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六首

活 著

 

喧囂浸淫著這個世界

也浸泡著我

我不絕望

我已習慣這個時代的寂寥

和時間的虛無

它們常常扒開我的皮

與我的肉狼狽為奸

一聲不吭啃著我的骨

噬著我的髓

連一點呻吟也不放過

只有我的血還在

我的血管內來回奔走

從傷口流出憤怒

令我的器官起義

背叛身體內的黑暗

當我活生生

被生活強奸得

面目全非

只剩一根骨頭

骨頭裡空空如也

我不埋怨

這是我活著的影子

我要讓這根瘦骨頭

含在別人的嘴裡

想吹的時候

吹一曲《長恨歌》

解一解黑夜的悶

也證明我曾活過

也曾奔跑過

哪怕奔跑是我

一生最憎恨的姿態

我知道人

即使在母親的子宮內

就已經開始了流浪

所謂故鄉無非就是奔跑者

一生想回去

卻永回不去的墓地

我現在活著

雖然有時也孤獨

甚至暗自流淚

但我盡力讓我的靈魂

還保持一點濕度

不至於在死前

被這個世界完全榨乾

 

外 婆

 

我見到外婆的時候

外婆就已經躺在床上

外婆躺著說話

外婆躺著呼吸

外婆躺著拉屎

外婆躺著吃飯

外婆躺著給予她的

孫子和外孫關愛

外婆躺著任親人們

侍弄她的殘年

外婆躺著望窗外

從黑漸白再由白染黑

外婆躺著聽世界

在咳嗽中走近又走遠

外婆躺著咳咳著躺

一躺就咳了十年

有時咳痰

有時咳血

有時咳不出

任何東西

外婆總是沒日沒夜的咳

想把疼痛和寂寞

一起咳碎

想把那顆破碎的心

咳出來

再發芽開花

讓天堂的外公再來採摘

然而,外婆她

到死都躺在床上

沒把癆病咳碎掉

1993年,八十歲

生日的前一天

外婆提前結束了咳嗽

結束了她小屋內

被她咳得紛亂的

光明與黑暗

結束了親人們的

牽掛和憂傷

 

光頭雪馬

 

雪馬住在石佳衝

白天他在這裡進進出出

晚上他在這裡奮筆疾書

這裡和他出走的村莊

孫家橋沒什麼兩樣

只是出門片刻325

就可以溜到城市裡

打一下寂寞的牙祭

23歲就寫出了

他的成名作:

「我想抱著女人睡覺」

27歲卻寫出了

他值得驕傲一生的作品:

「我的祖國」

他住在這裡住了好幾年

把頭剪得寸草不生

經常在小屋內踱來踱去

搖頭晃腦朗誦詩篇

偶爾在窗口停下

對著月亮嚎叫

更多的時候

他靜坐下來打坐

等待被招安的日子

他想位置不能太小

也不要太大

就做個省作協主席吧

最好黨委書記也兼著做了

繼續幹他想幹沒幹成的事

如果沒做成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鳥事

現在他活得很自由

像鳥一樣東遊西蕩

說著淫蕩的話

幹著愜意的活

對過街美女使勁瞟望

真想愛不釋手

他已經把石佳衝

在他的臆想中

改成了藝術村

又把偽80後重新

命名為了新一代

他時刻狂妄著想

爬到詩歌的王座上

坐它一小會兒

臨走時再撒它一泡尿

讓它溫暖一下詩歌

薰陶一下下一位

爬上來的詩人

雪馬住在岳麓山下

一臉的憤怒

對來藝術村朝拜的

各路文學好漢們

經常罵一句:

狗日的,中國的詩人

 

假 如

 

假如那一天,你們不曾來到昆明

你們不會與這座城市有瓜葛

假如那一天,你們不曾來到昆明火車站

你們不會在廣場上作鳥獸散

假如那一天,你們不曾在火車站人群裡遇見他們

你們不會如此魂飛魄散

假如那一天,你們不曾撞到他們手上的刀鋒

你們的身體會完好無缺

假如那一天,你們提前買票離站

你們也會在電視上觀看他們

三個暴徒擊斃倒地

一個暴徒束手就擒

剩下暴徒暫時無蹤

然而,沒有

你們正好留下來親身體驗砍刀

喪心病狂追逐著你們的身體

分離出你們一只手

分離出你們一只腳

分離出你們一塊肉

分離出你們一灘灘鮮血

刷紅了冰涼的水泥地板

你們來不及呻吟一聲

詛咒一下無原由的襲擊

暴力就分離了你們欣賞

昆明所謂美色的能力

暴力就分離了你們讚美

人間所謂美好的嘆息

卻獨獨分離不了假如

你們都刀口逃生

誰又該刀下亡魂

 

空中蜘蛛

 

一只蜘蛛

懸掛在

一根電線上

默誦詩篇

遠處一輪落日

派出餘光

來打撈詩語

秋風吹來

蜘蛛微顫

它停頓下來

縮緊了身子

想用細腿

去勾住

一縷黃昏

 

雪來南方

 

雪來南方

走了一整年

用一個夜晚

白了元旦

推窗遠望

山白得參差

水白得斷續

白了兩天

就走遠了

走到斷腸處

麓山寺裡

木魚的心事

仍在夜裡

沙沙作響

 

             2014.7.30寄自湖南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