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 夢

 

第一章

 一九八八年,風韻猶存的梁老太不知不覺已年近六十了,但因為生育晚,她女兒明明今年才十八歲。半年前,梁老太歷盡千辛萬苦,從香港找到了曾經在她的年輕時代欣賞過自己的一位有錢人,搞了五萬多美金把明明送到美國念大學。

梁老太迫不急待地送女出國的主要原因,是明明在高中畢業前夕和一個名叫希文的中學語文老師“談戀愛”,一不小心就懷了孕,雙雙成為那所高中的知名人物。明明當時就讀於上海一個著名高中,念文科班,是住校生。因年幼時父母離異,明明自小獨立好強,屬於脾氣好而“死不悔改”一族。她有什麼事一直都放在心裡不和母親分享。

明明欽佩老師的才華出眾;而老師對她的作文十分鍾愛,經常對明明在文字上精心指點。後來兩人發展到周末不回家,一起看電影,讀西方小說,以及在公園河邊散步。有一天明明去了他的家,地處上海西區花園洋房聚集的武康路。這是一所籠罩在綠茵下的三、四十年代的老洋房,環境幽靜,盡管房屋的設備都已老化,但牆上的幾幅後現代派的名畫使希文的房間透出一種藝術的氣氛。那天,明明和他一塊聽了些音樂唱片,又一起讀了普西金的愛情詩,漸漸地,兩人的靈魂被詩化了,希文告訴她,她是一生中見過的最純潔的女孩子。於是,在一張米黃色的沙發上發生了一件不該發生的事。 

明明迷迷糊糊地懷孕了。事發之後,明明在同宿舍的幾個念大學的姐姐們的幫助下,借了一張身份證去普陀區的一個醫院墮胎,但還是被一位思想正統且警覺性高的醫生給逮個正著。明明母親得知後直嘆家門不幸。

校方在調查之後,開除了那位身材細高,皮膚白淨的中學老師。本來是要嚴辦希文的,因為明明那時還不足十八歲。但明明向媽媽第一次下了跪,苦苦哀求母親寬恕比她大十五歲的希文,並告訴校方說是自己主動委身於老師的;而希文又是一位幹部子弟,先被公安局拘留了幾個月,然後失業幾年後,還是在他父親的安排下到上海某編輯社混了一個編輯。

這以後,梁老太就一直在動腦筋要把明明送出國。她知道明明的智商不知高過自己多少倍,雖然沒有繼承自己的窈窕身材,長像卻說得過去。可她如今這麼小就捨了處女之身,再靚再出色也沒用。在八十年代的中國,人們把處女膜還挺當回事兒的。所以,明明要在國內找人就會掉價。雖說梁老太自己對美國也沒概念,但她直感地認為,美國再怎麼樣也比國內強。所以呢,出國總會比不出去過得好!

梁老太這輩子命苦。她有六個兄弟,她是唯一的女兒,小時候卻偏偏最不得母親的寵愛。父親是個勤勉的杭州商人,赤手空拳到了上海,年輕時就靠頭腦靈活和講究信譽發了筆財,但早早撒手西歸。他雖留下些錢財,但要填八張口,畢竟不易。梁家妹妹小時上的是教會學校,是梁家兒女中成績最好的一個。可惜她中學沒念完就出外討生活了,因為她決意要離家,離開那位偏心的母親。母親對自己的重男輕女不加掩飾。讓梁家妹妹終生難忘的是:有一年的秋天,一家人圍著桌子吃螃蟹,哥哥、弟弟們都吃得十分高興,但螃蟹分到不夠時,母親把一只死螃蟹給了她吃。那時的梁家妹妹本是性格溫和,顧全大局之人,她內心的倔強和不甘在這一剎那爆發出來。她雖然一言不發,臉上卻當眾露出一種平時鮮有的剛毅決然,並在第二天出走了。 

當時的她十六歲,長得明眸皓齒,窈窕多姿,只要一穿上旗袍,略施脂粉,就有鄰居讚她像是月曆牌上的美女走出來。當年她走在一九四七年的上海馬路上,回頭率甚高。 

梁家妹妹憑自己的初中文化和不俗的談吐,在幾個有錢的小姐妹幫助下,開始出入於上海的交際場所中。明明對這段歷史是熟悉的,因為梁老太對她談起那段歷史,總有一種沾沾自喜的感覺:一提及自己在當年百樂門跳舞的風姿,以及各種層次的男人對她的痴迷和仰慕,她便兩眼放光,隨即把自己的鵝蛋臉朝家裡的大衣鏡子裡照照,扭一下腰,欣慰地感到自己的窈窕曲線尚存。

梁老太在上海舞場混過幾年。她交往過的,有大老板、有小開、也有從國外回來的留學生。不過,在講述自己經歷的時候,梁老太反複對明明強調的是:那時候的交際花不賣身,她不需要跟任何男人上床,就可以在一個晚上得到幾根金條甚至一個鑽戒。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她碰到了一個欣賞她的商人兼文人,梁妹妹叫這個姓唐的男人為“過房爺”,過房爺叫她小妹。這位過房爺對小妹的一顰一蹙欣賞有嘉,經常在經濟上支助她,而且從沒動過她一個手指頭。 

在大陸政權易色前夕,這位“過房爺”請梁小妹吃了頓最後的晚餐,言明將舉家移居香港,問小妹是否願意一同前往,做他的三姨太。小妹當時心氣略為高傲,反複思考之後,不甘為妾,最終婉言拒絕了。過房爺仍有情有意,給小妹留了份養生錢。他在臨上飛機的前一個晚上,到百樂門和小妹跳了場舞,踏著《夜來香》的樂步,在她耳邊兒說了句:“想通了,隨時來找我,我隨時都認妳這個妹妹。” 

當年的梁小妹,聞此語,淚水奪眶而出。她把臉輕輕的貼到他的面頰上,讓他感受到自己的淚水。纖纖細指輕輕搭在他的肩上,但默默無語。這一別,便是近四十年的光陰,伴隨著她幾經摧殘的顛簸人生。當他們在香港重逢時,唐先生灑脫依舊,雖然老了,但老得一點都不難看,身材依舊挺拔,氣質更加儒雅。他的住房在香港淺水灣的山頂富人區,但他的主要財務卻已由兩個兒子打理。唐先生陪梁小妹去海洋公園玩了一天,又帶她去銅鑼灣買了一些時尚的衣服。梁的心裡已是感激不盡。有一天他們去尖沙嘴的一個有名的上海餐館一起進晚餐時,梁小妹正式謝過唐先生當年對她的接濟。她哽噎著說,不然這麼些年,如果沒有過房爺給的那些金條,自己還不知道能不能混過來呢。唐先生瀟灑地擺擺手,表示往事不值一提,並正式承諾會對明明出國一事盡力。

在新中國建立之後,梁老太經歷過兩次不幸的婚姻。第一任丈夫在文革前夕自殺;第二任丈夫是個高級知識份子,但性格暴戾,對妻女有一定程度的虐待。梁老太有一次被踢傷了腿骨,手臂上也被掐出道道紫痕。後來居委會伸張正義,幫她把明明的父親趕出了她們的生活。梁老太在香港見過唐先生之後,自覺往事縈懷難排譴。假若當年跟著唐先生上了飛機,她的人生會如何呢?她後悔自己當年的心高氣傲,不過,給人當三姨太,即使是今天她亦不會認同。

梁老太想起自己唯一的希望——明明的遭遇,實在為她痛惜。明明其它地方都好,就是遇到男人時,好像有一種自來熟的感覺。她總是急切地想讓男人了解自己,小小年紀就期待一份感情的歸宿。小學時代的她已經引起男生的矚目,而對頗有文學才華又有些生活經驗的希文,明明犯了一個命裡註定的錯誤。梁老太幾乎是流著淚,對明明吼:“儂迭只(這個)小浮屍,白白裡撥勒(給)迭只畜生糟蹋了,一點好處也沒撈到,儂是只白痴,白痴裡格()白痴,白白裡養大儂,真正作孽!”出國前,對明明叮囑了又叮囑:“捺末(從現在起)儂要重新做人,好好較,要出人頭地。千萬勿()要再上男人的當”。

明明出國時,媽媽和小舅去送行。小舅幫她提著行李,一邊責怪她媽媽心狠,讓明明這麼小就獨自去美國。明明很從容地過了關,媽媽放在她褲袋裡的兩根金條也未被檢查出來。她明知媽媽和小舅還在關外等候,卻不肯回頭看,也沒有流淚。她在這個時刻頭腦突然變得異常的清醒。她知道自己必須要忘卻以前的一切,開始新的人生。上了飛機後,她在窗口看著上海漸漸遠去,她想:如今的她反正已經不是處女了,還有啥好怕的?

 

第二章

 

明明雖然在過海關的那一刻,她發誓要把以前的十七年忘卻,從此隨意去流浪,做一個真實的自我。她的目標是先上英國文學系,而後再上電影學院學導演。一九八七年八月底,她坐中航抵達紐約肯尼迪機場。在飛機盤旋在肯尼迪機場上空的那一刻,她還是流淚了。母親的期望,對希文尚未斬斷的情絲,還有對自己生父的一份擔憂,他因嚴重的憂鬱症已住進了上海精神病總院,都讓她覺得心頭過於沉重。她隨著人流到行李台取行李。和很多人比,她的行李顯得十分簡單:一個海豹牌的墨綠色中型皮箱,還有一個輕便的由塑料薄膜做成的正方形袋子。她只帶了幾套夏天的連衣裙,一套過冬的全長式的羽絨服,幾件色彩淡雅的春裝,還有一件收腰的咖啡色燈芯絨短秋大衣,那是她和希文第一次在長風公園約會時穿的。在她不能和希文溝通的那段日子裡她想好了要把那件秋衣用剪子剪成無數塊碎片,然後點上一根火柴,慢慢地在家裡的那個小陽台上把它們燒掉。但她沒能那麼做。她後來想:帶一份對某個人的思念去一塊新的土壤,會給她增添一份勇氣。畢竟,他曾給她留下過什麼,但也從她身上攫走一點東西。若干年後,記憶中的那份慘烈會消失,留下的是溫馨。

明明在同年九月初開始就讀於紐約市的一個普通大學,專攻英國文學。該校地處曼哈頓中城,衣食住行十分方便。在學業上,頗有語言天賦的她,四、五歲時已在生父的指導下學過一些英語和法語,上高中時其英文成績優於其它學科。但英語寫作對她來說,仍然十分棘手。她的第一位寫作老師經常用紅筆勾出她的語法錯誤。等她的語法錯誤變少了,老師又在師生交換意見時指出她用詞貧乏,在寫作風格上缺乏創意。那位刀子嘴、豆腐心的愛爾蘭籍女老師對她直言:寫作上無捷徑可走,只能是把所有的時間用來看書,拼命記新的單詞和句型,以及不懈地練習。看見明明自卑的樣子,她對明明說:“作為移民,你有一天能比別人寫出更新穎的語言,因為你的腳上踩的是兩種文化。你把它們組合好了,你能成為一個成功的作家。但組合失敗了,可能得精神分裂症。”

明明對這番教誨心領神會,開始用英語敘述一些小時候的事情,並刻意地在表達習慣上保留了一點中國腔調。一年下來,她又長高了一點兒,小腿沒有小時候那樣粗了,她也不再是班裡的差生。她的生活自理能力增強了,學會了做簡單的飯菜,和整理房間。她幸運地和另外兩位女同學在學校附近租到了一個兩房一廳的公寓。明明睡在客廳的那個可以折疊的沙發床上,每個月只付三百美元的租金。房東是她在一個學校附近的教會裡認識的。

房東是一位叫朱裘莉的中國老華僑,身高一米七,鶴髮童顏,身板十分硬朗。一九四九年時她隨家從大陸遷移德國,父親是個裁縫。幾年後全家又遷居法國。父親過世後,她隻身遷居美國,以做裁縫為生,也兼任二房東,如今已賺夠了養老的錢。朱老太剛到美國時已年過半百,仍然苦讀英語。現在已能說一口地道的英語,還在紐約中國城附近的一個警署裡當文件管理員。她是杭州籍上海人,得知明明的母親與她同籍,便對明明格外的好,要明明叫她一聲“朱家姆媽”,明明便依從地叫了一聲,聲音很“糯”(南方話,軟而甜的意思)。叫過那聲“朱家姆媽”以後,兩人之間就愈發親切起來。朱家姆媽說她最喜歡愛讀書的女孩子,因為她自己從小沒機會上學念書.。她的父親十分重男輕女,根本沒考慮讓她上學。就連數數,還是九歲時,她在看別的孩子們踢毽子,數著“一,二,三,四”時才頓悟出來的。可是,她自己的女兒“不爭氣”,從小愛當模特,逃課。十八歲時,又和一個美國白人私訂終身。有一次母女倆在街上發生了口角,朱家姆媽氣急之下,便當著一位親戚的面摑了女兒一個耳光,從此斷了母女之情。明明意識到:朱家姆媽表面活得灑脫,其實心裡也很孤單。偶爾來看望她的,是她幾年前認的一個過房兒子,幫她搞衛生,整理舊物。

有一次明明和朱家姆媽聊天,談起了自己的身世和母親的一些經歷。她告訴朱家姆媽,媽媽在和生父結婚前,有過一位前夫。聽小舅舅說,外號叫“小白臉”。他是個京劇琴師,是媽媽當票友時找來吊嗓子的。小白臉那時二十來歲,玉樹臨風,臉型輪廓清秀,說話得體,目光含情。六十年代初媽媽已經年過三十,著急地想找一份溫馨的歸宿,對這個“弟弟”的追求頗為輕易地接受了。她想,自己不缺錢,有個貼心的男人在身邊至少不會孤單。雖然她的兄弟們都堅決反對,她還是匆匆和小白臉成了婚。當時她不上班,靠偷賣些黃金過日子。小白臉出身好,本人在政治上不左不右,但積極參加一些京劇現代戲的創作工作,回家後還能做出一口不難吃的飯菜,兩口子日子過得還算安逸。不曾想,小白臉後來出人意外地和劇組裡的一位女演員發生戀情,被群眾檢舉,繼而被組織上處理。而女方恰是一位軍嫂,在那個年代破壞軍婚是要受重罰的,小白臉自知愧對組織和家人,而心高氣傲的梁老太亦不甘忍受這種恥辱,她表示自己對忘恩負義之人絕對不能原諒,小白臉在情急之下便跳了樓,以死謝罪。小白臉離世後,媽媽斷絕了和京劇界的來往,孤獨地度過了幾年,內心感到一片荒涼,眼睛裡經常流露著不能輕言的憂傷。在三十五歲那年,她突然發瘋般強烈地想要一個孩子。通過一位以前的一個小姐妹的介紹,她結識了一位文化界人士。據說對方通曉英、法、德、日四國文字,因先前在中國駐各國大使館工作,經常換居住的國家而耽擱了婚事。媽媽與其交往了一陣,他每次都請她吃西餐,談吐大方,見識廣博,極具幽默感,常常讓心情沉重的梁忍俊不禁。她覺得他是一個有身價有品位的男人,和他生出一個孩子來智商一定不低。而他對她以前的經歷也毫不在乎。兩人婚後次年生下“明明”。

在明明的記憶中,她有兩個父親:一個是學識淵博、溫文爾雅的;另一個卻是驕奢淫逸、專橫跋扈。她記得一些美好的時光,那些時刻像電影裡的閃回,時常出現在她的眼前:六歲那年,父母帶她去北京玩,夏天遊頤和園,爸爸讓她騎在他的脖子上。她還記得她和父母在長安大戲院看京劇《林沖夜奔》,那熱鬧的鑼鼓聲曾讓自己膽顫心驚。她也記得爸爸教她英文和法文,對她十分嚴格但很耐心。但另外一個父親,在其權威性被挑戰的時刻,曾撲向母親,卡她的喉嚨,打她的臉。他在家裡摔碎過無數個茶杯和玻璃器皿,還搧過明明好多個耳光,因為明明常在不該哭的時候哭泣。七歲那年,父親被趕出家門。以後,明明再也沒見過他。她問了所有的舅舅,他們的答案是一樣的:“他生活不能自理,住在精神病院,你太小,不能去看。等長大以後再說吧。”明明有時會夢見他的:彷彿又聽見他的咆哮,感覺到他能夠給予她的溫柔。她懷念父親時爾迸發出來的智慧和幽默感。朱家姆媽聽罷粱老太的兩段孽緣,一聲嘆息。她對明明說:“我來想辦法把儂姆媽弄出來吧,伊實在太作孽(可憐)了。”

朱家姆媽聽了粱老太的身世之後,感慨萬分,幾天後十分豪爽對明明承諾要把她的母親通過探親旅遊的途徑辦來紐約。明明對此亦喜亦憂。她思念母親,希望為她做些什麼,但自己已經習慣了獨立的生活。她怕媽媽的到來,會不會又給她帶來那幾大麻袋都裝不下的沉重記憶?她也明白,母親當初不顧一切地送她出國,亦是為她自己防老留一條後路。在自私的擔憂和寬容的理解中掙扎良久,明明還是給母親打了電話,遙遠地向她轉達了朱家姆媽的好意。朱家姆媽要梁老太以明明母親的名義去申請到美國探親的護照,由她擔任經濟擔保人。

 

第三章

 

在上海一條弄堂裡的一個公用電話亭裡接聽越洋電話的梁老太聽到了嬌女對她的邀請,她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對赴美是有過期望的,但不想給明明增加壓力。如今這份邀請出自從小就“少一根筋”的小女之口,她突然有點太過意外。“格小囡總算長大了,沒白養伊呀。” 她在回家的路上自言自語:“佛祖保佑,這些年的付出是值得的。小囡大了,我也要混出頭了。”

她雖然是年近六十,但保養得相當不錯。在中國改革開放後,就已經學會把雞蛋黃和黃瓜汁攪拌在一起後當美容品塗在臉上和脖子上

,對皮膚的維護頗有成效。她在鏡中的微笑嫵媚依舊,但額頭的細紋還是略略顯出她的年紀。梁老太在收到朱家姆媽的邀請信和經濟擔保書之後,終於以探親的身份向上海公安局提出了出國申請,很順利地被批准了。她把自己收藏的金條賣了一些,換成了美金,餘下的手飾和金條存在外灘附近的一個銀行的保管箱裡,又把保管箱的鑰匙交給了全家唯一可以信賴的小弟,是個小藥房裡的藥劑師。

大約一年後,梁老太順利來到了紐約和明明團聚。開始的幾個月,粱老太就和明明擠在一個沙發上睡覺。過些日子明明覺得睡不踏實,還發現因母親患有鼻炎,晚上常常打呼嚕。雖然明明不敢對媽媽抱怨,梁老太是個敏感的女人,對女兒的不滿和冷淡自然也心知肚明。後來,明明從一個同學那裡買了一張舊的榻榻米床,晚上便打開了,睡在母親的旁邊,白天又把它折疊起來當椅子用。她們就這樣將就著過了半年左右。明明開始考慮要向母親表明,請她自己出去租房子,因為她感覺到母親是有一定經濟能力的。她對母親常打聽她的私事,和勸告她不要這麼辛苦,早點找個好男人嫁了的話十分不滿。她想,其實她小時候也沒怎麼和母親同床睡過。因為媽媽不善照顧嬰兒,她出生後一個月就送出去被別人照顧了。她的心和媽媽從來沒有貼近過,這樣想著,她似乎為自己和母親的隔閡找到了理由。不過,對請求媽媽搬出去住她還是說不出口的。

這些日子以來,梁老太漸漸意識到美國不是她想像中的天堂。在紐約也有不少的窮人。還有不少街上的流浪漢伸手向她乞討。在她不願施捨的時候,她能看見他們的眼睛裡射出的憤怒目光。她曾數次考慮回中國。在她愁腸百轉之際,由於國內“六四”事件的發生,明明和她的母親意外地拿到了在美國合法居住的綠卡。沒想到,短短幾十天政治動盪的餘震激起了萬里之外的波濤,產生的衝擊波就這樣輕易地改變了一個像梁老太這樣的小百姓的人生軌跡。

雖然明明說不出口,梁老太在朱家姆媽家日子住久了,明明的兩個室友同時提出異議,說公寓裡多了個人很不方便,而且她們每月的煤氣和電費也增加了。朱家姆媽出面調停幾次未果,兩位女孩還威脅著要退租。明明於是對母親開口,問她能不能在附件找個小房間租。梁老太是個要面子的人,知道自己已經不得不想辦法找出路了,不然還可能連累到明明。她在《世界日報》上的找工欄裡看過幾個徵求保姆的廣告,也試著和雇主見過兩、三次面,可她一感觸對方說話的語氣以及聽到她需要負擔的責任便打了退堂鼓。她和朱家姆媽聊了聊心事,承認自己放不下身價。朱家姆媽說道;“阿妹,我曉得儂是好人家出身,格種事情儂是做不來的。算了,阿姐來想想辦法。”朱家姆媽在《世界日報》上看見一個老年公寓招租的廣告:上面寫的是紐約布朗士區的植物園附近有一座老年公寓剛剛落成,只要符合“赤貧”標準或者需要補貼的六旬以上的合法居住老人均能申請。朱家姆媽把這個廣告給了梁老太,說讓她去試一試。梁老太看了廣告之後,便在一個華人教會裡向一些有經驗的姐妹詢問,得知布朗士是一個以非裔美國居民為主的住宅區,是個典型的紐約“下只角”。這對住慣了上海“上只角”淮海路的她,似乎是一個強烈的諷刺。但大家又勸她,既然她沒有能力在曼哈頓租房,還是去看看再說。她心中十分失落但同時又無可奈何。

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明明找了個有車的台灣男同學孝軒帶著她們駕車前往。在接近布朗士區時,馬路上的街民果然是以非裔美國人為主流。不過,等繞了幾個彎後,到了那個新建的公寓樓門口,粱老太的心情又由陰轉晴了。這座公寓樓的外形相當不錯,而周圍的綠化環境更是讓素有閑情逸致的粱老太滿意。管住戶的經理露西帶她們看了房間,是個朝東的一房一廳,還帶一個面積相當大的洗手間。一問租金,以梁老太的“赤貧”身份,月租只要一百美金。信仰上帝的孝軒對梁老太說,這個價錢不可思議。沒想到美國福利那麼好,一定是上帝在幫忙。梁老太考慮了幾天,決定搬了。這些日子以來,明明對她的不熱絡她也格外明白。彼此之間即使說起話來,也如“雞同鴨講”,沒什麼共同語言。她明白明明人大心大,又不懂得尋找像唐先生那種好男人的捷徑,沒什麼好指望的,等她畢業了能養活她自己就是自己前世修的福份了。於是,她把大部分現錢都轉入明明的帳戶下,成為一名副其實的“赤貧階層”成員,並確立了其布朗士區居民的身份。布朗士雖然不是一個理想的居住地,但它離一個有眾多華人居住的地區——法拉盛卻並不遙遠。佛祖保佑,距梁老太住的老年公寓約三、四條街,就有一輛公交車,可以從布朗士區直達法拉盛的緬街,那條街上的大多數人都說著華語。離地鐵站不遠的街上,還有一個極其吸引紐約華裔老人的組織,名曰“耆老會”。自從梁老太加入了法拉盛的耆老會之後,她的個人生活日漸豐富起來,心情不再那麼失落了。她感到和明明分開住也未必是壞事。 

開始梁老太對居住在布朗士區深感委屈。她嘆自己時乖命蹇,年輕時曾遭遇了唐先生這等貴人,竟因為自己的清高而失之交臂;新中國後邂逅的小白臉也曾和自己恩愛數年,但那段情還是敵不過那位美艷花旦的致命吸引力;明明的那位精神病父親就更不值得一提了。而她對明明的培育換來的卻是孩子的為所欲為:不僅毫無報恩心理,還想去念什麼電影學院。人沒飯吃,還能看電影?

在坐公交車去法拉盛的旅途中,她感到屈辱和驚恐。她覺得那些黑人乘客看上去對她頗具威脅,或者歧視。想起上海解放前那三、四年的紙醉金迷的輝煌,以及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那段悠閑的,每天挽著一個命運相似的女伴的手臂逛淮海路、南京路的生活,深深體會到人們常說的一句話:“老來苦,才是真正的苦”。她如今住在黑人眾多的地區,雖然住房條件還差強人意,小區的綠化景緻也令人滿意,但畢竟,對國內的親朋好友來說,梁老太如今的境遇是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現實。因為她原來在上海市住的是中產階級聚集的“上只角”——淮海路,而在美國卻住在地地道道下層市民住的“下只角”。所以,她在曼哈頓的一個郵件租了一個信箱,不流露自己的真實地址。不過,漸漸地,她也認命了,心想:這也許就是自己的命運,也許將來就會老死在布朗士的公寓裡。只是內心深處,她又有一份不甘:難道她就不能在人生的黃昏遇到一個好男人?也許他不是很有錢,不是那麼英俊,但只要心地實實在在,還能給她一種安全感,至少不會在她對他付出信任的時刻,再給她致命一擊?

梁老太在耆老會遇到各式各樣的男男女女,他們來自國內不同的省份,有的還來自她不熟悉的台灣,說著各種各樣的方言。初來乍到的梁老太對此感到新鮮。只要花一美金,她就可以吃到一頓可口的中國飯菜,有時還能吃到一塊炸昌魚,炸豬排,或者是幾塊廣式烤鴨。每次都帶有一碗例湯,在所有的湯類中她摯愛的是蘿蔔燉排骨湯。飯後,老人們慢慢嚼著水果,開始近兩小時的閑聊。梁老太開始只靜靜地聽,不發表任何意見。她細心地觀察那些同時也在觀察她的男人們和女人們,從那種貌似不經意的眉來眼去間,她能感受到關愛,欣賞,猜測,或是隱含著的歧視。她開始試嘗性地穿起曼哈頓街頭的時髦中年女人的裝束,在顏色上大膽搭配,還去中國城一個寶石店重新打通了年輕時留下的耳洞,串戴了和服裝風格相稱的耳環,在圈子裡更加引人注目。

好景不長,幾個月下來,她的敵友陣容也日漸鮮明起來。對於那些相對成功的男士們的妻子們,她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因為那些男人們對獨身的梁老太顯出異樣的熱情。常常主動教她一些如何申請老人福利的奧妙,有時候還在舞會上請她跳上一曲華爾茲、倫巴。以梁老太做人的聰明,她應該懂得在老人堆中出風頭是個大忌。首先,她的身段在老婦人中顯得太窈窕,太矚目。其次,她是那個人群中為數不多的單身女性,行為必須端莊樸素,才能在那個圈子裡長期生存。但梁老太未能克制住與生俱來的虛榮和對尋找好歸宿的渴望,她指望憑借自己最後的一絲艷光來吸引有緣的男性。於是,她後來所遭到的華人圈子裡女人的冷語中傷也在情理之中。就在梁老太自尊心受到傷害,企圖脫離這個曾經吸引她的華人圈時,一位曾經滄海的黃埔軍人突然走進她的生活,向她發出了求愛信息。他叫董超鳳,曾是國民黨軍隊裡的中級將領。如今他也和粱老太一樣,把所有的財產轉到了女兒名下,在法拉盛租了個廉價的由政府補貼的一房一廳的公寓。董超鳳觀察梁老太已有多時,也間接地打聽到一點她的身世。知道她愛好電影和欣賞京劇之後,終於在適當的時機請她看了一場由張國榮主演的《霸王別姬》。梁老太到美國後第一次進電影院,對張國榮迷的如醉如痴。看完戲,他們一起吃了夜宵,她情不自禁地在從影院出來後輕輕哼起《霸王別姬》這出戲裡的某個唱段。董先生對她越看越順眼,對這段緣份十分珍惜。

 

第四章

 

在出國前的十來年裡,梁老太一直靠和女友們的頻繁交往來打發日子。她的朋友圈裡大多是些不愁吃穿的遺老遺少。她們時常在福州路上的杏花樓吃牛肉煎餅,在西藏路的“小紹興”吃三黃雞,或者在淮海公園的長椅上一邊喝著汽水,一邊聊天解悶。那些無聊的閑言碎語雖然沒有給她帶來精神上的提升,但也略略驅散了她心頭籠罩的陰影。她在依賴於這個圈子的同時,也嘲笑、厭惡這個圈子的淺薄。她畢竟是和有知識的人士交往過的。偶然在《新民晚報》上讀了一個舊上海的故事系列後,她想過要以自己的生活為藍本寫一本書,但又擔心自己用腦過度,出太多的白髮。於是,她就選擇了那麼悠閑地過著。

出國之後,梁老太似乎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盡管它沒有她想像的那麼完美,甚至談不上舒適和溫馨,但她的精神世界開闊了,不再反複地把自己的思想囚禁在對往事的回憶中:當初她是不是應該跟唐先生去香港?雖然她對明明說過自己當交際花時從來不賣身,但是,在他們在百樂門跳完那場舞之後,她的芳心被唐先生的大度擄獲了。那個晚上,當唐先生送她回長住的“國際飯店”時,她突然想起好萊塢電影裡的一個鏡頭,便嘗試性地用自己的小指在他的手心裡撓了一下,並把害羞的眼神投向了這個儀表不凡的男人。唐先生的眼睛眯了起來,收起了四散的光芒。那個晚上唐先生把她輕輕地抱上了床,熟練地解開了她的衣服,而後將她的壓在自己高大的身體下面。她記不清她那天是否達到過傳說中的高潮,卻明白地報答了她心中的那種愛情。

至於她和小白臉的結合究竟是不是人生的一大敗筆,她至今也沒有答案。建國後,她刻意把房子從武康路搬到了淮海路,和以前的小姐妹幾乎都斷交,意在隱瞞自己當過交際花的歷史。在小白臉背叛她之後,她一直都認為小白臉當初看中的僅是她手裡的錢和頗為高檔的房子。不過,她也記得在新婚的第一個晚上,小白臉意外地發現她不是處女。他的臉上呈現出一種讓她難以忘卻的惘然。她懂得中國男人都略有處女處女情節,到美國後,她聽朱家姆媽說有些華裔男人喜歡找處女,是因為他們認為有過多次性經驗的女人會對他們的健康不利,因為她們陰道裡的水是混雜的,可能攜帶著來自不同體內的細菌。雖不曾問過小白臉的想法,她想,是不是因為她那非處女的身份給了他出軌的動機?

