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理學大師馬一浮
 

文/唐孝先


中國宋明儒者,通過融合佛學,將儒學變成理學。曾被周恩來稱為「中國當代理學大師」、被梁漱溟讚為「千年國粹、一代儒宗」的馬一浮先生,使理學進一步佛學化,他與熊十力、梁漱溟,同為中國新儒學的「三駕馬車」。

馬一浮畢生潛心體究傳統儒學文化,特別是宋明理學,於古代哲學、文學、佛學,無不造詣精深;又精於書法,合章草、漢隸於一體,自成一家,為眾人心目中的國學一宗、佛學大師。

他曾任浙江省文史館館長、中央文史館副館長、全國政協委員等職。

賀麟評論說:「馬先生兼有中國正統儒者所應具備之詩教、禮教、理學三種學養,可謂為代表傳統中國文化的僅存的碩果。」又說:「他尤其能卓有識度,灼見大義,圓融會通,了無滯礙。」

馬一浮,乳名錫銘,幼名福田,單名浮,字一浮,又字一佛,號湛翁、被褐,晚號蠲叟、蠲戲老人,浙江紹興人,一八八三年四月二日生於四川成都,那時正值其父馬廷培任四川仁壽縣知縣。

馬一浮少有奇才,才智過人。四歲時從何虛舟先生讀唐詩。五歲時隨父母返浙江紹興原籍,居紹興東關長塘後莊村(今屬上虞)。

一八九二年,馬家請了一位很有聲望的會稽舉人鄭墨田來家,作為他的啟蒙老師,鄭師為他取學名「福田」。馬一浮聰穎非凡,讀書過目不忘。十歲時,其母指庭前菊花命作五律,且限麻字韻。

 


他應聲而就,曰:「我愛陶元亮,東籬採菊花。枝枝傲霜雪,瓣瓣生雲霞。本是仙人種,移來高士家。晨餐秋更潔,不必羨胡麻。」

他母親聽後高興地說:「此詩雖有稚氣,頗似不食煙火語。汝將來或不患無文,但少福澤耳。」不意言個正著,這首詩竟成了馬一浮一生坎坷的先河與寫照。

鄭墨田博覽史書,善文能詩,擅長書畫,且精通《易經》與醫學。三年以後,這位飽學之士深感不能勝任繼續教導馬一浮,便知難而退辭去教職。以後馬一浮以自學為主,父親給予教導。

光緒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馬一浮十五歲,應縣試,名列會稽縣案首,遠遠領先周樹人(魯迅)、周作人兄弟。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有記:「……會稽十一僉,案首為馬福田,予在十僉第三十四,豫才兄在三僉第三十七。……」

馬一浮在縣試中得了第一,名聲大振。鄉賢湯壽潛(民國時為浙江省首任都督,後任交通總長)調來馬一浮的文章閱讀,為之讚歎不已,即以愛女許配之。馬一浮十六歲時與湯家大小姐完婚。婚後他一面鼓勵妻子認字,以為「不能識字,比於盲瞽;不能讀書,比於冥行」,一面又到上海同文會堂學習英文、法文等。

一九○一年春,馬一浮父親馬廷培病逝,他料理完父親的後事,再度赴滬遊學。

 


他與好友馬君武、謝無量一起在上海創辦《二十世紀翻譯世界》雜誌,設有哲學、政治、社會學、教育史等十二個欄目,頗有涵蓋二十世紀文化的氣勢。

就在馬一浮血氣方剛,欲一展身手之時,忽接家電,謂其妻病危。馬當夜即動身返鄉,趕到家中時,妻子已經去世,他哀痛不已。

之後,馬一浮寫了《哀亡妻湯孝愍辭》,也為自己未能照顧好妻子感到愧疚。他表示:「自此遂無再婚之意。」後果孑然一身,直至終老。

一九○三年,清政府駐美使館留學監公署需要一位中英文俱佳的人任秘書,經過嚴格挑選,終選中馬一浮。

該年六月,年方二十的馬一浮,來到美國北部的聖路易斯上任,還曾兼任萬國博覽會中國館秘書。他在美國,雖未進學校進修,但所讀之書委實不少,包含了西歐文學,與世界的歷史、哲學、文化、藝術等各個方面。其間,他曾赴英國和德國遊學。

一九○四年五月六日,馬一浮離開美國回到中國,他是中國自費購買並帶回馬克思《資本論》的第一人。

不久,他又東渡日本,在日本友人烏瀉隆山那裡學習日文、德文。在日期間,他進一步研究西方哲學,並結識了魯迅、秋瑾、章太炎等人,贊同革命。同年十一月馬一浮回到中國。

 


