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想起吳望堯

  

 

早晨,習慣性泡沖一杯三合一即溶咖啡,呷一口,然後進入書房,開啟電腦,查閱意描,那是我每天循例展開的首選活動。

 

今天接獲意描不多,其中風笛詩社荷野文友傳遞「夏菁詩人前輩散文選五篇」,覺得最有份量,先睹為快,立即拿起滑鼠對準位置按下,顯示在面前有五篇散文題目,末尾是「遊俠詩人吳望堯」。

 

吳望堯!這個名字突然令我思潮起伏;吳望堯!這個名字我從未忘記,深刻印在腦海裡。

 

回想起來,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我以一個小學生程度練習寫作投稿,處女作是在萬國晚報學燈版園地刊登,當時非常高興,像一針興奮劑的令自己繼續創作,以學燈版天天刊登的作品為學習目標,借鑒仿傚,除了散文之外,不少詩章引起我的興趣。

 

我家境貧困,沒有餘錢購買課外讀物,不懂得什麼港台文藝書刊,更不知台灣有許多著名詩人,我每天閱讀惟一的萬國晚報,一元一份,已算是補充知識的最大來源。

 

有一天,萬國晚報萬花筒版,向來是登載雜文的副刊,這回卻加插擺放一首詩,引起我特別注意,題目是〈火星訪問記〉,非常突出,充滿科學幻想的創作,而作者署名呢?很陌生,就是吳望堯!

 

萬國晚報的文藝作品都在學燈版發表,大都是青少年學生的練習圜地,我是新手,經常見到的幾個新詩作者有:區劍鳴、絲絲愁(陳夢詩)、金天虹、小傅、符節合……沒有見過吳望堯的名字。

 

這吳望堯是誰,為什麼不是發表在學燈版,我滿腹狐疑,因而加深銘記這個大名,而且〈火星訪問記〉命題特別,印象再度加強。詩句內容是描述人類飛往火星訪問,以為很了不起,誰料到這些火箭飛彈之類的地球新科技,火星人早已收藏在其博物館裡,真是一大諷刺!那時美國阿波羅還未登陸月球,阿姆斯壯還未踏出人類的一大步,這首詩以科技幻想大膽創作,就引起不少讀者的興趣,有人作為茶餘飯後的笑談,我更加無限喜歡,把該詩剪下,和其他參考作品結集張貼,留存起來,久不久拿取翻閱,欣賞人家的佳作。可惜後來戊申戰亂,我被迫從軍,家中物件輾轉搬遷,許多書報失落,不知蹤跡了。

 

  越戰期間,動盪不安,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喜愛寫作的青年,影響更大,少數有錢的可遠走高飛,離開戰地,其餘的不是到處躲藏就是當兵,寫作的潛力就難以發揮,流失許多機會,埋沒不少天才。我身在軍中,卻堅持創作理念,仍然陸續有作品見報,只是很少和各文友聯絡,後來我僥倖調回後方招募組工作,遠離前線,才算鬆口氣,有時間接觸文藝圈內的朋友。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吳望堯就是台灣詩人巴雷,從台灣刊物提及「吳望堯在西貢」,才知道他原來一直在越南,進一步再探詢得悉,吳望堯就是越南著名的天龍梘粉廠TICO的老闆。

 

一九七五年南方解放,初期的偏激政策對擁有資產者十分不利,像我們的小規模玻璃廠影響不大,天龍梘粉廠那麼龐大機構,必定遭殃,早早就由軍管政府派員接收,劃歸國營企業,吳望堯在越南的資產便一無所有。

 

兩年後,在一個聚會場合,遇到一位過去是天龍洗衣粉廠員工的新朋友,告訴我吳望堯已經離越返台,為他慶幸!這友人以為我在越華文壇立足長久,一定認識其老闆巴雷詩人。事實上在那動亂的從軍日子,我有空就輔助玻璃工廠業務,少參與其他活動。解放南方後的一段頗長時間,更不用說了,外界消息中斷,沒有確切國際音訊,新社會困難重重,越華文壇幾乎停頓,人人自顧不暇,那有心情留意其他詩人學者的狀況。雖然八十年代末開始,越華文藝漸復興,我恢復寫作活動,目標都在越南範圍內,絕不涉及港台外地,避免招惹麻煩。

