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流演員

 

李蘭 原著       周永新(氣如虹) 譯

 

「媽媽呀!女兒已回來了。女兒回來陪伴媽哪!媽媽呀,媽媽;媽媽呀,媽媽!…」力竭聲嘶的呼叫聲哽塞在號哭中。

母親在期盼絕望中停止呼吸。孩子終於回來了,俯伏戲台中掩面痛哭。帷幕徐徐關閉。在黃查理四周的觀眾,均站起身陸續離去。查理鼓掌,可沒有附和拍手聲,有幾個觀眾掉頭望望他。在帷幕後面,緣美站起來對已復活的母親微笑,就是秀娟演員。她倆輕揭幔幕看看誰在鼓掌。戲院散場後的燈光仍足夠明亮,看見一個中年男子獨自在那排空的椅子上拖延坐著。查理正思量下一步的動作該當如何才顯得自然,他發覺觀眾來看戲沒有帶鮮花,戲院內外也沒有擺賣花的,這裡只是一間三流戲院座落於三流吃喝玩樂的區域,各平民階層結合一起去看戲、吃牛丸粉、什錦粥、炒酥脆麵……他選擇這戲院看這戲班的這齣劇是盤算過的。不錯,他只需要一個三流演員就得了。在這地方可能對於一名三流演員不必像西方那般款待,或者有些微西方舉止將即時產生猛烈的拉攏感。查理在十秒內衡量兩種方式作出了決定,他掏出全是法文的名片,在後面寫下一行越文:「無論何時希望能獲得接見。」他從腰包裡掏出一張五千元,走近一位看來是戲院雜役人員,笑著說:

「小小意思給老兄你喝咖啡。」

這人瞟他一眼,接過錢放進褲袋。他遞上名片:

「麻煩幫我交給那演女兒的藝人,她……」

「緣美。」

「哦…是,她在落幕前出場哪。」

這人員拿著名片爬上戲台揭開帳幔鑽進去,不見蹤影。

黃查理是最後一個離去的人,他仍在戲院門前徘徊觀望那些零星食客,是幾檔粉麵、煎糕、果汁……,他們吃喝得津津有味,顯示蠻滿足的,似乎享受著美滿人生。

兩三輛人力三輪車踏過路旁來招攬他,他婉拒,看看手錶,還未到十一時,街道已冷清,他站立戲院的高階上,兩手插入褲袋,深刻感受到陌生客的愁緒……

       *    *    *

「越僑!」

三個人埋頭觀看名片,其中一人脫口呼叫。何須懷疑?法文名字,法國地址,巴黎確鑿,豈是玩的?然而……

「阿八,你有聽錯嗎?交給緣美還是秀娟?」

阿八斜視一下翹起下巴:

「他還站在外面嘛,去問問呀。」

秀娟聳肩,抹去臉上的脂粉,立即回復青春,比她所扮演的角色至少年輕卅歲;而每晚她都飾演人的一生直到死亡。

之後復活,她抹去脂粉而年輕;死去活來,老後年輕。秀娟是女主角,緣美是三流演員,扮演秀娟的婢女或侍者等配角。在剛才這齣戲劇,緣美飾演女兒在第一幕出現,說幾句無情無義的對白就離去;直到最後一幕然後回來號啕大哭幾聲,依照導演所言,是刻劃出做母親的高貴犧牲胸懷。這齣戲演出如果成功,當然是秀娟的努力。可那名片若非弄錯而交給緣美的話,則絕不是愛慕藝術的心態,而別有用心了。秀娟聳肩以表露輕視這種非藝術的異狀。緣美還惘然不知所措,王志搶去名片逕走出戲院外。

「對不起,你是……黃先生?」

「是。」

「你想見緣美?」

「是的。」

「有何貴幹?」

「啊……抱歉,你……」

「我是王志,緣美的丈夫。」

「很榮幸能認識你。」

黃查理與王志握手,他解釋:

「我剛看過嫂夫人飾演女兒……甚佳。我想邀請…她合作…也是飾演一個女孩……」

「你是導演嗎?」

「呀……如果沒有不便之處,我想請兩位吃頓晚飯,我們可以到前面的酒店攀談和商討具體工作。」

「好,請你等等。」

王志立即飛奔入後台頻頻催促:

「老婆!快點快點,化妝一下,啊不,這樣也可以,呀,換過這套衣服,暫借秀娟的衫吧!」

緣美茫然:

「甚麼事呢?老公!」

「嘿!我剛抓到一條好路數給妳,快點啦!」

         *    *    *

緣美的年齡在二十至三十之間,姿色平庸,交際上有些畏縮笨拙;可能甚少機會進酒樓,一舉一動均以丈夫是瞻;這丈夫一望而知是個不老實的僕役傢伙。當頭枱「四季佳餚」上菜時他們開始談論藝術。正確來說是姓黃的談論藝術,其餘兩人在邊吃邊傾聽各地奇聞。

