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感動過中國的詩人

 

 

    何謂詩人?詩人僅僅是“寫詩的作家”(《現代漢語詞典》)?不。詩人是我們中間最真誠的歌手。文學史上那些永恆的詩行,連綴在一起,就是一部人類的心靈史。  

    痛苦,憤怒,憂傷。二十世紀感動過中國的詩人

    自由,快樂,夢想。  

    這些,屬於詩歌,屬於一切真誠而熱烈地生活過的人們。   

    始於《關睢》,盛行於唐宋的偉大的中國詩歌傳統,在20世紀的風雲激盪中危機重重,焦灼的書寫取代了平平仄仄的古典吟詠。面對同樣偉大但卻陌生的西方文學傳統,中國現代詩人以巨大的勇氣借鑒和揚棄,為20世紀的中國詩歌創立了獨立的審美品格。

   “詩無達詁”。沒有任何一種閱讀體驗能夠媲美於對詩歌文本的觸撫。漫溯於百年中國詩歌的長河,如同一次個體生命的靈魂探險。

                                       ◆◆◆  前記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那一聲珍重裡有蜜甜的憂愁……” 

 

    徐志摩(1897——1931),浙江省海寧人。徐志摩是一個熱情如火的詩人,他生活優裕,愛好交游,周圍仕女如雲;同時,他又是一個理想信念極強的人,視愛、美與自由為生命不可缺少的元素,他的靈魂裡藏著一個“飛”字。徐志摩的詩中沒有深刻的思想和複雜的矛盾,也不故作深沉,而是自由自在的歌吟,仿佛黃鸝在林中的鳴喚,釋放著生命的朝氣與光彩,流麗華美,清韻婉轉,有如一陣輕風穿過春天的花園,留下散在空氣中的美的足跡。正如朱自清所言,徐志摩是“跳著濺著不捨晝夜的一道生命水”,他終其一生自覺地堅守著藝術自律精神,在詩中吟唱著靈魂的秘密,他的詩章已經構成了20世紀中國詩庫中最動人的風景之一。

 

    “我來了,我喊一聲,進著直淚,/‘這不是我的中華,不對,不對!’/……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愛!/我追問青天,逼迫八面的風,/我問,拳頭擂著大地的赤胸,/總問不出消息;我哭著叫你,/嘔出一顆心來,——在我心裡!

 

    聞一多1899——1946年),湖北省浠水人。20世紀中國文學生成於中國古典文學崩潰與西方文學傳入所導致的文化撞擊中。在這個過程裡,曾有一人大聲疾呼五千年的中華文化傳統,在作品中反復詠讚中國古典意象,並以杜宇泣血的方式傾吐對民族的愛情,他就是聞一多。他在詩中大聲地追問,誰的心裡有堯舜的心?誰的血是荊軻嬴政的血?一句“咱們的中國!”在聞一多的詩中如晴天霹靂,擊碎了五千年的麻木與緘默。聞一多詩中的每一個字都是從靈魂中擠壓出來的,愛恨交織力敵萬鈞。他的詩中活著杜甫、陸游的靈魂,因此,他在40年代的政治活動正是他詩學的延伸。聞一多為20世紀中國現代詩樹立了一個壁立千仞的傑出榜樣。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戴望舒1905——1950年),浙江省杭縣人。戴望舒是一位夢的歌手,他畢生都在追尋一個夢,而這個夢卻始終沒有降臨;他苦苦期待一場愛情,而這愛情卻從未到達。他所擁有的只是幻想的美麗與幻滅的悲哀。戴望舒的詩中沒有時代的風雲,而是僅僅收集了一個現代靈魂的夢幻與囈語。他的詩柔弱、嫵媚、凄婉而幽憂,像含露的花朵,隱喻著一段遼遠的戀情。戴望舒一生的詩歌創作,為純潔現代漢語,捍衛詩的自足與自尊,作出了令人欽佩的努力。

 

    “在我們未生之前,/天上的星、海裡的水,/都抱著千年萬里的心/在那兒等待你。/如今一個豐饒的世界/在我的面前,/天上的星、海裡的水,/把它們等待你的心/整整地給了我。”  

 

    馮至(1905——1992),河北省涿縣人。馮至被譽為“中國現代詩人中的一位聖人,宛若古代的儒者,不是以言,而是以行來實現生命。”他拒絕任何浮華與媚俗,卻對身邊的一切都保持了獨立而深邃的思考。馮至的詩猶如生命的風旗,收容了人生的雲光山影、鶯飛草長,乃至一次猝然的相逢,甚或心靈偶爾的悸動。他的詩或造象瑰麗、談思奇美,或結構完整、敘事優游,飽滿的感性意象與深邃的哲學內蘊互為表裡,“為中國現代詩如何在矛盾糾結中保持獨立,提供了純潔的榜樣。”魯迅先生在1935年為之作出過一個預言式的評論:馮至是“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

 