 

一九九七年我移民美國,才重新放眼觀看世界華人文壇,發覺已經有很大轉變,後浪推前浪,新人輩出了,昔日的著名作家,如果不繼續出場,在文藝大舞台上,容易被人遺忘。

 

○○八年七月,忽然在網上接到一則讓我震盪的噩耗,吳望堯病逝中美洲宏都拉斯!吳望堯,我記起了〈火星訪問記〉,我記起了越南天龍洗衣粉TICO,一個前進越南事業有成的華僑企業家,一個以巴雷筆名成功創作科幻特色與典型風格的詩人,晚年靜悄悄客死異國,不免令人惋惜!

 

 

      一三年八月廿四日稿於美國亞利桑那州鳳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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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錄詩人余光中悼文

 

銅 山 崩 裂

 

■ ■ ■ 追念亡友吳望堯 ■ ■ ■

 

余光中

 

詩人、中山大學外文系榮譽教授

 

文訊雜誌第282  人物春秋

中央副刊2009-04-04
中央副刊 http://www.cdnews.com.tw  

http://www.cdnews.com.tw/cdnews_site/docDetail.jsp?coluid=122&docid=100720299

《香港文學》20094月號總第292

 

 
左起:1957年藍星詩人夏菁/黃用/吳望堯/余光中

 

吳望堯作品呈現多樣面向

 

 

他那無所不入、入而無所不透的想像力,曾經兼探東方與西方,貫穿美學與科學,並且敏感的觸角伸向未來,則將長久馳騁於他的詩篇。

   詩人吳望堯晚年多病,幾近失明。很久沒有通訊,只知他遠在中美洲,等到他客終他鄉的噩耗輾轉傳來,雖為新聞,卻已非近事了。我的難過就像隱隱的內傷,難以指認確在何處;儘管疼痛沒有焦點,卻牽連到半個世紀的回憶。
故事雖已結束,但怎麼開始的,竟記不起了。只記得1954年藍星詩社成立之初,創社的五位詩人並不包括望堯,所以他的出現當在蓉子之後,而稍早於黃用。等到我在19569月結婚的時候,他已經是來廈門街按我家門鈴最頻的常客,遠較夏菁、黃用為頻,更不提創世紀那些豪傑了。

   我這一生從未入黨,對於組社結派也無興趣。當年參加共組藍星,是因為鍾鼎文、覃子豪兩位前輩忘年枉顧,連袂相邀,令我有些受寵若驚。但他們畢竟 長我1516歲,可以結成文友,卻不便膩成詩弟詩兄。真正常泡在一起高談闊論、褒眨人物的,是四個人:其中夏菁長我三歲,望堯和黃用各小我四歲到八歲,可以算是同輩。黃用年紀最輕,反而知性最強,擅於理論分析,評人最苛,來我家最大的興趣在坐而論道,而對世事的繁複不太關心。夏菁年紀最長,性情最寬厚, 即使論到「文敵」,也只輕描淡寫,談笑用兵,從未見他劍拔弩張。他另有入世的一面,不會只顧跟我談詩而冷落了我的家人,疏忽了我的新娘,可說是理想的客人。望堯在談詩之外,更樂於融入我的家庭,跟我們夫妻玩在一起。他在台灣似乎沒有家庭,可以確定的是只有一個哥哥,叫吳望汲,乃國大代表之類。我們很少追 問他的身家,只知道他曾在淡江英專肄業,而他也很少自述家世。

   無羈無絆,這麼一個單身漢,又是任俠善感的性情中人,喜歡常來我家,而且不一定唯詩可談,所以很自然就成了玩伴,不但點子多多,而且往往夜深才 散。望堯的詩有其陽剛雄奇的一面,與我同一類型的風格可以呼應。兩人有不少同好,從觀星到鬧鬼到欣賞古典音樂,我們都能共享;吾妻我存也縱而容之,顧而樂之,參而加之,留下了不少同樂的回憶。

