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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鎮童話
你知道，江南 像一個夢在心底纏綿 一樁前世的宿願 要今生來還
就去烏鎮吧 最後的枕水人家 我們去讀小橋、幽巷、烏篷船 還有隨處可見的白牆黛瓦 去讀一幅永不褪色的水墨畫
1水上集市
棧橋在右 一座木製且老邁得不住呼痛的 棧橋，橫在水上 西市河靜靜綠著。戲台居左 飛檐翹角高踞幾匹小獸，閑閑的半臥水上 畫棟雕樑——古代不曾遠去 一卷明清的 漁樵耕讀以及走獸飛禽的 篇章，在我遊目時 一頁一頁翻開 風，緊貼水面自那岸 鱗鱗行來，在此岸 我四下尋覓 叫賣時鮮果蔬的船只呢？
選擇了一個角落，我們 相對而坐
默默坐著，在水邊 世事浮沉的說唱還未登台 才子佳人的演義亦不見生旦淨末 吳儂軟語中枝繁葉茂的花鼓戲 還要半天才開場 夕陽節節敗退，從我們面前的方桌 撤到水中央，再回首 已躲進黛瓦白牆
杯中茶葉慢慢舒展 茶香悠悠隱括諸多 暗喻。當所有平仄安排就緒 最執拗的韻腳也已妥協 我們的故事儼然一曲長歌 夜步步緊逼，燈火在成熟 吟罷第一節 未及風乾的心情便冷凝一聲嘆息 落在相對的沉默中 遂濺起一章一章的記憶 在眼前歷歷浮現——
2棧 道
（就從木棧道開始吧 烏鎮近在咫尺 我們就從這裡出發……）
木棧道緣湖蜿蜒 湖水釅釅綠著逼近腳邊 蘆葦、蔞蒿 還有不知名的水生植物任性青蔥 一朵朵小花開著 幽藍幽藍地。 過了木棧道，道旁柳樹的千縷柔絲和 幾竿纖瘦的翠竹 導遊說，就到鎮裡了 在那兒，左側竹行橋引向通幽的深處 右側，在那兒，船塢斧鑿聲聲 再向南，就是烏鎮，黛瓦白牆的烏鎮 小橋流水，已守候了千年 等你來圓前世的夢 等你來讀一卷水墨江南
沙粒在腳下呼痛 木棧道會意地混響 遠來的鞋不敢輕易落下 怕錯了節拍，亂了一曲弦歌
不要擔心，再經過擁擠的渡口 熱鬧的水巷 我們就將到達染坊，古老 手工的染坊……
我的薄衫已經濕透，腳步有些蹣跚 折扇搖不出一點清涼 還有一懷愁緒 不知該如何驅遣 而草木本色染坊已遠遠在望
3烏鎮藍
在數番折轉之後 隨人潮，來到藍草學堂 樸拙的小院稍顯陳舊 撲面的風裡，糅進淡淡藥草香 那只有田園詩裡才有的幽雅 在院子裡那棵瘦瘦的石榴樹上 安靜地盛放
或許，該有一塊獨有的烏鎮藍 於是我向長者謙恭求教 他滿是歲月刀痕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 就像戈壁中忽然出現一棵胡楊 許是習慣了周遭喧囂 在眾多獵奇眼神環伺之下 他抽出一張桐油紙鋪在案上 然後執刀在握——氣定神閑 儼然對陣高手 空氣頓時劍拔弩張
“用心為上，用力次之 刻板需打通，”刀起又落，縱橫往來，他說 “心不到則力不及 力不及則運刀遲滯 突兀棱角是一切努力的終結——”
為什麼，這些字句 以平凡的語氣開講 竟使我心底又掀風浪？ 為什麼，像潮水 就一波波在堤岸回響？ 現在，讓我整理一下思緒 聆聽。他不動聲色的講述 藏在角落裡的那根神經 莫名——悸動！
“來，我們要為它上漿 堿性的石灰粉可以定型 而磨製的黃豆粉粘合更牢固。” 當一塊棉布鋪展案頭 刻版覆壓其上，他拿來一些膏狀物質 如是說