回國後,他靜居江蘇鎮江焦山海西庵一年,用這段時間來研究、消化西學理論和西方文藝。一九○五年底,他從鎮江移居杭州。從此開始至「蘆溝橋事變」爆發前,馬一浮一直處於隱居狀態,讀書治學,不求聞達。

一九○六年起,他把研究重點放在國學方面。為了安心讀書,經肇安法師介紹,他住進西湖邊上廣化寺中的一間禪房。

廣化寺距杭州有名的「文瀾閣」很近,他就每天去那裡讀《四庫全書》。

馬一浮在廣化寺一住就是三年,他有一首題為《歲暮書懷在廣化寺》的詩,記述當時讀書的情況:

故國驚心物候回,不堪衰痛日相催;江城鼓咽寒潮動,佛閣青燈夜雨哀。

天童遙憐征戰苦,邊風時送雁聲來;崎嶇萬事憑誰問,且草玄書瀉玉醅。

然而,他在杭州陋巷中的居所、在西湖邊苦讀的古寺,卻如磁場一般,吸引著僧俗兩界人士,訪客絡繹不絕。

 


這期間,與馬一浮交往、請益者甚眾,既有高僧大德,也有學界達人、軍政要員。他的詩、書、文均造詣極深,聲名遠播。

民國建立後,孫中山委任蔡元培為教育總長。蔡元培想到世誼同鄉馬一浮,很仰慕馬的學術和名望,因此特地寫信邀其出任教育部秘書長,襄助部務。馬出於友誼,接受了委任。

馬一浮認為,中國儒學絕非封建社會之「糟粕」,乃人類思想之「精粹」。所謂聖賢一流,實有其人;所謂性德發露,確有其事。基於這樣的認識,他堅決主張尊孔讀經,反對現代學校廢除六經,並孜孜追求「古典書院」式的教育形式。

當他到了南京,得知蔡元培要廢除六經,並已公佈了《小學校令》廢止「讀經科」;公佈了《中學校令》廢除「讀經講經」;公佈了《大學令》和《專門學校令》取消「經學科」,感到非常不滿,要求蔡收回部令。

「道不同不相為謀」,因兩人意見相左,馬一浮到職不到三星期,就辭謝了這份差事。

馬一浮在追憶此事時寫道:「南京臨時政府收羅人望,以蔡孑民長教育。蔡君邀余作秘書長,余至而廢止讀經,男女同學之部令已下,不能收回,與語亦不剩,又勸設通儒院,以培國本,……蔡君河漢吾言,但云時間尚早,遂成擱置,而余亦去。」

馬一浮辭職回杭州後,仍嚮往和追求儒學書院的辦學方式,並於同年自費考察南洋群島。

 


他對閩人所辦的「道南學堂」,以興儒為宗旨,倍加讚賞。回國後,由於當時國內絀儒的氛圍和學校廢止經科,便謝絕一切敦聘。

直到抗日戰爭爆發後,馬一浮才應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之聘,以大師名義,出齋到江西泰和浙大講授國學,講稿後輯為《泰和會語》。其間曾為浙大作校歌。後隨浙大至廣西桂林,又轉至宜山,繼續在浙江大學講學,講稿後輯成《宜山會語》。

由於馬一浮對現代學制持否定看法,加上他也不願意住在宜山那種「出郭少嘉樹,四野唯荒菅」的凋弊環境裡,想找一處山水勝地,創辦一所古典式的書院。這個願望由其弟子輾轉傳到當時的國民政府最高當局,立即得到了認可。

一九三八年八月,蔣介石特地在重慶邀見和宴請他。宴後,蔣介石以「中正不學,忝主黨國,任重事煩,缺失必多,幸識大師,願重教言」,向馬先生請教治國之道。

馬一浮答道:「唯誠可以感人,唯虛可以接物,這是治國的根本之法。」又說:「務請以國家民族為重,捐棄宿怨前嫌,聯合各黨各派,共同抵禦外侮。」

接著書院董事會成立,董事有陳布雷、屈映光、梁漱溟、謝無量、趙熙、熊十力、壽毅成、沈尹默、賀昌群、梅迪生、沈敬仲等。

馬一浮篤信孟子的人性本善,「復性」即復明人的「善」的本性,最早是唐朝李翱作為修養論提出的。馬一浮繼承這一思想,並提升為教育的宗旨,還用「復性」命名其創辦的書院,可見其重要。

 


一九三九年三月間,書院董事會正式聘請馬一浮為「復性書院」主講,總持講學事宜,實現馬一浮長期以來追求的願望。

復性書院設在四川省樂山縣(古稱嘉定)烏尤山的烏尤寺,位於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交匯處的江中心,風景絕佳。山上除烏尤寺外,尚有「爾雅台」,相傳是晉人郭璞註解《爾雅》的地方。