   當時台北的夜空,大氣尚未污染,光害也還不劇,星象有時歷歷可見。我們不一定要去開曠的河堤上才能觀星,就算廈門街的巷子裡,也可以在冬夜仰望 獵戶星座,像天啟神諭一般,那麼壯闊而璀璨,堂堂自東南方升起。望堯總是興致勃勃,一手電筒,一手星圖,不斷俯仰參照,求識天顏,神遊乎光年之外。兩個星迷就這麼夜復一夜,共遊於宇宙之大,光程之遠,忘情於天文學與神話之虛實綢繆。那段時間,我們寫太空幻境的詩因此也就不少。19578月,我的〈羿射九 日〉一詩在《中央副刊》發表,有「拉開烏號的神弓,搭一枝
衛的勁矢」之句。望堯當天從南部趕回台北,特別為之買了一把黑漆的長弓來送我,令我深感知己的知音。

   另一同好便是鬼神的靈異世界。我們常在夜深述說或編造鬼故事來互相驚嚇。有時會忽然關掉電燈,用電筒由下照上,露出明暗易位的一臉猙獰。我們夫 妻本來不看日本電影,卻在望堯的勸誘之下去看了《四谷怪譚》、《獨立愚聯隊》,當然還有《宮本武藏》。有一次我們上街,望堯昂昂然獨步於前,我走中間,我存則落單拖在最後。事後我存抗議,望堯卻說:「日本片裡的武士都是這樣的。」

   望堯酷嗜古典音樂,入迷之深勝過我們夫妻,尤其聽到高潮入神,總會情不自已,做出打拍子應節的手勢,一面閉目忘我,隨著曲調陶然地哼哼唧唧。受 到他的感染,我們更加興奮。他的記性很好,即使不聽樂曲,也會大段哼出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或是貝多芬的〈皇帝鋼琴協奏曲〉。我則不甘示弱,也會哼出林姆斯基.科薩柯夫的〈天方夜譚〉來較量。

   望堯乃浙江東陽人,該是初唐詩人駱賓王的同鄉。當年藍星這「四人幫」的少年遊,正醉心於西方的繆思,並未認真追究彼此的籍貫。其實夏菁與望堯都 是浙江人,我和黃用都是閩南人,原則上均為南方人,也許可以另組閩浙詩派了。四人之中,黃用最高,依次遞降是夏菁、望堯和我。望堯剪小平頭,額寬頷窄,嘴比較小,閉緊時愛鼓起下唇。臉色經常灰沉,兩頰有些瘦削,皮膚較粗如橘面。發聲近於男中低音,鼻音與喉音較濃。他的表情以陰鬱為基調,但在興頭上也會意氣 風發,一時豪放,浪漫到不行。

   有一次一連好多天他未來我家,我們不放心,輾轉打電話找到他。果然有了意外。他租屋獨居,生活不守常規,某次深夜回去,進不了門,便攀竹籬入 內,不料跨越失手,被一根竹尖狠狠戳進脅下。我們立刻趕去探傷,見他果然紗布吊臂又裹脅,狀若傷兵。不過又發現他非但沒有沮喪自憐,反而引以為傲,髣t做 了一次落難英雄,我們也就釋然,苦笑以對了。

   我和望堯儘管相交莫逆,但是來往的場景多在廈門街我家。至於他的日子平常是怎麼過的,跟哥哥的關係又是如何,我們並不清楚,只覺得這位朋友嚮往 的雖是武士氣概,真正過的卻是吉普賽生活。有一點卻可斷定:不管他寫過多少情詩,當時他應該沒有女友,否則總會帶來我家。我存憐他浪蕩無主,就把自己一女中的一位同學介紹給他。望堯約會了她幾次,甚至還同去郊遊,不過後來並無結果。也許那女孩並非詩人的知音,加以對方的家長一聽是什麼詩人,就反對他們交往 下去了。不過望堯也並非毫無收穫,例如〈騎士的憂悒——給葉洛.芙瑛〉和〈乃有我銅山之崩裂〉,就是事後留下的情詩:「葉洛」影射的,正是那女孩姓黃。

