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 會 難 堪

天空烏雲滿佈，市區一片朦朧，暴雨淋灑連綿，狂風吹襲未歇。午後時刻，整個胡志明市，原是乾爽的、清晰的、興旺的，變得灰暗而凌亂。水！水！水！處處濕漉漉，多條街道成為澤國。

他把摩托車推上街角的食品店前避雨，那狹窄屋簷很難拒抗風雨的撫弄，潔淨的長褲與光滑的皮鞋，已遭點點泥濘濺污。他身受寒氣侵襲，心急如焚，看看腕錶，快三時了，約會的時間就來臨，天竟不作美，攔阻了這重要的相聚。這是與情人的告別儀式，明天，他就要飛回美國了，一對互相傾慕的情侶，將要分離，各處一方。這裡沒有「長亭折柳」的古雅韻味，也沒有「陽關三疊」的驪歌演唱。他決定以最新潮流的「舞場擁抱」浪漫氣氛，甜蜜揮別，必然永記心坎。

手提電話響了，是她嬌滴滴的語氣：「我已冒雨到了朝陽俱樂部啦！你快來呀！」啊！他心房暖烘烘，寒冷的暴風雨影響不了溫馨的感受。情人實在可愛，不畏風吹雨打，抵達騷壇公園朝陽跳舞俱樂部；自己還躲在街角瑟縮的避雨，真懦弱！

他望望對面街的文郎公園，淅瀝淅瀝的雨點仍不停的灑落，花卉草木正淋浴在送夏迎秋的暢快！他已無心鑒賞，神情焦急，如何冒雨赴會，頗為躊躇。計算一下，此去騷壇植物園還不算遠，穿著雨衣，雖然蓋不住長褲皮鞋，但摺起褲腳，總能保持衣服的乾淨，不會影響與嬌起舞的。至於水淹街道呢，也不能再顧慮那麼多，摩托車應該有把握衝浪前進，不會劣質到半途癱瘓吧！

就這樣，他下定決心，咬緊牙關，把摩托車推下街道，跨上座墊，插入鑰匙，啟動馬達，開放油門，車輪轉動，乘風衝雨，加油、再加油，直向西貢方面奔馳駛去！

由安陽王街，轉陳富街，入阮氏明開街，不多久，抵達騷壇公園了，嘩！熱鬧異常，雨天竟不減弱娛樂的人潮，看見紅布標語，才記起原來是國慶日的長假期，難怪公園前的兩輪寄車處人車擠迫，前推後擁。他急忙隨隊寄妥車，匆匆走出來，抬頭張望，咦！公園廣闊，樹木林蔭，何處是朝陽？迎面詢問了兩人，竟然不知道。

秒針嘀嘀走動，分鐘不停溜掉；怎麼辦？他著急得很，連忙按電話，那邊沒人接聽；一定是舞場鼓聲嘈雜，掩蓋了鈴響。

他站住，再冷靜的思索一番，拍拍腦袋，忽地靈光一閃，呀！朝陽跳舞俱樂部，就在公園過去鄰近那一排建築物裡面，沒錯！應該是那兒了。立即跑去取車，駕駛一小段路，終於見到朝陽俱樂部了。他再寄車，按電話，三步拼作兩步地速速前行。

「啊！哥呀！我等待你很久哪！哦，我看見你啦！一直行過來就是了。」

他一聽，樂極了，向前遙望，心愛的女郎就站在舞廳門前等待著，右手拿電話放在耳邊，香唇答話，左手伸向自己遙遙招呼，姿態美妙，水汪汪的瞳孔歡迎著！好舒服，好溫暖，曾經雨灑的寒氣頓時消失。越行近，心跳越厲害；奇怪，又不是初戀，竟然還有初戀再嚐的感覺！

「對不起，累妳久等啦！」他有點歉意。

「跟我來，不要多說。」她不由分說的迎上前，親暱地挽著他的手，甜蜜密的叮囑：「從外面進來，一時間未能適應，黑麻麻的看不見路；我拖住你，跟我慢慢行。」

哎呀！燈光真黑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舉步維艱，幸虧有情人這麼仔細地關懷自己，人生何憾？