小白臉固然可恨,但也有可憐之處。也許他從來都沒愛過她,也確實迫切希望過上略為富裕的生活。他的父母是工人,而他在音樂方面很有天賦,是憑自己的才華考上京劇學院的。回憶起來,他很有耐心,常常在周末陪她逛商店,挑衣服。有時在屋裡陪她唱唱老戲,順便糾正她的京劇韻白。他在床上對她千寵百愛。她自己對性缺乏形象力,總覺得性交本身有點“髒兮兮”的,所以那些“髒兮兮”的部分都是他來做的。而在他感情出軌之後,自己是不是應該多給他一點寬容?他應該受懲罰,但罪不至死!她對他帶著一份歉疚。

和明明生父的婚緣,不啻是對她精神上更重的一擊,但她偶爾也會懷念起和他在紅房子餐廳共享西餐的那份美好的感覺。誰能想到,那個溫文爾雅的翻譯家會是個精神病人呢?她不明白為什麼失望和殘酷如此眷戀著她呢?

初遇董超鳳時,她沒有太在意這個男人。他的年齡偏大,形象上又和她曾經擁有過的男人反差太大。即使是董先生對她有所表示後,她的心也一直猶豫得像一陣飄忽不停的風。她甚至不敢和好友朱家姆媽提起此事,因為她深知朱家姆媽也是以貌取人的,擔心受到她的嘲笑。對董先生的長相她還真不敢恭維。他號稱是黃埔軍校畢業生,但渾身上下全無軍人的挺拔和威武。說得更俗氣些,董先生的特點是:頭大,身體小,小腿偏短,走起路來,有點“烏龜爬門檻”的架勢。梁老太開始不太願意和他並肩而行,但在讀了他在《世界日報》紐約版的某個專欄上發表的一些回憶錄和幾首舊體詩後,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略有改觀。她又對自己說:哎,人老了,又有幾個能細看的。她終於和朱家姆媽仔細討論了這個男人的品行和條件,從她那裡得到了一些鼓勵和理解。

董超鳳是大陸山東萊陽人,出生於書香門第,青年時代投筆從戎,從黃埔畢業之後,一直在國民黨軍隊中當文官。至於他在軍隊內具體的職位,梁老太是從來拎不清的,就像她永遠搞不清加州和洛杉磯哪個更大一樣。他有過三次婚姻,原配是在他從軍前結婚的,兩人生有一子。後來他一直東征西戰,把她留在了老家和爹娘一起生活。在他攫升為團級長官後,又娶了第二任妻子,兩人十分恩愛。她也懷上他的孩子,但在一次兵臨城下的危機中,她難產而亡。第三任妻子是去台灣後娶的,是一位風情萬種的台灣本土姑娘。董先生雖然滿意她的相貌,但因其文化程度的限制,總覺得身邊少了個知音。他們育有一子一女,來美國後相處不甚愉快。而他的第三任妻子也日趨獨立,還開了個小餐館。在兒女長大之後,他們協議分手了。董先生把在台灣的房產給了她,並把另一些財產給了兒女,也斷斷續續地寄錢給在大陸的原配和兒子,然後自己在法拉盛的老人屋裡過起了簡單而安寧的生活。

自從和董超鳳開始交往後,梁老太寂寞多年的芳心開始蠢蠢欲動。他們曾在五月美好的一天,漫步在布朗市植物園的小路上。從早晨到黃昏,他們的身影被公園裡的樹木和青草伴隨著。他們談論一些過去的事情:歡喜的,悲哀的,恐怖的,滑稽的,也有無可奈何的。他們感觸腳下那嫩嫩的青草,覺得它們像棉毯子那麼柔和,舒適。太陽爬高的時候,董先生特意給“粱小妹”買了頂草帽遮陽,還給她拍了不少照片。如果離她稍遠點,看淡她臉上細細的皺紋,把相機對著她的全身“喀嚓”一下,他恍然覺得自己是在和一位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相戀,讓他有枯木逢春的感覺。

先是董先生請梁小妹到他在法拉盛的小公寓做客。他的康斗condo公寓約五百尺左右,帶一個朝南的小陽台。他的家布置得很簡樸:除了一些掛在牆上的字畫,和地上的一個大花瓶裡插的幾株大葉的萬年青頗惹人注目外,其它的家具就是一個長方形的黑色飯桌和幾個顏色相配的椅子,還有一個辦公桌和一個皮椅子。董先生一生最愛吃的是水餃,即使是冰凍後再用水煮的,他也吃得津津有味。不知為什麼,梁老太在他家作客時總不覺得那麼舒適。往訪幾次後,梁老太便邀他去自己在布朗士的家坐坐。看過不少西方電影的梁老太把自己的家佈置得比較有現代感。其中不少帶色彩的家具都是明明買來的二手貨。梁老太自己又極會搞家具的佈局。她還在天花板上裝了一個弧形的吊燈,等客人來了才打開,一下讓不大的客廳顯得氣派起來。梁老太蠻會做上海菜的,口味對董先生來說油膩了些,但他也從無怨言。董先生還給她買了幾棵耐養的竹子,說那是幸運的象徵。就這樣,他們托拍了一陣子。在幾個公園裡轉膩了,又跟著老年公寓的專車去大西洋城玩。這兩人都不好賭,絕對沒勇氣上轉台“玩真的”。不過,即使像小孩子那樣賭一把“老虎角子”,只花兩毛五美分那樣地去賭,也讓梁老太覺得過癮。一般她贏得多,最多一次她得了五十塊分幣。他卻是輸得多,可能是他眼神不好的關係,也沒什麼耐心玩這種東西,更不在乎那幾個小錢。

和董先生的交往,對改進梁老太和明明之間的關係似乎也有益處。開始,梁老太對明明讀完大四後去報考電影學院十分反感。她和董超鳳談及此事,他卻讚賞明明的志向。董超鳳說:“一個人只怕自己不知道要什麼。如果是自己強烈要的,就會無怨無悔去做,這點投資值得的。” 雖然朱家阿姐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此言出自一個有閱歷的老男人之口,讓梁老太所受的震動又大一點。明明不久前拿了綠卡,已經符合申請學生貸款的條件。所以,梁老太還是默認了她的選擇。有一天,他們在法拉盛的“東雲閣”餐館吃自助餐,董先生突然問:“小妹,你有沒有想過再要組織一個家庭?” 梁老太聽了略為吃驚。在驚喜之餘,又有一種困惑感。成家,和一個還算體面的,也能聊上幾句的男人,這不正是她所期望的嗎?雖然董超鳳和唐先生是不能比的,但日後她的親眷朋友見了董超鳳是不丟人的。最主要的是他對她從一開始就是真心實意的,這樣的男人所剩無幾了。不過她顧慮他的年齡。但聽說軍人一般可以活得長一些的。她對此心情矛盾,最後委婉地告訴董超鳳,自己其實也想過要和他住在一起,互相之間有個伴,但要繼續再想想才能回答。

董朝鳳笑了一下說,“你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吧?那就仔細想想,上半夜想自己,下半夜想想我。千萬不要勉強。老夫在這世上只看重一個緣字。”梁老太微微頷首,對他的這番摯語表示貼服。

 

第五章

 

在梁老太和董先生進行著他們的黃昏戀的日子裡,明明從大學畢業了,並被紐約大學的電影評論系接受為碩士研究生。明明從小愛電影,因為電影能幫助她逃避身邊痛苦和複雜的世界。爸爸搬走了以後,她和媽媽之間沒有過真正的精神上的交流。媽媽有她自己的那幫朋友;見明明讀書不錯,又考上了市重點中學,就不再怎麼過問她的事了。明明是一個自己長大的孩子。但在物質方面,梁老太對明明一直是有求必應的。明明除了用那些錢買一些話李、話梅、和城隍廟五香豆之類的零食之外,把其它的錢都化在買小說、看電影上了。

從十歲起,她常常一個人去看電影,又花很多的時間去思考那些電影中的人物和情節,因為從那裡她得到了自身性格的認同和心理上的慰藉。其實,她和希文的那段戀情也大致是因為他們喜歡相似的電影和文學作品,以及從希文的眼睛裡流露出的愛憐而開始的。明明在感情上是一個天生的嘗試者,從不會因為害怕不幸的結局而膽怯生畏。到紐約後,她試圖通過朋友去找希文在國內的下落,一直都沒有結果。但她仍然記住了希文那瘦高的身材和深邃的眼神,以及他們在淮海路、衡山路附近的馬路上的無數次漫步。在那段日子裡,她常覺得身邊的陽光比別處的更博大、更明亮。她感到希文家附近那幾條街的法國梧桐葉子彷彿會和你娓娓而談。後來再想起那段日子,她覺得那是個她自導自演的小電影,將永久性地留在她的腦子裡,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失。

光陰飛逝,轉眼間明明已經廿一歲了。對未來,明明最想做的是上導演系。但仔細打聽後才知道,以她的財政情況是不可能上得起的。除了每年三萬美金的學費,拍實驗短篇的費用都是學生自理的。把那些費用和生活費加起來,每年的花銷在七、八萬左右。她想過豁出去借一大筆錢,熬幾年就出來獨立拍片。但從一些高幾屆的校友那兒,她得知從導演戲畢業到拍第一部獨立片,典型地需要五到七年的時間。如果沒有機會的話,你會被逼無奈地做一些和電影毫不相干的事。有些電影界閱歷的朋友們建議她上電影評論系,先進了那個圈子,然後再尋找機會做一些和電影有關的工作。他們說,在紐約,與電影有關的機會還是不少的。於是明明知道,她應該努力賺錢。通過一個朋友的介紹,她在那年的暑期,開始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附近的一個中國餐館打工。聽說那家店每天中午和周末晚上都爆滿。如果在那兒打全天,她的月收入應該在兩,三千左右。於是,明明像模像樣地在當上了一名女招待。雖然有點累,不過在拿到小費的時候,明明覺得自己的自信心在增強,她終於開始真正地獨立了。

在她開始做工的那段日子裡,有一位身材細高的猶太籍男生常常在中午光顧那個餐廳。他每次來都帶著一迭厚厚的白紙,耳邊夾著一支鉛筆。他有一頭淡棕色的頭髮,和一雙淡藍色的眼睛。他每次都只要一碗海鮮湯麵。其實對他要的那種麵,明明也很愛吃。碗裡面有兩個新鮮的大蝦,幾塊鮮貝,一些魚圓和幾葉綠色、黃色的蔬菜,看著都誘人。明明一般是不與顧客交談太多的,只做著自己份內的事。但氣質與眾不同的他,引起了她的好奇。有一天,他起身上了洗手間,明明過去收拾碗碟,忍不住往他放在桌子上的那疊白紙上瞄了一眼。她緊張而興奮地發現,那是一個正在被完成的電影劇本。明明的心砰砰跳了起來。不過,有點自卑的她,並不敢向他透露她在做著一個和他相似的夢。也許是因為母親以前對她的評價,明明從沒認為自己漂亮。她的臉型略顯方圓,但有一個挺直的鼻梁。她的眼神,曾經是有點遊離的,漫不經心的。長大後,她的眼睛可能是因為逐漸增強的自信而顯出了熱情的美麗。

有一天,那位猶太大男孩在吃完他的那碗麵後,突然輕聲問她能不能在哪天和她一起喝一杯咖啡。明明沒有思想準備,沒聽清他的話,便匆匆給他倒了一杯咖啡。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輕快地,惡作劇地笑了起來,然後重複了他的邀請。明明十分意外,可是,當兩個同樣熱愛電影的人談論起電影和自己的身世來,他們便停不下來了。他說他叫戴爾(Dale),雖然是猶太人的後代,他的父母卻並沒有逼他去猶太教堂。他父母家住在近法拉盛的一個地區。那個地區雖以猶太裔為主,但等戴爾成長為一個少年的時候,逐漸地,街上也開始出現了華人。當他還是個少年,對少女的身材已經非常注意。他習慣了看東方女人那種纖細而勻稱的身材,覺得她們那不太豐滿的乳房依然顯得凹凸有致。他注意到,在夏日她們一般不穿袒胸露背的汗衫,而偏愛穿絲質的極薄的連衣長裙。於是他對那些女人們格外注意起來。對明明,他不是沒有注意,但他不想輕易去向她表白對她的好奇。而明明眼睛裡的一絲冷漠也略略挫傷了他的自信。他是一個極其自信又極其自卑的男人。從初中開始,戴爾便對東方文化產生興趣。在大學裡,他本來主修的是中文和藝術欣賞,隨後又轉學上了哥倫比亞大學的導演系。他拿到學位之後,覺得自己的實際執導能力還不夠,又開始讀導演系的碩士。明明在餐館看見的是他正在創作的一個電影劇本。全劇圍繞一個美國少男和他母親在一部汽車裡的對話來展開。在明明看完了那個劇本的三分之一後,她預感到戴爾可能是她生命中的另一個“宿命”。他們開始頻繁地約會。

當明明開始上電影評論課時,他倆在哥倫比亞大學附近合租了個一房一廳的公寓。在那個陳舊的小公寓裡,他寫他的劇本,明明寫她的電影評論。他們不經常說話,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但每天或者是每星期看到對方,彼此都能感受到一份安慰。至於吃飯,有時就是用開水把日本麵條煮熟,然後再往上撒一點醬油,便是他們的晚餐了。不過,當他們兩個中的一個賺到外快時,也會爽氣地請對方吃飯。他倆都善於用文字而不是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當他們產生一些小摩擦的時候,大多是用電子郵件來溝通的。因為他們共同發現,用那種方式來溝通,不太會使對方受到傷害。有戴爾相伴,對在生活裡奮力打拼而精神上有點孤寂的明明,已是莫大的安慰。她有點崇拜戴爾,因為他看過那麼多的電影和書籍。他總是能夠把一個她認為幾乎完美的電影進行深刻的剖析,既誇獎它的好處,也能很老道地指出那些電影的缺點。明明幾乎聽呆了。

明明總覺得他的才華遠在她之上,他對她平日的工作不甚關心,更喜歡分享自己的見解,讓明明當他的聽眾。在和戴爾做愛的時候,她總是像孩子般地順從著他的意願。戴爾有時會從衣櫃裡翻出幾根領帶把她的胳膊和小腿綁起來,並讓她想像自己被俘虜的情景,說這樣她的高潮會來提快一點,可是,明明好像一直沒有感覺到戴爾描述的那種給人“死亡願望“的高潮。日子久了,她習慣了他那主導和帶點生猛的風格,依然期待著那種高潮。她願意和戴爾永遠這樣相處著,直到他能給她一個真誠的決定。

 

第六章

 

當董先生向梁老太表示有意和她重組家庭時,梁老太顯得猶豫不決。曾經滄海的董先生也不催他,還是照原樣和她交往。逢年過節,他也給她買點禮品,比如電視機,DVD播放機,一些老電影的影碟,或者幾條真絲圍巾。在梁老太眼裡,那樣的禮品在她這個昔日的交際花眼裡,不過是小貓小狗三只四只的,十分不起眼。梁老太追古思今,想了很多。她至少能看出來,對方是個可靠的男人,應該不會傷害她。在經濟上,董先生雖然把財產都轉移到了子女的名下,但如有急需,想必他也不至於陷入窘境。不過,董先生過年就八十了,這個事實一直是她不太敢觸摸的一個敏感點。梁老太自幼體格纖弱,拿中醫的話來說是“氣血不足”。她雖在精神上歷盡滄桑,但在體力方面付出甚少。她的大半輩子,幾乎可以用遊手好閑來形容。她不得不捫心自問:她能不能在體力和心力上承擔起照顧董超鳳的那份責任呢?她和朱家阿姐反複討論,朱家阿姐說:“做人要仁義,不能只拿不給。在美國找男人是千難萬難的,看看阿姐我,你就知道了。如果他對你是真心的,那你照顧他也是義不容辭的。”

朱家姆媽在講這句話時,自己也已經近八十,心臟已有早搏現象出現。但她仍然堅持在中國城的警署工作,一邊還兼任某一個同鄉會的副會長。每天早上,她都會打電話給梁小妹問好,並提醒她聽半導體裡的“馬心志英語”,以提高口語能力。梁老太在她的影響下,漸漸地領悟了做人要付出的道理。不過,她還是耽心,這麼些年來,都是自己一個人過來的,什麼事都是自作主張慣了的,忽然要和一個老男人每天相對,還要給他做飯、洗衣,添了一份負擔。和董先生溝通後,對方確認,他可以自己洗衣服;飲食上的要求絕對簡單:不過是吃點餃子或麵條,每周出去吃一次中菜改善一下,也經常參加耆老會的聚會。而且,他還主動提出,如果梁老太希望加入紐約京劇票房解悶,他也願意奉陪。梁老太得到那些承諾後很感動,她一直都期待那種被男人珍惜、寵愛的感覺,如今她覺得自己算是碰對了人。

在一個秋天的中午,梁老太和明明在女兒十分喜歡的紐約下城的SOHO區會面了。那天,梁老太穿了一件絳紅色的風衣,裡面著一件淡粉紅的絲麻襯衣,下面配一條白色長褲。明明穿了身墨綠色的連衣裙,外面隨意地披了件淡綠色的小披肩。她們踏著金燦燦的葉子,在陽光和秋風裡走著。和戴爾同居以後,明明很少和媽媽見面,心中有愧。所以媽媽一打電話說有事找她商量,她就欣然同意了,並想陪同去看一下媽媽不甚瞭解的紐約下城的藝術區。母女倆一邊看著路邊擺攤的藝術家和他們的作品,心情很不錯。其實梁老太年輕時也是頗能欣賞畫和愛惜字墨的。可是來美後好些年沒看字畫了。如今看到一些中國山水和人物畫,倍感親切,她興奮地評頭論足了一番。還說,“這裡真熱鬧啊,我住在布朗士,真像吃官司一樣,連出門都提心吊膽的。”     

紐約秋天的美麗遮掩了它冷酷的一面,讓原本互相間警惕著對方的人們感到有一份空間的存在。明明把媽媽帶到了一家越南餐廳吃中飯。這家店的陳設十分簡陋但價廉物美。明明熱情地向媽媽推薦了自己喜歡的越式牛腩麵,因為她記得媽媽素來是喜歡吃牛腩那一類東西的。不一會兒,兩大碗牛肉麵便被端上了她們的飯桌:麵沉在底裡,上面蓋著幾塊牛腩和一堆生的綠豆芽。服務生還給了一盤薄荷和切成小塊的檸檬。明明教媽媽先把碗底下的麵向上拌幾下,把麵裡的調料勻開了,然後把酸酸的檸檬汁水放進麵裡,再一點點地加入薄荷。梁老太跟著做了,然後等麵涼了片刻,嚐了一嚐,說那牛腩是燉得夠嫩夠爛,但對明明所鍾情的薄荷加檸檬味不太欣賞,非說自己在麵裡嚐到了洗潔精的味道。明明有點失望,但並未感到驚奇,她吃東西的口味向來和梁老太迥異,便笑而不答。吃著,梁老太聊起了董超鳳。她盤算如果自己真要結婚,還是要和明明商量的。雖然女兒缺根筋,但畢竟是自己最親的人了。她已經二十出頭,算是個成年人了,想當年自己十六歲就赤手空拳去闖世界。但女兒如今看起來還是有點稚嫩,特別是她面頰上兩片紅暈讓她顯得比實際年齡小。梁老太向明明描述了一下董超鳳的情況,也談了自己對他年齡偏大的顧慮,並提起了他那乏善可陳的相貌,以及“烏龜爬門檻”的走路姿勢,讓明明開懷大笑。這種大笑是在她進入娛樂圈以後才學會的。

明明得知媽媽身邊有了一個在乎她的男人自然是高興的。她感到母親在找到新的精神寄托後,對她的依賴感減少了,這也緩解了她的精神壓力。她告訴媽媽,七、八十歲不算老,如今百歲老人很多。又問媽媽,自己哪一天見一見這位董先生?梁老太聽出明明是支持這件事的,欣然說近期內會安排他們唔面。

不久,明明在法拉盛的一家中餐廳裡和董超鳳初次見面,想起了媽媽對他外貌的評價,覺得她用的形容詞未免有些誇張。況且,董先生的言行舉止十分得體的。他詳細問了明明的學習情況,得知她在給一些華人導演做場記工作,顯得十分好奇。明明耐心地對他解釋了一下她的工作性質。他還問她是不是有一天能當上導演。明明微笑了一下說:“想是想,但大概會很難。”在臨分手的時候,董先生送了明明一把很大的扇子,上面是一幅牡丹圖。他吩咐明明把它在客廳裡掛起來,說是一個畫家朋友畫了送給他的,還說這個吉祥物也許會給她帶來好運。明明心懷感激地收下了。不過,讓她驚訝的是,董先生因為考慮“影響”問題,先從餐廳撤了,讓她們母女稍後一點再走。明明想:他們都論及婚嫁了,幹嘛還這麼偷偷摸模的?媽媽說:董先生在老人社交區中還是有頭有臉的,擔任某個台灣移民團體的秘書長,他是聽不得別人說閑話的。

會過明明之後,董先生又和一兒一女談及此事,並說自己要花一筆錢在法拉盛買個兩房一廳的康斗公寓。兒子一聽就反對:一是因為梁老太比父親小了十八歲,怕她動機不純;二是因為父親給他的錢目前卡在大陸動不得,他在大陸開了個皮鞋廠,資金一時周轉不過來。於是,他就對父親說,他聽說最近大陸來了一些非法移民,有些女人是專門來當“收屍隊”的,她們目標就是找個有經濟基礎的老男人嫁了,以圖在未來繼承遺產。他叮囑父親千萬小心。董先生聽罷此言,怒不可遏,順手給了他一個耳光,罵了他一聲“混帳東西”。兒子見勢不妙,只得道出自己在大陸投資不利的真相。董超鳳被兒子傷了心,覺得沒顏面告訴梁小妹自己竟買不起一個康斗,這也是她對這件婚事提出的唯一要求。他的女兒見此情景也替父親傷心,便建議自己出錢,買一個比較便宜的合作公寓(Coop)給他們住。但她說明,公寓的維持費由他們自理,戶名必須是屬於她的。董先生思忖片刻,覺得女兒的方案還算合理,也只好同意了。當時法拉盛的房產還沒有開始暴漲,他們很快在離七號地鐵站較近的地方買下了兩房一廳。他們的客廳採光好,其洗手間和衣櫃的大小是梁老太能夠接受的。很快的,他們決定結婚了。

他倆先在紐約市辦公廳領了那張結婚證明紙,然後在紐約中城的御宴軒擺了五桌酒席。董超鳳請了一些校友,裡面有一位叫姜永源,原來一直是董的下屬,送了一千美元的禮金。朱家姆媽當然也是座上客,還帶來幾位同鄉會的姐妹捧場。明明孤身而來,因為她和戴爾的事媽媽一直是不知道的。朱家姆媽和她那個嫁了洋女婿的女兒之間的矛盾是明明心中的一塊陰影。媽媽常常對明明說,千萬不能嫁給美國人。為了隱瞞這件事,她和戴爾接了兩根不同的電話線。

婚禮的那天,媽媽穿了件十分合身的白旗袍,領上繡了紅邊。董先生則穿了身黑色西裝,看著比平時更精神一些。婚宴低調而體面。媽媽顯得很滿足。明明在為媽媽高興的同時,擔心自己和戴爾的未來。他們明年都要畢業了,出路尚不清楚。最近兩人都忙得天昏地暗,連彼此說話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明明的心一直是懸著的;她看著演藝圈那些男男女女間分分合合的命運,意識到,她如果放心地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以後會覺得越來越辛苦,也許會想停也停不下來的。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向戴爾表示自己的擔心。當他們偶爾湊在一起的時候,戴爾會迫不及待地擁抱她,吻她的乳房,漸漸地把她推到沙發上,從客廳書桌的抽屜裡拿出保險套帶上,很快地把他的陽具插到明明的體內。明明還沒來得及感到興奮,戴爾便先“射了”。明明感覺著下部的潮濕,有點興奮起來,她的情緒中,混雜著不甘和急切。但她看見戴爾的陽具已經軟綿綿的了。她撫摸著他的陽具,企圖讓它再挺起來,讓它進入自己的身體。可戴爾說他累了,要去洗個澡。在這樣的時候,明明會在黑暗中獨自發呆,一種挫敗感使得她的乳房裡有微微的脹痛感,她的淚水滴下來了,打濕了枕毛巾。她問自己,要多久她才能懂得性的奧秘?為什麼美國電影裡的女主角裡總能在男人的撩撥下高潮迭起,發出令人羨慕的吼聲,而她咽下去的卻是未企達到的期盼呢?

 

第七章

 

一九九七年的五月,明明和戴爾雙雙畢業了。那本來是他們人生中的幸福時光,但由於生活的壓力,他們連畢業典禮都顧不上參加。正當戴爾在努力地一個經濟公司密切聯繫的時候,戴爾在導演系的一位女同學突然打電話給明明,邀請她在自己的導演處女作裡演一個女二號的角色,是一個女同性戀者。而這個導演本身也是個堅定的女同性戀。這個劇本是由她依照高中時代的親身經歷加工而成的,女一號是以她為原型的。導演告訴明明,這份工作雖然報酬微薄,但明明會立刻躍上大銀幕。明明看過她以前導演過的短片,深信這位朋友的才華,她對自己得到這個機會興奮不已。當她詢問戴爾的意見,戴爾說:“當然去啊。那個角色本來是個非裔女孩,可是她偏偏看上了你,換成了亞裔,說你很有鏡頭感,看著很純潔。還說,白女人和亞裔女孩組合以前在銀幕上還沒有過,可能會出彩。” 明明真的沒想到,毫無表演經驗的她竟被挑中當演員。有點覺得餡餅從天上掉到她頭上了。導演跟她說,“你只需要演出自己的個性就行,但也要把握初戀的分寸。你先找點資料看看,到時候我會告訴你怎麼做的。”

這時戴爾的劇本也完稿了。明明仔細把劇本讀了三遍,給戴爾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見。在明明眼裡,那是一部佳作。它深入探討了母子情,也比較深刻地描寫了一個由單身母親撫養成長的美國男孩的心路歷程,以及男女看待生活的不同視角,對白十分精彩且帶有哲理性。她看劇本的時候,哭了好幾次。雖然,這個本子在戴爾的指導老師那裡得到了很高的評價,但當戴爾跑了紐約的幾家經營劇本的公司之後,感覺希望渺茫。這對外表自我而內心脆弱的大為打擊深重。他變得沉默寡言,卻也不願意和明明分享自己的苦悶。雖然明明總對他說,她相信以後一定有人會買這個本子的,他一定會成功的。可是那些話在戴爾聽起來是綿綿無力的。另一個困擾戴爾的是經濟問題。畢業後他不能再貸款了。而他在長島一個大學生物系教書的父親如今娶了新妻子,言明以後不再接濟他了。和明明不同的是,戴爾不會為了生計去餐館打工。他堅持他的理想,寧願在朋友拍的片子裡打雜,也不為“五斗米折腰”。因為這樣,他這兩個月的房租都是明明墊的。雖然明明說,她的積蓄還能撐半年的,戴爾卻在心理上接受不了這種被女友資助的感覺,同時也有一種想遠離紐約的迫切感。他覺得紐約太擁擠,太亂,人們對生活的態度太實際,他說這一切都對他的創作有阻礙。他幾次向明明提起過,他想去一個安靜的地方,開始新的劇本創作。於是,他開始向很多二、三流的電影學校投履歷表,希望能盡快找到一個教書的工作。這期間,他和明明之間,並沒有起太多磨擦,但他們之間原來有過的那份親密感正在一點點消失。明明對此採取了躲避的態度。她拼命地掙錢,希望能和戴爾一起把這段艱難的時光撐過去。

有一個星期天的晚上,他們難得地休息在家,想一起去看個科恩兄弟導演的新片《Fargo》(“冰血雹”)。在他們出門前,戴爾接到住在洛杉磯一個朋友的電話。朋友告訴他,那裡的一個電影公司想約他過去談談他的劇本。戴爾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像個孩子般地在他們睡的床墊上翻了個跟頭。然後他對明明說:“親愛的,春天到了,也許好運氣也要青睞我們了。”

女導演在拍的是一個唯美的低成本女同性戀電影,是靠兩個女主角的激情和精神魅力來駕馭故事進展。當上了演員以後,明明才知道,拍電影決非她想像的那麼浪漫。它的過程不是像她在銀幕上看到的:連續的、流暢的、充滿情感和邏輯的。它是一個非常實際的的過程。技術含量往往大於感情自然的流露。

因為是第一次參加演出,雖然明明早已把台詞背的滾瓜爛熟,她面對鏡頭十分緊張,缺乏自信。而和她演對手戲的卻是個有經驗的。明明在她面前有壓力,覺得自己對她缺乏基本的了解,她盡力演出含情脈脈的樣子,但對情緒的渲泄不到位,明明一時的笨拙,被平素和顏悅色的女導演吼罵數次。明明幾乎想當場大聲地把她的恥辱感哭泄出來,但她忍住了。她覺得至少她是在做她想做的事情,這可能是一件偉大的事情。導演讓她想想自己遭遇過的戀情後來。她回憶起和希文的相識,便是從閱讀美麗的詩文開始的。於是她向導演提出把影片的第一個鏡頭改成她們在女校的校園裡,一起念一首美國愛情詩。她開始回憶起和希文在沙發上同念普希金的詩,突然就把自己的激情點燃了,臉上也有了熠熠生輝的表情。女導演終於給了一個”OK”,拍完後,還擁抱了她一下。

在拍唯一的在旅館的一場床戲時,明明怎麼也入不了戲,對自己穿著小背心和短褲上鏡頭很不習慣。那個女導演無奈地親自坐到了汽車旅館的床上,叉開雙腿,親自示範了她們應該相接觸的部位和互相觸摸的強度。在她的調教下,明明從緊張、害羞,到一點點表現出少女對性的渴望和一種純情的嘗試。明明初次懂得了什麼叫把自己揉碎後融入角色。

這部戲殺青之後,女導演迫不及待地在SOHO的一個年輕人聚會沙龍的花園裡開了一個派對作為對此片的宣傳。明明那天穿著很性感,等到了花園,才發現所有的參加者都是同性戀,而且大都成雙成對。她一時十分尷尬,和導演打了個招呼,拿了宣傳海報,想匆匆離開了。那位導演卻拉住了她的手,讓她再留一會兒,說了一些誇獎她的話,並邀請了她到餐廳中央跳舞。明明羞澀地和她搖滾起來。那個導演可能多喝了幾杯,情不自禁地摟著她的肩膀,扭動自己的腰部。明明突然覺得十分的不舒服,她鼓起勇氣,推說自己頭痛,要先走了。明明注意到那個導演眼睛裡的失望和抑鬱,但她還是匆匆地離開了。

這個電影在紐約的小影院試映後,受到內部人士好評。但明明卻覺得自己應該從表演中拔出來,繼續打工賺錢,包括嘗試場記的工作。她每天從清晨忙到晚上。回到公寓,明明還要寫一些關於中國第五代導演作品的影評系列,賺點稿費。她一天只能睡五個小時左右,卻不曾感覺累。而戴爾的洛杉磯之行並沒有給他帶來驚喜。他對自己劇本的命運有點絕望了,無奈地繼續等待那些學校的回音。他有時也一個人外出和友人喝酒解悶。