   我和望堯深交,是在19551958那三年。1958年的夏末秋初,短短三個月裡,母親火化,珊珊降生,我自己更遠赴美國:人生的三大變化接 踵逼來,先是悲喜交加,而終於被寂寞領走。等到1959年秋天從美國回台,幼珊卻繼珊珊而來,我在師大英語系新任講師,又忙於備課,遂無法像從前那樣和望 堯頻密來往。望堯大概誤會我在疏遠他,意有不釋。其實我留美一年,他先後贈詩兩首:一為送別的〈半球的憂鬱〉,一為催歸的〈四方城裡的中國人——給光 中〉,都真情流露而詩藝精巧。而幼珊出生,也是他第一個飛郵去美國報喜的。如此情義,絕非泛泛。

   195911月,我回台一年後,望堯也毅然決然,連根拔起,遠征越南而去。這一去,連他自己一定也沒想到,竟是漫長的18年,直到1977 9月才從越共統治的西貢重返台灣。其間他在西貢創業,專利經營他所研發的清潔劑而致富,生活穩定後重拾詩筆,頗為多產。不幸最後越戰逆轉,西貢一夕陷落,他的巨富化為烏有。當時我已轉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先後寫了兩首詩給他:前一首寫於他身陷初破的亂城,題為〈西貢——兼懷望堯〉,後一首寫於他重獲自由之際,題為〈赤子裸奔——迎望堯回國〉。我們相互贈詩,都是遠阻兩岸:他贈我詩,還在偏安之局,我贈他詩,卻在兵燹之世。

   望堯一家能從易手後的西貢逃出來,我家也出了一份力量。我父親久任僑委會常委,乃促成僑委會聯絡台灣駐泰國代表沈克勤,向越方證明望堯的戶籍本在台灣。如此望堯始得先飛曼谷,再轉台北。後來望堯驚完憶驚,才對我們追述,他帶家人登機之後,起飛之前,深恐臨時還有變故,那一刻長於千年,是怎樣焚心的焦慮。

   但是台北居亦大不易,望堯的化工企業已經毀於越戰,他破產了,身心俱疲。三年之後他鼓起餘勇,帶了全家再別台灣,去一個比越南更遠而且全然陌生的異國。他去了馬雅古國宏都拉斯。一舉而要融入中美洲的人情地理和西班牙語的日常生活,更不提還得全神創業,壓力之重當然容不得詩人吳望堯再顧繆思。漸漸,他與台灣失去了聯絡。尤其到了晚年,久患的「老年視網膜退化症」更加惡化,就算把兩架放大鏡疊在一起,也只能勉強辨識字形,而儘管如此,稍一久讀也會 眼痛。至於寫字,也苦於舉筆維艱,所以難於和朋友通信。如此困境,當然更敗壞詩興。

   這便是曾經與我友情共鳴詩興相通的傑出詩人吳望堯。在交會時他曾經與我如此地親近,而錯過後卻又與我如此地疏遠。他是藍星星座飄泊得最遠的一剎 流星。金屬疲勞的肉身啊終於埋骨在馬雅的青山,曾經歌哭於斯煥發於斯的福島,再也回不了了,而用詩句牽過繫過纏過的神州,更無緣再踐。但是他的魂魄,他那無所不入、入而無所不透的想像力,曾經兼探東方與西方,貫穿美學與科學,並且用敏感的觸角伸向未來,則將長久馳騁於他的詩篇。可憾者他的詩名今已不彰,連 張默主編的《新詩三百首》也吝於為他留一頁半頁。我相信,吳望堯留給現代詩史的豐美遺產,仍有待耐心的史家,論者仔細清點。棺雖已蓋,論猶待定,詩友學朋們,看一看後視鏡吧。

  
吳望堯的詩作產量豐富,風格多元,佳作不少。大致分來,約有三類。第一類是少作,受了新月派和西方浪漫派的影響,輕倩柔美,意淺情濃,和我早年的情況相似。第二類仍是抒情的小品,但命意轉深,個性轉強,感性獨特,風格漸向現代詩接軌,看得出大有發展的潛力。第一類可以下列的〈豎琴〉為代 表: 