    “中國的苦痛與災難/像這雪夜一樣廣闊而又漫長呀!/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艾青(1910——1996)浙江省金華人。20世紀30年代,中國現代詩被圍困於腐糜情調和粗糙口號之中,中國現代詩瀕臨破產。這時,艾青出現了。他以闊大的聲音和無拘無束的姿態,唱出了關於太陽和大地的悲愴雄壯之歌,艾青那憂郁的目光所關注的不是個人的幽怨與卿卿我我的情感,而是穿越了整個受難的國土,他把廣袤的苦難轉化為詩的力量。艾青的身上充溢著不馴服的野性與來自法蘭西的自由精神。他的聲音是民族和歷史情感積澱的迸發。30年代的艾青以獨立的思考和獨特的詩學為20世紀中國現代詩增加了光輝的一章。   

 

    “用了世界上最輕最輕的聲音,/輕輕地喚你名字每夜每夜。/寫你的名字/畫你的名字。/而夢見的是你的發光的名字:/如月,如星,你的名字。/如燈,如鑽石,你的名字。/如繽紛的火花,如閃電,你的名字。/如原始森林的燃燒,你的名字。/——大起來了,你的名字。/於是,輕輕輕輕輕輕輕地喚你的名字。”   

 

      紀弦(1913——  ),河北省青苑人。20世紀50年代,遷居台灣省的紀弦拒絕附和台灣文壇的反共八股,堅持詩的獨立品格,主張“橫的移植”創造中國現代詩,賡續了因時代的乖謬而中斷了的中國詩學傳統。他的詩語言純淨而豐富,詩質內化,知性與感性並重,晚近不少作品表達了濃烈的思鄉之情。紀弦的詩構成了20世紀中國詩史上不容忽略的一章。

 

    “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枕我的頭顱,白髮蓋著黑土/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

 

    余光中(1928年——  )福建省永春人。余光中曾說,他“想在中國文字的風火爐中,煉出一顆丹來。”畢業於台大外文系,曾以編譯為稻粱之計的余光中,孜孜以求於中國文化之美。他的詩,如前所引《當我死時》,句型看似歐化,幾乎可以對位譯成英文而毫不吃力,但就其內涵而言,卻充溢著對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緬懷追慕之情。余光中以詩歌、散文、評論、翻譯為他生命的四度空間,上下千年,縱橫萬里,將傳統和現代錘煉於一爐,飽含著悠遠精微的情思和對歷史、民族、時代、人生的探索,凝聚著詩的靈魂。

 

    “我要用手指那湧向天邊的排浪/我要用手掌那托起太陽的大海/搖曳著曙光那枝溫暖漂亮的筆杆/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我之所以堅定地相信未來/是我相信未來人們的眼睛/她有撥開歷史風塵的睫毛/她有看透歲月篇章的瞳孔……”

 

    食指(1948年——),北京人。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興起的新詩潮,掀開了中國詩歌史上劃時代的一頁,那一代詩人幾乎都被他們中的先驅者食指激勵過。在19671970年間,食指寫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和最傑出的作品。這些發自詩人靈魂與生命的篇章指出一種方向:詩應當是人的自由意志與獨立精神的體現。在那最荒唐的歲月中,食指的詩再次實現了藝術的尊嚴與光榮。盡管食指為了保持人格與自尊,最終被無情地擊倒在時代的塵埃中,但詩人的靈魂依然是高貴的。巨大的苦難,“對這顆高傲的心卻毫無損傷。”詩評家陳超先生說:“當動盪的年代過去,……這種由心血滴注的詩卻日益顯出了它的光彩。生命不滅,真情的詩也不會熄滅。”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者是高尚者的墓誌銘/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北島(1949年——  ),北京人。北島是20世紀中國詩史上一個時代的象徵。當中國現代詩歌已經在民族的浩劫中與時代一同墮落時,一批青年詩人在80年代以叛逆的聲音重返詩歌的殿堂,北島是其中最傑出的代表之一。在一句真話可以招致殺身之禍,一首詩足以成為“罪行”的證據的時代,這些青年詩人大膽的懷疑與堅定的挑戰,不僅具有詩人的風姿,更具有思想家的勇氣。北島的詩剛健沉雄,熔鑄著廣袤的民族苦難與深重的歷史思考。他以人道主義為支點,關注乖謬邏輯中作為個體的人的尊嚴和命運,向不公正的時代索還人的權利,堅持理想,拒絕向任何不公正和非理性的現實輸誠。他的《回答》和《一切》,幾乎可以認作為一代人的思想宣言。 

 

    “隔著永恆的距離/他們悵然相望/愛情穿過生死的界限/世紀的空間/交織著萬古常新的目光/難道真摯的愛/將隨著船板一起腐爛/難道飛翔的靈魂/將終身監禁在自由的門檻”。

 

    舒婷(1952年——),福建省泉州人。舒婷是朦朧詩人中個人風格極為鮮明的一位,她的詩歌意象、語彙、敘述都極具南方風情和女性特質,這生成了她的詩歌獨特的審美個性。舒婷的詩音韻婉轉,遣詞清麗,“宛如溫潤的珍珠或散發著芳香的帶露的花葉。”舒婷的詩雖沒有北島那麼嚴峻剛烈,卻依然堅定地堅持了獨立思考,探討在一個失去常規的時代裡作為個體的人的命運和生存狀態,並抵達了一定的深度。把北島的《一切》和舒婷的《這也是一切》放在一起讀,就會得到以詩歌文本記錄的關於一代人的完整印象。

 

                              2007.4.4寄自貴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