就這樣過了三個月,那個兩個小女生相戀電影上映了,票房尚可。明明拿到了幾千塊的報酬。正當她興緻勃勃地邀請戴爾去紐約下城的“SOHO”去吃日本料理,戴爾卻用一種很溫和的口氣告訴他,他已經在猶太州找到了一份教書的工作,一個月後就要搬過去了。這個消息來的太突然;雖然戴爾說了無數感激的話,並強調他們之間以後還是最好的朋友,以後還會保持聯繫等等,明明卻因為過度的疲勞和突如其來的刺激而虛脫了。

戴爾在她身體開始搖晃時一把抱住了她,這才沒讓她摔到地上。等明明清醒後,他輕輕地把她拉到了他們的榻榻米床上,給她倒了杯水,還往杯子裡放了點冰塊。等明明緩過神來,問他是不是一定要走?他說是的。明明問他是不是不愛她了?他說不知道,現在情緒太差,找不到自己的心在哪裡。再問他自己做錯了什麼,他說什麼也沒做錯,是他自己錯了,自己丟了,急著要去一個新的地方把自己找回來。明明哭了,明明傻了,不知所措了。他就躺在她的邊上,可她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和戴爾的緣分,是明明從心中放出去的第二個風箏;她只是沒想到那根牽風箏的線會斷的那麼快。那一夜,他們都沒有睡,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好像要把彼此的容貌印在腦子裡。明明的精神是恍惚的,她本能地觸摸著戴爾的身體,他也感覺著他。戴爾那天的舉止是極其溫柔的,可能是想對明明表示一點歉意,他用自己的嘴來舔她的陰部,甚至用牙齒來刺激,等待著她的高潮到來,然後才輕輕地進入她的身體。他的手指貪婪地感覺著她那絲綢一般光滑的皮膚。明明終於領悟了那種被稱為“高潮”的私有感,那一霎那,她有求死之心,最後用一聲尖叫表達了她的感覺。可是,高潮過後,當她希望把自己的身體和戴爾的緊緊擁抱的時候,戴爾卻輕輕推開了她。等他洗了澡之後,他的決定依然是冷酷的。一瞬間的愧疚並沒有改變他早已做出的決定。明明經歷了一種直達心底的透徹冰涼。     

戴爾飛去猶太州教書後,明明搬到朱家姆媽家住了些日子,雖然還是忙著很多的事情,心頭卻隱隱作痛。她終於在一天把這件事和朱家姆媽說了。朱家姆媽告訴她,這不算什麼,自己經歷過的事情要比這無情得多。她說:“你還這麼年輕,著什麼急,學本事要緊。”盡管有長輩的撫慰,明明還是失落了一陣子,不能集中精力,缺乏自信,自慚形穢。她在自己的房間裡的牆壁上張貼了“自信”,“忘卻”,“集中”,“正面”幾個大字,過幾分鐘就看一眼,似乎得到一點幫助。不過,她的第一篇評大陸導演陳凱歌的電影《霸王別姬》的文稿被一本電影雜誌錄用了。這個消息好像給她打了一針興奮劑。接著,在她的厚道同學孝軒的舉薦下,她被一位知名華人導演錄用當場記,孝軒是攝影助理。這次拍的是一部倫理劇,敘述一位華裔老人在北美的生存故事。明明整天和華裔電影人一起工作,大家對她十分友好。孝軒對她和戴爾的事多少了解一點,常說一下笑話來逗她開心。這讓明明心頭的痛一點點減輕了。但明明對前途感覺渺茫。念了導演系的戴爾都只能教書,她拿的那個所謂電影理論研究的學位能為她做什麼呢?不過,她知道自己不會放棄。     

當孝軒知道她的困境後,開始為她想辦法。孝軒對明明有一種說不出的好感。但他早早成婚,有一個溫厚的妻子。他總是在默默幫她。他有個叔叔在美術界工作,了解一些美術界的行情。他建議她去應試一些藝術展覽館的工作。她為此奔跑了一陣,沒聯繫到任何工作。最後在孝軒叔叔的推薦下,明明收到了一個去法國的一個展覽館當見習工的邀請。那家展覽館對她的學習電影背景和中文知識均感興趣。明明的朋友們也知道那份工的工資微薄,但都堅決鼓勵她去。朱家姆媽知道後,頓時眉開眼笑。老太太當年也在法國混過幾年,對法國有感情,特別喜歡吃那裡的奶酪,越發覺得明明和自己有緣。那天,明明忍不住流著淚把自己和戴爾分手的痛苦說了出來,朱家姆媽把她摟到懷裡,告訴她每個女人大都會遇到失敗的戀情,然後才學會認識真正適合自己的男人。

朱家姆媽資助了她一些錢讓她帶著去法國,還叮囑明明千萬不要上法國男人的當,因為在她的記憶中,法國男人大多是口是心非的。明明柔柔地應道:“好的,姆媽,我答應你的。不找法國男人。”這一聲姆媽叫得老人心花怒放。

而梁老太對明明此行卻是疑惑不解的。她聽很多人說,如今的法國十分沒落,經濟情況不妙,去那裡會有什麼“錢途”?明明反複對她解釋,她只去一到兩年,回美國時可能會在知名的美術展覽館找到合適的工作。其實,明明沒有告訴媽媽的是,也是想借著遠行來忘卻戴爾,從而開始新的生活。另外,她對法國式的文化和藝術是神往的,對法國電影更是情有獨鍾。

春天,她坐上了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飛機,從紐約直飛巴黎。當飛機起飛的一刻,她在口袋裡揣了兩個坐地鐵用的“token”(硬幣)。她發誓:她會回來的。

 

第八章

 

梁老太和董先生搬進了法拉盛好地段裡的一個合作公寓。不過,因為梁老太不願捨棄她舊日的瓶瓶罐罐以及一些讓她在感情上隔捨不了但應用價值有限的衣物,還有明明去法國前寄存在她家的五個大紙箱子,她決定仍然保留布朗士的那個租金才一百多美金的一房一廳。她和董老偶爾也去那裡住住,他們還掛念著布朗士的植物園。董先生買了年票,他們在氣候好的日子裡,一、兩個月去遊玩一次。董先生對植物還是情有獨鍾的,也讀過一些種養植物的書籍。梁老太原本對植物一無所知,現在花看多了,特別喜歡蘭花。漸漸地她也想在他們的小客廳裡養蘭花,沒想到這個想法和董先生一拍即合。於是他們便從那個植物園的花圃買了一株蘭花回家養著試試。梁老太把那蘭花盆放在客廳裡帶鏡子的梳妝台上,因為那裡離窗口近,如果房門開著的話,就是南北通風的,這樣就符合了說明書上說的要求——把蘭花放在空氣好和通風良好地方。不過,那蘭花真是嬌氣的很。盡管兩口子很認真地澆水,也在天氣好的時候把它移到朝南的陽台上去透氣,那可憐的花只有三個月的陽壽便悲哀地凋零了。梁太太對此事反應頗大。因為她是有點迷信的,像在中國農曆年除夕的晚上打碎了一只飯碗,對她來說,絕對是個凶兆。於是她提心吊膽的想了幾個月。倒是董先生非常坦然。經過幾十年戎馬生涯的他,對生死之事反應淡漠。他說:“妹子,俺們再買兩盆不就完了。蘭花這東西嬌貴,你又不是不知道。” 於是,他們又買了兩盆單獨的,各自撫養一盆。這期間,他們又加入了植物園的蘭花協會,學了不少養蘭花的常識。他們這才悟出:以前的失敗是由於澆水不當和對溫度的敏感度缺乏理解上。蘭花喜潤而畏寒,喜乾而畏燥。以前梁老太光顧了勤澆水,卻不知那澆水也是要注意環境裡的空氣溫度和適度的。如果空氣濕度低,那必然要澆水。如果濕度高,便要少澆水,甚至不澆。梁老太心想,養一盆蘭花也這麼費勁,更何況伺候一個人呢?她好像又悟出些和伴侶相處的道理來:真是活到老,學到老呀!他們結婚後相處一陣後說不上夫唱婦隨,倒也算和諧。主要是梁老太在丈夫面前尚有勇氣表明自己的想法;董老對那些想法,如果偏離他的思想軌跡遠的,也未必馬上接受。有時候,他也會玩一點“折磨”她的遊戲,讓她生點氣,擺點架子,半天不跟她講話,等到她激動和氣憤起來時,再和她說幾句軟話,讚幾句她的容貌,做一番妥協。梁老太就會像年輕人般地笑起來,她好像還蠻喜歡玩這種小遊戲的。他們之間的肉體接觸是常有的。但董超鳳告訴她,在性方面自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這倒使得年輕時對房事感到“膩腥”的梁老太,對性生活有點嚮往。但她明白完美的婚姻是罕見的。

除了和耆老會的一幫華人來往,他們也交了些從蘭花協會認識的美國朋友。梁老太年幼時念的是教會學校,學過點英語,與那些美國老人交往後,英語發音也進步了,漸漸地超過了董超鳳,但寫作是不行的,還會屢犯文法錯誤。再過一年,她也要準備入籍考試了。董先生的朋友老姜很熱情的送來了一些從別的朋友那兒複印來的入籍考試題。要面子的梁老太便逐漸地認真準備起來了。平時,他們一般在布朗士的老年中心吃一次中飯,又去法拉盛吃三到四次。對美國老年中心的食品,梁老太是不敢恭維的。但董老依然吃得津津有味。他還批評梁小妹浪費糧食。他是經過戰爭年代的。他覺得一小塊雞肉,一些薯條,幾葉水煮過的蔬菜,其實都很有營養價值的。但梁小妹不領情。有些淡而無味的食品她就是吃不慣。不過,那一小盒牛奶她還是喝完的,因為她深知補鈣的重要;年輕時沒補,現在盡量補。她知道自己身體虛弱,雖然比董先生和他的好朋友老姜小了十多歲,他們的體能比她都略勝一籌。現在跟著他們經常走走路,好像步伐也硬朗了一點。董先生時常對她談一些國共內戰之事:什麼最後的國共決戰便是黃埔一期打四期云云。他說在那個歷史時期,大量的共產黨已經滲透到國軍內部。“你說這仗怎麼打?” 談起這一類的話題,他語氣中大有悲憤之意。對他的內心感受,梁老太不可能完全體會,但她也有能力表示出適當的同情。有時她會讀一些董先生寫的回憶錄,感覺到文字裡透著一股正氣。梁老太對那些不悔自己年輕時代付出的人還是有幾分欽佩的。不過,時間一長,董先生那些典故她也差不多能背下來了,於是就覺得有些乏味了。這時,她想起了董先生曾經許諾過的去京劇票房玩的事。於是,她便把舊事重提。董先生對京戲雖不懂,但還是愛看戲的,即使在劇場打個瞌睡也覺得是件樂事。他也一直想聽當過票友的梁小妹唱幾個青衣段子。他們和同是戲迷的朱家姆媽聯繫,邀請梁加入朱家姆媽參加的那個票房。

入票房的費用尚不算太貴。令梁老太欣喜萬分的是,在那裡她竟有幸見到自己的偶像童芷苓等著名京劇界名人。當時她們遠離中國來紐約打天下,多靠教戲為生。於是,梁老太又找了從上海京劇院來的的琴師吊起了嗓子,也練起了身段。這一練,她好像把自己年輕時候的自信撿了回來,說話聲音也嫩起來了。經過幾個月的努力,她也能在中國城的一個高中的劇場裡上台唱《貴妃醉酒》和《蘇三起解》的片段。董先生在台下看得樂不可知。雖是年近黃昏,但梁老太尚存的風韻還是在她一舉手,一投足間展露無疑。其實,梁老太當年票戲時,已近三十歲了。但她體形嬌好,腰身柔軟,對眼神的應用得當。她的嗓門雖細一點,但吐字歸韻尚為規範。她在上海的票友圈子裡還是小有名氣的。

陪著董先生看戲的老部下老姜對上了妝的梁老太驚為天人,非常羨慕自己的老上級能在人生暮年得此女子。相形之下,老姜感覺自卑。他是一個地主的兒子。他的太太原本是他們家的童養媳,年輕時長得十分窈窕,水靈。老姜在四九年攜家逃到台灣,60年代移民美國。他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在美國發展順利。大女兒搞電腦工作,二女兒是個會計師,小兒子任紐約的一個銀行經理,經濟條件均不錯。但不幸的是,他的妻子並不愛她。她到紐約後,學了些英文,就在中國社區裡活躍起來;可是一度變得專橫跋扈,對老姜百般刁難。也許是對當年當過童養媳的陰影不能忘懷,以及對老姜的過度憨厚不能容忍。後來這位結髮妻子得了老年痴呆症,經常無理取鬧。老姜每天要照顧她。有時,在她神志不清時,還曾打電話給警察局,說老姜虐待她,導致老姜被銬上手銬,送進了警署。女兒向警察解釋後,才把他保釋出來。不過,老姜對此並無怨言。他覺得對一個病人,什麼都不該計較。他每天六點多起床。先吃自己做的簡單早餐,然後去法拉盛的華人報攤買一份《世界日報》。先是把報紙送到大女兒家,待她看完了再送到二女兒家,等二女兒看完了,再把報紙拿去老年中心,讓朋友們看。如今他目睹董老和嬌妻間的那份和諧,心中羨慕不已,暗中嘆息人同命不同。自己和董超鳳是同鄉,參軍時間也差不多,卻一直是他的部屬。他知道能看上董超鳳的女人,是不會把他放在眼裡的。但他那份與生俱來的善良沒有讓他去妒忌老上級,倒是真誠地希望他們的那份遲到的溫馨能夠長久。

 

第九章

 

在那架從紐約飛往巴黎的飛機上,明明有幾分傷感,幾許期待。傷感的是失去了戴爾,離開了紐約。戴爾好像成為紐約的一個擬人化的標記:給過她期待,又在她心頭留下了誠實的冷酷,她總感到自己對戴爾來說不夠優秀。明明在情感上是個被動的人,她似乎已經習慣了由對方來中斷戀愛關係,但她的心在永遠地期待。過了兩小時,乘務員們端來了讓明明略為驚喜的巴基斯坦晚餐:土豆咖哩雞,非常合她的口味。她靠窗而坐,身邊坐的是一個巴基斯坦婦女,在那中年婦女旁是個七、八歲的孩子。那個婦女嫌機艙裡冷,披了飛機上備用的小毯子,但還是嫌坐得不舒服,於是一個勁兒地動彈。明明頓時也不舒服起來,但又不好說什麼。她想,還是寫點什麼,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吧。她一直想寫一個關於爸爸媽媽的劇本;她想用一種紀實和藝術相結合的手法;她希望媽媽有一天能面對她的鏡頭,講述一點對她的生父愛恨交加的複雜情感和對在美國當“低等公民”生活的感受。她想:這一類關於邊緣人題材大概很難得到資助,所以考慮自己用DVD來拍攝。在當學生時,她修過攝影課,也給戴爾的實驗電影當過助手。對如何安排和調整鏡頭是有經驗的。於是,她拿出紙筆,隨意地寫了一個大綱,而那難熬的飛行時間也就悄悄離她而去了。寫累了,她閉上了眼睛,遐想起來。她多數的美國朋友或信基督或信猶太教,她信什麼?不知道。但冥冥中感到是有一股力量在推著她往前走。她的目標不大,比如幻想有一天能拍個小電影,哪怕就給幾個人看?而那種力量是從哪裡來的?是源於電影這個行當對她的吸引力?還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不向生活屈服的個性?她沒花兩小時便寫了二十頁。那時,乘務員已經通知他們填入法國邊境的單子了。

初到巴黎那天,飛機的抵達時間約早上八點。明明按照友人的建議,先從機場坐了大巴到了巴黎市區,然後又坐地鐵到了朋友幫她安排好的華人眾多的巴黎第十三區。她在那兒預租了一個面積極小的房間,兼帶一個小廚房。進屋之後,她放下行李,匆匆洗了個澡,發現那冷熱水龍頭居然是分開的,有點不方便。然後她把行李安置了一番,便想出去逛一下巴黎。雖然她覺得有點頭暈,但對初遇的巴黎,明明即使是暈到雲裡霧裡,也是要去探一探的。她先在離她住地較近的商店買了個十分誘人的小甜糕點充飢,然後不怎麼費事地找到了地鐵站,並隨手拿了份地鐵交通圖。她最先想去的是“巴黎聖母院”,因為小時候她看過的那個叫《巴黎聖母院》的電影給她印象實在太深了,她喜歡像鐘樓怪人那樣的人物。她彷彿有一種使命感,不去就是對不起自己。那天正好是星期天。

在教堂門口,她偶爾遇見一個和她一樣獨遊的東方男子,看上去是二十八、九歲的樣子,明明便用法語問他是不是隨時可以進巴黎聖母院去看看。他向她打招呼時說的是法語,當他發現明明的法語不太流暢時,他便說起了英語,帶有明顯的英國口音。他禮貌地告訴明明教堂大約在十點半才開始接待觀光客。

於是他們在教堂門口聊起來了。他爽快地告訴明明自己是個在毛利求斯長大的中國人,少年時代來法國求學,並讀了醫學院。目前,他在離巴黎不遠的一個中等城市里昂當住院醫生。明明對一下飛機就遇見一位華人,雖然膚色深一點,但他的個性既熱情而溫和,感覺十分投緣。因為她初來乍到,十分渴望有個和她說話的人,所以,他們立刻成為朋友了。他的名字叫何龍(法文Roland的譯音)。他很熱心地先幫明明在教堂門口照了相,便說好了兩人一起同遊一天。

他們一直等到十點半,在唱詩班的歌聲中和管風琴的回音中,緊閉著的教堂大門打開了,年長的紅衣主教和一位年輕的白衣教士走進大廳,身後跟著八位教士,穿著教服,手持紅燭和綠葉。主教誦著禱文,聲音極有感染力。明明隱約能聽懂一些他的演講,在那一刻她有點想成為一名教徒。乍到法國的她,看不清自己的方向,她對戴爾的思念也時常襲擊她。她希望上帝能幫著忘記他。

從教堂出來,明明說要去看嚮往已久的艾菲爾鐵塔,何龍便帶著她換了地鐵去看塔。明明這才發現,在巴黎坐地鐵,不像在紐約那麼累,地鐵班次很多,人們也不那麼你擁我擠的。她和何龍在地鐵上又做了番交談。明明告訴她是學電影的,在巴黎的主要“使命”是幫助蓬皮杜藝術中心辦一個中國三、四十年代的電影展。何龍聽後,眼中露出熱情的光。他說他也愛電影,看過很多名家名作,但從沒想過要玩電影。他住在里昂,一個富有而冷漠的中產階級城市。在那裡的何龍是孤單的,經常感到被歧視。明明的出現,讓他在黑暗中看到一線光明。當他們走出艾菲爾鐵塔地鐵站時,看到在夜幕下閃亮的艾菲爾塔,頓時有驚艷的感覺。可能是由於時差的關係,明明有點累了,於是他們決定不去登塔了,隨意地走到附近的橋上,感受著塞納河畔的風,賞著兩岸的夜色。明明想起戴爾曾經告訴過她,幼年時他的父親曾經帶他來過這裡坐船。明明當時很想和戴爾能手挽手地在岸邊散步。她朝何龍看了一眼,心裡生出一絲悲哀。

沒過幾天,明明就沒頭沒腦地投入了工作。對於三十年代的中國電影,明明可說是有點痴迷。特別是對當時的海歸派兼學院派導演孫瑜崇尚之至。讓明明痴迷的是他影片中那種浪漫情懷和隱約的“空想社會主義色彩”,以及對鏡頭的靈活應用。明明在為影展選片方面,明顯地偏向於女性個性解放的主題。她選的這個基調也得到了影展的法國女老板的認同。她們最後選擇的名單裡有:《天明》、《野玫瑰》、《火山情血》、《小玩意》、《大路》和《武訓傳》。這個影展雖然是小型的,但孫瑜,蔡楚生等特殊的導演風格還是給很有藝術品位的法國觀眾帶來了驚喜。明明的新朋友何龍,因為他從小在毛裡求斯長大,還從未見過這等層次的中國電影。雖然他的身上流著中國人的血,但對中國文化幾乎一無所知。他不善言辭,在看過影展之後,只是再三重複地告訴明明那些電影讓他太意外了。他還說,在這之前,他不知道生活還可以是這樣的?這番話對明明是莫大的鼓勵。明明問他最喜歡的是哪一部,他說都喜歡,但印象最深的是孫瑜的《天明》。他說鄉村少女菱菱的故事讓他很感慨。菱從農村投奔城市,才漸漸意識到城市裡沒有她追求的理想,倒是卻充滿了邪惡。這麼一個單純的女人,先是被少老板奸污,後來又受到工頭的欺侮,好不容易逃離,卻又被賣到妓院,作了妓女。但讓何龍感動的是,菱菱即使在當了妓女之後,善良的本性不變。在結尾,她為了掩護參加革命的戀人而失去生命。他說,這樣的故事還在不停地發生,只是現代人裝的更文明。生活中永遠有善惡之分。明明告訴他,自己在做完這個影展之後,想嘗試一下在法國電影裡當個小演員,哪怕是個群眾角色。何龍說,“你絕對有鏡頭感,特別是在你深思的時刻,你好像漠視身邊的一切。那時候我就覺得像在看電影。”何龍特別喜歡她偶爾間露出的不經意的微笑。何龍知道那些笑多是與他無關的,但他刻意去捕捉她的笑。他很想有一天用自己的筆把那種笑畫下來,可又覺得沒必要。她就是一張畫!

在辦完影展後,明明在法國的工作簽證被延長了一年。她又在巴黎的一個電影史學館找了份工作,薪水比以前上調了一些。周五那天,她突然打電話給在里昂的何龍,問他有沒有興致陪她遊一下聖心教堂? 何龍一如既往地同意了。他們一起搭地鐵前往蒙馬特高地,然後再坐汽車上去。汽車通往蒙馬特高地頂部的每條街道都傾斜著。到了目的地,明明由何龍帶領,沿著斜坡一直走到底,然後左拐。拐彎的時候明明發現,原來這高地中央的陡峭處,竟然是台階而不是斜坡了。他們憑著年輕一鼓作氣地爬了上去。等看到教堂的時候,明明的視野一下開闊起來,轉身鳥瞰,腳下就是整個的巴黎!這時,明明看到了蓬皮杜藝術中心和巴黎聖母院,也看到了巴黎無數個形狀各異的宮殿。她想,巴黎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城市,即使一輩子住在這裡,也未必能讀得懂它的全部啊!

明明覺得她眼前的聖心教堂看著有點像美國的白宮,不像她已經見過的巴黎的其他景觀那樣迷人。她猜想是由於它在巴黎至高點上的地理位置才使它成為巴黎“聖潔的象徵”。就在這個時刻,教堂裡那祥和的鐘聲突然響起。明明感到那鐘聲似乎攜著她的靈魂一起昇騰了。她回過頭來看何龍,卻沒有在他的臉上發現驚奇或幸福的表情。不由有點掃興。

出了教堂後,他們便加入到其他的遊客群中,坐在台階上遠眺巴黎。何龍把自帶的望遠鏡給了明明,呆呆地看著她眺望巴黎的樣子。那天何龍好像有什麼心思,一直都默不作聲。明明則一直處在一種興奮的情緒中。過了一會,他們開始往教堂右側走,一眼看到了畫家聚集區,那些畫家們,或放著自己的代表畫作兜生意,或正在為顧客畫像。明明看到一種在灰卡紙上用鉛筆勾勒輪廓的畫法,有點好奇地在畫師身邊停留了一下。她開到一個已經被畫了漫畫像的歐洲男孩,十一、二歲的樣子,乘著畫師收筆的間歇突然溜走了,畫師的反應慢了一拍,只能略帶誇張地向明明比劃著他的憤怒。而他手裡剛剛完成的畫像倒是很精確地勾勒出了小男孩的淘氣性格。  

不知不覺,已是傍晚時分,他們便走下坡去吃飯。明明問何龍想吃什麼,何龍想了半天,說自己其實吃什麼都不在乎。最後他們達成協議去一家意大利餐廳用餐。等到在幽暗的燈光下坐定看菜單的時候,明明才注意到何龍略顯呆滯的眼神。在明明眼裡,何龍像個大哥哥那麼親切。他們每隔兩、三周在巴黎見面,不是逛街,看景,就是參觀一些展覽館。明明對他們的未來幾乎還沒考慮過。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在法國呆多久,更不太願意就這樣輕易地從一個男人的身體移向另一個男人身體。戴爾在她的心上留下了傷痛,這種錐心之痛似乎比希文給她留下的困惑更加難以接受。她希望自己能平靜的、獨立地過一段時間。何龍雖然對明明極好,卻是保持著距離的,很謙謙君子的那種好。明明對他們這種既友好又淡淡如水的相處方式一直覺得幸運。不過何龍今天顯露出來的陰鬱令她很吃驚,也很擔憂,追問幾次,何龍都難以啟齒。最後他說,自己十分羨慕明明,但自己以後大概不能再陪她玩了,但又沒告訴她為什麼。在晚餐結束的時候,明明的心頭堵得慌。當走出餐館之後,她很勇敢地擁抱了他一下,還在他的面頰上吻了一下。這個突然的舉動把他嚇了一跳。驚嚇之餘,他把手緩緩地撫摸了一下明明的下巴,用法語告訴她:自己前幾天被查出“HIV”陽性。他還問她知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第十章

 

明明聽何龍突然道出他被查出是"HIV 陽性",不知所措地呆望了他一陣。以前她好像一直沒有仔細注視過他的臉,現在找到了一個機會。何龍乍看有點像新加坡或馬來西亞人,膚色棕黃,但眼睛和頭髮都是烏黑的。明明覺得,他那雙眼睛裡偶然間冒出的火花是在很多人的眼睛裡所看不到的,即使他們也有一雙黑眼睛,他們的眼睛未必能放電。他們離開了餐館,一起在黑暗中漫步,兩人都默默無語。後來,走到了地鐵站,他還是很紳士地一直把她送回了家。臨分手時,兩人沒有約何時再見,不過,明明還是主動地擁抱了他。

這以後,他們大約有一個月沒見面。明明每天忙於工作,也開始在晚上念一些法文版的小說。當她拿起《悲慘世界》讀的時侯,只能挑一些她很熟悉的章節來讀。盡管是半看半猜的,她再次被男主人公冉阿讓的命運和他他特有的寬容和正直所打動。世界上有這麼高尚的人嗎?她讀著讀著,走了神,又想到何龍。她想,在初到法國的孤獨的日子裡,何龍用一種很含蓄方式給了她一個法國式的擁抱。可是,為什麼就是這個貌似安全的男人被傳染上了艾滋病毒呢?

在紐約住了不少日子的明明其實已經知道,科學家們對艾滋病研究有了重大突破,艾滋病已經不算是不治之症了。所以她自慰地想,這位不幸的新朋友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吧?不過,她還是好奇地想知道他是怎麼得病的?是在認識她之前還是之後?何龍是不是一直都有個女朋友而沒有告訴她,所以他們從見面開始,定下的就是一份兄妹的緣份?在短短的六個月內,何龍給了她安全感。那麼她應該如何來回報,即便就是對一個普通的異性朋友?明明忍住了沒有和他聯繫,因為她明白人在失意的時候,需要獨處而不被騷擾。像艾滋病這種事對明明來說並不新鮮。以前,在紐約的那個電影圈子裡,得艾滋病的就不乏其人。早些年,因為醫藥方面的研究尚未跟上,有幾個認識的朋友都不幸離世了。她記得,在紐約她認識一對男同性戀的朋友,曾經認真地在布魯克林區同居了十幾年,後來其中一位年輕的被查出帶病毒,但那個比他年長的夥伴沒有帶病毒;那位年長的就一直照料著年輕的伴侶,一直到伴侶在他的懷中逝世。明明覺得有些同性戀者之間的戀情好像比異性戀者更激情些,因為他們在一起更多是出於感情上的選擇,而不是迫於社會的期望或者來自家庭的壓力。

大約一個多月之後,明明收到了何龍的一張明信片,上面展示的是法國里昂老街的一片十四世紀建的房子。背後用法語寫著:“這就是生活”。

明明看了不解其意,但猜他的心情好轉了,大概接受了他帶HIV病毒的事實。於是,她和他通了電話。電話那頭的他似乎是平靜的;他們先聊了些不著邊際的俗話,然後,何龍邀請明明去里昂玩一下。她的情緒高度興奮起來,在電話上說話的語速也加快了。她告訴他只要她所參加拍攝的一部電影做完就一定會去看他的。除去電影館的工作之外,明明還當起了臨時演員,演的通常都是些連句台詞都沒幾句的小角色。但這一次,她要拍一個知名導演的戲。明明演一個從上海到巴黎來討生活,當模特的女子。明明在巴黎也認識一兩個模特兒,就和她們聊了聊。當時她們在法國的發展前景尚不明朗,心情有點鬱悶。她們住的多是五,六平米的房間,吃的就是麵包加牛奶,還因為怕體重上漲不敢加果醬,她們在沒活幹的時候甚至會餓肚子;有活計的時候,幹得極累,有時像機器人般地把那些帶有濃烈體味的服裝往身上套,然後在吼叫聲中被催著上台,有一種沒被當人看的感覺。

為了讓自己在電影中有稱職表現,明明決定自選服裝。她從朋友那兒打聽到幾家跳蚤市場,便逛了幾家,最鍾情的還是蓬皮杜藝術中心附近的那個商店。選購衣服一般要花到一小時以上,才能從那凌亂的衣物堆裡,找到她要的樣式。她終於選到一件白的底色上帶一層鵝黃色的連衣裙,絲質,極薄,有飄逸感。她拿出自己那天身邊僅有的400法郎把它買下來了。回家一穿,對著同是從跳蚤市場上買來的略有破碎的穿衣鏡一照,突然發現自己的曲線略顯凹凸,看著有些性感。也許是因為她這幾日吃得少,對法國食物尚不習慣,又急著要補法語,適應工作,明明明顯地瘦了,連曾經令她自卑的腰圍也變窄了一些。這倒使得她對演模特更加自信了。

這部戲的導演有點名氣。他幾年前拍過一個引起法國影界轟動一時的電影叫《新橋戀人》。那部影片描寫的是一個富家女和一個窮光蛋的愛情故事。女主角便是在《英倫情人》裡演過那個感性女孩的朱麗葉•比諾什。影片意在宣揚生存在生活邊緣的愛情最終逃不過脆弱和背棄的結局。片子以唯美的攝影和凌厲的剪接震撼了法國影壇。這位導演對當時在中國出現的第六代導演組群有一定的影響:特別是在在選材上強調選擇表現社會邊緣人的生活方面。明明從導演那裡,觀察到他對演員近乎苛刻的要求。如果你演一個流浪漢,他不僅要求你在貧民窟生活,並要求你長時間地生活在被塑造的人物的精神世界裡。據說他的前妻,即可愛又富有才華的朱麗葉•比諾什,在拍完《新橋戀人》後,因和導演之間為拍這個片子時的頻繁磨擦而忍痛分手了。拍攝結束後,明明開始思考,像她父母那樣的人算不算社會邊緣人?如果她來拍,應該用什麼樣的風格?如果能請媽媽,朱家姆媽那樣的人入鏡,加上父親的一些舊照和一些旁白,再插入一些和那些年代有關的歷史性片花,也許那就成為一個藝術電影?