       我的心是隻小小的豎琴,  
       久久沒有人來彈奏,
       如今撥出了優美的聲音,  
       被你一雙纖纖的手。
       你切莫把琴絃彈得太重,  
       因為絃絲已經陳舊,也不要儘管輕輕地撫弄,  
       那將撩起我的憂愁。 

   第二類的佳作應該包括下列的
〈銅雀賦〉 

   若你有銅雀 鎖不鎖得住春天若你有春天 鎖不鎖得住二喬若我有東風 便把東風一股腦兒借你借與你漫天的花雨 千樹的桃花 

   逐水流。可是江南不是千山的江南任十里的春江向晚 凝目處堆煙砌霞漢朝的樓台不見樓台 荒蕪的庭院深深誰還知道千年的往事 又散入了誰家? 

   若你有春天 鎖不鎖得住東風若你有桃花 染不染得紅半壁的天涯百代下 若你在銅雀遇見了二喬且問她 若三月的東風不來 妳嫁是不嫁
 

   這種詩真是尖新可口,用現代的口語來傳古典的風流:徐志摩無此自如,何其芳無此颯爽。節奏太滑利時,已懂得將「千樹的桃花逐水流」分在兩段,頓 挫來得突然,乃收變速、變調之功。又如「染不染得紅半壁的天涯」,既有口語的自然流暢,又有「半壁天涯」的化虛為實,巧鑄新詞,誠然是推陳出新的。又如 〈醒睡之間〉這一首: 

  
睜眼泅泳於黑海灣的菱角線上聽心的幫浦在壓縮,呼吸如蛇之在我鼻穴中游動

   四壁牆上有十六隻眼睛在交換眼色手術台上躺著待割的魚吧可以掀去我的鱗片了,流白色的血液而無感於痛的所以一群戴口罩的木乃伊在私語著 

   我是被壓在這灰色光的金字塔下的躺在一方冷寂的沙漠,千年的歲月奔瀉直下 

   我感到,有仙人掌的利劍在刺我,向生命的脆弱處而我已是長了翅膀的,我可以飛了!
 

 主題當然是寫手術台上的病人正接受開刀,在麻藥的半昏迷狀態,經歷了成串的幻覺與聯想,從魚到沙漠,從金字塔到仙人掌,最後到鳥,真能直探魔幻寫實的奧妙。這主題,我在自己的〈割盲腸記〉一首中,亦曾處理,句法比他精鍊,想像卻不及他神奇。在這類詩中,望堯已經擺脫了早年的浪漫純情,像下面這首
〈中文橫寫〉就另具機智與諧趣: 

  
地球向東轉 太陽向西爬四千年的文化 突然變成喝醉酒的螃蟹 在台北的街頭

五光十色的招牌上
                        迷路! 

   左顧而右盼 好像都一樣
    好像都不一樣(這是左右逢源 還是左右為難?) 

   媽媽愛我 我愛媽媽那倒沒有關係 總是一家人爸爸的舅舅 舅舅的爸爸這本帳 

可就有點糊塗 

   有人說 左道就是旁門行人靠右走 就不會撞車確是有點哲學 可是我覺得  

還是挺直了腰幹走路最好 

   純論詩藝,此詩失之散文化,而排列也嫌零碎,但若論命意與造境,卻很高明。此意由我借來經營,相信會較警策,可見望堯雖多才而多產,有時卻得魚忘筌,不拘小節,不耐細改。第二類中另有一首,題為〈乃有我銅山之崩裂〉,原是一首情詩,開始兩句是: 

   乃有我銅山之崩裂了你心上的洛鐘也響著嗎? 

