖,(舊式的床是幾塊木板,兩張長凳),均勻分成一擔,肩挑回其家。臨別辭行,依依不捨,母親眼中含著淚水,父親表情呆滯無奈,只勸我今後乖乖聽從奀媽的話,勤奮做人。我沒有哭,幼小的心靈感到難過,悶悶不樂,誠惶誠恐,不知明天的日子怎麼渡過!

 

   平生第一次去工作,就要離開茅屋,離開家庭,離開父母兄長。眼見奀媽挑擔沉重地步行在前,我亦步亦趨的跟在後,腳步也很沉重。那剛剛是五十年代初的堤岸,還未繁盛,由新馬路區域經跑馬場往七丫路棋盤村方向走,大約四公里左右,屬於郊外區域,家家戶戶各自謀生,路上人稀車少,特別顯得景況淒涼。

 

   到了奀媽的家,那是間四乘十公尺的房屋,安頓床舖衣物妥當,立即開始我生平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洗刷牛奶罐鐵片。原來我父親的花生廠倒閉後,奀媽失業,生活堪虞,立即計劃將積蓄的錢安裝一副鐵剪,回家做剪牛奶罐的小工業。每天奀媽向收破爛的專門購買空舊牛奶罐,剪掉罐的蓋與底圓邊嵌駁處,切割中間銜接部份,攤開成長方型鐵片,洗滌乾淨,供給其姊夫鑄造細小茶葉罐。牛奶罐鐵片積聚著奶漬污垢,要浸泡在放有蘇打粉的大水桶裡,經過一夜,翌日才能洗刷乾淨。

 

   我每天起床,幫助奀媽做妥家務,開始洗牛奶罐,要使用椰衣刷子(椰子殼外層纖維體,當時還沒有塑膠用具),擦洗污垢,再用清水沖淨,晾乾,就完成任務。每天這樣幹,看似容易,但由於鐵片笨重,要用雙手往蘇打水裡挖取,蘇打的強烈浸蝕,雙手會損毀疼痛,而且鐵片剪口鋒利,隨時碰撞流血,那時似乎沒有什麼勞 動保護措施,而且一個孤苦的孩子也懵懵懂懂,常識有限,也沒人理會。有時那個頑皮的奀仔來搞擾,我加以反抗,竟然被惡人先告狀,做母親的往往偏袒兒子,我就要受奀媽指責怒罵,真正有寃無路訴。還好,奀媽有個弟弟,間中來住幾天,他很會哄騙我:「新仔!專心努力工作啦!過年舅父買件拉鍊衫送給你。」所謂拉鍊衫,是縫上拉鍊的T恤,現在來說是很普通,那年代是新發明的高貴產品,富人才有能力購買。這位舅父口惠而實不至,哄騙我開心而已。

 

當時我這樣工作,沒有怨天尤人,只是堅忍地苦幹,有時候是含著淚水工作。我知道,環境逼人,無可選擇,自家的茅廬都沒有,父母要租人籬下,兩餐不繼,自己年齡太少,初出茅廬,不識前途去向,不強忍承受,還能幹什麼呢!

 

   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一生由窮困而慢慢好轉,在越南又度過不同的際遇,不同的政治環境,出生時是法國屬地,經過日據時代,然後是越南共和獨立,隨之而起是越戰硝煙彌漫,充裕的美援,美軍壓境,之後是國家易幟,社會主義統一了國土,最後還移民美國,生活於世界最先進的社會。從初出茅廬開始,直到古稀之年,倒算多采多姿呢!


  然而,無論去到何處,我忘不了越南堤岸,總是留戀這個家園,可能是我生長的地方,是我初出茅廬之處,退休以來,每年我還是回去探親訪友,歡欣共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