里昂是法國東南部的一個城市,富有並充滿小資情調,但對外來者的態度是出名的冷漠。據說要等當地的法國人請你到他家作客,要等兩到三年的時間。何龍的工作場所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地方。因為大家來自不同國家,大多數的雇員們都說英文。那是一個環境優雅而舒適,工作壓力也尚可承受的科研場所。每天,大家九點到,九點半到十點間去頂樓的食堂吃早餐。午餐時間約兩小時;下午四點許,年輕人們又相約在食堂喝咖啡。到了五點半,辦公室裡便沒人了。

何龍在里昂已經住了十二年。那十二年中他基本上是作為一個個體生存著。那裡的中國人很少,而像他那樣在法國受了高等教育又不會講中文的華人後裔幾乎絕無僅有。何龍在醫學院畢業後,很長時間找不到工作,但因為他對英語和法語的嫻熟,他在世界衛生組織屬下的一個科研部門當翻譯。那個部門裡,有不少女孩來自歐洲各國。這期間,何龍愛上了一位紅頭髮的意大利女孩:她長得十分瘦,小巧玲瓏,一張巴掌臉十分惹人憐愛,鼻子上帶幾點雀斑。她也是何龍喜歡過的第一個女人。當何龍在那個研究所當翻譯的時候,她在同一個研究所做生物統計員。因為大家都來自異國他鄉,對友情格外渴望。而這個研究所男少女多,經常出現幾個女孩搶一個男孩的現象。有一位英國來的小伙子,具有很強的科研實力,模樣周正,於是,研究所裡出現了八女爭一男的局面,那個意大利女孩也是“參賽者”之一。不過可能因為她身材過於瘦小而率先出局了。她那種魂不守舍的狀態引起了何龍的憐憫。何龍開始約她一起吃中飯。一般來說,那幫年輕人中有幾對經常在一起吃飯,那便是一個兩人相愛的訊號。即便不是真的,人們也會那麼猜。後來,何龍和她真的開始了晚間的約會,從偶爾到頻繁。是她,使何龍有了他的第一次性經驗。她教會了他一些性常識。相處一段後,她提出了分手,理由是她的情緒還不夠穩定,心思上不能集中在何龍身上。她說在和他做愛時,心裡理想的是另外一個男人。何龍忍住心頭的恥辱感,和她友好地分手了。後來,她又幾次回到他身邊,斷斷續續地和他做愛。這回她似乎能專注地沉浸於她的高潮中。可是,敏感的何龍還是感覺不到她的愛,他感到自己還是“被用著”。他們繼續做了一年情侶之後還是分開了。

和那位意大利女郎分手不久,何龍就遇見了明明。因為被傷害過,又明確地知道明明很有可能回美國,他不敢有什麼奢望。他只想盡一個東道主的責任陪她在法國開心地玩幾個地方,能見幾次就幾次。在內心,他深深被她吸引,因為她不符合他見過的任何一種被社會設定的模式。明明似乎並不刻意追求的結果,更願意嘗試一個也許會把她引向光明的過程。她對自己的付出毫無怨言。何龍想過要鼓起勇氣至少告訴她自己喜歡她,但每次都做不到,因為他害怕嚇跑了她。就在前幾天,他接到了那位意大利女郎的電話,告訴他自己得了愛滋病,讓他也去檢查一下。於是,何龍便知道了他那天向明明提及的不幸消息。

秋末的時候,明明坐了快速列車來到里昂,忐忑不安的何龍到車站來接她。關於何龍和那位紅頭髮的意大利女子之間的故事,何龍是以一篇英語小說來向明明表達的,因為有些事情說出來對他特別艱難。明明看完小說,被他文筆打動,為何龍的不幸而悲哀。一個完全有權利幸福的男人受到這樣一個深重的打擊,她能對他說些什麼呢?還好,他們之間是有某種默契的。見面後,他們都刻意不提此事。明明只能在里昂玩一天,何龍決定帶她到他最欣賞的老城轉轉。老城內有許多古老的舊宅,其建築構造上的精雕細刻不亞於巴黎建築的水準。他們逛了街景之後,明明又興緻勃勃地提議徒步登上里昂老城那個山頂的觀望台。何龍告訴她可以坐纜車,可她偏要步行。何龍拗不過她,只得同意了,但告誡她走慢一點,行程還是蠻長的。走了一陣,明明感覺有點累了,但因為是自己提議的,還硬著頭皮往山上走。後來又嫌新買的鞋子擠腳,乾脆把鞋脫了,光腳往上攀。何龍看著她那任性的樣子,不由地笑出聲來。其實他也疲乏了,但不肯認輸,只得陪著明明向上走。其實兩人都明白對方想的是什麼,漸漸地又放慢了腳步。大約三小時後,頂峰到了。他們居高臨下地觀望了里昂的全景。何龍又告訴她:里昂有兩條河流穿城而過,索恩河右岸便是他們剛遊過的老城區,左岸夾著隆河的地方標記著新城區。他指給明明看他每天上班的那個高樓。

晚上,他們一起吃了頓法國餐。里昂人驕傲地認為他們的地方特色才是正宗的法國菜。兩人都要了色拉。點正餐時,明明圖新鮮要了兔子肉,何龍要了田雞肉,是用黃油煮的那種。餐後,兩人又要了冰激凌,是帶烈酒味道的那種。那一天他們過得像孩子般的高興。到了十點左右,明明說太晚了,乾脆找個旅館住下,明天一早去火車站。何龍說自己的室友剛好不在,明明可以用他的床或者用客廳的沙發。明明同意了。何龍住的小公寓十分簡潔,唯一的擺設就是客廳裡的一個很有現代色彩的多層面書架,上面放著很多書,也有盆景,還有何龍家的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和幾個綠色的玻璃瓶子。那天玩得太累了。何龍給自己的床換上了新的床單,讓明明先休息,自己則睡在沙發上。第二天,何龍先起來烤了麵包,並煮了很香的咖啡,兩人一同進了早餐,然後,何龍便帶著明明直奔火車站。在去車站的路上,何龍告訴明明:自己正在積極治療愛滋病。幸好在法國施行全民家康保險制,所有的醫療都是免費的。他也參加了一些由艾滋病人組成的相互支持團體,在那裡,他交了幾個法國朋友,他們對他十分關心,常常聯絡他一起聚會。明明聽了很欣慰。他們到了車站,在分手的時刻。他們在對方的面頰上各親了兩下。明明問:“下次我還能看見你嗎?” 他笑了一下,又用手背撫摸了一下她的面頰。

 

第十一章

 

人的感情是奇怪的。有時候你對自己的感情琢磨不透,對一個在你的生命裡的某個瞬間和你對視一眼的人更不知道應該作出什麼樣的反應。可由於一場災難,一個事故,或者某個牽動你心弦的生活細節,你的心突然被感動了,你能做出讓自己十分吃驚的事情。明明開始問自己:為什麼不能愛他?人為什麼總希望他()的戀人是完美的?為什麼,當走在路上的是個缺了耳朵的人,身後的人便會竊竊私議,擠眉弄眼?所謂正常和不正常究竟是由誰來定義的?她就是想他了,為什麼要想那麼多,那麼急切地“保護自己”?為什麼不清清楚楚地跟他說“我愛上你了”?在她熱愛的電影中,出彩的不都是帶缺陷的人嗎?

明明從里昂歸來之後,就像得了“愛之病”那樣的開始控制不住地想何龍,想他那略帶哀傷的神情,他靦腆的微笑,以及他那些體貼入微的舉動。那天晚上,在何龍給她鋪床單的一刻,明明很感動。當時她有一種想長久地留在那間屋子裡的感覺。明明明白了自己希望有一個人在身邊陪伴。她曾經以為在愛過戴爾之後不可能再愛了。她對何龍的愛意始終是朦朧的。可是,偏偏也就在知道何龍向她宣佈他染上了艾滋病毒時,她對突然這段緣份產生了強烈的興趣。

她問自己,何龍倒底做錯了什麼?他只是交友不慎罷了。而她自己能,十七歲就稀裡糊塗地和高中老師發生了性交,也沒有用任何安全措施,如果她當時足夠不幸的話,也同樣可以染上艾滋病或者其他的什麼病吧?

在給何龍的信裡,她寫道:“對,誠實地說,就是那天晚上。在我單獨睡在你床上的時候,盡管你換了床單,透過那洗衣粉的氣味,我還是聞到你了;對,就是你的體味,至少我覺得是。現在突然又感覺到了那種味道,就是忘不了了。在我們一起吃早飯的時候,我朦朦朧朧地以為那就是我的家。在你送我去車站的那一刻,我有點不想從你身邊走開。”

“你曾說你父母在毛里求斯是個大戶,你的曾祖父是個出生於廣東的水手,飄洋過海到了毛里求斯;你的祖父開了一個中國餐館。你的父親則上了英國的一個很好的商學院,成為一個商人,是當地的華人社區的領袖,母親是極賢慧的,親手給你縫衣服。他們經常向你提起你的婚事,還曾經逼你和同村的一個女孩結婚。以你的倔強,你是不會屈從那種家庭安排的婚姻的。很小的時候,你就知道父母的教育你的方式是失敗的。他們以他們的方式對你好,你卻不領情。你太明白自己的心不屬於那個島國,你更不喜歡在父母給你限定的格子裡面乖乖地跳躍。你的心要逃跑。於是你逃到了你崇尚的法國。你品行良好,你能熟練使用他們的語言和文字,而法國人,他們並沒有公正地對待你。其實,他們又對誰看得上呢?即使是美國人,日本人,在他們眼裡,又何嘗不是被嘲笑的對象呢?其實他們不過是靠老祖宗的財富在那裡炫耀自己罷了。

可是你卻自卑,……你為什麼和那個不在乎你的意大利女人在一起?為什麼沒有等我?不過,不好意思地說,我的初戀也是糟糕透了的。我也是很早就想從母親身邊逃開的那種人,雖然她也對我極好。可是我不要成為她要我成為的樣子,我做不到,我只愛電影。現在我想見到你,想得心跳,睡不著。”

明明在十二月的一天給何龍寄出了一封很長的信。這是她第一次給一個男人寫那麼長的信。信發出之後,音信全無。明明開始失眠,要靠服用一種法國出品的安眠藥入睡,因為入睡之後她就可以不再想何龍。而在白天,她總是第一個去辦公室,拼命地幹活。她周末還兼作臨時演員和臉部模特,把自己的一天都排得滿滿的,因為那樣,她可以把對何龍的思念停一停。周末的時候是最難熬的。這個周末,她沒找到活幹,便想再去逛逛奧賽博物館(Musee dOrsay)。於是她一早便坐地鐵到了博物館,想細細地欣賞她心目中的那些精品。也許它們會讓自己平靜。

奧賽博物館以收藏“另類”藝術品而著名。明明在電影、文學、音樂、或繪畫上總偏愛一些另類的前衛作品。她喜歡這裡有大量的梵高、莫奈、和塞尚等畫家的作品。她知道他們在當年都是頗受爭議的。明明在梵高的《自畫像》前停留了很長的時間。她為油彩立體的質感和梵高的畫筆痕跡而著迷,她好像能真實地感覺到他的感情,忍不住在心裡為梵高的潦倒命運而感嘆。明明凝視了老半天,心裡想著自己要是出生在那個年代多好。那一代的藝術家可以隨心所欲地展現自己的個人風格。而如今,想在藝術上創新似乎太難了。在電影上,她能想到的鏡頭好像都已經在銀幕上出現過了。然後,她又自我安慰地想,如果她能把已經見過的,來自不同電影的鏡頭重新排序、組合而拍出自己的風格大概也算一種創新吧!

出了展覽館,她心情不錯,又突發奇想:今天是周六,好像何龍曾說起過這個月里昂會有一個“燈會”。為什麼不給他一個驚喜,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呢?可如果他不在呢?如果他在醫院上夜班呢?如果他忍不住寂寞去看燈火了呢?管他呢,反正她知道他住哪裡。找不到就坐在他家的樓梯口等,他總得回家吧?如果他連家也不回,那也許就是今生無緣。她直接趕去了火車站。一路上,看著窗外那些在風中飛舞的葉子和路邊上一幢幢在設計上有特色的房子,她的腦子控制不住地憧憬起一個初冬的童話,誰說冬天必須是悲哀的呢?

下了火車,她記得是要換地鐵才能到何龍的家。明明憑記憶找到了地鐵站,買了張地鐵票,卻忽略了里昂的地鐵站的規矩:乘客先要是要先在票上打個洞,再進站的。她匆匆坐上了那橙色的地鐵車,心裡開始猶豫是否一下站就給他打個電話。在她那猶豫的片刻,一個檢票員向她走來,向她要票;她從兜裡拿出了那張票給了他。他說這票沒打過洞,不算,要罰錢。她當時頭一暈,臉也在剎那間變紅,便燙;她反複解釋,因為從巴黎過來,不懂這裡的規矩。在巴黎,你必須在進口時打洞才能進站,在出口前把用過的票塞進一個機器口才能出去的。在里昂,因為進口沒有東西阻攔,你一般不會注意到那個橙色的打洞機。明明不服,仗著自己懂幾句法語,便大膽地跟著那位檢查員到了警局。警官先是看了她的身份證,也許是見了她的美國護照,知道是一位二十來歲的女孩,所以就罰了一半的錢:一百二十五法郎。明明很心疼,那錢本是想用來請何龍吃飯的呀?以前總是他請她吃飯的。離開了警署,明明不知該怎麼走了,慌亂中向上帝祈禱幾次,還是決定給他打個電話。不知是不是上帝保佑,她聽到了他那溫文爾雅的聲音。對她的突然到來,何龍驚喜萬分,但又有點不知所措。不是沒想過也要給明明一個答覆,可年長幾歲的他,心裡明白這註定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戀情,也預感到明明會在他尚未癒合的創口上撒把鹽。不過,當明明突然出現在他眼前的一刻,他失去了自控力,他說,“我總覺得你是個危險人物。你是不是上帝派來抓我的呢?”“抓你?難道你是個魔鬼嗎?”她笑了。

那個晚上他們親密地在里昂的街上和橋上走,身上彷彿比平時增添了一種豪爽。那是一個燈光燦爛的夜晚。幾乎每家里昂人都在自家窗前點起了蠟燭,那樣的燭光徹夜不眠。他們整夜未歸,不時地在橋上激吻起來。何龍刻意避開了明明的嘴唇,只是吻她的面頰,頸部和鎖骨。明明忍不住吻了他的眼睛,雖然他幾次想避開她的唇。明明似乎故意想告訴他,你有那個病我不在乎。

里昂素有“燈光城市”之稱,因為幾乎在這個月的每個晚上和每座橋上,里昂人點著不熄的燈火。老年人走過那些橋,會回想起他們的青春往事;中年人走過那些橋,會拋開白日裡的煩悶無聊,享受這片刻的寧靜。青年人走過那些橋,會忍不住給他們的戀人一個吻,發出令老年人嫉妒的響聲。而那天恰恰是一年一度的燈火節。傳說中,在1500年到1643年間,法國曾盛行瘟疫,里昂市民中至少有一半人喪身。當時的行政地方長官在索那河橋邊修了一座聖母瑪麗亞的雕像,希望以此來保佑地方居民的生命。里昂人躲過了瘟疫一劫後,行政長官們決定在聖母的生日,點燃白色蠟燭來感謝她。後來,這成為傳統。

他們不記得怎麼離開了喧鬧的人群,也不知道怎麼回的家。只記得他們好像是喝醉了,都樂不可支地笑了。第二天中午,他們在何龍的床上醒來,都覺得昏昏沉沉地不肯起床。何龍拉起了被明明蹬到地上的被子,蓋住了她的上身。明明又朝何龍的身體靠了靠,用手輕輕地托起他的頭,撫摸他的頭髮。何龍哼起了一首法文歌《玫瑰色人生》,明明在上法語課時就學過那個歌,便輕輕地唱和起來:“他的雙唇吻我的眼,嘴邊掠過他的笑,這就是他最初的形象,那個男人,我屬於他。”明明覺得她是真實地愛著,雖然心頭仍有幾分畏懼。可是,何龍的溫柔讓她十分的依戀,當她雙手撫摸何龍身體的時候,有一種愛不釋手的感覺,不知是他那勻稱的東方男人的身材令人有一種舒適感,還是他的自卑感讓明明有了心理上的強勢?戴爾的陰影漸漸淡去,只留下一絲痕跡。

這以後,他們繼續交往著。每次在分手時總是淡淡的,只說聲“祝你好運”,但不說“再見”。他們在巴黎,在里昂,在法國更多的城市留下了青春的足跡。他們像平常人一樣的戀著,但比平常人戀得更細膩。何龍總是擔心他們的交往會對她有傷害的後果,而明明的坦率和勇敢讓他感覺到自己的魅力。明明承認自己大概是患了一種病,叫“愛之病”,她似乎已經離不開何龍。他們之間也有了一種默契,就這麼小心翼翼地做愛,相扶相偎著。兩年後,何龍從里昂搬到了巴黎,因為他幸運地找到了個相對穩定的醫師職位,相信緣分的他認定了這是明明給他帶來的好運,這時他做人的自尊被真正地喚醒了。

他們在艾菲爾鐵塔的附近租了個小公寓,總算是有個家了。明明還在奔波著,尋求每一個和電影有關的機會。何龍下班後在家裡靜靜地等她。在明明外出拍電影的時候,他總是幫助明明把亂亂的書籍,衣物和鞋子收拾乾淨,做一些清淡的飯菜等她。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們習慣了聽音樂。悠閑的時候他們最愛的是在大草坪上曬太陽;巴黎多綠呀!相形之下,明明記憶中的紐約顯得蒼白。

盡管他們相處的很愉快,明明卻依然悄悄地思念紐約,總覺得她和紐約的緣分還沒有結束。她也經常和朋友們聯繫,時時在等待機會。媽媽最近在明明給她打電話時提起董伯伯的身體欠佳,可能要住院檢查,媽媽心裡有些害怕,希望她能回去一下。與此同時,幾乎和她失去聯繫的戴爾通過一個朋友打聽到了明明的電子郵箱。他告訴明明一個消息,紐約一個現代藝術館在招錄一個學歷和背景和她相似的人,讓明明趕快去申請。明明又驚又喜,沒有多考慮,把自己的履歷投了出去。為了感謝戴爾的好意,她鼓起勇氣撥通了戴爾的手機。

當戴爾聽出是明明的聲音後,顯得很熱情,問她是不是喜歡巴黎?明明老實地承認她很喜歡巴黎,但知道自己在巴黎的發展有限。

“那你就回來吧。反正在巴黎辦過影展在你的履歷上會是很好的一筆。”戴爾用一種鼓勵的口吻對她說,同時告訴她,自己已經找到了投資人拍攝他的那部關於母與子的小電影。明明聽了便留下了溫馨的淚水,一時竟說不出恭喜的話。僵持了幾分鐘,戴爾對她說了幾句抱歉的話。他說當初自己的情緒很差,對分手的做法有些不合理。明明聽了,淚水在眼裡轉,後來不小心湧了出來。

“你哭啦?”戴爾問道。“你恨我,是嗎?”

“沒有,沒有恨你。我替你高興才哭的。”明明說。

“明,你會走運的。”戴爾說:“你是跨文化的,很有潛力。”

“謝謝。”明明的淚水流的更猛了,然後她突然說:”你想知道嗎,我現在和一個東方男人住在一起,他來自一個三萬人的島國,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戴爾的聲音裡透著詫異,“是這樣?那你還會回紐約嗎?”

“我不知道,要看上帝的意思。他真的給我有個家的感覺。我很需要。”明明哽咽著說。

“這是好事,小傻瓜。那就聽上帝的。等你到了紐約給我一個電話吧。”

他們的對話就這樣終止了。明明知道,她現在已經和戴爾成為朋友了,她很欣慰。

幾個月後,她收到藝術館的通知,要她去應聘一個藝術指導的職位。明明怕何龍傷心,便一直刻意不提及此事。她愛他,但她知道自己也必須回紐約。

當應聘的日子逼近的時候,她還是說出了實情。何龍雖然一直都擔心明明有一天會離開,但沒想到會那麼突如其來;它恰好發生在不該發生的那一刻,也就是他在心理上幾乎完全接受了她,幾乎有勇氣和她提結婚的事情。而現在,他如同一個失敗的長跑者,感覺突然間從旅途中又回到了起點。他第一次對著明明吼叫起來,說她是個“欺騙者”。那一個晚上何龍沒有睡;最後坐起來,穿上衣服出了門,說要去外面透透氣。明明自知有錯,但無意為自己辯解。她想,即使是她回了紐約,為什麼他們就不能繼續這段情呢?可是她又不知道該怎麼確切地表達自己的感覺。誠實而倔強的人在生氣的時候會顯得不講理。何龍開始避免和她見面。明明知道是自己錯了,試著和他溝通了幾次,他都不願意答話,還常常故意睡在客廳裡的榻榻米床上,等明明回來就假裝睡著了。

有一個晚上,明明回了家,發現他又入睡了,還嘟著嘴,似乎在發泄對她的恨意。她這會兒徹底沒了脾氣,一直撓他的耳朵,吻他的頸和耳朵後面的皮膚,他終於醒了。

“你真的恨我?是不信任你自己,還是我?”她問。他不答,揉了揉眼睛。

“那你說我平日待你如何?”她又說:“你真的一點都不了解我嗎?”

“知道,又不知道。”他終於說話了,“知道你好,也知道有一天你會飛。天空有多高,你會飛多高。你對人沒有足夠的留戀。你愛的是電影。”

“我會飛,但不一定是單飛。我們可以一起飛,一起去紐約,你不是也一直想去玩的嗎?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做完一些事情,以後還可以在一起?”

“如果做不成呢?”他問。

“一定會成。但如果是上帝要我停下來,我會停下來。信我,我從來沒有傷過人。”明明的口氣已經接近哀求了。

何龍似乎是被這句話感動了,他說,“我只是不想把我的壞運氣傳給你”。 可是明明已經把頭移到他的肩膀上,他忍不住把她小心地抱到床上,兩人側身睡著,對視了一個晚上。他們的腿盤在一起,分不出誰是誰的。後來,他們又一起哼起了《玫瑰人生》:

    當他擁入我懷抱,我看見玫瑰色的人生。他對我說愛的言語,

    天天有說不完的情話。這對我來說可不一般,一股幸福的暖流

流進我心扉,我清楚它來自何方。

 

第十二章

 

    明明離開紐約後,梁老太和董超鳳過了一段溫馨的日子:養蘭花,票京戲,逛公園,參加一些耆老會的活動,偶爾也打打小麻將牌。不過,從半年前開始,董超鳳開始感到心臟略有不適,時而有一些胸悶,氣急和手臂麻的感覺。於是,他們外出活動的時間少了,梁老太的擔心與日俱增。在她的堅持下,他們去法拉盛看了一次中醫。那位女中醫原來在大陸是學西醫的,來美後才考了中醫的牌照,大約四十來歲。她先給董超鳳號了脈,看了舌苔,又對他仔細觀望了一番,然後斷言說,老先生多半是“氣虛血瘀”,但不是十分嚴重,說完即開藥方。梁老太側身一看,辨認出藥方裡有丹參,川芎、紅花,甘草一類的字樣, 便知道她用的是活血化瘀一類的藥物。女中醫又開了一張做心電圖和一張驗血液的單子,讓他去一個專做心電圖和其他診斷的儀器中心檢查。後來,心電圖結果出來是正常的。至於血液化驗結果嘛,總膽固醇高了,但醫生說的好像是好的那種膽固醇高了,不過還是建議董先生要忌口,戒油膩,食清淡,多散步。

    看病回來後,梁老太便開始每天給先生熬中藥。好在她是愛聞藥香的,也讀過一些中藥書,所以對做這類事不厭其煩。她小心按照醫囑做了,又偷偷地加了些紅糖。董先生一貫體格強壯,對服用中藥十分不耐煩。這次輪到梁小妹來哄他了,常給他講一些笑話來分散他的注意力。梁小妹說在大陸住的某個年代,居委會是經常要號召居民們開會的。像她這等靠偷賣黃金首飾度日的閑人在街坊鄰居中還真不多。她每次在開會時總覺得有點鬼鬼祟祟的,怕被點名發言,因為她從來都不看報紙,也不太關心社會上發生的事情。有一次大家都在歌頌偉大領袖毛主席,梁老太也搜腸括肚想跟著說幾句,後來終於想出了一句說:“毛主席好比諸葛亮。什麼事都有神機妙算的。”話音剛落,馬上有群眾批評說:“你在說什麼哪?諸葛亮能和毛主席比?他也配嗎?”那以後她就再也不敢發言了。後來,為了逃避開會,她找了那當藥劑師的三哥,想辦法幫她搞到了醫生證明,說她有嚴重的慢性腎炎,這才讓她逃避了很多居委會組織的會議和每周一次的大掃除。不過,為此她也是付出代價的。她不敢輕易出門。如果出門必須戴個大口罩,在出門時還走得特別慢,無論撞見了誰都說是看醫生去了。不過,佛祖保佑,毛時代結束之後,她就不用那樣過日子了,而且也可以公開地信佛了。董老聽罷,果真笑了出來,覺得這位伴侶雖不算聰明絕頂,但生存能力還是滿強的。他告訴小妹,其實他能在沙場幸存,靠的主要也是“為人有點狡猾和有一點運氣。”  

    藥吃了些時日之後,董超鳳的症狀似有改善。他也閑不住,於是又舞文弄墨起來,並繼續寫他的戰爭回憶錄。到了秋末,他原有的症狀又出現了,來勢更為凶猛。有一天,他說胸特別痛、悶,叫梁老太把所有的門和窗全都打開。她馬上照著做了,但自己感到寒氣襲身,便隨手披上了一件綿製的暗紅色夾襖。梁老太的身體歷來單薄,穿衣服和別人要差一個季節,別人穿襯衣,她穿毛線衣,別人穿毛線衣,她要加外套。夏日裡也隨手帶一個披肩,怕公共場所的空調太冷。她的女友們對此常要調侃她一番的。這次,雖是披上了夾襖,她還是忍不住輕聲咳了幾下。門窗打開之後,董超鳳自覺好些,臉上的表情也略微鬆弛了。他輕聲地喚他的梁小妹進屋來,讓她坐在他的床旁邊。她看著他看自己的樣子,有點於心不忍,便溫柔地把自己的纖纖細指放在他的額頭上,替他擦去了幾滴汗。董先生抬起他的右手,把她的手握在自己那寬大的手裡,讓她感覺到他的體溫。這時候,梁老太又把他身後的那個枕頭拉高了一點,問他是不是舒服。他點點頭後說:“小妹,今天跟你說幾句心裡話,老夫本來以為至少可以和你幸福十年。現在看來,老夫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可能要辜負妹子了。”他的一席話,似乎牽動了梁老太的心。這輩子,給過她這種感動的另外一個人便是唐先生了。她至今記得在百樂門舞廳把自己的臉貼在他的面頰上的那個瞬間,對有些女人來說,哪怕跟一個男人過一輩子也未必能體會到那種心心相知的感覺。

    這樣地感動著,她不由躺了下來,把手留在他的手掌裡,繼續感受著那份溫暖。董先生的臉是粗線條的,留著風吹雨打的痕跡。他的額上,鼻梁上都長著一些老年斑。梁老太的皮膚依舊細白,但額頭的細皺紋和嘴邊的紋溝還是無情的暴露了她的年齡。這兩年她已經無意遮掩自己的老態。她把明明托人從法國帶來的一些高級護膚品也都送了比自己年輕的朋友。她覺得是到了接受自己實際年齡的時候了。她在董超鳳身邊躺了片刻,也想表達一下對他的謝意,因為畢竟是董先生幫她洗刷了那個“小白臉”在她心頭留下過的恥辱。也是他,使得明明生父在她耳邊留下的咆哮聲淡化了。他好像是她的一個棲息的碼頭,因為她對人生有疲乏感了。對未來,她充滿擔憂。可她不想把這份擔憂傳遞給身邊的這個男人。她想讓他輕鬆一點,伸出手指,輕輕地在他的胸口和太陽穴邊上按摩著。她突然想起哼一曲他愛聽的京劇段子,那是她在中國城某個戲台上表演過的《貴妃醉酒》裡的一個片段:“海島冰輪初轉騰”。這也是她最拿手的一段唱,詞曲均美: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 

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 

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啊廣寒宮。 

玉石橋斜倚把欄杆靠,鴛鴦來戲水,金色鯉魚在水面朝。

啊,水面朝,長空雁,雁兒飛,哎呀雁兒呀,雁兒並飛騰,

聞奴的聲音落花蔭,這景色撩人欲醉,不覺來到百花亭。

董先生聽她突然唱起戲文來,頗覺意外,但他微笑著,欣賞著,想叫個好,但不願打斷她那令他心悅的演唱。後來,他漸漸地睡著了,還打起鼾來。

 

第十三章

 

    梁老太深情地看著漸漸入睡的丈夫,躡手躡腳地爬了起來。她對他的病情十分擔心,希望他再能去看一個有信譽的西醫。哪怕就是再聽點不同意見也好啊。她到了客廳,便撥了個電話給老姜。他知道老姜和董超鳳是患難之交,有些事從老姜嘴裡說出來似乎更有效一些。在電話那端,老姜靜靜地聽著梁老太的訴說,偶爾打斷她一下,問明白她沒有表達清楚的話。雖說他和董超風是同鄉,他那口國語裡的山東腔要比董超鳳濃重,讓梁老太聽著費勁,而老姜的聽力也弱一點。他答應立刻去找兒子打聽有關心臟病專家的信息,並叮囑她千萬別著急。幾天後,他就和董超鳳通了電話,向他轉述了他那當銀行經理的兒子的指教:先找家庭醫生,然後告訴他要看一個姓孟的心臟專科大夫。此人畢業於紐約大學,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做了幾年住院醫師,後又去史丹佛大學主攻心臟內科三年,如今此人在紐約華人圈子裡已頗有聲望。老姜說,他擁有的儀器設備也相對比其它華人醫生的診所要先進一些。董先生對老姜說會考慮他的建議。