「在日本有些藝人,那些真正藝人,不只在劇場上演出,亦在社會關係中擔當各種角色。這樣的事在日本出現已久,如今發展成賺錢業務。那些藝人曾受過訓練,也能造就名氣。他們常飾演的角色如父、母、子、孫……甚至於重要人物:經理、部長……譬如,欲組織一隆重婚禮,而父或母不幸已辭世,或遠居無法回來參與,一對新人可以致電替代角色業務公司。公司將委派藝人擔當新郎新娘的父或母,他們可能研究其形象、性格和背景以扮演得逼真使到宴會美滿。有些人欲將他們的儀式增加隆重性,更聘人飾演當代聲譽卓著的人物來參與。但看來現在日本最普遍的是飾演兒女……」

緣美自始顯示洗耳恭聽的態度,就像一個普通平民去聽交響曲,不懂得也不覺精彩,但意識到這是真正的藝術。黃查理突感到如此開場白過於冗長,其實直接入題也無礙。但因為劇本是他預先撰好,且正侃侃而談不知怎樣修改。

「在日本老人多,他們富有而孤獨。他們的兒女成長了,追求其本身事業與興趣。而亞東的老人皆指望兒女圍繞自己身邊;他們致電替代角色業務公司,將有一、二、三或四個藝人,根據要求來到他們家中,有如兒女遠地出差週日歸來探望父母,那些藝人將問候、談心和侍奉「父母」,好像真正的兒女般。那是非常正當和十分人道的職業,收入也可觀。」

王志糢糊地判斷其妻將抓住的「路數」了。他眈眈注視,留神傾聽,讓每個細節都不會絲毫錯失。黃查理忽然改口問:

「你們有幾個孩子?」

「哦……」

緣美欲言又止地讓丈夫接話:

「我們有一個四歲男孩,他很伶俐,已出劇場兩次了。」

「我有兩個兒子,他們在巴黎。」

「你為什麼不帶他們回故鄉?」

「他們忙著上學,而且我在這裡沒有親戚,哥哥在澳洲,弟弟在德國,妹妹在加拿大。我也是超過廿年才重返此地。」

「這次你回來必有要事吧?」

「我是遵從父親的願望陪同回國,他將近八十歲了,希望瞑目在故鄉。」

「那,老人家現在……」

「現在我父親體魄良好,XX醫院院長在赴法國修業時和我相熟,所以他留給我父親特別病房,有充足的照顧設備,對此我很放心。但是,老人家嘛,似風前燭,醫生說我父親可能活多幾個月,亦可能活多幾年或者幾星期、幾天……」

緣美黯然望著姓黃的。她也有個老父在鄉間,但他怎能像這個越僑那樣照顧父親。

「我很激動見到緣美扮演女兒角色,現實上的生活一定也是個孝順孩子。」

淚滴不期然地從緣美的眼眶流出,她窘迫忸怩地抹去。姓黃的長嘆:

「人是越老越懂得愛惜父母,不過每每環境逼人。我還有工作事業、兒女須要照顧;明天就要回巴黎,我父親則留下來,有私人護士,醫院也不錯。惟一讓我難過的,老人家將很孤獨;每天下午探病時刻,病人家屬進進出出,而他的子孫却在大洋彼岸……緣美呀,我明白要叫別人做爸爸並不容易,要愛護一個陌生人也不容易。所以,我希望妳當作在劇場上的演出。每天下午探病時刻,妳將扮演一個女兒探望我父親,聊天、問候和安慰老人。妳與吾妹年齡相仿,吾父則十分憐愛其幼女。」

緣美靜靜地坐著,手拿筷子而喉嚨哽塞。

「我知情義無價,不管怎樣也要耗費妳的時間,甚至老兄你,可能要你接送……」

「是的。」王志立即說:「我兩夫婦只有一輛單車,還有個兒子……」

「呀,你們即管連孩子也帶去陪侍公公,老人喜歡小孩子在身邊。他只是血壓高,並無傳染病。」

「是……」

王志注視姓黃的等待著。

「我不知道父親活得多久,只要每日去探訪,我付給……哦,是津貼二十美元。」

數字即時在王志的腦袋相乘,一月三十天是六百美元!醫生說可能活多幾年,老人家只是血壓高?廿美元等於一晚演出的十倍酬勞……且不是經常有角色或有觀眾。只扮演一個孩兒,誰不可以?若要求多五美元,相信這人也不吝嗇。不過這人出價堅定似乎早已計算妥當,如果要求增加反而不好……王志頷首:

「好。我也是演員,可扮演女婿,將不斷提醒妻子要孝順父親,那現在……」

「明天在我出機場之前,你們先去XX醫院1003號房相會。」

他向侍者招手埋單算帳:

「為了讓你們方便安排事項,我先交這點錢;以後經我的醫院院長朋友,代我每星期支付給你們,錢銀一定要分明,但你們曉得我畢生欠下你們的恩情。」

          *    *    *

人生也順遂。兩月過去了,老人家時醒時昏,體健時可坐起來讓女婿推出病房外面公園遊逛;體弱時躺臥奄奄一息、眼神遲滯的望著女兒,會突然合攏眼睛昏睡過去。緣美把椅子貼近病床而坐,這陣子老人家隨時在談話中昏睡了,故不須多作表演。事實上,她覺得不必做戲了,有一回,老人家忽然問:

「妳的親生父母尚健在嗎?」

她注視著老人家,曉得除了昏迷糊塗時刻之外,老人家明知她是個演員,知道她是在做戲。老人的眼睛遲滯,老人的臉皮褶皺。緣美不懂揣摩心理以解讀老人的思想和情感;她不懂怎樣演出,因為她不能自撰劇本,亦沒有導演。王志則活像個女婿在無事忙,實際是呵護著岳丈祈望染指一點遺產。每當緣美認識到老人家清醒時,她嚇一跳地覺得自己是從老人家的觀眾位置轉看丈夫了。她似乎初次發覺到丈夫的為人。王志現在體重比兩月前增加了五公斤,面容沒有過去那麼瘦削;衣著也較整齊,只是增添了僕役固有的鬼祟獻媚姿態,更有點像佞臣弄舌般洋洋得意。現在他袋裡有疊現鈔外面總是包著一張廿元美金。當然他掏錢付咖啡香煙的帳絕不會使用美鈔,而必然地讓人家看到他袋裡有美鈔。緣美的兩個月酬勞足夠他在人前趾高氣揚。他有如每個成功人物般陶醉於演劇。

緣美坐視老人家熟睡,張開嘴,沒有牙,眼微閉,眼屎粘著眼角,她拿毛巾輕輕抹拭。驀地緣美的淚水湧出,無法控制。她在鄉間的父親,誰抹眼屎?誰餵飯食?然後呢,誰個擔幡?誰個扶靈?

房間只有她和正酣睡的老人家,她雙手掩面哭泣。她為父親哭泣,年邁而兒女貧寒以致孤獨;她為躺臥的老人家哭泣,年邁而兒女榮華富貴仍然孤獨。她也為自己哭泣,半世人生,有丈夫有兒子依舊孤獨。然後,她抹乾眼淚望著老人家。他不知何時已甦醒過來,混濁的雙眼凝視著她,一會兒,他輕聲低訴:

「感謝孩子。妳是有心人。」

         *    *    *

王志蹦跳著奔向後台:

「緣美,妳妥未?老人家快斷氣啦,他要見妳,快點!」

戲台上,秀娟飾演母親用手硬挺起身抬頭喘氣說:「不要關門……讓我見到孩子回來……」緣美飾演女兒,一如既往,為時已晚地走出呼喊:「媽媽呀!女兒已回來了。……」帷幕閉上。王志挽著尚穿戲裝的妻子手臂奔出跳上車,飊到醫院去。在走廊間奔跑時他不停以導演的口吻說:

「記著,妳叫爸爸不是媽媽,爸爸呀,不要丟下女兒,不要讓女兒孤伶伶留在世上,爸呀,女兒已回來了,然後哭,號啕大哭好像剛才在劇場那般,醫院院長準備錄影老人家臨終的片段寄去法國給他的兒女,妳切記要哭得逼真,嚎叫要一貫……」

緣美走到房門,老人家躺著,側面向房門口,遲滯的雙眼在盼望著,當緣美出現在門前,那雙目發出最後的光彩然後熄滅。

「哭喊啦,撲過去!」

王志力推緣美肩膀,強拉她入內摧她到床腳,叫嚷:「哭呀!」跟著她聽見丈夫號啕大哭:「爸爸呀!…天呀…老天為何這樣苛刻…爸爸呀,我已回來了……」直到每個人:醫生、護士、雜役、錄影人員……一一走出病房,緣美雙眼仍然乾乾的,她不哭、不說、不動、不演,似乎全無意識到什麼。王志掏巾抹眼淚,抹鼻涕,抹頸汗;嘀嘀咕咕:

「妳真是個三流演員,扮演了成百次的角色現在仍演得不像樣。」

他帶兒子回家,讓她一個人看守遺體。

夜已深,醫院完全寂靜。她靜默坐著有如老人家的安眠。不知過多久,她緩慢地拉開覆蓋的白布凝望老人家的遺容,仍舊那沒張開的嘴,那半閉的雙眼。緣美俯首伏在他的胸膛,手指抓緊白布,在靜夜裡哽咽哭泣。此後,這茫茫塵世上已失去一個男人,惟一曾對她說過:妳是有心人!

 

──譯自李蘭著短篇小說《女人講故事Nguoi dan ba ke chuyen 》中的

《三流演員Dien vien hang b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