   當年望堯寫好後示我,只看起句就震撼了我。太有氣象了,動情,就應該如此的。古諺有云,「銅山西崩,洛鐘東應」,根據東方朔的解說:銅者山之 子,山者銅之母。洛陽的銅鐘無故響了三天,是因為遠在西方有山崩的關係。這典故我那時並不清楚,否則也會用到《蓮的聯想》中去。足見望堯涉獵雜書比我廣博,而又眼明手巧,竟能用來象徵情人之間心心相映,不,心心交撼之狀。可惜接下來的句子望堯卻寫得太纏綿太淺白,未能接住莊重的古典,落得有句而無篇。 〈我打今天走過〉是一首組詩,寫詩人走過晨、午、暮、夜,各為一副題。單看第四段〈夜〉,便可見作者想像之奇詭: 

   紫晶杯中尚存著些殘酒我是遲歸的浪子嗎?啊!何以星子摒我於門外?我欲叩月的門環卻錯抓了大熊的尾巴 

   末三行的一連串隱喻轉位得既快又妙。既單純又繁複,卻又秩序井然。望堯的許多高超之作,常以太空為舞台,而成就其宇宙劇場(cosmic drama),但也可以觀察入微,以人心人體為微觀戲院(microcosmic theater)。在他的詩藝中,回歸新古典與探險超現代可以同時進行。他的不少新古典之作,又像歌劇,又像宋詞長調,反覆詠歎,令人擊節。下面是八行的
〈大宇如網——贈所有在台的詩人們〉: 

 大宇如網,星橫黯天,南國初夏念十載浪跡,廿年浮名,方圓縱橫,已成煙霞琴棋殘落,書劍飄零,那隻身又是天涯莫回頭,看野荷如詩,新月如畫 且 罷,愁如瀉,負長劍四海如走馬待北窗高臥,東籬鋤菊,不談風雅去去何處,渺渺山河,莫非是猿鶴虫沙到如今,問新詩三千,是誰天下? 

   可惜望堯雖然多產,卻盡為短製,並無氣貫百行的扛鼎力作。他的第三類詩也沒有長篇,都以組詩的結構建成,有一種輻輳聚焦的引力。這一系列的巨構 展現出作者壯闊的雄心,善變的機心,值得詩評家認真評定。從道家的《太極組曲》和《東方組曲》到現代感的《都市組曲》和《二十世紀組曲》,再到動力美學的《力的組曲》,他的想像簡直有意將回憶、當今、展望鎔於一爐。這一類組詩格局宏大,設想奇詭,虛實相應,文白互補,為現代詩開拓了既能化古又能求新的領 域。我認為吳望堯的潛力並未充分開發,若非時代多災再加晚年多病,當能鍊就更醇厚的詩藝,完成更精美的作品。限於篇幅,我無法在此大量引證,卻忍不住要讓讀者窺豹見斑。下面先引
《都市組曲》十首之三,〈銀行〉 

   紅墨水,藍墨水,吸墨紙,鋼筆,尺算盤與算盤的咒罵,計算機們數字的接力賽帳簿上有許多阿拉伯數字,許多許多——○收入和支出摔角,借方與貸方 抗衡爭論著龐大的保險庫之地獄鎖著的銀行的靈魂驕傲的,千萬個人所追求的,不屑於一顧窮人的從冷冰冰而陰沉的,保險庫的大地獄在大理石的陰陽界上,從鐵絲網的小門投胎於朱門大腹賈的大口袋中 

 與此都市文明冷酷理性形成對照的,是《力的組曲》十一首之末,〈騎駝者〉所營造的古代文化的神祕氣氛: 

  
顫抖的銅鈴震撼著沙的波紋啊!夜冷了,幽邃的鈴聲更冷風的手指扯亂了司芬克斯的頭髮狂嗅著駱駝的屍骸,倒斃者的紅頭巾瘋狂地訴說它橫行於大漠的驕傲得意地吹動著尖銳的黑管而狂笑,隱身於金字塔的陰影 

   我並不懷疑我的駱駝是沙漠的方舟我是駝峰的征服者,我仰首哲人星在頂上放光,向無垠的沙漠指路青冷的月光撩亂我懷中匕首的鋒刃呵!我要以它插進腐朽的歷史的——心遠處,遠處傳來古老的木乃伊的歌聲我騎著駱駝,按著匕首,向它昂然而去
 

   這樣的詩句,在語言上我還能夠修鍊得更簡潔,但是在想像與風格上已經無法更提升了。                  
                                                                                             2009.2.9於西子灣      

 

附註:本文所舉之詩均見于《巴雷詩集》,希孟編

2000年由天衛文化公司出版。巴雷是吳望堯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