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別藍城

 

 

 

從朋友客居的小樓走出,雨點三三兩兩自灰色燈芯絨的天空落下來,小徑片刻之間便斑斑駁駁,即而潤濕起來。原想逕自乘車而去的,但不知為什麼竟一個人走上這條熟悉的小徑。

 

走著,走著。暮色四合,一盞盞燈次第亮起來,就如一顆顆閃爍的星星,一時間辨不清天上人間。

 

多年以前,小城的黃昏,不也是這樣華燈初上?不也是這樣雨落兩三?流浪的異鄉,一段美得令人心痛的日子。天色灰沉,華燈如海,那額際早荒的少年朝一盞諳熟的燈走去。為了去讀完那扉頁漸黃且已被蠹魚飽餐過的線裝書,為了自思緒的蚌中剖取一顆雖小卻很晶瑩的詩的珍珠,以之取悅一個漂亮的女孩,他匆匆而行,四圍的景致風一般輕悄悄地掠過。

 

而多年以後,仍是黃昏,仍是飄著雨,仍是一片燦爛的華燈,他的腳步卻再也無法匆匆了。他不能不留意於那似曾相識而更顯美麗的一花一木。

 

那本線裝書他終於沒來得及終卷,便離開了小城;而那個女孩也終於成為他溫柔的妻,因為那詩的珍珠已穿成一條項鏈,許下了天長地久的誓言。他有得有失——而多年以後,他在遠離城市的小山村日日讀山夜夜聽水時,便懊恨那時候為什麼固執地要把遊子的歲月劃一個句點塵封在記憶中?為什麼他不解人生無處不青山?為什麼他不肯讀完最後薄薄的幾頁?為什麼他就如此輕易地讓那個絢爛的季節在履歷中只剩下最美最痛的烙印?……

 

已非遊子,再無當年。卜居的日子如一棵枝葉初發的鐵樹,花事遙遙無期。

 

但小城仍是小城,仍是我的根,而當我醒覺於頰上兩行淚水時,漸濃的夜色也提醒說啟程的時間快到了。有雨,有繁燈,這異鄉的風景又將下一個流浪者攝入了畫面。

 

二○○一年八月十四日寫於中國遼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