    董先生放下電話後,對梁老太斜視了一眼,既感激她的心意,又覺得這女人有時操心過多。其他方面都很開明的他對看西醫一直是有抵觸的。等梁老太把一杯普洱茶遞過來時,他說:“你以為那老姜頭就比我康健?他的前列腺早有問題,整天滴滴答答的,過兩趟馬路都不行。吃啥藥都不管用。他看著康健,每天都兜著「滴答止」走路,你知不知道?人老了,不服也不行!不是這病就是那病,反正都要回到來的地方去的!老夫今年八十有四了,有點心痛氣急也在常理之中!” 梁老太聽著,知道老頭子在犯倔,還是不爭為好,便把話題扯到明明今天就要到的事上。這下他的臉上才出現了幾分喜色。他說:“這丫頭也該來了,快兩年半了吧?也不容易,這麼小就獨自闖歐洲去了。” 梁老太又把明明來紐約美術展覽館應聘的事提了提,問明明能不能在他們的客廳住上一陣。他也欣然同意了:“聽這丫頭聊聊那些個歐洲國家也好呀!聽說他們想搞聯盟來對付美國呀。其實我一直都想帶妳去歐洲看看的。”

    在吃午飯的時候,他們聽見門鈴響了。梁老太先拿起對話筒問了一聲是誰,聽見了明明那沙啞的、略帶一份稚氣的聲音。梁老太的雙眼就發潮了,站在那兒,愣了會兒神。“怎麼了,妳倒是給她開門哪!”這回輪到董先生有理似地急了,梁老太這才醒悟過來,按了開門的開關。

    明明進屋了,拉著一個淡紫色的行李箱,肩上悠蕩著一個黑色的雙肩皮包。她穿著一件深粉紅色的開雪米中長大衣,白色的皮褲下套著一雙黑色的半高跟靴。她的臉被冬天的風吹得通紅,眼睛的形狀比媽媽記憶中的要細長一點;她的鼻梁也是通紅的,嘴唇略顯乾燥,但臉上毫無倦意。等梁老太迎上來的時候,她給了媽媽一個擁抱,並把她那被冷風吹凍的臉在媽媽熱乎乎的臉上貼了一下。梁老太對明明這番親熱的舉動略為吃驚。以前的明明好像一直是和她刻意保持點距離的,如今她這溫柔舉動讓她心中感到莫大的安慰。然後,明明又很有禮貌的和董超鳳握了握手,叫了一聲“董伯伯。”不等坐定,明明便著急地把雙肩包卸了下來,從裡面拿出一瓶法國紅葡萄酒,遞給了董伯伯。然後她解釋說,這酒是在原產地買的,離里昂不遠。她強調了這種酒活血,喝了對心臟有好處,還說法國人盡吃高脂肪,高膽固醇的東西,但心臟病的發病率卻低,那都是紅酒的功勞,有人把這種現象稱為“法式矛盾”。這一說,把董先生樂得前仰後合。明明看見老伯興致勃勃的樣子,便多談了一些在法國的見聞,還提到自己如何當臨時演員和面部模特的經歷及以後的計劃,說自己想拍一部有關北美中國老人生存情況的小電影,問二老願不願出鏡?兩位老人都笑起來了。梁老太說要等明明把紐約的工作定了才考慮。董先生則說他絕對不會介意在明明的電影裡當一把“明星”的。梁老太一看老公心情好,便告訴明明下周陪董看病的計劃。明明說只要把面試搞妥了,自己也會去陪董伯伯看病。

    接下來的兩周,董、梁、姜三人都忙得不亦樂乎。先是隨便找了位十分好說話的在中國城的家庭醫師給董超鳳聽心肺,拍個背,照照眼睛,耳朵和鼻子,然後那醫生按著董老的意思把他指定給了那位在華人社區頗有名望的孟醫師。孟醫師的診所在紐約中城,近列克星倫路。孟醫師的辦公室在二樓,環境舒適,大氣。他仔細的聽完了董先生的主訴,做了些常規檢查,便建議先做一個心臟踏板實驗,看看是否會誘發無症狀的心肌缺血。梁老太聽後,心裡有點緊張。她想,這心肌缺血一旦被誘發,豈不人命關天?她先問老姜,老姜說不礙事,還說醫生不會蠢到活活看著病人被機器整死而不救的。梁老太心裡還是覺得不踏實,又打電話給朱家姆媽。最近她們沒像往常那樣每天給對方打電話。朱家姆媽的聲音聽著有點虛弱。其實,梁老太還不知道朱家姆媽的心臟也出了問題,只是不想讓朋友著急。她最近認了個乾兒子阿斌來照療自己。阿斌是看倉庫的,但不是全職;他的老婆找不到工作,又有一個上小學的孩子,家裡很缺錢。朱家姆媽一有事,他幾乎是隨叫隨到。朱家姆媽覺得他心善,故給他的報酬也頗為豐厚。她像姐姐一樣勸慰了梁老太一陣,又叮囑要讓明明去看她。

    明明其實早想去看朱家姆媽了,但因為申請工作的事一時沒回音,又急著和以前的舊友聯絡,想等拿到了紐約的工作再去,也好讓這位對自己情深意重的老人為自己自豪,所以沒有馬上去。她也很想把與何龍的事告訴朱家姆媽。她對成家已經有一份期盼,可是因為何龍的情況特殊,她心裡不太踏實,渴望得到長輩的支持。但她知道母親是不會支持這件事的,還會以為她有精神病。

    在醫生給董超鳳做了心臟踏板實驗以後,才發現董先生已有多處的冠狀動脈堵塞,需要施行心臟搭橋手術。這個消息對梁老太的心理打擊深重。她一生最怕住院、看病、開刀。而且,醫生提到,由於董超鳳的年齡,他也擔心他會在手術過程中禁不住而意外身亡。她想了想,還是找姜先生談一談自己心頭的顧慮。她和老姜在法拉盛的一家糕餅店見了面。她向他表述了心裡的種種擔心,談著談著就流出淚來,連說自己命苦。老姜見不得女人的眼淚,只能盡力的安慰她。他告訴她,他的兒子說這種手術很平常,早做比晚做強。董超鳳命硬,在戰場上幾次大難不死,不會有事的。他這麼一說,梁老太頓時心寬幾許。

晚上,梁老太左思右想還是睡不踏實。董先生見她一個勁兒的翻身,有點心疼她了,反過來安慰她:“你在想什麼呢?想老夫如何死?”他笑盈盈地問。

   “你別說這麼不吉利的好不好?”梁老太那根敏感的神經被觸疼了。

    “生死有命,這話你沒聽過啊?”他提高了聲音說。

    “不想聽,不要聽!不要瞎講話。”她輕輕地重復著。

    “不要聽也要講。我董超鳳活到這個年紀已經是老天有眼。有兒有女,後來又有了你,夫復何求?”他說著說著坐了起來,把手在她的頭髮上輕輕地撫摸著說,“妹子,我幫你把這幾根白頭髮都拔了好嗎?”

    “不用了,我也老了。拔也拔不盡的。人不都一樣嗎?像你說的,最後,人總要回到來的地方去。”她也坐了起來,問,“你真要扔下我不管呀?”

    “不會的。老天有眼,我這輩子有二郎神護著。不信,你問問那姜老頭?”

    “什麼二郎神不二郎神的。我都急死了,每天在求佛。那個醫生到底行不行?”她繼續焦急著說:“這不是一個大醫院,醫生水平可能有限。他說的話可靠嗎?”“都一樣。看得出來,那個醫生是認真的。”董先生接著又向梁老太交待了一些事。幾年前他就把自己的墳地買好了,地處紐約上州。他希望他們以後能葬在一塊;也和兒子商量好了,自己如有不測,會留一小筆錢給她;如果他走了,她也可以再找人,不必有任何顧慮。“在美國,不就是搭幫合伙過日子。對情的事情,不必太介意,太認真。”他灑脫地說。她哀傷了一整夜,也求了一整夜的佛。

    第二天,董先生又給了她一把以前題寫好的一個扇面,他告訴她,那是他在耆老會第一次見到她時有所感念後回家題的,上面是唐人徐凝的一首牡丹詩:

          何人不愛牡丹花,占斷城中好物華。

          疑是絡川神女作,千嬌萬態破朝霞。

    他告訴梁老太,這是他們在耆老會用午餐時打招呼的那一刻,他好像有看見牡丹花的感覺。粱老太感動而無語地把那個扇面收了起來。一周後,帶著很多人的祝福和梁老太那顆懸著的心,董超鳳被推進了手術室

 

第十四章

 

    人是幸運的,因為我們有心,有腦。有心能感覺,有腦能思考。如果有心和腦和一份最低限度的體力,那我們無論是生活在喧鬧的城市,還是偏遠的鄉村,或是不幸被囚禁在一個監獄,我們仍然可以有所感,有所想。這兩種能力是上帝給予的力量。只要自己不放棄,人的思想是任何外界的壓力所奪不走的。人之心不是孤獨存在的,她要靠血來滋養。所謂的心血管,便是人的生命之河!在人放縱地貪戀食慾享受的時刻,會讓一些有威脅的東西諸如脂肪或膽固醇輕輕易易佔據我們不設防的心房。當人的血液被那些充滿誘惑力的不祥之物漸漸侵佔,那些“血脂”便在動脈血管上隨意居住下來,漸漸地把輸流血液的管道變窄,變硬!如果他們在你全身的血液裡游蕩,也可以野蠻地阻斷流向腦部的血流,讓你停止思考。那時,我們也許會死。

    董超鳳因為有兩根冠狀動脈管存在高於50%的程度堵塞,急需要做那種所謂的“搭橋手術”,也就是在冠狀動脈的近端和遠端建一個通道,猶如在河流上架一座讓公路橫垮山壑江河的橋梁。這個手術持續了三個多小時。明明和梁老太,還有董先生的兒女一直都焦灼地坐在病人家屬區等候,經受著精神上的煎熬。梁老太不住地在想:搭橋手術嚇殺人來(嚇死人了)!聽明明說,心臟先要切開來,還要切斷胸骨,讓心臟露出來。這不是掏心掏肺嗎?董先生這麼老了還吃這種苦頭,真是作孽呀!她不停地求菩薩保佑。

    其實這位主刀醫師做這類手術頗有經驗,迄今已做了800多例了,但他還是告訴家屬們這個手術有一定的風險度。因為董的心臟功能情況不太好,也因為董先生的年齡,他用了大陰靜脈來搭橋。而且在手術中選用了不讓心臟完全停跳的方法。他說,搭第一根橋是整個手術的關鍵,成功之後,會對心臟供血有決定性的幫助。這一步進行得尚為順利。但在搭第二根橋時,董超鳳一度出現血壓急劇下降。那雖然是一個意外,有經驗的醫師們也及時地做了正確的處理。術後,董先生被送進了無菌重症監護室。醫生發話,如果一切順利,董先生可在一周內和家人見面。

    和醫生談話之後,明明給了媽媽一個緊緊的擁抱,也給了董超鳳的女兒一個擁抱,還和董超鳳的兒子握了手。他們一起去離醫院不遠的一家上海館子吃了餐飯。互相之間有了一定的了解後,董先生的兒子對梁老太沒有了以前的那份敵意。他甚至覺得,父親身邊有這樣一位女人相伴,對他和妹妹都是一件幸運之事。因為他常去上海打理他那家鞋店生意,所以那個晚上便和梁老太聊起上海的巨變,老百姓的日子比以前好了很多。梁老太聽了心中頗有感觸。自己已多年沒回國了。母親已去世了,哥哥們倒是個個都活著,但基本上都掙扎在社會底層。她心裡想,等董先生的身體好轉了,也該回去看看他們了。還有,她的那些在外灘銀行保險箱裡的金條也不知是否安好?以後的幾天,他們又輪流在監測病房外的沙發上等候,以防萬一。聽醫生說,董先生的旁路手術雖然成功了,但心功能尚未完全恢復。梁老太每天都燒一柱香求佛祖保佑。其後聽到了明明拿到了那個對她十分重要的工作的消息,原本幾乎精疲力竭的梁老太,似乎找到了一個新的生命支撐點。她知道自己這輩子沒幹什麼,但猜想明明也許會幹出些名堂來。她開始對這個“十三點兮兮”的女兒有了一份信任。

    八天後,董先生被轉入了常規病房,梁老太幾乎每天都去探望。醫院裡雖有護工,但因為人手不夠,護理是不到位的。有一些西裔護理偶爾會對老年病人出言不遜;對那些不小心在床上大小便失控的病人還時而加以訓斥,令梁老太膽寒。而董老伯雖然心知肚明,卻顯得不介意。他後來對梁老太說:“這本來就是窮人住的醫院。這也是別人的國家。你還想咋樣?”不過當明明出現在病房裡的時候,那些護理們會顯得溫和些,她們還誤以為明明是梁老太的孫女。

    明明向美術展覽館正式報到之後,她開始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她不再是一個學生,臨時工或者臨時演員,她總算可以用自己從學校和工作中學到的一些東西來做事了。第一個項目是辦一個大型的中國老電影展。明明對這個項目充滿了信心。也就是在她想到要去看一下朱家姆媽,與其分享心頭的喜悅和秘密的時候,她聽到了一個消息:朱家姆媽因心源性腹水嚴重壓迫心臟,最後導致心力衰竭而離世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對明明不啻是嚴重一擊。在心靈上,她離朱家姆媽要比母親更近些。雖然她們不常見面,卻會時時想起對方,而想起對方時也不一定用語言表達。只是想著,讓心頭有一份慰藉。後來從朱家姆媽的過房兒子阿斌處,明明方知她有心臟病已有多年,但也像媽媽一樣的不願住院,不願開刀。她就這麼一天天撐著,幫這個,幫那個,唱京戲,練英語,還在同鄉會扮演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至於她為什麼不肯就醫,究竟是厭世還是因為什麼都經歷過就想一走了之,這誰也不清楚。明明的直感是後者:瀟灑走一世,不傍不依。有過情,亦有過恨。但朱家姆媽臨近暮年時,那些情恨之事似乎已從她的心上抹去。明明不完全了解她卻深深地敬重她。

    梁老太因為要照顧董超鳳走不開,沒去參加葬禮,不過她知道朱家阿姐選定的墓地在哪裡,發誓以後一定去陪陪她。明明獨自去了,在一個很冷的冬日的早上。太陽似乎枯萎了,她的心被冷風吹得冰涼。雖然朱家姆媽生前並無信仰,但按照她身前的要求,弔唁還是在她常去和朋友們相聚的一個中國教堂舉行了,她堅決地選擇了土葬。那天來的人很多,但來的都是她的朋友卻沒有家人,因為她唯一的弟弟已在幾年前過世了,而自己親生的女兒居然拒絕參加她的葬禮。明明對來賓幾乎一個都不認識。她只和朱家姆媽的過房兒子阿斌打了個招呼,因為他根據見過的照片,在明明手捧花圈走進教堂時,就一眼認出了她。在教堂內,明明看見了朱家姆媽的遺像懸掛在佈道台的中央。照片裡的她笑得慈祥。她穿的是一件淡紫色毛線衣,脖子上圍著條純白色的絲絨圍巾。難以想像一個那麼自信堅強的生命會這麼快地消失。襯托這張照片的是教堂白色的牆和那些以深藍為底色,又鑲著許多彩色小花的長方形玻璃塊。台上還設了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按照中國人的習慣擺上五顏六色的水果,糕點和一些素色的鮮花。朱家姆媽的棺材在台下的中央。大家先排著隊,圍著朱家姆媽的遺體走了一圈,默默地看了他們所敬重的朋友最後一眼,以示悼念。朱家姆媽一生愛美,也知道如何存托自己的氣質。她的臉上化了淡妝,神色從容淡定。

    一位中國牧師主持了儀式,念了經文。而後,朱家姆媽生前的摯友,紐約中城一個中國同鄉會的會長致了近三十分鐘的悼詞,強調了朱裘莉女士對當地華人社區所做出的貢獻。而後又有不少友人連接致詞,其中包括朱家姆媽曾幫助過的京劇界旅美人士,和她接觸比較多的幾個女友。他們說話簡短而真摯。和中國的葬禮不同,幾乎每個人都是很克制的。無論是牧師,還是幾位致詞者,他們在談起死者往事的時候,時而會穿插一些死者生前發生過的幽默趣事,引出陣陣笑聲。周圍沒有人發出明明害怕的那種嗆天呼地的哭聲。在弔唁儀式將結束前,牧師告訴大家可以各自點起一枝事先預備好的白色小蠟燭以示對死者的悼念。明明點起了一枝蠟燭,在心中默祈。

    弔唁儀式完了之後,她又跟著阿斌和其它的人去參加了安置在紐約上州的墓區舉行的葬儀。和不少老人一樣,朱家姆媽對生後之事早有準備。她在生前看了幾處地,還帶著梁老太一起來過這裡,覺得環境、價格均合適,就買了這片墓地。這裡雖然離城市遠一點,但四周景色優美,在春季的時節鳥語花香。朱家姆媽選的是一塊普通墓,地面用石板鋪就。墓穴在中央,墓穴後面豎著石碑,上面刻有“朱裘莉女士千古” 的字樣。墓的周圍鋪了一層運來的綠草。墓旁擺滿了各種形狀和顏色的花籃和花圈。在這個半明半暗的下午,牧師領著人們繼續為死者祈禱。明明在墓旁站了一會,似乎聽不見禱文。她一直在固執地猜想,那個靜臥著的老人此時是喜是悲,還是在回憶她那綜橫疊錯的一生?

    奠土儀式開始了。等輪到明明的時候,她機械地拿起鏟子往墓裡放土,一邊望著那個被慢慢地覆蓋了的棺材。那時刻,明明的知覺恍惚。她默默地恨自己,沒有在朱家姆媽走前見她一面。那種銘心的,未曾對前輩表達過的愛殘忍地襲擊著她,讓她覺得無法原諒自己。她恨自己太木然,也不曾料到那位老人會如此突然地離去。這種走法對死者很瀟灑,對生者則難以接受,因為留在生者心頭的愧疚是永恆的。她只能在心裡和長者默默地說一些話,悄悄地問了她一些自己尚且不懂的東西。葬禮結束時,天近黃昏,空中出現了一絲淡淡的月色。明明好像看見了朱家姆媽在天邊顯出的面容,對她說:“常來看看吧。” 明明突然明白了,以後,朱家姆媽還會是她生活中的一個背景,她的情感會在明明的心裡接著生存,淚水漸漸在她的眼眸中聚集。 從啟動的面包車上,她又朝墓地望了一眼,只看見綠茫茫的一片。她對生與死的理解似乎依舊茫然。

 

第十五章

 

    董先生從緊急護理病房轉到普通病房之後,第一天情況尚好。雖然身體有些弱,說話聲音小,但氣色不錯。他的幾位台灣來的老友們也迫不及待地前來探望,還議論紛紛,說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一天,他那和另一位病友共享的房間裡多了些水果,鮮花的味道,讓旁邊那位略顯孤單的病友羨慕不已。於是梁老太便把一些水果分給了那位因為骨折而入院的亞裔老男人。他的孩子在外州,很少來看她。那個老男人似乎很堅強的樣子,但不太說話,看著該是九十出頭了,梁老太也沒細問。在第一時間來探望的老姜對好友的大難不死感悟更深。當他走進那個大約有100多平方尺的病房,見到他的老哥躺在一張可折疊的床上,背後墊著兩個結實的白色枕頭,眼睛睜得圓圓的,透著一股不折之氣。老姜走近他,緊緊地握住了董先生露在被單外面的手,久久不放。兩人相視無語,似乎是想起了幾十年前那些夾著血腥味的種種經歷,又彷彿在感悟生命力之堅強。老姜想嘆一聲“壯哉,老董!”但說出口的卻是:“老哥,你的命真是硬啊!”董先生微微一笑,那笑意中含著一份含蓄的幽默。明明見到這一幕,難掩心中所感。她轉過身去,讓自己的心平靜一下,然後從自己的雙肩包裡取出了她新買的數碼式相機,也沒經過兩位老人的允許,就把這個長時間的握手拍了下來。兩位老人這才醒悟過來他們曝光了,朝明明望一眼,對她親切地笑了一下。等其它的幾位朋友陸續來探望的時候,老姜便幫起忙來,一會兒帶著人找廁所,找電梯下樓,一會兒又招呼護理給董先生床邊的一個小桌上的粉紅色塑料水壺加水。看看董超鳳有點累了,老姜便向大家使了個眼色,讓大家都回去,以免引起董超鳳的情緒過度激動。

    梁老太那個晚上一直在心頭感激菩薩給她的佑護和力量,但也還隱隱擔心著。到晚上九點鐘,她已感到腰酸背疼,但還是細心地幫丈夫漱了口,把他吐出的液體倒進病房門口附近的一個洗手池裡,又把盆洗了,放在那床頭桌上。回家臨走前,她幫丈夫蓋緊了被子,抽掉了一個枕頭,讓他睡得更安穩一些。老姜也向老董揮了揮手。明明在老人的枕邊放了一個她買的穿著一套太空裝的芭比娃娃,讓董超鳳又笑了一笑。

    梁老太、老姜和明明離開了病房,站在電梯口等電梯。梁老太突然覺得自己的右眼皮在跳。一直有些迷信的她,頓時又有幾分緊張,但她也不願說什麼。明明在地鐵站和他們告別,分手前告訴他們,自己很幸運地在紐約中城八十九街找到了一個免費住處。她的一對朋友夫婦去南美洲工作了,家裡有兩只貓要照顧,於是,明明便可以在那裡住一年,平時只要負責把他們留下的兩只可愛的波斯貓照顧周全就行了。明明以前雖然沒有養過寵物,但她十分喜歡它們的一身華麗的毛髮和漂亮的臉蛋,它們的眼睛一只藍,一只綠。她在孤單時會把它們摟在懷裡,給了她一份安全感,它們也很快適應了這個有點粗心的新主人。

    梁老太在老姜的護送下回了家。在和老姜分手時,她問:“姜大哥,你說他的氣色看著還行嗎?是不是今天太累了?”老姜說:“累是累了,但精神爽了。人老了,心底裡圖的是個爽啊!”說罷,老姜看她還是細眉微蹙,便說:“你早點睡去吧。那麼多的難關都過來了,還多想啥呀?”

    第二天,梁老太在洗漱打扮時,往鏡子裡照了照,覺得這一個月自己蒼老了許多,於是便從梳妝包裡拿出了一些洗面奶,準備把自己修飾一番再去醫院。這時卻聽見了客廳裡的電話鈴聲。她帶著一臉的牛奶洗面露匆匆地趕到了電話前,拿起了電話。對方說自己是從醫院打來的,要家屬趕快去。梁老太好像是聽見她說了“昏迷”兩個字,頓時覺得自己整個地糊塗了。她哀嘆道:“每樁事都是造物的意旨,該來的總歸要來的。”她匆忙地把臉洗了,先給明明打了電話,可明明好像已經出門了,只得給她留了言,讓她回家後速來醫院。然後又給老姜掛了電話,說董有危險,對方說他馬上去醫院。出門前,梁老太感到一陣昏眩,心底更是亂得一團糟。剛要開門,她猛然看見門縫裡竟也有了幾根蛛絲,輕輕地牽到門框上,雖尚未織成網,卻感覺像她這幾十年間情感錯雜的網絡。她定了定神,雖然懼怕接受命運給她安排的結局,但還是鼓起勇氣開了門,走了出去。

    二月裡的紐約天空,是灰茫茫的一片,吝嗇到不露一個笑容。梁老太感到空氣裡的濕氣和寒冷,心中企盼春天的到來。這個冬天有點長。董先生過了生死之關,本是萬幸之事;但誰也沒料想,在手術的過程中,有一塊從呈粥樣動脈硬化的血管壁上掉下來的一點“異物”,不順從人們的意志地進入了外周血循環,繼而又肆無忌憚地游進了腦部,暫時性地把董先生右腦部的一根小血管堵了一下。在醫學上,這種現象被稱為“腦梗阻”。那天清晨,六點半左右,一位見習醫師來查房時,發現董超鳳出現了昏迷,左側肢體呈現癱瘓狀態。他馬上請示上級醫生,迅速定位了腦梗阻的部位,採取了輸入血栓溶解劑等藥物和一些急救措施。梁老太和老姜也只能坐在休息室裡等,老姜時而對梁說一些寬心的話,但梁老太似乎已明白那不是件簡單的事情。這時,她除了希望董超鳳能活下來,別無他念。也許以前她不曾想,而事實上人類不就是一群時而堅強無比時而極度脆弱的生靈?

    明明是下班後聽了媽媽的電話錄音才匆匆坐地鐵趕過來的。她來到時,急救措施已處理完畢。接下來的是董先生要接受大約兩周的靜臥期,醫生說要等情況相對穩定後,才能採取康復治療。等明明見到董先生時,看見昨日還興致勃勃,面呈紅色的他,今天只能坐在一個輪椅上。他雖能認出明明但卻怎麼也擠不出一個笑容來。這個時刻,明明叫了他一聲“爸爸”,並把手在他的肩上輕輕按了一下,希望他能感覺到她想輸給他戰勝病痛的一點力量。她看見他的眉毛顫動了一下。

    以後的兩周裡,親朋好友們還是繼續地來看董超鳳,但探視的時間不長,只希望這位尚有認知功能的老人能知道他們來看過他。大家都希望這位老人在心裡不要放棄對生的掙扎。即使是那位年輕的猶太裔醫生,每天進來時,那略帶稚氣的臉還掛著一絲幽默的微笑,告訴他對面病床的那位因為骨折進了醫院的老人已經一百歲了,能說幾句英語,能進餐,雖然用的是假牙。那位醫生笑著對董說:“董先生,跟他比,你是不是還太年輕了嗎?”

    驗完了各種指標後,董先生便出院回家了。梁老太那時已是身心疲乏,不久就得了重感冒。老姜太太的老年痴呆症更嚴重了,被送進了法拉盛附近的一個養老院。姜先生每天去看他的結髮妻子,但也有了更多的時間來董家。只有他才能感覺到梁老太從她那纖弱的軀體裡所付出的艱辛。他對梁老太患的重感冒也十分擔心。他從兒子那兒帶了不少中藥來,親眼看著她一一服用。對老董,他已經把他每天要服的藥搞得十分清楚。老姜的英文不怎麼好,但對字母和數字認得特別準。就這樣,梁老太躺著,董先生坐在輪椅上,每天接受理療。老姜還時常在法拉盛的小餐館帶點現成的菜給他們兩位食用。董先生的要求比較簡單,吃點麵食、雞蛋或者煎餅就過去了。梁老太的胃口一直不好,老姜便動腦筋給她勤換食譜:龍利魚、叉燒、魚香肉絲,有時還帶來皮蛋瘦肉粥和蛋撻,反正都是梁老太以前提起過的一些心愛的食物。梁老太對老姜的悉心照料自然是感激不盡,心想:如果沒有老姜這等有情有義之人,她和董超鳳還不知道怎麼撐過這個冬天呢?

 

第十六章

 

    冬去春來。梁老太的感冒痊癒了。董超鳳的康復治療也初見成效。在董先生女兒的奔走下,他們很幸運地申請到一個由政府出資的半職護工,每天給董家做一頓飯,一周給他們家拖一次地板。這樣,梁老太和老姜所承受的壓力頓時減輕了。

    董超鳳的健康好轉後,明明的心也漸漸開朗了。何龍一直在法國遙遠地愛著她。他們幾乎每天通過MSN溝通,也能通過攝像頭看見對方。那份初定下的情似乎並沒有被大西洋所阻隔。何龍說在四月份他無論如何也要來看她了。明明對此很興奮,因為春天實在是不遠了呀。這天,她從接到了戴爾從猶太州打來的電話,說自己要來紐約拍片,想和她匆匆見一面。明明又驚又喜,因為在上次和戴爾通話之後,她似乎對他有了一種新的信任感。他們在哥倫比亞附近的一個保加利亞口味的糕餅和咖啡店見面了。他們以前在這裡共同度過不少時光,雖然兩人各自忙自己的論文或劇本,但畢竟有過的溫馨而永恆的記憶。

戴爾好像結實了一些,一雙藍眼睛依舊有殺傷力。明明見了他,似乎有點羞於回憶他們同居的那段日子;她都有點害怕和戴爾眼睛的直接接觸。戴爾倒是大大方方的,談了他導演自己那個劇本的設想,明明也提了寫自己母親的願望。以前在一起的時候,明明並沒有告訴戴爾太多關於母親的事情,但現在因為彼此不再是情侶關係,她就把母親和幾個男人的糾葛全說了。戴爾說那是一個絕妙的題材,說不定能趕上王穎拍的《喜福會》呢。明明害羞地笑了。最後,她突然問戴爾,如果他碰到一個很愛的人,和他理想中的伴侶已經很接近,他會因為那個人有艾滋病而拒絕這個人的求婚嗎?戴爾沉思了一下,意味深長的說:“你們中國人不是有句話說隨心所欲嗎?那你就隨著你的心去做吧。”

    “嗯,這和我想的一樣。”明明說:”為了這句話,今天我來買單吧。”

    戴爾說:“那可不行,以前欠你的錢還要還你的。相信我,那段時間我不是故意的。我對自己的感覺真的很差。而你需要安全感,我給不起。”

    當他們走出這個店,戴爾在她的面頰上吻了一下,他們在互道“祝你好運。”後淡淡地分別了。在各自走著的路上,他們想,到底是什麼分隔了彼此?