樂隊演奏的音韻旋律一陣陣送入耳朵，響徹心坎，靈魂飄盪，雙手癢癢的想摟抱舞伴，腳步幾乎就想跳動起來。

「別急，我們的坐位就在那邊！」她拖著他行前，指指前面的沙發。

「唔！」他邊行邊回應，集中眼神觀看，隱隱見到前面的沙發和方桌，桌上正擺放著瓶啤酒與酒杯。

這時一曲方罷，燈光稍亮，男男女女停歇回坐。她則站立著替他撥好亂髮，抹掉雨水，他正樂滋滋享受這情侶親暱的甜蜜時刻，陶醉在別離前夕充滿愛意舉止的幸福情懷……

就在同一時候，燈光忽然轉暗，探戈鼓聲隨即響起，眼見其他雙雙對對的男女絡繹走進舞池之際，一名年輕舞男匆匆過來向她招手，她急速地說：

「你坐坐，我先要跟他跳舞！」

沒有等他的答話，沒有再對他言詞撫慰，她已來個大迴旋，飛快伸出玉手，讓舞男拖進舞池，抱攬纖腰，擁入懷內，蓬拆蓬拆的，翩翩起舞了。

老天！怎麼會這樣？他頓覺雷霆轟頂，暈頭轉向，心情撩亂。剎那間，整個人都呆住了。他跟著思潮起伏，感到有如剛被捧上天堂，驟然又被打落地獄。他極度悲憤，心臟絞痛起來！

哎唷！剛才舉止是那麼可愛，一下子行動變得那麼的可怕！想想自己，去美國定居十年，從未受過狂風暴雨折騰，今回為了惜別而約會，正思量著此日分離後，何時再重逢？以為一對好鴛侶，必然互相珍惜目前的一分一秒；他確信情義倆心堅，何妨聚與散……剛才會晤相見的場面，她是多溫柔體貼呀，很愛慕和尊重自己的呀，唉！只一轉瞬，自己竟落得如斯難堪局面！

他觀望舞池，那舞男正得意洋洋地擁抱著她旋轉！她正配合跳得起勁，跳得投入，滿臉笑靨，壓胸貼面，扭腰擺臀，渾身解數！喲，真難受，確難堪，甚難過！

他不能再看下去，一掉頭，跑進洗手間，俯伏在臉盆上，他嘆氣！他啜泣！

舞場音樂旋律不斷傳送到耳朵，奇怪，進來時令他感到興奮愉快，如今却使他感到諷刺難堪！

「唉！早知如此，又何必組織這個約會呢！」他喃喃自語。

「明天自己飛美國了，今天就要分手，以為珍惜一刻目前，誰料自己冒雨而來，還未坐暖位子，她就投入舞男的懷抱！」他繼續喃喃喃自語，腦海驟然記起上次她曾說過，以前她經常來這俱樂部跳舞，有個俊俏舞男很喜歡陪她共舞的。

「自己太傻，為什麼答應來這個地方？」他喃喃地自責。

他抹抹眼眶難忍的淚水，此時此際，正不知是雨是淚。

「算了，只怪自己愚蠢。人家那麼漂亮，有成群男人圍繞著她獻慇懃，自己何必還放感情進去呢！」他長長嘆口氣！

回憶這次回越，最開心是認識她，徐娘半老，風韻尤存！其眼神、笑靨、談吐、舉止…散發誘人魅力。同她相處，無論散步、品茗、用餐、唱歌、跳舞，她都落落大方，惹人憐愛，女性姊妹皆有些嫉妒，男士漢子大都暗暗傾慕！

探戈舞曲漸漸靜止，進入洗手間的人增多；他不願出去，靠近門邊嘆息；這位置剛好看見進出女廁的廊道，而一個熟識的身影就停在外面，聲音仍舊那般甜美：

「你去哪裡這麼久？我跳舞時就看不見你！」

「妳還記得有我的存在嗎？」回答是冷冷的。

「哎呀！這種話你也能說出口？」她杏眼圓睜：「出來吧，出來再說。」

「嗯，」他低頭回應。

「你不開心？人家約你來跳舞嘛！」她側目打量。

「是嗎？約我來看妳跟帥哥跳舞吧！」他跟著回到坐位，仍然是冰冷的語氣。

「來跳舞嘛！你怎能這樣小器，人家的探戈舞步跳得很好，可以帶動我跳出好舞姿啊！」她臉孔還露出滿足的表情。

這話真正刺痛他的心，他真的生氣了，語音提高：「不錯，我沒有容人大量！我的舞蹈差勁！我比不上別人！現在我覺得來這裡是多餘了，我後悔答應妳這個約會。」他停頓一下，長長歎口氣：「幸好明天我就飛了，不會再打攪妳！」

「怎麼啦！我有不對嗎？」她驚訝了，臉色變了。

「沒有什麼，妳沒有錯，是我來得不合時宜！」他繃著臉。

這個雨後的下午，朝陽跳舞俱樂部的歡騰氣氛依然這麼起勁，各式舞蹈音樂接續不停的演奏，來此尋樂的雙雙對對男女，隨著自己喜愛的舞曲而起舞；舞技精湛的就不斷在舞池中央表演，初學的則閃躲一旁練習，快速節奏，緩慢調子，輪流更替，樂此不疲。直到傍晚六時，舞蹈結束，曲終人散！

他本是興致勃勃地到來，最終却意興闌珊地離去。惜別約會，弄成難堪約會。快樂與痛苦，差在毫釐。她的態度，就這樣刺傷他的自尊，破碎他的愛心，讓他帶著創痛，難堪地離開舞場，難過地黯然與她話別，而翌日也將難捨地揮別堤城……

發表於《西貢解放日報周刊》７月第2９期「文藝天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