午後灰白的日光正在院子裡徘徊 風輕悄悄溜進屋子 “上漿之後要陰乾，這需要耐心去等 再好的陽光都是 無法彌補的裂縫——
“然後，將棉布鎮一下 用一池清水。”他帶我們走進另一間屋子 在幾個池子旁繼續演示 “最後，我們來染色 這是製作過程中最重要的一環—— 板藍根發酵的粘稠汁液 是上色最好的染料，儘管它的味道 或許並不太好，”他看了看皺著眉頭或掩著口鼻 的看客，繼續說 “浸泡上色一刻鐘之後，取出 晾乾，讓它氧化半刻鐘 再浸泡、取出、晾乾—— 顏色一次深一點 七至八次之後，一塊你獨有的烏鎮藍 就功德圓滿……”
一切原本都需細心經營 只是我們常惦念遠方甚至不可及的風景 把窗前盛開的小雛菊忘在角落 並且一再為痛苦容忍幸福的流失 就像懷著烏鎮藍的夢 卻忽略甚至禁止一切反應的發生 我們過於鍾情日麗風和 我們固執地將自己定位成汀蘭，迷信楚辭裡 不染塵俗的馨香 於是，糾結於歲月的打磨 我們遷怒飄飛的雨吹過的風 豈知氤氳江南水墨 若剔透如一樽青花 原本就需細心經營
穿過小院 我的眼前豁然一亮 林立的架上烏鎮藍翻舞隨風 老街是一首長調沿河 徐徐展開 烏鎮藍則因風搖曳一簾江南舊夢 昔日女子的蘭質蕙心 便繽紛似藍花布上的花花草草 使我的心呵輕輕搖蕩
4幽 巷
走過古鎮狹狹的小巷 就走進了一支晚唐小令 走進了明清
青石板參差如琴鍵 被歲月被風雨被千百年來 的屐音反複打磨 陰霾的午後 仍不肯吱聲
沿街店鋪肩並肩 擠在一起 門楣與窗欞彼此對望 隔窄窄一條街 如隔一灣溪流清清淺淺 浮雕圖案配幾筆秀氣書體 老招牌靜靜訴說著 那些湮沒的傳奇
莬絲子垂簾當風 綠蘿在整面牆上寫滿生機 而芭蕉攀著矮牆 看牆外行人來來往往
忽然 一弦急雨 嘈嘈切切 遠遠近近喚醒塵封往事
獨坐窗前 小店的方桌、油燈、茶壺 還有臨窗吊著的那盆小蒼蘭 洗盡俗世鉛華 連骨子裡都安安靜靜的 不聞絮絮與喋喋 也許就該這樣安靜下去 心熨帖在清淨的角落 坐老潮濕的午後…… 哭也無妨，畢竟 異鄉不見得偏遇故人 只須將糾纏的悲歡 連同詩人仍有丁香味的詞句一並 沏進杯盞中 慢慢啜飲 澀澀往事便如雨前龍井了
也許無須一醉 據說甘醇如三白亦淡不了 相思滋味 倒不如聽對街錚淙琴聲 斷續，細細斟酌 愛，是什麼顏色 情，是什麼節奏 以及你溫軟的唇 溫軟的唇被浸在沒有味覺的忘川裡 會不會 封印多風雨的曾經？
5昭明書院
（向西，仍沿巷子向前 那裡是個有故事的地方 據說，千載之前朗朗的誦讀 今天，仍在廊廡回響……）
三十卷泛黃的邀約 一頁頁催我 不遠千里，跋涉而來 穿越高山大河，穿過 縱橫阡陌—— 巍巍一座牌坊 赫然眼前 四百年星移物換 萬歷以來的諸多風雨 斑駁其上 只是，南朝衣冠無覓處 熱鬧門庭內不聞書聲朗朗 幾株老樹隱隱一聲喟嘆 晚了，一晚就是 一千五百年！
然而，逆歲月之河 我無意聽取鶯啼千里 亦不問水村山郭招展的酒旗 我只為那一部厚重的大書 那部大書中一首佚名的 詩
不知道這江南的風 是從何處探得消息 我剛把扉頁翻開 她便皺纈了碧綠的池水
我輕輕翻開 那一頁 心裡雪浪千疊 澎湃 澎湃……浩渺成十二萬光年才能橫渡的 耿耿星河
水之湄 是一泓冰冷的月光 是青蔥過 又華髪蕭蕭的 蒹葭 是支離破碎的 滿月的影子 和一首 滿是霧色的詩