    那天梁老太要把冬天的一些衣服收起來,放到布郎士的那個家去,同時也想把那個家清掃一下。她約了姜先生一同去,因為她如果獨去的話會覺得有些不安全。前幾年她獨居的時候,曾在夜空裡聽到過槍響。她曾經怕得夜不成寐,但後來覺得公寓樓裡的保安系統還算安全,只要晚上不出門,就出不了大事。

    兩人進了門,聞到了一股輕輕的霉味,便趕緊打開了窗門。細心的老姜還從外州郵購來一些白玉蘭,把花瓣揉了下來裝在一個盒子裡,在窗台上放了一盒。梁老太聞到這滿屋子的幽香,心頭輕鬆了幾許。然後,兩人先是把冰箱裡的東西都徹底地扔了,把冰箱內部用濕抹布擦得乾乾淨淨。隨後,老姜又光著腳,把客廳的地板也徹徹底底拖了一把。梁老太頗為感動,便隨便煮了碗蛋花湯,兩人一邊喝湯,一邊吃他們帶過來的山東大饅頭。吃飯的時候,老姜一直都望著這個讓他心儀已久的女人,他心中藏了很久的那份情慾忍不住流露出來。第一次見到她時,他就為她的氣質所打動,但因為自己是在婚的,也知道董對她愛慕在先,他沒敢往深處想。後來董、梁喜結良緣,他還暗自慶幸:這下總算可以常常看見她了。他不是沒有責備過自己的非份之想,但他覺得反正是放在心底的,也不算是一種罪過。而今天他突然有一種衝動,他想感覺一下她的肢體,想看看她被外衣遮得嚴嚴實實的身形——盡管這是一個近七十的老女人,但她的窈窕的身材依舊讓人驚慕。

    當梁老太想起身去臥室取東西的時候,老姜終於鼓起勇氣把手搭在她的鎖骨上,捏了一下,問她要不要幫她按摩一下脖子和肩膀。梁老太還以為他在開玩笑,便隨意地把手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說:“你沒事吃啥豆腐?我這人一碰就全身癢兮兮的。”沒想到老姜聽到這句話後,受了鼓勵,繼而說出了他對她有過的那點想頭。梁老太因為過分驚訝,便不知所措地向後退。老姜對她的反應頗感失望,又迎著她走了幾步。梁老太繼續往後退,想把身子靠在身後的牆上,讓自己定一下神。她敏感地覺得老姜只是一時的衝動。不過,一個男人的自尊又驅使老姜繼續向前走。梁老太的身體開始往後靠,但她身體向後傾斜略略早了點,沒倚到牆,卻往後摔了下去。一聲慘叫之後,身子又往右側翻了一下,把身體的重量壓倒了右腿上。她本能地用手臂撐住了自己的頭部。當老姜明白了那幾分鐘裡發生的事,不由大汗淋漓。他蹲下身,輕輕地問她有多疼,她說非常疼,要在地上躺一躺。在她看他的眼神裡並沒有顯出一絲恨意。

    梁老太摔在地上之後,因疼痛而不能起身,老姜欲上前攙扶,但遭到梁老太眼神的阻止。他呆愣愣在地上蹲了良久,細心地觀察她的表情。從她那蒼白的面色和額頭上的汗滴看,這一跤摔得不輕。那幾分鐘裡他悔恨連連,但對梁老太的擔憂暫時壓住了他心頭的那層愧疚。他企圖冷靜下來想:最壞的可能是什麼?骨斷了,去醫院?過了十分鐘左右,他察覺出她氣色的好轉。她目光柔和地看著他,輕輕告訴她自己的右腿很痛,可能真是傷到了筋骨。從她的眼神裡,他覺察到她似乎是願意接受他的幫助。於是他輕聲問她能不能把她扶到床上去?她點了點頭。

    在戰場上救死扶傷的經驗,老姜是不缺的。他半蹲著,先讓她把左手放到他的右肩上,然後,教她在起身的時候,盡量把壓力放到她的左腿上,然後用力拽他的肩膀,再把受傷的右腿提起來。梁老太很順從地照著他的指令做了。就這樣,老姜慢慢地,半扶半拉地把纖弱的她移到了她臥室裡的床上。他讓她平躺著,把她的頭部用一個低枕頭墊了一下,他問,“妹子,你感覺還行嗎?”她說除了那難忍的痛,她目前什麼都感覺不到了。老姜知道那必定是傷筋動骨了,便問她要不要打911,找個救護車,送她上醫院。老姜對打911的制度已是相當熟悉了,因為他妻子進養老院之前常常突然發病,送醫院都是打911。梁老太定定神,看著他輕輕地搖頭,無力地說:“等等吧,這一陣,在醫院呆多了,我恨上醫院。不去,自己會好的。”老姜聽了,心裡覺得痛,又不忍心和她爭辯。他到洗手間找了塊手巾,用冷水弄濕了,輕輕地在梁老太的額頭上擦了幾下,問她要不要跟老董聯繫。她又搖頭,說要靜一靜。老姜想,讓她安靜歇一下也好,便告訴她自己先出去買點止痛片和礦泉水,馬上回來。

    老姜出了公寓大樓,在附近的小意大利區轉了一轉,心裡疑惑著自己那剎那間的可恥?他老姜可算是條積德行善的漢子;女人他也不是沒見過。雖是個正人君子,在街上走就不可能不看女人。在紐約的街頭,男人、女人都走得特別快;那些個女人,穿什麼花樣的都有。他老姜也會忍不住看那些從他面前走過的女人:快鏡似地一瞥她們那鮮艷的顏色,腰和背,側臉和頭髮,腿部和腳趾。不過老姜看了她們沒感覺,就如同看廣告牌上的女明星一樣,和他的心連不到一起。而梁老太的身體對他卻是個謎。他知道她不可企及,可能因為那樣,他就想看一看,最好觸摸一下。就那點想頭,竟釀成此生的一個大錯。他一邊走一邊罵自己的渾。他對梁老太住的那個區不熟,轉了幾圈才找到了一家小藥店。他便買了止痛藥和礦泉水。又在一個意大利的糕餅店買了些麵包和蛋糕。

    梁老太在老姜出去的當口,昏昏地想了一會兒,嘆自己命苦:好不容易嫁了董先生,現在他的情況已一落千丈;好不容易有一個老姜幫襯,卻還對自己有非分之想。都這把年紀了,是不是八輩子都沒見過女人哪?她朝著天花板上看了看,又發現了幾處懸著的蜘蛛網,讓她的心更加迷亂了一陣。她禁不住問:她這趟人生,夢幻似地轉了多少個彎呀?

    等老姜回來了,她的腦子才漸漸地清醒了些。這件事是無論如何不能告訴她丈夫的。他畢竟曾經是軍人,絕對不會原諒老姜的行為。而她目前,仍需要老姜的幫助,她決定對老姜也再不提此事,只求菩薩護佑她躲過此劫。在老姜的幫助下,她撥動了電話,驚醒了正在打盹的老董。電話是護理接的,轉給一下子就清醒了的老董。他雖然還有點口齒不靈活,但聽力上沒有問題。當他聽到嬌妻說在擦窗時從凳子上摔下來傷了右腿時,頓時心頭一沉,哀哀地嘆息禍不單行,更因為失去呵護妻子的能力而心堵;但因為發音不清,也沒說出什麼安慰的話來,只是重複著“醫院,醫院” 兩個字。梁老太朝老姜望了一眼,對著老董說了句:“老姜要跟你講話。”她是希望老姜能說一聲她不用上醫院。

    老姜接過電話,先是安慰了老董一番,說應該不會有大礙,但還是去醫院拍個片子好。梁聽了,連連向他搖手,但老姜還是向老董表示應該馬上送醫院。當梁老太再拿起電話,老董以他僅有的一點語言能力說:“聽……聽話,小……妹。”梁老太沒有話說,眼裡潮潤著失望的光。

    老姜迅速和樓下值班室的管理人員聯繫了一下,給梁老太收拾了一些衣物,還給了她一些錢以備急需。幾十分鐘後,救護車便到了。幾個年輕小伙子子用一塊板把梁老太從她的床上移到了一個擔架上,在她身上扎了些保護的繩子,把她抬進了電梯。然後出了門,把她放上了救護車。老姜也上了車。他們決定先送她去離她家最近的一個社區醫院。

 

第十七章

 

    梁老太摔傷的時候,明明的手機是關著的。她站在橫跨紐約東河的布魯克林大橋上等待何龍的到來。明明那天穿了一件短袖牛仔衣,下配一條長牛仔裙和一雙黑色皮拖鞋。她的一頭秀麗的長髮也剪成了齊耳短髮,遠看過去,像一個清秀的小男孩。她手裡拿了一瓶紅酒,眼睛望著曼哈頓的璀燦燈光和時那些高低錯落的建築,心裡感受著春意。雖然董伯伯的病和朱家姆媽的死在她心頭罩上陰影,但想到何龍以及他們將要談及的人生計劃,她又無比期待。她這些天開始意識到人生的短暫,決定要珍惜她生命裡的緣分。如今的她,覺得她已經遇到了她生命中的男人。他不完美,但他是真實的。也許他有點木訥,但他一直會在她飛行的旅途中為她祈禱,企盼著她的歸來。他是她回家時窗前亮著的那盞燈。那盞燈,是她嚮往的一個歸宿。

    當何龍來到她的面前時,幾乎認不出這個短髮飄揚的明明便是他的戀人。她那曾經顯示心不在焉的臉上,突然變得十分靈動而溫柔。當他撫摸她的臉,那張臉蛋在燈光裡顯出一種超凡的潔淨。他們在橋邊擁吻得很長很長,像是要彌補那一年間的缺憾,也想要重新找回對彼此身體的熟悉感。他們打開了明明帶來的那瓶紅酒,明明又從她的雙肩包裡拿出了兩個酒杯。何龍給他倆各自斟了半杯酒,兩人對視著,膠著了一番,輕輕地碰了杯;明明又提議兩人對著河水許個願,但不許出聲;然後,他們把各自的酒一飲而盡了。他們懶懶地漫步在大橋的木板上,恍然間,覺得被置身於無數的鋼索之中。他們沒有被橋上鋼索的包圍而恐懼,手拉著手,感受著這份幸存之戀的溫馨。透過那些鋼索,他們看見了遠處的自由女神像,以及那些穿梭在曼哈頓和自由女神像之間的渡船。他們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布魯克林高地。何龍記得,剛認識明明時,她的走路像是一種有彈性的小步跳躍,而現在她學會了踱步,和他並肩地輕鬆地走著。

    那個晚上明明要帶何龍去參加一個友人的聚會,朋友家就在離高地不遠的一條小街上的石屋裡。主人是個成功的非主流電影導演,但平時還是以設計電視廣告為生。這天是慶祝他的新片首發,明明也在裡面扮演了一個留學生,戲份不少。這對幸福的戀人一進門,就被一股熱氣包圍。明明迫不及待地向朋友們宣佈何龍是她的男朋友,於是,朋友們一個個上來和他們擁抱祝賀。男士們還都在明明的面頰上親吻了一下。孝軒是這個電影的攝影助理,見到了明明真是分外高興,一把把明明緊緊抱住了。他說,“一直想去法國看你的。今天你自己來了,而且還是一對。小女生總算有人保護了!”明明大方的把何龍介紹給他,並告訴何龍,孝軒也可以算得上是她“生命中一個重要男人”。孝軒憨憨地笑了,熱情地和何龍握手,並說,“你不會在意我抱你的女人吧?我們演藝界習慣了,就像握手一樣。請您體諒一下哦。”何龍顯得有點不自在,沒有回答孝軒的話,只是笑了一下。他對明明的圈子始終是不熟悉的,孝軒的突然出現和他的玩笑話,給了他一點心理壓力。他崇尚藝術,雖然對藝術家尚缺乏了解。但他尊重明明心中的那塊領域,不去觸摸它。他試圖盡可能地留給她足夠的私人空間。可是,他總是擔心明明會厭倦她,再去尋找演藝圈裡的男人。

    那天他穿的有點太正式,白襯衣外套了身淺藍色的西裝,和那些穿著隨便和十分前衛的客人們比,顯得有點迂。但那個屋裡給人的感覺很溫暖,沒有任何人以審視的目光盯著他。他發現明明和孝軒談的也不過是一些朋友間的信息、漸漸地,他坦然起來,脫掉了西裝,靠在客廳的沙發上,靜靜地觀察著一個他不熟悉的場景。那些不同種酒的顏色和味道讓他略感沉迷,演藝界男男女女身上的五光十色也讓他覺得有趣;他也喜歡主人放的輕爵士樂,和他平日聽的音樂相近。人們隨心所欲地玩著。何龍看著一些人的舞步,聽不清人們在說什麼,他盯著明明的背影,看著她和友人們寒喧。他耐心地等待一個重要時刻的到來。

    明明注意到何龍的不自在,便走過來,坐在他的腿上,把手指插進他的黑髮裡,柔柔地撫摩著。“你煩悶了嗎?”她問。“沒有,只是在等你,想問你一件事。”他說。她心領神會,禮貌地問了主人,他們能不能打開三樓的那個小天窗,爬到屋頂上去看夜景。主人同意了。

    在屋頂板上,他們又看見一個不同的世界;哥德式的教堂,濱河人行道,還有一些在晚風裡棲息的青草。何龍拿出了口袋裡的一個小盒子,把它呈在她的面前。明明一看,心跳略有加速,雖然這並不是個意外。何龍拿出了一個在夜空裡發亮的訂婚戒,看著她的臉和眼,問她,“你為什麼沒有嫁給那個你生命裡的重要男人呢?”她痴痴地笑了一下,老實地說,“別瞎猜了。他是我的同學,幫我好多。不是我不想嫁給他,但我認識他時,他就已經結婚了。”然後她伸出了她的手,讓他把戒子牢牢地套到了她的無名指上!他們在屋頂上擁吻許久。明明和何龍是早上三點許回住處的。兩只波斯貓見到明明便撲了上來,把何龍冷落在一邊。明明給它們餵了食,又在沙發上將它們哄了一番。何龍在一旁心裡酸酸地看著明明撫摸著它們,等它們睡了,明明才和何龍進了臥室。

 

第十八章

 

    晚上八點左右,梁老太茫然地被一輛救護車送進了離她在布朗士住處不遠的一家社區醫院。到達之後,幾個護工把她從車上平穩地移了下來,抬進了急診室。因為醫生和護士一時還忙不過來,梁老太被放到了一張急診室的臨時床上,冷眼觀望著這個凌亂的社會一角。她最先注意到的是,病人以非裔為主,有坐在輪椅上吊點滴的;有的身上受了皮肉傷的,手臂或腿用紗布裹著;也有一些發高燒的幼小兒童,在母親的懷裡發出令人煩躁不安的哭聲。梁老太頓時有了一種失落感:命該如此吧?好不容易逃出布朗士的她,終於又回來了。她忽然又想起住宅區那些夜空裡的槍聲,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老姜站在她身邊,靜觀她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暗想她一定又疼起來了,便問她要不要再服止痛藥。她搖搖頭,朝他望了一眼。老姜長著一張不太難看的長方臉,鼻梁端正,眼睛不大不小,眉宇間透著一股善良之氣。梁一直視他為兄長,可不曾想,就這樣的一個朋友也會突然對她有不義之舉,真是人心難測呀!這樣一想,她的細眉微蹙,讓老姜的心又隱隱作痛。他不安地踱了幾步對她說:“妹子,你歇著,我去催一催就來。千萬別動腿,我馬上回來。”

    梁老太望著向護理科走去的老姜那挺拔的背影,心裡不忍心再責備他了。這一陣子,他一直在為董超鳳的事情操勞,也時時幫助自己。那份情義一般是要有血緣關係的人才肯給的,要是沒有他的照應,那段護理董超鳳的日子還不知怎麼熬過來呢?不過,老姜對她的“那點想頭”,她確實沒察覺到;她一直以為他對她的好是出於和老董的生死情義。不過,一旦明白他“那份想頭”,除了剛才感覺到的一絲恨意之外,她又感受到一份欣慰。到了這個年紀,居然還有人暗戀她?她隱隱地笑了。這份欣慰讓她右腿的疼痛略略減輕了幾分。                        

    在老姜的催促下,一個半小時後護士讓梁老太拍了腿部的X光片。一個年輕的保加利亞藉住院醫師看了片子後,斷定是股骨頸骨折。所幸的是,斷骨還是整齊地對著,尚未有移位跡象。醫生說要明天等醫生會診之後才能定治療方案,目前先打點滴補液。並要她盡快辦入院手續。半小時後,梁老太搬進了病房,是個雙人房,還帶一個廁所和洗漱池。梁老太在床上平躺著,右手腕上插著輸入點滴液的針頭。老姜坐在她身邊的一張靠椅上,也頓覺疲勞,開始閉目養神起來。沒過幾分鐘,他恍然聽見有人在喚他:“姜先生,姜先生!” 他的頭向後仰了一下,這才記起自己在一個病房裡。他轉過頭去看梁老太,問她有何吩咐?梁老太要他馬上給老董和明明打個電話,向他們報告一下她目前的情況和所在地。老姜自責自己竟然未想到這一層,便趕快出去找了護士,問了她在哪裡有公用電話。然後他先給老董打了電話,把老董從睡夢裡驚醒了。不過,老董一接電話就聽出那是他的鐵哥們老姜,便問:“她……還……還好嗎?”

    老姜在電話這頭把梁老太的傷情輕描淡寫提了一下,說最多也就是打個釘子進去把斷骨連接一下,應該會恢復的。他這麼一說,老董的心也放寬了,但心裡還是有點惱自己肌力尚未恢復,不然怎麼也要去醫院看她一眼的。他這一天沒見她,想得慌。她的笑容,她那遠比她的年齡年輕的身材和聲音,她偶爾流露出來的獨特的幽默感和滄桑感,讓他憐愛備至。不過他的內心像明鏡般的,知道即使自己的身體完全恢復了,以後的人生也只會一步步地往下滑。這輩子他經歷過血腥的戰場殺戮,也有過溫情的兒女佳話。他並不懼怕死亡,卻為梁小妹的未來擔憂。他知道她骨子裡缺了一份堅強。他耽心自己會在不知不覺中另投一個世界,不能再給她一種呵護了。

    這個晚上,老姜在梁老太的病房裡守了一夜。在梁老太需要用廁的時刻,任憑他們如何打鈴,還是無人應答。情急之下,頗有經驗的老姜只能撳了床邊的按鈕,把病床頭逐漸加高,然後扶著她向屋內的洗手間移動。梁老太此時已換了一件為受傷病人設計的衣服:前面是密閉的,身後是半敞開的。在他扶她起來的那個瞬間,他無意中看見了她那半裸的背部:雖然皮膚上有皺紋,但膚色依舊是雪白的,顯然不是經過風吹日曬的那種;她的身體雖然纖弱,但並非瘦到皮包骨頭,在可見的肩胛骨上鋪著一層薄薄的脂肪層。即使不得觸摸,老姜在那個瞬間倒也實現了他的一半的心願,他感到了一陣心悸,又努力讓心情保持平靜。他把她扶到洗手間,幫她慢慢地坐在馬桶上,自己出去掩了門。一直等到她喚他,他才進去,又叮囑她千萬把體重移在左腿上,把雙手壓在他的雙肩上。他極度小心地將她扶到床邊,又問她餓不餓?她無力地搖頭,然後便懨懨地睡去了,後來還輕輕的響起了那提起來令她窘迫的鼾聲。

    早晨,梁老太一覺醒來,臉部出現了輕微的腫脹。她提出要上洗手間。老姜慌忙去找護工,卻不見其蹤影。管護工的說護工正在護理別的病人,並要求梁老太學會在床上用扁馬桶排便。梁老太素來愛潔淨,不肯在床上用廁。無奈之中,老姜只好又幫了她一次。等他扶著她朝床邊走,那位非裔護工進來了。看見了老姜如此照料她的病人,便問他是不是她的丈夫,扶著她走是不是覺得太重?老姜窘迫中,冒了句中文:“她不重,她是我妹子。” 那護工狐疑地盯了他一眼,不解其意。他這才用英語重複了一遍。護工笑了一下,然後告訴他,在未經醫生允許前,她不應該下床,不然結果由他們自負。老姜朝她歉意地笑了一笑。他那淳樸的一笑讓護工有點不好意思找他的麻煩。

    第二天上午九點左右,一位叫波爾的骨科醫師看了梁老太的拍片結果,並到病房看了一下梁老太的腿部,還做了一個全身的體檢,才肯定了那位住院醫師的診斷。他力主在她的骨折部位插一根釘子,預言這絕對會加速骨頭的癒合。他說若不行此舉,梁老太可能要在三個月後才能正常走路。老姜和醫生的對話,梁老太早就聽懂了。當老姜向梁老太提及放釘子一事,她一口拒絕了。波兒醫生有些意外,因為梁的外表看起來十分溫柔有禮,也像是個明事理的女人。他疑心是梁老太沒有真正明白不選擇放釘子接骨的害處。他和其他幾個醫生、護士聊了之後,方知梁還有一個通曉英語的女兒,便建議迅速召她女兒來醫院,介入決定治療方案的過程。

    老姜開始認真地打明明的手機,但發現手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最後在撥她住處的電話時才聽到她的聲音,聽上去明明似乎還睡意朦朧。他著急地把昨晚發生的事簡單講了,催促她趕快來布朗士的醫院,並強調主治醫生在等她。那天是星期天,明明和何龍原來的計劃是懶懶地睡半天,然後去大都會博物館看看。此刻,聽到老姜的敘述,她先是發怔,然後如夢方醒地坐了起來,意識到自己必須馬上對此事做出反應。

 

第十九章

 

    五月的陽光由窗欞浸到室內,照亮了何龍的半個臉;他還沒醒,嘴角掛著一絲隱隱的笑。她不忍心叫醒他和他分擔一個令人失望的事實。她想馬上簡單洗漱一下就出門,但身體似乎被他的柔情所牽,竟然動彈不得。她看著手指上的婚戒,十分的珍愛。但想到要去布朗士,一個不太安全的地方,她很不忍心地把那個戒子慢慢摘了下來,在衣櫃裡找了個小首飾盒,把戒子放了進去,又把盒子放進了臥室裡的一個櫃子的抽屜裡。本來,她是要給母親一個驚喜的,不過現在她想母親的心緒一定不佳,還是暫時不提訂婚一事。她又回到床邊看何龍,貪心地看他熟睡的樣子。睡時,他的臉上沒有平時那份讓她有點心疼的嚴肅。睡著了的他顯得溫柔,嘴角露出幾分稚氣。有他在的時候,臥室裡透著一種米黃色的恬靜。這種恬靜在她的生活裡也就偶爾有一下。她略感失落,似乎是怕一離開這個屋子便會損失這份親密的情緒。她坐在床邊想了想,有點抱怨時間不能保留一個人的情緒,而遺失掉那一刻的情緒對她尤是莫大的損失。但她還是堅強地把自己撿了起來。她走到客廳,匆匆給他留了張條,提到了母親遭到的意外,還告訴了他去哪裡買好吃的麵包和咖啡,讓他一個人去大都會觀展,又留了把鑰匙在紙條邊。然後她把自己略為打扮了一下,匆匆地出了門,穿過幾條街,進了五號地鐵站。

    明明在一種焦灼的情緒中擠上了五號地鐵,手扶著中央的杆子站著,眼前浮現著媽媽的樣子。媽媽的臉上很少有威嚴,但媽媽骨子裡的執拗是明明從小就能感覺出來的。一直以來,明明就只有被教訓的份。直到董超鳳病後,媽媽才顯示出對女兒的依賴,而那種依賴感讓明明覺得既親切又惶恐。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有足夠的力量來幫著支撐一個和她血肉相連的生命。不過,當她想到了何龍,她的信心又增強了幾分。她現在明白了,何龍能夠幫她咀嚼生活,能在她精神塌陷的時刻撐起她的後背。同時,他似乎也能夠在她脊背上感到癢癢的時候幫著找到那個癢點,用他的手背在那個點上輕輕地搓揉,給她一份舒坦。她此刻又懊悔,為什麼沒把他叫醒?如果有他站在她的身後,令她在身邊的陌生紐約人中間覺得更加無畏!

    可她又怎麼忍心在訂婚後的第一天,在他們尚未充分享受那一番經歷了磨礪後的喜悅前便讓他見到病房裡的那個媽媽?母親受了傷,說不定還愁容滿面,會和她發生一些非理性的爭執?她幼年時代對父母之間的仇恨的記憶是這輩子抹不掉的痛。父母急迫地發泄對彼此的憎惡,兩個都斯文掃地,無心用一絲的理性來尋求更合理的溝通途徑。她那時常常愣坐著,眼看著地,拒絕表達自己的想法,任心上磨出一層恨的繭子,而繭子下的依舊是溫婉的心底。

    雖然明明已經把何龍的交往以及近期內可能和何龍訂婚的想法告訴了母親,媽媽沒有表現出特殊的高興。她首先是對明明找一個在那麼個小國家出生的法藉華裔表示不解。對其不諳中文更為不滿。在明明描述了他的種種優點之後,她還是說:“你還是慢點訂婚。穿破男人三條裙,不知男人什麼心,儂懂伐?” 後來母親聽說何龍是個醫師,她的語氣才溫和了一些,說:“醫生好,可以賺大錢,為啥勿到美國住?法國老早沒落了,在那裡沒前途。”最後繼續強調她的警示之言:“人世險惡!儂沒腦子,要我看過才算數!”好脾氣的明明沒有頂撞她,但她情定何龍,也絕不會因為母親的異議而改變自己的想法。

    到了布朗士地鐵站之後,明明叫了輛計程車,總算很快找到那家社區醫院。走進媽媽的病房,看見她半靠在枕頭上閉目養神。她的臉色略顯蒼白而浮腫,兩條淡眉之間,隱隱約約寫著一個“川”字。為了不驚動她休息,明明便在她床邊的靠椅上坐下了。不一會兒,一個護士模樣的人進來了,瞅見了明明,便問她是不是梁老太的女兒。明明點頭說是。那護士自己是管這一層的,說主治醫師波爾正在急著找她,讓她趕快去他的辦公室。明明又看了一眼母親還是眯眼睡著,她便跟著那護士去了。波爾醫生五十開外的年紀,長得慈眉善目,很有親和力。他先自我介紹了一番,又把梁老太的X光片給明明看了,指出了骨折的部位,並安慰明明說,那是一種修復相對容易的骨折。他直言希望明明說服母親盡快做一個小手術,即用皮螺釘固定斷骨,這會大大加快創傷恢復過程。明明對他很信任,但也委婉地表示了自己無把握的心態以及母親固執的個性。波爾爽朗地笑了笑,用手在她的肩上按了一下說:“這才需要你的介入呀!你母親是個好老人,她的眼睛也很有魅力。但她有語言障礙,你沒有!”

    明明回到病房,看見那護士正在給媽媽插打點滴的針頭。母親看見了她,臉上有一絲痛苦狀。明明好奇地問護士為什麼要給母親打點滴?護士說血液報告出來,顯示老人缺鈉,要補液。等護士走了,明明走近媽媽,在她的手上輕輕地擼了一下。母親看著她,眼神裡有一種責備,說:“怎麼現在才到?姜先生陪了我一夜,也給你打了無數次電話。你都這麼大了,還在到處瘋呀?”明明連忙解釋何龍到了,自己和他到一個朋友家去了。媽媽說:“儂啊,男人頂要緊。我摔了儂一點都不急的樣子!儂還勿如(你還不如)外頭人!”

    明明知道媽媽可能因為疼痛而心煩意亂,突然失去了勇氣提那手術的事,只問媽媽要不要她做什麼事。媽媽平平氣,要她去董超鳳家看看他的情況,順便給她帶來幾件寬鬆的換洗衣服,把她換下的髒衣服帶回家洗了。隨後,她又要明明跟醫生說馬上出院回家。明明情急之下,便提了一下手術的事,媽媽頓時神色嚴肅地說:“啊呀,我勿要手術,儂勿要再逼我。我要回到我屋裡,格頭(這裡)難過煞哉!我要回去呀。”明明已經失掉了說服她的信心,但還是把波爾醫生的話轉述了一遍。沒想到梁老太的反應更激烈了:“儂勿要再煩了,我死也勿上手術台。我幾個朋友全死在受術台上!”