復性書院以「講明經術,注重義理,欲使學者知類通達,深造自得,養成剛大貞固之才」為主旨;書院課程分通治、別治二門;書院為純粹研究學術團體,不涉任何政治意味;書院不授予學生任何資格。

書院從一九三九年九月十五日開始講學,到一九四一年五月二十五日停止講學,前後共一年另八個月。之後,書院就專事刻書。

二戰日本投降後,馬一浮回到杭州,重新隱居林下,唯主持智林圖書館,繼續選刻古書。

一九五○年,馬一浮應弟子蔣國榜邀請,入住花港蔣莊。蔣莊由三幢中西合璧式的樓房組成,原名「小萬柳堂」,為無錫廉惠卿所建,後由南京富商蔣國榜用重金購得。

馬一浮是這樣描寫蔣莊的:「臨水為樓,軒窗洞豁。南對九曜山,山外玉皇峰頂,叢樹蔚然若可接。東界蘇堤,槐柳成行。西望三台,南北兩高峰環侍。唯北背孤山、寶石山,不見白堤。避喧就寂,差可棲遲。南湖一曲荷葉,天天若在。庭沼俯檻,游魚可數。今日湖上園亭寥落,此為勝處矣。」

 


解放初,中共在北京籌備召開第一屆全國政協會議,周恩來擬邀請馬一浮出席會議,即請馬敘倫拍電報轉告。但馬敘倫署名的電文過於簡單,馬一浮收到後,以為是朋友的私人邀請,沒有赴會。

周恩來以為馬一浮為人清高,不肯赴會,遂打算親自到杭州邀請,又因公務繁忙,無法脫身,於是派時任上海市長的陳毅,先來拜訪馬一浮。

一九五二年春天,陳毅輕車便服直奔蔣莊。為表尊重,這位戎馬倥傯的儒將穿起長衫。馬一浮的家人不知來者是誰,告知馬一浮正在休息,請客人稍候再去通報。陳毅聲稱不必驚動,在花港公園轉了一圈,馬仍未醒來。此時天空下起雨來,家人請客人進屋稍候,陳毅卻言:「未得主諾,不便遽入。」遂在檐下等候。

馬一浮起床後,知道有客人等候並淋雨,連聲致歉。此後賓主交談契合,言及玄學、禪學、宋明理學和詩詞等,陳毅盡歡而去。之後二人詩書往來,過從甚密,陳毅「馬門立雨」的佳話,傳誦一時。

一九五七年四月,周恩來陪同蘇聯國家領導人伏羅希洛夫訪問杭州,曾與慕名馬一浮的伏氏一同到蔣莊登門拜訪。此後,周恩來陪同柬埔寨國家元首西哈努克親王來杭,設宴於杭州飯店,也請馬一浮作陪。

一九六四年,毛澤東接見全國政協花甲以上委員時,特請馬一浮坐在自己與周恩來之間,一再說「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一九六六年八月,馬一浮受到「文革」衝擊,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被紅衛兵勒令遷出蔣莊。一代儒宗掃地出門,珍貴的古籍字畫竟被紅衛兵當廢紙處理,令人扼腕!

 


馬一浮蟄居杭州安吉路五十一號。一九六七年,家室再被搜羅一空。抄家者席捲而去之前,他懇求道;「留下一方硯台給我寫寫字,好不好?」誰知得到的卻是一記耳光。他悲憤交集,深感「斯文掃地」,不久即去世。

一九六七年六月二日,馬因胃部大出血,後諸病皆發,與世長逝,享壽八十有四。彌留之際,作《留作諸親友》五律一首,詩云:

乘化吾安適,虛空任所之。形神隨聚散,視聽總希夷。漚滅全歸海,花開正滿枝。臨崖揮手罷,落日下崦嵫。

馬一浮的主要著作有;《泰和會語》、《宜山會語》、《爾雅台答問》、《爾雅台答問續編》、《老子道德經註》、《朱子讀書法》、《蠲戲齋佛學論著》等;詩詞作品有:《蠲戲齋詩前集》、《益戲齋詩編年集》、《芳社詞媵》等。

蔣莊已於一九九○年闢為「馬一浮紀念館」,館內分為馬一浮生平介紹、詩學成就、書法藝術和書房等部分,展品有馬一浮著作、書畫作品等百餘件。

馬一浮先生歷經時代滄桑,始終不改自己的信仰,甘於淡泊,納百川而成一統,終成一代儒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