水之湄 即連數點螢火都是尋覓的 眸子 望向煙波 深 處
怎麼會呢 當淚水一滴一滴 滑落 在半掩的花窗外 我 竟是那個 被風濤擱淺此岸的 歌者。罷，梅子剛熟 這場雨來得正好 且舉杯 完成千年這一醉
於是，把書闔上 隱隱濤聲 終於飛瀉而下 挾帶著種種前塵 般般往事 淪陷最後一根壁壘森嚴 神經
6雨讀橋
（但咫尺與天涯哪一個更遠？ 《古詩十九首》沒有答案 當我走過花燈鋪 昭明書院還有《文選》都留在雨讀橋那邊）
是前生註定，還是偶然 竟在雨讀橋上，我們 邂逅。隔著碎碎波光 一尾路過的紅鯉窺見： 你執傘獨佇 如一朵初開的山茶 倚欄兀立 我是一莖旁逸的虯枝
我知道，你從湖畔來 眸子裡還留著 湖畔野花那抹幽幽的 藍
都講好不追我了，你說 這江南的雨不守承諾 從秦淮河畔跟到茫茫太湖又 翻山越嶺 一路跟我到這枕水人家—— 這雨，正當少年，我說 否則怎能這樣痴狂？ …… 此刻，雨聲淅瀝 在油紙傘上點點滴滴
我問你江南雨中是否有詩 你看橋下流水 沒有回答。風也濕了 連你微蹙的眉 也許，不該談詩，似乎也不該 同你談《昭明文選》 以及那十九分之一
只是總不能這樣句句不離天氣 一直站成橋上的風景 不如讓我陪你坐著 在岸芷與汀蘭叢中 看那風 如何將糾結的漣漪 一一 打開
7月老祠
（沿通順河北行，我們在喜鵲湖 折向西，那裡是翡翠漾 那裡有座小小的土廟 他們說，那是求愛許願的地方）
當褪色的木魚一聲聲 敲進心底每一處角角落落 我們合什 焚香 在肅穆又不失喜慶的月老祠
我們合什 在月老祠 鏽跡斑駁的銅爐靜靜立在 我們面前 浮雕的祥獸 與我們一樣目不轉睛 看香煙裊裊昇騰 看灰燼寸寸跌落
沒有楊柳婆娑 沒有蟬鳴惱人 也沒有迤邐而來的遠鐘 而雨 卻自顧落著 在江南在江南的古鎮在江南古鎮的廊下 落著 在蒹葭篇的插曲中
我們合什 熟悉的楹聯 總不肯道破個中玄機 偶爾的對視中 我們讀懂因果 而戒律仍在煙霧中繚繞著 最後一星裸紅 以亙古不變的姿勢 落下 跌碎了 我們童話書的痴想
8傘 季
（繞著翡翠漾我們經過 望津裡，露天影院、書場就出現在眼前 那裡，咸寧橋邊 正盛開一朵朵油紙傘……）
嘭的一聲 把斷橋煙雨撐進午後 慵懶的陽光 風在千絲萬縷雨弦上 輕攏慢捻 那橋畔第一枝紅藥 許是指尖未及拭乾的血 而木訥的許仙眼裡再容不下什麼了
試著變換各種姿勢 並不斷撐開不一樣的江南 倚門 臨水 憑窗 或者轉身秀一幀背影 偶爾讓江南的煙花春雨以及 長亭短亭 旋成一道七色的虹
可惜雨聲吝嗇得兩點三點 這巷子又熙來攘往 那紫色的碎花長裙還留在客舍 否則就可以詮釋一代人的江南記憶 然後再藏進 厚重的扉頁之下
（恆豐老舊的木匾 還有不遠處橫臥碧波咸寧橋 都似相識——這合了又開的油紙傘 莫被記成三月的桃花……） 忐忑心情也漸漸 洇成一條街的黃昏
9花 田
還是去花田吧，去看勿忘我、薰衣草還有 夕陽。待茶香散入風中 戲台仍舊空蕩，你說，去花田 溫習我們一起走過的街巷
經水市口街，又打穿越來的民國走過 沿河向西過遷善橋折向東 我們經福安水巷走進花田 此刻，月正淡淡立在一角飛檐
從薰衣草到一池夏荷 到田埂上那些不知名的野花 找不到一朵他們承諾過的勿忘我