    明明無語,想著如何先把媽媽囑托的事情辦了,然後趕快找何龍商量。他是個神經內科醫生,在醫學上總比她懂得多。她如今真的是分不清誰是誰非了!明明看一眼媽媽給她的髒衣服,也就是一些褲衩內衣罷了,便順手在洗臉池裡把它們打上肥皂洗清,但只好晾在衣櫃裡了。這時媽媽又突然提出要上廁所。她說打點滴後,就覺得腹部漲得難受。明明惶恐地走到母親身邊,問自己能如何幫她。梁老太把老姜的一套要領重複了一下。明明十分努力地去做了,但做得不到位,自己還差點絆了一下。恰巧那護士進房,等梁老太進了洗手間坐定,護士嚴肅地警告明明:不許再這樣做!說梁老太不肯在扁馬桶裡排便;如果起身後摔了,醫院還會被告。明明連連道歉,說會和母親解釋一下。護士說她去取個輪椅車過來,等她母親用完了,請她打鈴通知一下。

    明明等了好久,還不見母親出來,就在門口問她有沒有問題,她說腸道裡的東西還是出不來,後來又說出來一點,最後她說,“算了,就這樣吧。”明明打了鈴,護士來了。明明目睹她先把輪椅車的腳固定住,然後把母親攙扶到輪椅上,推到床邊,把她放上了床。明明看著,心裡充滿矛盾:回家,母親的右腿不能下地,怎麼辦?誰來料理?董伯伯又處在那個狀況中,自己該如何是好呢?那個時刻她只覺得自己渺小而無力。她提著顆依舊迷惑著的心,離開了媽媽,打的士到車站。等了十來分鐘,她上了車,心裡盼著車能開得快一點。她突然又特別地想何龍,便想碰碰運氣,試著用手機往家裡打了個電話。

    何龍那天醒來後見了紙條,出了一身冷汗。他沒想到明明會不叫醒他而獨自去擔當她的那份責任。他給她打了幾次手機,她的手機居然還沒開。他便按照她說的地點買了早餐回來,心神不定地在床上翻閱了一些明明看的藝術書籍,一陣陣地想像她可能遇到的困難和阻礙。對梁老太的脾性,明明也斷斷續續和他說過一點。明明和母親的一點隔閡他當然能感覺到。他能理解明明在某種程度上是想把他們之間的幸福和對母親的親情看成兩個單獨事件。但他知道這是不現實的。有過感情磨難的他,並不害怕面對這一個現實。他覺得,就憑明明沒有嫌棄自己是“弱勢人群”中的一員,還堅決和他在一起,他對明明的事情應該沒有什麼不可妥協的。當他聽到明明從手機裡傳來的略帶惶恐的聲音,就不忍心再生氣了;又聽她說了一番母親的不合作,便勸她別太著急。他說人在有傷痛的時候會表現得無理一些,她母親的種種顧慮也可以理解。他說他想趕快見到她母親,也許可以幫上一點忙。明明說她也必須馬上見到他。於是她把董超鳳在法拉盛的地址給了他,讓他去時代廣場坐7號地鐵,她會在車站等他。

 

第二十章

 

    明明在法拉盛羅斯福大道的七號車站口等何龍,心裡有點耽心何龍會因為不適應紐約人上地鐵的拼搶風格以及控制登陸點的技術而沒上車。按理說他也該到了呀?那天是星期天,難道是地鐵又換了跑道?又過了十來分鐘,她看見何龍穿著白汗衫和白色短褲從地鐵口出來。明明使勁地向她招手,一邊向他迎了上去。當他走到她面前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把雙手放到了他的肩上,把頭輕輕倚在他的胸前。

    何龍看著穿了一件無袖無領的白汗衫的她,擁吻了她一下,似乎不忍心讓她的手從他的肩上滑落。在那條特別繁忙的街上,人人在奔忙,做些不同的但大凡和生計有關的事情,好像一分鐘的差落會對他們此刻的生活產生莫大的影響。明明和何龍卻在街旁佇立著,感覺著由彼此靈性的相觸而產生的一種韌性。微風從他們的頭髮上拂過;地面上的幾張彩色廣告紙在風中放肆地舞了幾下,在他們的鞋邊打了幾個旋轉,又俏皮地遠飄了。他們的耳邊不時地傳來由地鐵的啟動在路面引起的震動。而那份震動也沒能讓他們的那股韌性有絲毫的改變。

    漸漸地,他們好像從人群中蘇醒了,忽而意識到他們的肩頭,除了對彼此的承諾,還必須抗起一份突如其來的責任。他們牽著手,向董超鳳的公寓樓走去。一路上經過了很多的商店,雜貨店,銀行和餐廳,然後親近了一排排安靜的小樹,最後看見了一條寧靜的街。街上有幾棟矮矮的公寓樓。公寓外層的紅磚上蒙著點灰塵,顯得半新不舊。他們開了門,那位中年護理還在,朝明明笑了笑,又好奇地對何龍看了一眼。明明對她說,何龍是她的男朋友,他們來看看董老伯。護理朝陽台上指了指,便進廚房沏茶去了。

    明明朝屋裡看了一眼,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地板和窗戶都是極乾淨的,但原來的兩盆蘭花卻不見了,估計是沒人伺候的緣故死了,但她還能聞到玉蘭花的一縷幽香。他們走到陽台上,看見董老伯坐在他的輪椅車裡,背對著他們。午後的太陽曬在他的頭頂上,他竟也沒知覺。他那稀疏灰白的頭髮在陽光下顯得更枯乾脆弱。等明明和何龍繞到他身前,只見閉著眼睛的他有著一臉的慈祥。他沒有感到他們的存在,好像是在靜靜地做著一個夢。明明端詳著他,渴望能感受到他的夢境裡的內容。但她懂得夢境只能是私有的。那個瞬間對明明來說若幻若真。眼前的董老伯沉浸在一個夢中。那夢中的實體,也許是他能感覺。因為夢境是私有的,明明和何龍都不忍心去打攪一個老人的恬靜的夢境,他們又悄悄地退回客廳去了。護理給他們泡了壺香片茶,又問他們要不要吃餅乾。兩人都微笑地拒絕了。他們和護理聊了聊董超鳳的健康情況。她說一切都還好。老人飯也吃得下,每天在陽台上透空氣,有時她也用輪椅車推著他去街上走走。不過護理也說他睡得太多,有時吃著飯也會打個小盹,但十分鐘後又醒過來,沒事似地接著吃飯。她也提到董超鳳對梁老太的擔心,說他這幾天在看他給梁在植物園拍的照片。然後她又問了梁老太的情況。明明輕描淡寫了一番,又給何龍翻譯了一下那護理說的話。那護理是個熱心人,盡管明明阻攔了她,可她還是去陽台把董超鳳喚醒了,並把他推進屋裡。

    明明和何龍趕忙從他們的座椅上站了起來。董超鳳看見了明明,臉上露出了微笑,連說了幾個""字。明明知道他能聽,便清晰地告訴他自己和何龍已經訂婚了。在說話的時候,她又特意地把何龍的手握在自己的手裡。董朝鳳笑出聲來了,面呈欣慰之色。何龍上前去,握了一下他的右手,用英文自我介紹了一下。董老點了點頭,又說了幾個“好”,然後又試著說了幾次“結婚”。明明猜到是問他們何時成婚。她看了看何龍,翻譯了他的問話。何龍用英文說了句:“越快越好,只要明明準備好了就可以舉行婚禮!”董老伯樂了,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麼,便朝護理招了招手,說了“西--瓜” 兩個字。護理便進廚房切西瓜去了。何龍禮貌地問了他的身體恢復情況,他擺了擺手,表示不想談這個問題,最後說了句:“年輕, 好!”何龍和明明都萬分感慨,但臉上卻不露痕跡。明明見何龍和董超鳳頗為投緣,便起身去給媽媽找換洗的衣物了。那時,護理把一盤西瓜端了上來,把幾枝牙簽遞給了何龍。何龍問老伯要不要,董搖搖頭,指了指何龍要他先吃。何龍順從地吃了幾塊。董老又讓護理拿出一盒上海人愛吃的蝴蝶酥,給了何龍幾塊。何龍覺得老人的盛情難卻,便一邊喝茶,一邊吃起點心來。

    那時明明把衣服整理完了,又坐回何龍身邊。董超鳳這才問起梁老太的情況。明明提到了母親拒絕手術,以及上廁所的困難,面呈難色。董超鳳想了想說:“隨她。”然後又接連說了幾個“回來住”的字語,顯得十分擔憂。明明答應和醫生溝通一下,看母親能不能提前出院。傍晚時分, 他們離開了董家,在地鐵站附近的一間台菜館匆匆吃了個便飯。何龍又在一個小花店買了束鮮花,便和明明上了公車,直奔布朗士的醫院去了。當他們到醫院時,已是晚上九點了。梁老太處於一種半睡眠狀態,明明只得把媽媽喚醒。梁老太一睜眼便看見了女兒和身邊那位中等身材,皮膚呈棕色的年輕人。她以前見過何龍的照片,但見了本人,還是對他黝黑的膚色有點不習慣,做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何龍趕忙上前去和她打了聲招呼,把鮮花放到她手裡。梁老太接過花,看了一眼,對他點點頭,示意讓他坐下。明明又把花從媽媽手裡接過來,順手放在床頭櫃上了。明明問媽媽情況如何,媽媽說老姜今天沒來,自己勉強地在床上用廁,十分地不方便,還把床單都搞髒了,而護工居然沒換床單,只在她身下放了兩個棉墊子。“實在膩腥煞啦!” 她皺著眉頭說:“這個日腳(日子)哪過?我要出院!”明明也料到母親會這麼說,便哄她明天一定和醫生商量,但今天她會和何龍在這裡陪她一夜。梁老太聽了有點過意不去。明明說她和何龍都已經商量好了。床邊正好有兩個椅子,她和何龍一人坐了一個。明明發現媽媽嘴唇很乾,便餵她喝了口水。梁老太勉強喝了,說自己還在輸液不能再喝,不然又要上廁所了。等媽媽睡著的時候,何龍陪著明明到護士長那兒了解了一下情況,問她能不能盡快出院。護士長說這由主治醫生來定,她做不了主。如果病人堅持,一般是可以出院的。但梁老太這種骨折尚未癒合的病人,如果拒絕手術,一般會被送去康復中心治療,而這個步驟有社工人員來操作。明明聽後,心裡拿不定注意,和何龍交換了一下眼神,何龍表示明天見了醫生再說。他們在病房裡坐了一會兒,那護士長進來了,問他們是不是想在這裡過夜?明明承認了,並強調說明這是因為母親用廁不便。護士長說這事本來應該是護工管的,但他們堅持要留也行。病區裡還有個休息室,他們可以把椅子拼起來躺一下。他們一聽,十分感激,便決定先由明明看守,兩小時候後再由何龍來替換。她和何龍去了那個休息室,覺得十分滿意。室內還有個懸著的電視機,可以解悶,盡管裡面放的是些無聊的肥皂劇,聽聽劇中的流行音樂也好。

 

第二十一章

 

    明明把何龍留在休息室,自己又回到媽媽身邊。她看著媽媽,忽然覺得有兩股相反的情緒同時在她的心頭交流。一股是暖的。在這小病房裡,她守護在媽媽身邊,如同她兒時發燒生病,媽媽守護在她的身邊,為此她覺得心裡好像有個著落;而另一股又是凄涼的。她更想和何龍依偎在一起,一直聊到天亮,可是媽媽似乎把她和他隔開了。這期間,母親又醒了一次,在明明幫助下上了廁所,然後昏昏地睡了。明明也閉上了眼睛,想暫停一下這一天裡的複雜思緒。

    不久,何龍進來了,看明明半睡的樣子,便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他開始想,究竟是明明的母親錯了,還是醫生錯了,或者誰都沒錯,不過是立場的緣故?梁老太有主見是一眼能看出來的,而她的不能在床上排便,也許是心理上的一種反應。這種情形,他在腦神經科的病人裡也見過。如果真的是非移位性骨折,而她又堅決不願插釘子,去一個康復中心由理療的方式來恢復,也並非下策。他就這樣看著明明和她的媽媽睡著,心裡似乎有一種保護她們的願望。他離開父母已經很久了,長大以後就再也沒和父母怎麼親熱過。更由於自己得了這種說不出口的病,可如今她看見明明和媽媽離得這麼近,給他一種溫馨的感覺。正這麼想著,忽然聽見一陣隆隆的雷聲,接著是長空裡的電光向這個溫柔的小巢投了不經意的一瞥,將它照亮了!這一刻明明醒了,害怕得有點不知所措。何龍摟住了她,告訴她那不過是下雨罷了,不用害怕。

    梁老太竟然一直沒醒。他們又坐了一會,決定一起去休息室裡躺一下。各自躺下後,聽著雨聲,翻了幾個身,兩個人好像又起了性子,背對背地坐在同一個沙發上,時而你推我搡的變成了兩個孩子。其實,他們的心裡各存著一份難以啟齒的擔心,卻愈加想以一種輕鬆的方式來遮掩那種情緒。

    明明和何龍在半真半假的嬉戲中迎來了清晨;窗外清脆的鳥叫聲,窗上被雨跡塗出的一個個鬼臉。那射入窗口的第一縷陽光,讓他們曾經模糊的思緒變得清晰,也醒悟到在這新的一天該幹些什麼?何龍告訴明明她今天可以去上班,自己可以陪伴她的母親,並和醫生協商治療方案。明明則堅持要一起去見波爾醫生,知道母親是否要插釘的決定後再去上班。何龍看了她一眼,雙手輕輕捏了一下她的面頰。她忍不住陷入他的懷中,想吻他的嘴唇。而何龍又悄悄地移動了一下體位,只讓她感覺他的臉面和額頭。盡管他和明明說過好多次了,濕吻是有可能把他的病毒傳給她的,可明明說,她看見一本法文防艾滋病的小手冊上說:病毒進入口腔後是會被胃酸消滅掉的,所以不會傳染給她的。在那樣的時刻,何龍只能面帶苦笑,心存擔憂。他覺得自己不能像一個正常的人那樣完全地去滿足明明的慾念,但他又永遠缺乏足夠的勇氣把明明從身邊推開。他對明明說:“聽著,你現在還是可以後悔的。因為我總覺得,我配不上你的。”明明用嘴唇舔舔他的鼻子說:“你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我也不是傻瓜,我們就是有緣分。慢慢地,我們會相互適應的。”何龍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把她的手緊緊地拽住,他說:“會的,給我一點時間。”

    他倆肩並肩地走進了梁老太的病房,想先看看她是否需要照顧。梁老太已經醒了,眉間依然寫著一個“川”字,顯得若有所思的樣子。見到他們兩個進來,穿的都是白色的服裝,眉間的那個“川”字頓時淡了一些。明明問她感覺如何,她說其它還好,但腹部脹痛,腰酸,希望醫生能停止補液,因為她始終沒有排便的感覺。明明這才想起母親年輕時好像是得過腎炎的,一直未痊愈,便對何龍提了一下。何龍說他馬上去找護士說明一下這個情況。他不緊不慢地來到了護士台,先禮貌地問清楚了這一層的護理主管是一位五十來歲的意大利人後裔,便和他打了招呼。何龍說話的聲音不是很高,但語氣中總有一種鎮定,口齒清晰。他提出有腎炎的病人這樣連續輸液也許是不合適的。那位護理主管把眼皮朝上翻了幾下,說這是遵照醫囑辦的,要停也要等醫生查房後再決定。何龍略略加強語氣,提醒他要注意病人的感覺,指出無視一個病人的病史是會釀成大錯的。那位護理主管這才仔細打量了何龍一眼,感覺到他語氣中的威脅成分,不由地閉了一下眼睛說:“好吧,既然家屬強烈要求,我可以先讓他們停了。醫生7點就到了,是不是繼續打點滴,由他來決定吧!”

    在何龍和護士們交涉的時候,明明在媽媽的床邊坐了坐,看出她臉部有輕微的浮腫。媽媽也看著她,說:“你們今天穿的還是情侶裝啊?”明明有點意外媽媽會這麼說,臉微微紅了一下。梁老太接著說:“伊人還可以啊,蠻細心格。”明明聽出媽媽口氣中的褒義,點了點頭說:“反正比我細心多了。”媽媽笑了一下,“啥人(誰)都比你細心,儂從小辦事就勿靈光!”明明告訴媽媽,今天自己必須上班,但由何龍陪她;又強調了他的醫學背景,讓母親放心。媽媽說:“好!儂讓伊對醫生說,我死也不手術,我要回家!”然後她又讓明明給老姜打電話,讓他今天不用來了。這時,何龍帶著一個護士進了病房,那護士把補液給停了,但又抽了份血,測量血鈉濃度。梁老太向何龍投去感激的一瞥。這時,另一個送早餐的護士進來了,把一個餐盤放在梁老太床邊的桌上。餐盤裡有燕麥片粥,一小盒牛奶,幾塊冰凍水果和一杯咖啡。

    何龍先撳按鈕把梁老太的頭部位置調高了,然後問她想吃什麼?梁老太皺了皺眉說自己不餓。何龍勸她還是吃一點兒,她總算同意吃幾口麥片粥。何龍看她半坐著時略顯疲態,便餵她吃。梁老太也沒反對,一邊吃,一邊示意明明幫她擦一下口角邊沾上的食物。吃了半碗粥,又在明明的連哄帶求下,喝了幾口牛奶,每一口都喝得艱難。何龍一直都在觀察著她的表情,似乎感受到她胸口上的沉甸感。

    七點許,波爾醫生進來了,先問候了一下梁老太,而後和明明打了招呼;明明向他介紹了何龍,並說他們商量後已經決定不做任何治療,讓骨頭自然癒合。波爾在知道了何龍是醫生後,便提出要和他單獨談談。兩人便去了他的辦公室,在沙發上坐定聊了一下。波爾首先對何龍的立場表示吃驚,他說即便不是為了創傷修復的速度考慮,讓一個老年人長期臥床休息也會產生血栓和各種各樣的綜合狀態。而且,以梁的年齡,骨頭的癒合情況可能要比年輕人差一些。何龍則強調了梁老太的精神狀態更令人堪憂,覺得她有輕度的憂鬱傾向。這種憂鬱可能和她的個性以及不習慣住院有一定的聯繫。他詢問能否採取以理療為主的方式。波爾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這要理療師評估後才能決定。何龍對他說明了梁老太的家庭情況,問他能不能把梁老太轉入離她家較近的理療康復所。波爾說他會推薦一家質量好的的康復中心。而後他們和理療師討論後,達成協議,再將此事轉交社工處理。他見何龍蹙著濃眉,便友善地笑了笑說:“放心吧。我們會作出一個對病人最有利的決定。”他同時也取消了梁老太的點滴,因為她的血鈉濃度開始上升了。

    何龍回到病房,把和波爾討論的結果大致向明明母女倆談了。梁老太面呈欣慰。明明也覺得心頭鬆了一些,便急著要趕地鐵上班去,臨走前叮囑何龍千萬不要和母親發生任何爭執。明明走後,何龍便坐在梁老太身邊,用簡單的英語跟她聊天,還隨便問些明明小時候的事情。說了一會兒,梁老太又進入了半睡狀態。何龍便順手從他的皮包裡拿了本明明給他買的《香港漫畫發展史》來看。他從小就喜歡看漫畫,也請過一個老師教,畫過四五年,但他知道自己天賦有限。到了法國後,他看到的多為歐洲風格的漫畫,但對香港的風格也有所耳聞。在那本書中,他對“老夫子”系列情有獨鍾。當他隨手翻到“秦先生”和“大番薯”同時騎在一只老虎身上過河的那一頁,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這一笑,把本來就睡得淺的梁老太搞醒了,怔怔地看著這個已經三十歲的男人在身旁莫名其妙地傻笑。

    何龍不好意思起來,便把那張畫給梁老太看。梁老太揉了下眼睛,看見那張畫的標題是《水虎傳》,也笑出聲來了。她到了美國後幾乎是不看漫畫的,總覺得那是無聊者看的。何龍見她有點興趣,索性把自己喜歡的幾個系列如“龍虎門”、“李小龍”和“十三點” 都給她翻看了一遍,還用英文把每張圖簡略地解釋了一下。梁老太雖然對他的英語似懂非懂,但對圖解還是能領悟的。當她發現那書裡還有周潤發,成龍的漫畫形象,她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欣快感。她對香港的男星一直有好感,不知道是不是唐先生帶她看過一次周潤發和狄龍主演的香港電影的緣故。

    下午,理療師來了,讓梁老太起床做了幾個動作,又教她用助行器走了幾步,判定她目前主要應該用左腳,但右腳可以略用腳尖,不能使力。理療師認為把梁老太轉入一個理療中心治療是可行的。至於上廁所的問題,他寫下指令由護士用輪椅護送。何龍這才鬆了口氣,把這個好消息和梁老太分享了。梁老太雖然急著要回家,但明白回家沒人照顧她,還可能會連累明明。她心裡指望理療中心的環境會比醫院好一些,晚餐時也稍稍多吃了幾口,並告訴何龍晚上不用陪了,讓他還是回曼哈頓和明明在一起吧。何龍倒依舊細心地在床邊的抽屜裡找到了牙刷和牙膏,幫梁老太簡單漱洗了一下,才和她道了別。

 

第二十二章

 

    回到家後,明明和何龍先幫兩只波斯貓洗了澡,把它們用浴巾擦乾,又陪它們嬉戲了一會兒,看著它們睡了。然後他們才躺到床上了,感受著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時光。何龍的眼睛看著牆上的一幅畢加索的畫,心裡含著一種複雜的心緒。這天他看出明明的矛盾心態,知道她是想在母親和他之間做出一個選擇,而這種選擇對她也許是殘酷的。原先何龍沒想那麼多,因為明明一直給他一種感覺她並不想和母親在同一個城市住。可老年人的那點事情是說來就來的,明明越對他溫柔,他越覺得她心裡藏著說不出口的台詞。這樣對自己想著,背上滲出汗滴,一種對生活的厭倦感淹沒了他的身心。如果明明的母親越來越多地依賴她,那他們的這份親密還能持續多久?

    明明在此刻感到歉疚,她覺得把何龍的紐約假日遊記變成了病房護理日記,對這個她愛著的人是如何不公。她覺得她和他是一體的。他們在迫切逃離自己的生長環境和反叛從小被灌輸的傳統文化的經歷上似乎是同脈的。而何龍,此刻似乎遊離在她的世界之外。她靜躺著,任頭頂上的那個白色吊燈對她的眼睛作出種種的詢問。

    她已經習慣了何龍的善感和偶然間的陰鬱,他時常需要鼓勵。她用手臂纏住了他的脖子,又輕輕拉他的頭髮,用腳尖碰他的腿部,期望他能更靠近自己,然後讓他身體中最敏感的那個小東西自然地滑入自己的身體,和她一起享受那種興奮的,又帶點死亡期許的感覺,就像他們在里昂,在巴黎時經歷過的一樣。她也習慣了他那種小心翼翼的做愛方式:先溫柔地調理她的情緒,然後又仔細地檢查安全套的安全性,有時還加個雙保險。在他進入她的敏感區之前,他總要問她疼不疼,舒不舒服。他總是耐心地等待,仔細觀察她的表情,渴望她和他能在同一秒鐘進入高潮。何龍終於握住了她的手,把拇指放在她的手心上。何龍明白她在等什麼,便隱藏了自己的情緒,想給她一絲歡悅。他翻過身來,雙手抓她的肩膀,他的髖部也抵在她的髖骨上,磨出一種快意的痛。可他的腦神經總出於一種散發狀態。無論他怎麼努力,在那個晚上好像找不到他曾經熟悉的那個過程。他的心被悲哀攫住,汗水從他的額頭流出,滴到她的臉上,他說了聲抱歉。她看著他,眼裡充滿憐愛。她說,“我用手幫你擠出來吧。”

    梁老太在何龍和明明的幫助下,終於按照她自己的意願選擇不治療出院。經社工的安排,她被安排到一家猶太人主辦的老人院兼理療康復中心接受理療。這家醫院離她和董超鳳的住所尚有三十分鐘的路程,但她畢竟是搬回了法拉盛,這對她前些日子在心緒上所經受的起伏是一種及時的慰藉。

    何龍在梁老太搬進康復中心的第二天下午便前去探望;何龍再過兩天就要回法國了,所以想和梁老太做一個道別。明明要下班後才能到。這次他不再買花。從7號地鐵口出來,他便徑直去了一家糕餅店買了些明明認為梁老太愛吃的蛋撻和一杯珍珠奶茶。對法拉盛地形尚不熟悉的何龍看著明明寫的地址,走了不少岔路,最後終於在一條寧靜的小街上找到了康復中心那棟樓。他在門前,看見兩個工人在簡易的腳手架上清洗樓的外牆;進門後,見一位非裔的年輕小姐坐在接待台前朝他望著,問他找誰。何龍說了梁的名字,她在記錄本裡瞄了一眼,告訴他在六樓。他以女婿的身份簽了個名,然後便上了電梯直奔六樓。

    梁老太的房間在608號,位處走廊的末端。何龍到的時候,梁老太正好在理療師的輔導下做理療。理療師是個年輕的韓國女人,態度親切而認真。因為梁老太腿傷未癒,尚不能做行走;於是,她給了她一根桔色的木棍,讓梁老太在她使力的時候用力推擋;做了一會,又讓梁做了一個完全的挺胸直頸動作,並讓她堅持兩分鐘。雖然梁在嘴裡抱怨道:“搞啥魂靈頭?”但她還是聽話地做了。何龍在一邊看著,覺得十分有趣,臉上綻開了微笑。梁認為何龍在笑她,忍不住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肩膀也歪斜了下來。那理療師十分認真,朝何龍瞪了一眼,又讓梁老太回復到原來的姿勢。梁老太又嘟囔一句:“那像是吃官司了!”自己又笑了一下。何龍注意到她的情緒好轉,心感欣慰。他的眼前冒出他給明明戴上的戒指。

    理療結束後,理療師堅持讓梁老太在輪椅上坐著,不許她馬上回床睡覺。於是,何龍和她面對面地坐了一會兒。梁老太看見他帶來了自己愛的食品,心裡先喜了幾分。她對這個康復中心所提供的美國食物很不習慣,吃得不多,自然身上綿綿無力。等何龍把皮蛋瘦肉粥遞到她手裡,她的腸胃開了。那粥煮得十分稀薄,表層上漂了幾根肉絲,粥底有幾塊切碎的皮蛋。她吃掉了半碗,然後告訴何龍她牙齒有點痛了,讓他把粥交給護士放進冰箱,晚上熱了再吃。何龍說等一會兒和醫生商量,看他們能不能開一點消炎藥緩解一下,然後便拿著粥去找護士了。何龍的一舉一動都讓梁老太覺得他懂事。等何龍回來了,梁老太便笑著問他什麼時候能從法國搬過來?這一問,何龍便面有難色;這是他需要和明明在結婚前懇談的最後一個問題——婚後是住美國還是住法國?他要來美生活,面臨兩大難題:一是要重考醫生執照,還要再做住院醫;二是他治療艾滋病的花費問題。在法國,每個人都享受全民保險。他的一切治療和用藥都是免費的。可在美國他沒有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之前,不太可能享受任何醫療保險。除此之外,他更喜歡在生活節奏略為緩慢的法國,同時也希望明明能在法國繼續發展她的事業。他不是那麼欣賞紐約。

    面對受了傷的梁老太,他什麼也說不出口,只能神情緊張地搪塞了幾句,只說了自己對重考醫生執照尚無把握。梁老太本來就玲瓏剔透,看著他的神情便知道他無意來美國發展,頓覺心寒。生下明明這孩子是賠的,這對她已不是什麼新鮮事。但想到她更老的時候將面臨的孤獨,她把脖子扭到一邊,頹然獨思起來,不願再和何龍答話。他惘然地坐了一會兒,為打破難堪的沉悶,便站起身來,說了聲他要出去找梁老太的主管醫生,想和他談一下梁老太牙痛的情況。和醫生談完之後,何龍去到一樓的訪客廳,用明明借給她的手機和正在上班的她通了個電話,談起了梁老太的情緒,並問明明有什麼想法。明明說她也一直在想這件事,目前還沒個答案。但如果沒有母親這一層顧忌,她絕對會隨著他去法國。明明讓他不要太急,無論如何再給她一些時間。事實上她也已經開始在法國找工作了,只是還沒音訊。

    在這對情侶通話的時刻,一位護士走進梁老太的房間,梁老太說自己頭暈,要她幫自己躺到床上去。護士幫她躺下之後,告訴她在三樓有一個亞裔居住組,社工注意到她有些孤獨,問她是否願意搬下去住?這樣她可以和一些會說中文的人聊天。她還說在那一層的娛樂廳裡,有時可以在電視裡看到中文的故事片。梁老太謝了她,又說等女兒來了再商量。這時候的她,神情恍惚,早年生活中種種的失意都湧上心來。她反複問自己:“今生就是這樣的嗎?我到底前世做了什麼孽?為什麼有這樣的母親,這樣的兄弟們,這樣的前夫們?”為什麼如今得了一個真心疼她的男人,又偏癱了?為什麼女兒明明根本就指望不上?她頓覺心重得像有個鉛球壓在上面。她毫無睡意,

    何龍為了避免和梁老太更尷尬的相對,一直在樓下等明明。等她到了之後,兩人一起怯生生地上了樓。他們見到梁老太那憂悒的神態,心中十分的不忍。那時一個護理拿來了消炎藥,並問了明明關於把梁老太轉入亞裔樓的事情,明明聽了覺得是件好事,便問了媽媽一句。梁老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說:“哪裡都無所謂。反正我也不會長住這裡。我是要回家的。”於是,明明便對護理說媽媽應允了這件事。說完之後,明明告訴母親說何龍想和董老伯去告個別,問她還有什麼吩咐?梁老太厭煩地搖搖頭,擺擺手讓他們走。兩人退了出去。明明把手機號碼留給了護理,以便隨時聯絡。等晚餐送來的時候,梁老太竟一口也沒吃。她對護理說她要盡快地回家。

 

第二十三章

 

    明明和何龍又來到了董超鳳的家。他的氣色比上次略有好轉。知道何龍將要離開美國,他表示了遺憾,又笑談想去巴黎的意願。何龍讓明明告訴他,到時他一定會親自當導遊。董超鳳又讓護理拿出了一些自己以前在軍校的照片給他們看,並讓護理給他們三人拍了個合影。明明見老人心情好,便試探性地向董老伯提起了自己想移居法國的願望。董想了片刻,只對她慢慢地說:“不用……顧慮……太多。”又在一張紙上,寫下“不應本末倒置”六個字。明明受到鼓舞,便順勢托他和母親談一談。董老說明天就會去看梁老太。他們逗留了一會兒,陪老人看了一會兒新聞,聽他用斷斷續續的發音談了些台灣政治局勢,對陳水扁一類的政客之所為各自嘲笑了一番。然後,他們便告辭了。

那一晚的月雖然不是十分圓,但亮得清光如水。明明和何龍在一條冷清的街上走著,夾路邊都是幽綠的樹,一絲寧靜,一絲荒涼。那路面不是十分光滑整齊,縫裡迸出些野草,時常礙著明明和何龍那穿著涼鞋的腳。沒有蟬聲,也沒有鳥鳴,只偶爾聽得樹梢害羞的風聲。就這麼走著,滿懷心事的他們都不願破壞那夢一般的清寧。

    第二天在董超鳳的堅持下,護理打了電話給老姜,相約一起去看梁老太。董超鳳讓護理一早煮了地瓜稀粥,還帶了些煎餃和水果。護理推著老董,走了近二十條街,終於找到了那棟樓。等他們到的時候,老姜已在門口守候了。老姜從一樓的坐前台小姐那兒打聽到梁老太已從六樓轉到了三樓,說那是層“亞裔樓”。他們坐著電梯到了三樓,電梯門一開,便看見了一排坐在自己居住房門口的老年人。有的坐著輪椅,有的坐在長凳上,不少人似乎比老董,老姜還年輕一些。有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穿一件海藍色的上衣外套,下配白色的綢褲和白色高跟鞋,畫著濃眉,塗著口紅,一見老董便叫了聲“大哥”。老董聽到她的台灣國語,便朝她點了點頭。她對他莞爾一笑。老董還以為她也是來探望的家屬,禮貌地向她招了招手。這一招手,便招來了她一串的話語:“大哥也是台灣的?你真好哎!我也是台灣的。在台灣有房子,在美國也有兩套房子。我到美國的第一件事就是買房子,現在漲好幾倍了!” 老董這才明白這女人是神經系統失控了。老姜也意識到這一點,迅速把老董的輪椅車往前推了。老董的心頭感到一絲悲涼,難怪他給梁小妹打電話時,她的語氣中竟沒有一絲喜悅。就是他自己,如果每天和這堆人住一起,也會精神壓抑的;更不要提他偶爾看見的那幾個已經出不了房門的,每天靜靜地躺在床上靠著飼食管進食的生靈了。

    梁老太知道董超鳳今天要來,強打起精神,洗漱、裝扮了一下,但沒有抹唇膏。等老董、老姜和護理進屋時,看見她已坐在輪椅上。因為嫌屋內的空調冷,她在帶黑灰色條紋的體恤衫外披了一件淡綠色的棉毛衫。見了面大家寒暄一番後,護理推著老董,老姜推著梁老太到了娛樂室。老董和梁老太這才有機會並排地坐在一起,老董把她那柔軟的小手緊緊握在自己的手裡了。那一握,輸給梁老太心頭一份久違了的暖意。她很想讓他再靠近一點,只恨那兩個笨笨的金屬輪椅只讓他們的身體有十分有限的接觸。老董看梁那消瘦的面容,深陷的眼窩,和略駝的背,既驚訝又傷感,憐憫之心油然而生。

    那個懸著的電視機裡在放一個香港電影《大話西遊》。董和梁對著電視機看了一會兒,因為沒有從頭看,而那電影不太符合老年人的審美趣味,梁老太覺得無聊,問老董還要不要看下去。他笑著說自己本來就不想看的。這時,這一層的社工聽說這位新住戶的老公來了,便過來看一下;一眼望見兩人和諧、恩愛的樣子,心中甚為感慨。她走近他們,拍了一拍老董的肩,向他問好,並大聲地告訴他,“你有一位美麗的妻子。可是她不肯吃飯,讓她多吃點!”她知道梁老太那天早上沒吃早餐,說是沒食慾,只肯喝水。社工知道了很是著急。梁知道她為人熱心,便也給了一個帶著熱氣的笑。社工又建議他們去樓下的小花園坐坐,說今天不太熱,那裡的空氣會更好一點。梁老太一聽能出門,十分高興,她對老董撒嬌地說;“在屋裡呆著實在是悶死了!”