白塔剪影於眾樹之外 一面是抑鬱的夜色，一面 是昏黃的夕陽 三兩燈火張開惺忪的睡眼 怕是你秋千上飄落的笑聲 把它們吵醒 夜色聞訊從八方圍攏 築起沉重的宮牆
我們都不願割捨 即使情是偏得，愛成奢享 當季節周而復始當 人們固守藩籬刪刈所有過牆的枝椏 所以，不得不將參差的詩行 藏進扉頁之下灰塵之下 任不解事的蠹魚們饕餮飢腸，直到 被歲月漂洗得變脆，發黃——
現在，我們走過花田 向西是白蓮塔暮色中正襟危坐 向東晴耕橋望著雨讀橋是我們的歸程 望著你，之後的故事 會不會又是一闕新詞風情萬種 在紛擾紅塵叫人欲罷不能？
兩難的糾結陰霾了高遠的心境 誘我們拾取一沙一礫的悲喜 留連千頭萬緒的牽纏 卻忘了還有一份永遠早已鄭重許下 叫我們不要接受 錯過一痕緋紅遠霞的憂傷 所以先淋濕整片晴空？
還是西去，那裡有烏鎮最美的古橋風景 我們在那裡登船 互傍的石橋直角相向，這裡 你望見我，那邊 我在你心裡——離開花田 我們就選擇那裡將一切闔上……
10夜 航
就搖著 這樣一只烏篷船 搖到天涯去
槳聲咿呀 搖碎一河幽夢 笙歌高低 牽動幾許閑情 舉目時 繽紛的 是兩岸燈火 明明滅滅
今夜 搖一只烏篷船 在雨後初晴的星空下 浮浮沉沉
千年了 千年的細雨斜風 吟瘦了離合悲歡那故事 記得麼？ 為何坐在船頭，默默 遠望 眸子裡滿是閃爍的星光
驀地躍出水面 一尾似曾相識的魚 完成規定動作後 便華麗入水 濺起的水花落在 舷邊我們握在一起的 手上 夜，真的好涼……
是的，最後還是不能拒絕夜色 即使整個下午 烏鎮都在讀你的身影 你的笑語 你的屐音仄仄平平 夜之後呢 日子又會以怎樣的形式開篇 縱然 把一天與千年等長 也終須靠向 燈火闌珊處那靜候過千帆的 岸
就這樣搖著烏篷船 在兩岸燈火的顧盼中 在樓頭蒼白的月光裡，緩緩 前行。不想驚擾你的沉默 怕最輕柔的聲音也會泄露天機 最後連你軟軟的氣息也陷入夜 的重圍 於是，因你的側影陶然 在烏篷船上拈一朵你鍾愛的榴花 等你 從煙波中回眸
11別江南
苦苦囚禁的情緒 終於轟然決堤 彙流成許多湖泊 岸，是蒹葭萋萋的顏色 水也是 風搖落昨天最紅一朵榴花 哭了一夜 未及風乾的淚水泫然於枝葉邊緣 初陽下仍那樣 剔透
繾綣，不由自主 當汽笛催發 再不捨的腳步也必須轉向 莫在我耳畔說昨日的風景了 一天的旖旎，半世的牽纏 舉杯時難道只能將惘然滿上？ 浮生奢戀，該放就放下 何不收起一紙素怨 留下些許灑脫與淡然 供小橋流水念想，並且試著 試著如何在這紅塵中 將往事 推敲成一首無題
其實，因果早已洞徹 結局原本無言 縱然浮雲名利 那些者也之乎卻是風濕因子 滲入骨髓 未待叩響熟悉的門環 病關節便隱隱作痛 而雨 雨斜斜的 在巷子裡 迷濛
只是這樣揮手之後，從此 便山長水闊 岫雲無心而山卻有 罷罷罷，就讓我目送那細草繁花 一路 送你到天涯
12 開 始
因此毋庸煩惱了 靠近車窗 烏鎮漸遠而霧仍未散開 就這樣在流轉的時光裡保持沉默，即使 停留只是一瞬，而回首 回首卻是整整一生
有些故事總是開始在結局之外……
2015.9.17乙未年甲申月戊辰日，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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