    在樓下那個歐式的小花園裡,三位老人在一個石製的圓桌旁的折疊椅上坐下了。那天陽光明媚,近中午時分,日頭開始發燙。護理把他們頭頂上的一把巨大綠色的遮陽傘拉開了,然後從幾個塑料袋裡麻利地掏出了幾個飯盒;不一會兒,便把稀粥,煎餃,鹹蛋黃,和一個水果盤放在桌上了。老姜把帶來的礦泉水給每人發了一瓶。

    梁老太朝四周望望,看著這陽光,頭頂上的傘,還有她身後的一條彎彎曲曲的鵝卵石小徑和扶疏小樹,風景頗佳,頓時有了點食慾。老董的護理先給她盛了碗地瓜稀飯,她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還嘗了點鹹蛋黃,但還是嫌煎餃硬,沒敢碰。那三位看她吃得起勁,也食慾大開,不一會兒,就把桌上的食物吃得所剩無幾了。老姜在一邊看著,心裡暗嘆:這人還真是一把鑰匙開一把鎖!能打開梁的心門的那把鎖還就是老董。自己怎麼努力伺候,恐怕也不會有這效果。“哎,命吶!”他悄然嘆了一聲。不過,他還是為董和梁之間那份沒有因為一些變故而改變的情分而讚嘆。相比之下,他的結髮妻子一直是對他懷恨的,因為她曾經是他家的童養媳婦。老姜委屈地想:自己這輩子也沒作啥孽呀,咋就落了這個命呢?

    吃罷午飯,護理把飯桌用餐巾紙擦乾淨了。老董從他帶的一個紙袋裡拿出了幾張畫紙,告訴梁小妹他最近在練“塗鴉”。梁老太聽了啞然失笑,接過一張來看,只見上面畫的是一些花草樹木,幾座小山,一個太陽,還用蠟筆塗了些顏色。老董認真地告訴小妹,這是他用癱過的那只手塗的。又把上面他寫的幾行字指給她看:“昨天已逝,明天是謎,面對今朝,盡力而為。”梁老太看後,心被觸動了一下,眼角湧出一種難以覺察的潮潤。她和老董對望一眼,輕輕地點了點頭。

梁老太在董超鳳訪探幾次後,心情有所好轉。知道她對康復中心的飲食十分反感以後,老姜、老董的護理,還有明明輪流給她送一些易消化的中國食品。但她對康復中心兼養老院的生活始終不能適應。每當梁老太看到那一群在輪椅車裡呆坐著的度日如年的老人,他們那凝滯的眼神,嘴裡時而發出的喃喃自語,忽而爆發的吼叫,讓她彷彿已窺見十年後的自己,心情無比凄迷起來。她開始憂慮地等她進一步老了以後的事情。看樣子明明去法國已成定局,只是時間問題。從明明幹的那些工作來看,指望她來養老是不太可能的;而且她的心似乎被那位準女婿所迷惑,對她雖然不是不管,但從來不是她的貼心小棉襖。

 

第二十四章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明明來看母親。她接受了法國一個電視劇拍攝組的邀請去巴黎參加演出,演的雖然不是女主角,但是個有個性的重要配角。明明對此興奮不已。雖然她心中明白母親可能需要依賴她,可她還是決定跟著自己的感覺走。對母親她深感歉意。她帶著一個媽媽愛吃的栗子奶油蛋糕來看母親,靜靜地坐著,似乎是懇請媽媽的諒解。母親看著女兒,知道說什麼已太晚:從自己來了紐約之後,明明一直都在逃避她,或者說是逃脫一個典型的中國女人應有的人生足跡。明明只在不得不出現的時候才出現在母親的面前,待危機一過,便像一只小鳥般地飛走了。明明似乎習慣了那種飛來飛去的流浪生活,都快三十歲了還從沒聽她提過生育問題。梁老太不明白自己這個很有理由幸福的女兒為什麼老跟她自己過不去?

    明明熬過了兩個小時,說了一些“姆媽,你不用擔心,我隨時都能飛回來看你”的話,然後便離開了。在明明等電梯的時候,那位穿著入時,濃妝艷抹的台灣老女人正好坐在電梯前,看見了明明,親熱地叫了她一聲“小妹妹”。明明知曉她的病情,朝她友好地擺手示意,給了她一個微笑。那女人便反反複複地說:“妹妹你回家啊?回家好啊!爸爸媽媽已經把飯都給你做好了。想吃飯就吃飯,想吃麵就吃麵。晚上還有甜點。我如今沒家可回了。你快回去吧!回家好!” 明明不忍正視她,竭力抑制著心裡的淚水。

    過些天,董超鳳又讓護理推著來看梁老太。他們又去了樓下的小花園。這時,梁老太已能扶著助行器慢慢地走路了。董超鳳從遠處看著她,心裡想著來世還能不能和她續緣的可能。那天他帶個手提式錄音機來,他們一起聽了梅派京戲片段,而後又談起明明和何龍的婚事。梁老太不免責備明明的“一根筋”,老董則力勸她把心放寬,不要給子女太大壓力。他說何龍這孩子地道,有本事還善解人意,明明和他在一起很安全。而梁老太想的是自己老了以後的無依無靠之憂,但沒說出口。談著談著,他突然睡著了,面帶笑容。梁老太把他的大草帽給他帶上,細細數著他臉上的皺紋和老人斑,暗暗擔心著他不久後會離她而去。她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對他說,猶不知從何說起。過一會兒老姜也來了,嘴裡喘著氣,襯衣的背後濕了一大片,手裡還拿著罐自己親手煮的清雞湯。他的那份健康和自立讓梁老太自嘆不如。老姜大她14歲,身材挺拔依舊;除了走路慢一點,每天仍自己做飯做菜,先去養老院照顧太太,然後再饒個大彎,走四十分鐘來看她。細細想起來,他好像連個頭痛腦熱也不曾提過。而她簡直不敢想像自己13年後會是什麼個鬼樣子。他們三個在一起的時候,其實直接的溝通並不多。老董說話口齒不清,老姜則聽覺不靈,而梁老太在談話時會走神,忽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那哥倆敷衍地笑著。其實,他們有沒有聽懂彼此之間的語言並不重要,難得的是,他們還感覺到對方的存在。

初秋的時候,梁老太出院了。明明和老姜來接她。那時節,法拉盛街道上的樹葉由碩壯的綠色變成深黃,在微微的秋風裡聳著肩,吟著略帶憂鬱的詩。老姜執意要推梁老太回家,明明看著他們的背影,心中萬分感慨。她雖然並不知道母親和老姜之間的那點秘密,但能感覺到老姜對母親的仰慕和關心。她沒有費力地去研究他們之間那點聯繫的深刻涵義,卻明白那涵義並非一般。她又用她的數碼機拍下了他們的背影和側影,心裡構思著她想拍攝的那幅夕陽圖。她幻想著,也祈禱著這幅三個人的黃昏圖會在他們的生命裡懸掛得更久些。帶著那種幻想,她坐上了去巴黎的飛機。其實,從她送何龍上飛機的那一刻,紐約已留不住她了。

    那個秋季雨水多。幾番秋雨之後,老董陽台前的梧揪提早凋謝了,殘葉飄落在他的陽台上。有一天老董托老姜幫他和梁老太買一塊墳地,在曼哈頓西郊一帶,他似乎是日漸感到生命的尾聲來臨了。大概一個月之後,他在陽台上的一個藤椅上,穿著身咖啡的毛衣永久性地睡著了,臉上毫無痛苦的表情。

    由於拍片,明明沒能去參加葬禮。明明在日記中寫道:那個秋天我在法國找到了工作,和何龍低調結婚了。我離開紐約後不久,董伯伯安靜地走了,帶走了他波瀾起伏的人生,和他與母親之間的溫柔佳話。聽到這個消息時,我眼前的天是墨一般的黑。

    何龍去了紐約,幫媽媽料理了一些後事。聽說董伯伯的追悼會辦得很隆重,由他兒子主辦,請來了不少名人。世界日報上也登了巨幅訃告。我沒能去參加葬禮,似乎也因為畏懼而缺乏請假的勇氣。我害怕看見母親悲慟的樣子,更害怕自己會決定留在她身邊而背叛自己的選擇。我必須承認,那一刻我的選擇是極度自私的。但在一年內接受兩位老人逝世的事實,未免是殘忍的。我想著他,感激他給過我一個父親應有的形象。我只是在晚間,在拍攝景地附近,悄悄點了幾支白色的蠟燭來紀念董伯伯——是他提昇了母親的精神世界,盡管那是暫時的,但對她飽遭蹂躪的感情世界猶是必須的。他和媽媽那段短暫的婚姻,讓她感到了作為一個女人的尊嚴。”

 

第二十五章

 

    由於在法拉盛的房子本來就在董超鳳女兒的名下,老董過世之後,梁老太認命地帶著幾箱衣物搬回到了布朗士的舊居。雖然她對哀痛是有所準備的,董超鳳的離去還是從她身上又抽掉了一根支柱,讓她更感到永遠無法逃脫安排的命運。老姜始終如一地陪伴她,注意到梁老太更不愛裝飾自己了,也不再去法拉盛參加耆老會的聚餐。她開始跟老姜講一些她年輕時的事情,有一些是不曾告訴過老董的:關於背叛她的小白臉,還有幾乎是逼她少年離家的母親,以及明明的生父。老姜只是聽著,也不答話;有時候會拉她去植物園走走。那裡也許是她唯一願意去的地方了。老姜的腳步很慢但穩健,梁老太能走路,但還缺乏點自信。這期間,她的體力已漸漸恢復了。她去波爾醫生那裡復診時,許是被梁老太的哀慟所打動,他竟然建議衛生機構給梁老太配備一個一天六小時的護工。這個決定,確實給梁老太和已跨過大西洋的明明吃了一顆定心丸。

    梁老太在董超鳳離世後鬱鬱寡歡,常常嘆命運,哀天意。以前朱家姆媽在世時,每天晚上會給她打個電話,敦促她聽英語,順便也聊聊家常。她去世後,梁老太連每晚八點的英語課也不聽了。董的離世對她打擊更大,現在連京戲也不想聽了。明明去了法國,大約一周和她通話一次,講的也是些不著邊際的瘋話,從來不提生兒育女之事。每次問起,明明總推說是在出外景或寫劇本,可至今也沒見到她拍出什麼電影。幸得老姜還能時而相伴,梁老太和他聊些往事,訴訴苦,才得到一時的解脫。

    這期間,她僥幸有了一位照顧她飲食起居的看護。此女乃廣東台山人士,小名阿梅。阿梅身板硬朗,胸前豐滿,橢圓型的臉上有兩道微微上揚的濃眉和一雙略顯示出驚愕表情的小眼睛。她一來之後,梁老太的幾個獨居的華裔男性鄰居們便常來串門,對阿梅百般殷勤。阿梅一和他們聊天,便少了心思幹活。梁老太心存不滿,卻也柰何不得。她很清楚,若離了阿梅,她會越發孤獨無助的。阿梅這人笑口常開,善解人意,除了不太會做梁老太愛吃的菜餚和不諳英語之外,對清理房間或跑腿買菜一類的雜事可說是十分勤快。更難得的是她每隔幾日便會給梁老太帶來她喜歡的電影期刊和大量的報紙,讓梁老太目不暇接。漸漸地,阿梅也就成為梁老太生活裡一個必不可少的人物了。打那開始,梁老太養成了看新聞的習慣:從台獨到法輪功,大陸某地的自然災害,到諸位當紅影星的八卦,她都略知一二。她又覺得把這麼多報紙看完了就扔,有些可惜,有一天她突發奇想,把報一張張方方正正地疊了了四方形,說是可以當作茶墊,碗墊來用,這樣就不太容易把她的飯桌搞髒。這樣一來,阿梅也不敢隨便扔那些報紙了,便把它們都放在客廳的沙發上。

    梁老太已經能走路了,但因為缺乏自信,她還老拄著根拐杖。不過,那根托老姜買的拐杖是可以折疊的。也就是說,她在布朗士時用的是全節的拐杖;而一到法拉盛,因為怕以前的老友看見失了風度,她便把拐杖折疊起來,放進自己的手提袋裡,又自己行走起來。那年冬天連下了幾場雪,幾日之後,白雪變成了黑雪,等著陽光把它們徹底融化。這一天,在家裡悶久了的梁老太看見窗欄上的和煦的太陽,心情見好,便決定和阿梅一起坐公車去法拉盛買衣物。一到了羅斯福大道的“梅西”店,梁老太有點興奮起來,因為她好久沒買新衣服了。董超鳳去世後,梁老太靠政府的救濟金生活,一個月也有六百多塊。加上老董在遺囑中給她留下了幾萬美金,生活上不算拮據。她暗自思忖,都這把年紀了,有啥好省的。於是那天在“梅西”店裡逗留了很長的時間。阿梅開始還很耐心地陪她,但見她意猶未盡的樣子,便說自己先去買個童子雞,鮮磨的豆腐和一些蔬菜,水果,而後來“梅西”接她。梁老太同意了便又到了鞋店部門看一些健身鞋。她看“耐克牌”在減價,便試了多雙,挑了一雙穿在腳上,十分合腳舒適,最後買了兩雙。她覺得這一趟來得值。

    她在鞋店部門等待阿梅,卻左等右等都不來。梁老太開始著急起來,但不敢離開“梅西”。忽然間,如什麼滋生般地,她的心上罩上一層不快的陰影。她心想,這阿梅貌似溫厚,其實極有心計。她把梁老太周圍的幾家鄰居早就都攏絡得好好的,梁老太對此總有一絲不爽。大約一個半小時後,阿梅出現了,手裡拎著大包小包的,連連給梁老太陪不是。她說是在路上遇到了一位台山同鄉,兩人做著相同的工作,於是便聊個沒完沒了。她連連帶著笑說下不為例了。梁老太雖然火氣大,卻也發不得。她明白這護理是美國政府雇的,不是自己出錢雇的保姆,能這樣已經不錯了。於是便把怨氣藏了起來。

    回到她家,阿梅好言好語地說這次買到很新鮮的雞,要煮家鄉風味的雞湯給她吃。梁老太心中一高興,剛才的怨氣全消了。她反複叮囑阿梅做菜前要用肥皂洗手,因為阿梅常常是上完洗手間就做飯了。阿梅便當著她的面,認真地打了肥皂,又認真地在冷水裡兩手交替地沖了一分鐘。梁老太才放心了。做雞前,阿梅先把青菜浸在水裡,因為梁老太特別怕把沙子吃進嘴裡。按照她的要求,青菜必須浸三十分鐘,然後用塑料杯測過水的純潔度,方可把菜放進鍋裡。

    阿梅文化程度不高,但生活常識豐富,表達能力頗佳。她一邊幹著,一邊告訴梁老太煮雞大有學問。她說:“我們吃就是吃它的原汁原味,放入任何調料都是對它的糟蹋。”吃過紅燒雞,宮保雞丁,伽俚雞和葡國雞的梁老太對此言不敢苟同,但也興致不錯地看著她打理。阿梅先把雞洗濯去毛後,沒加調料,直接蒸入冷水中,煮了半小時左右。煮雞時,她又將香蔥,姜和精鹽搗為汁,燒過熬至,便把火熄了,把雞端上了飯桌,然後才轉身去炒青菜。梁老太先自己盛了碗雞湯喝,小試幾口,果然鮮美無比,便嘖嘖稱讚起來。她對阿梅說:“妳啊,要是我女兒就好了。她什麼都不會,快三十歲了還在投五投六地瞎闖,不知在忙些什麼?”阿梅說:“你女兒啊,看照片就是大小姐的命。老公又是醫師,她就不用那麼辛苦啦。我要是你啊,就每天在家裡看著她的照片笑!阿姨有福氣,自己不知道啊!”

    梁老太搖搖頭說:“她不貼心,只愛她的男人,不在乎老娘的,從小就這樣。”阿梅說:“別這麼想。我兒子都二十六了,連份正工都沒有。那才慘啊!”她的臉上露出一絲少見的陰鬱說:“老公也沒出息。做糕餅的,還不是全工。阿姨,跟我比,你的好命啊是前世修來的!”梁老太聽了真有點哭笑不得。

 

第二十六章

 

    明明在她參加拍攝的電視連續劇殺青之後,正式開始編劇本,想自己出資拍一個有關母親在紐約生存情況的短篇。此刻,她倒臥在她家客廳的一個榻榻米上,頭枕著墊子,雙腿高高地翹著,擱在牆上。在塌塌米的邊上,放著半杯未喝完的橙汁。最近她對玩DVD工廠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的打算是把平時在生活中攝下的短鏡頭,數碼式照相,還有自己喜歡的一些卡通畫以及從網絡上收到的一些能配合故事情節的視頻加以剪接,來敘述這個故事,同時也希望請母親出鏡,在片頭簡述一下自己在中國的經歷,並在結尾發表幾句人生感言。但她對母親目前的心情不十分了解,也不知道她是否會同意出鏡,便打了個電話給梁老太。她想,媽媽若不同意,用畫外音代替也行。

    梁老太接了電話,聽見是明明,既高興又惱她來電話的次數不夠多。當明明問她那位叫阿梅的阿姨好不好,梁說:“還可以。事體蠻會做,人太活絡了,有點吃伊勿消(有點受不了她)。”明明問:“太活絡有什麼不好呀?你不是一直都說她能幹嗎?” 梁老太說:“伊一日到夜對男人搭三搭四,事體勿好好做。還有,手腳好像不太乾淨。” 明明一聽有些緊張了:“這可不能亂說呀?她拿了你什麼東西了嗎?” 梁老太說:“很多東西。很貴的藥,醫生開的營養奶,還有幾瓶維生素勿見了。尋來尋去尋勿著。”

    明明一聽,心想母親家裡就她們兩個,如果真是阿梅拿的,豈不是太明顯了?於是她安慰了一下母親,說讓她仔細找找。梁老太以十分肯定的口吻說:“肯定是伊。有一天阿梅到 "梅西" 去,伊突然跑脫開兩個鐘頭。是勿是回來偷啥了呀?” 她又舉了幾個例子來證明阿梅的有心計。比如,阿梅每天來上班時,隔壁老李會去車站等她、接她,最近被她發現了。還有,對面老張對阿梅吃(欣賞)得要死,居然給阿梅的智商不高的兒子找了一個電工的活。而他們對梁老太卻日益冷淡起來。這些事都讓梁老太覺得不安,因為她害怕阿梅會有朝一日和那些老男人們串通起來,對她做出有害的事情。

    話那頭的明明,對母親的種種憂慮缺乏了解,對她描述的也將信將疑。她一直都覺得母親聯想豐富,說話略有誇張。她的判斷是:母親可能是太孤獨了,老在一些小事上鑽牛角尖。她從榻榻米上坐了起來,不小心一腳踢翻了地上的那裝著橙汁的杯子,也沒顧得上去收拾,又聽媽媽泄了半小時的憤,才敢和她提了拍短片的事。梁老太一口回絕:“拍個啥?嘎(這麼)老了,像個疽(鬼)了。赫(嚇)殺人了。”  明明便軟磨硬泡了一會兒,告訴她這個題材可能在歐洲有市場,因為他們更關注人文主義的東西。梁老太這才勉強答應試試,心想讓明明回紐約來看她一下也好。   

    自從梁老太懷疑阿梅有偷東西的嫌疑之後,她對阿梅便百般懷疑起來。她開始清點一些藥物瓶的數目,以及醫生開給她的多罐營養奶的瓶數。她有時還發現,在阿梅把雞湯熬了之後,經常先把第一碗雞湯喝了,然後再告訴她雞湯準備好了。她覺得“觀人於微”是句至理名言,於是對阿梅格外提防起來。不過,不爭氣的是,她這時也有了和董先生身前有過的相同症狀:吃飯到一半時會突然小睡一番,醒了之後還能接著吃飯。她問阿梅以前有無見過老年人有同樣情況的,阿梅說有,並勸她不要耽心。她笑著說:“阿姨你不要急。有我在,一切都可以搞定。”梁老太又說:“我這不是得了老年痴呆吧?我得了以後,你還肯在這兒做嗎?” 阿梅甜甜地說:“你把心放寬。無論怎樣,我都照顧到底,哪怕你到天涯海角。”可是,梁老太時而懷疑在她小睡的時候,阿梅也許會幹些什麼。她其實特別耽心的是她放在家裡的幾萬美金。董超風一共給她留了四萬美金。因為她領著政府的救濟金,所以不能把這筆錢存入銀行。 和老姜商量了一下,決定把一半的錢放入她的銀行保險箱,把另一半放在她的家裡。老姜說法拉盛的中國銀行有時會遭打劫,放在保險箱內的錢一般是得不到賠償的。所以,那放在家裡的一半就成了她的一塊心病。

梁老太自打文革年月靠藏金條,賣金條度日後,就對隱藏財物頗有經驗。她把那些錢都分裝在塑料袋裡,襪子裡,鞋子裡,然後又把他們分放在衣櫃裡,床底下,放塑料花的瓶底,還有床頭櫃的抽屜裡。她時而查一下那些錢還在不在?有時點一點後覺得似乎少了一兩千的

,有時又覺得自己是偶爾花了又忘了。她反複地想:錢到底是阿梅拿的,還是掌管全樓居民鑰匙的經理偷的?那些錢的去向把她折磨得終日心魂不定。梁老太雖然不敢對阿梅發難,在說話的語氣中隱含著不滿。有一天她發現阿梅又不洗手便做飯,便對阿梅說了些做人要有誠信的道理。阿梅對梁老太的暗諷心知肚明,但並不直接辯駁。有一天梁老太在桌旁看著阿梅拿來的報紙,其中有一份報紙經常披露一些知名學者在大陸的歷次政治運動受迫害的情形。她讀了一些煽情的文字後,便說了幾句對大陸政府不滿的話。阿梅聽了十分反感:“阿姨,這好像是法輪功報紙才會講的話。那可是邪教。他們的話不能聽!” 

    梁老太一聽,覺得阿梅語中略帶教訓之意,於是反擊道:“你怎麼知道報上寫的不是事實?這寫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不像是假的。再說這報紙也是你給拿來的呀!”阿梅道:“阿姨這麼講就傷感情了。我這人做事是很把感情放進去的。給你那幾份報紙是為阿姨好,怕你老是閑著會煩。我沒有看清那是法輪功的報紙,隨手拿的。不過阿姨我勸你趕快別讀那些,看了會走火入魔的。”梁老太說:“法輪功是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我跟他們沒來往。可是共產黨以前在文革中搞死過很多人是真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呀?”

    阿梅說:“我不覺得共產黨有什麼不好。等我賺夠了錢,還是回台山去。”梁老太一急,便口不擇言地說:“你是不是在大陸就是共產黨呀?” 阿梅聽後,便不再發話。兩人便憋了一個下午互不言語。梁老太看著她的《世界日報》,阿梅把晚飯做了。好不容易等到了六點,阿梅便給管理護理人員的中心打了個電話,表示當天的護理工作已完成,然後小聲說了句“再見!”便轉身出了門。

 

第二十七章

 

    梁老太聽阿梅關上門走後,心中突然害怕起來。她想:阿梅會不會真的是一個有政治色彩的人?她的背後是不是有一大群人?她在做工的時候,常常有人打她的手機。從她和對方的對話中,聽得出來不像是她老公打來的。還有她平時出手大方,經常給那幾個愛慕她的老男人買好吃的,有點不像缺錢花的樣子。照他們一家攢的薪水算,阿梅不應該出手這麼大方呀?這麼一想,她驚慌失措起來,趕緊給老姜撥了電話。老姜耳聰,雙方“啊、咦”了老半天,老姜才把事情搞明白,便勸她別想太多。他說:“妹子,你是在大陸給嚇怕了。在美國言論自由。沒人會抓你。就是在大陸說這些也沒關係的。一定是誤會了。”

    梁老太定了定神,想著自己應該給護理管理中心打個電話,把阿梅給換了。聽老姜說他的妻子在進養老院前,曾經換過無數個護理。惦念著養老安葬費的她,又回到她的臥室數那些鈔票,她突然發現少了一整包,裡面應有幾千美金。她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來,又發瘋似地翻箱倒櫃折騰了一整夜。窗外呼呼地刮著寒風,梁老太的心頭更寒。在冷冷的幽籟裡,她的神思越發亂騰起來了。   

    梁老太在確定有千餘金額失竊之後,魂不守舍地度過了一個晚上。除了對失財的心痛之外,她進一步失去了在這棟樓裡居住的安全感。一種不可名狀的煩躁和恐慌佔據了她的心,悶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打開了臥室裡所有的窗,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著此地不可久留,想到了回大陸。其實,她本來的出國動機就很盲目。她原可以在國內繼續靠賣金條過日子。在鄧小平時代,金價有所上調,後來就更高了。雖然如今大陸物價上漲,但是如果能握黃金的差價而買進賣出,過上溫飽甚至小康的日子還是篤定的。這個想法以前也有過,但董超鳳的出現提高了她對生活的期望,她以為可以和一個愛惜她的男人過上十來年。董超鳳的倉促離世像一個車輪把她那點臥在鐵軌上的可憐願望碾碎了。她已經看不到生命的亮點。她本性中的狹隘和猜忌在她最脆弱的時候開始展露無遺。

    第二天六點許她起了床,到了洗手間洗臉。看著鏡中的臉,無法接受那個最真實不過的形象:鬆弛的皮膚,眼角微微下垂,前額和眼瞼上的細皺紋在鏡燈下變得明顯,鼻梁上的四顆老年斑十分醒目。最可怕的還是她的眼形和眼神的改變:原是杏仁形的型,如今在向三角形狀發展。她的眼神更是變得苦澀黯然。想起她生活中的貴人唐老先生曾對一幫上海“白相人”說她是“回眸一笑百媚生“這句詩的最好注釋”,她苦笑了,而這一笑益發讓她顯得老態龍鍾。

    她打理完畢後,給自己煮了杯牛奶,坐在餐桌前慢慢喝,繼續地想。想到回大陸也有回大陸的麻煩。她明白如今的她已是一日不如一日。聽大陸的小弟說,大陸的醫藥費和物價也在不停地上漲。她那幾個潦倒的兄長即使有病幾乎都不去治了。其中有一位已因罹患胰腺癌而亡。她想,以她的羸弱,那些金條恐怕花在醫療費上還不夠啊!想來想去,心緒無法寧靜。無奈中,又給目前唯一的朋友老姜掛了電話,談了丟錢一事。老姜聽罷,深為梁的處境擔憂。他偶爾也想過,和老婆離婚,把梁老太接到他家裡同住,能呵護她多久就多久。但追求積德行善的他做不出這等事來,哪能在老婆得了老年痴呆後拋棄她?即便他下了決心,也絕對過不了子女這一關。他明白,命裡註定:他抗不起這份責任,只能痛心地看著她一步一步地往下滑。

    老姜想了一下,問她要不要把此事向住房經理彙報或者乾脆向警署報案。梁老太說萬萬不可,那樣的話,便是不打自招。那一棟公寓樓的社工馬上會獲悉自己隱瞞財產而和社安部門聯繫,其結果是她會失去享受救濟金和醫療的資格。老姜一聽,覺得自己也是老糊塗了,這麼簡單的事也搞不清了。他接著主張給當初介紹阿梅來的華人主管機構的聯絡人小林打電話,要求換人。梁老太心想,如今也只有這樣了。她開始給小林打電話,但只聽到他的錄音。她這才想起小林要九點以後才上班。為了讓自己安下心來,她從沙發上拿了一疊報紙,又一張張地迭起她的茶墊來。九點許,她聽見了按門鈴的聲音。阿梅到了。粱老太遲疑地開了門,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女人。

    阿梅坦然地進了屋。她今天略施脂粉,還戴上了一對色彩鮮艷的耳環,穿了高跟鞋,比平時更精神了幾分。進門便先向護理管理機構打電話,然後朝梁老太淺淺一笑:“阿姨,你好啊!”“好。”梁老太側過身來朝她點點頭。“阿姨,我今天買了蟹粉小籠包來,你喜歡吃的。”阿梅從她的手提袋裡拿出一個塑料盒,小心地放到桌上。梁老太一看,感覺到食慾的誘惑。但嘴上卻說:“你這麼客氣幹什麼?我冰箱裡的廣東點心多的是,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梅那溫和的聲音在梁老太耳邊響著:“阿姨,那個點心已經放很久啦,不要再吃了!我同你講過多次了,吃新鮮的東西最好,記不記得?”梁老太看著那四個皮薄薄的小籠包,十分想馬上開吃。嘴裡卻又說:“誰像你們廣東人,對吃那麼講究?我們上海人吃剩菜習慣了。以前沒有冰箱時也照樣吃。”

    阿梅好像很知趣地對梁老太眨了眨眼道:“哎呀,阿姨。你就別再慪氣了。還是為了昨天的事,是不是?我同你講,其實這法輪功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我睡過一覺後就想明白了。為這種事生氣不值得。我先認個錯,好不好?”

    梁老太聽了這話,氣也消了。雖對其疑心未除,但對小籠包卻無法抗拒。當阿梅把筷子遞上來時,她便打開了蓋子,讓阿梅給她倒了一小碟醋,把包子往醋裡一沾,便吃了起來。一邊吃著,心情又好了些。但一個依舊解不開的疑問要求她自己來回答:那阿梅,看著實在像是個善人,可那錢又到底是怎麼丟的?到底該不該問她呢?她的目光如幽暗的手電筒朝阿梅的臉上掃了幾下。阿梅在水龍頭那邊洗青菜,也注意到梁老太在暗暗觀察她。”她問道:“阿姨,你是不是心頭還壓著什麼事沒說?有什麼就同我講,盡量把心放寬!”梁老太把最後一個小籠包吃完,用餐巾紙擦了擦嘴角,下決心試探一下阿梅。她轉過身去,直直地把眼光投到阿梅的眼睛裡說:“阿梅,我也一直把你當自家人看的。今天我想問你一些事,你不要動氣。我最近少了很多東西。你知道我腦筋不好,可能放在哪裡都記不得了。不知道你有沒有看見?”

    阿梅聞此言,那雙略顯驚訝表情的小眼睛頓時瞪大了一些,說:“阿姨你少了什麼東西啊?我來幫你找?”梁老太站起來,走到她臥室裡,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把它交到阿梅手裡,不冷不熱地說:“這裡有一張單子,請你看一眼。我知道你做人仔細。我是個糊塗蟲。這些東西,我翻箱倒櫃,尋來尋去,尋不到。可這兒沒有旁人來過呀?” 阿梅甩了甩手上的水,接過單子看了一眼,對老太說:“這麼多的東西呀?那一下可找不過來呀?阿姨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呢?慢慢找吧。”粱老太見她臉色鎮定,更加擔心她可能是一個老練的“慣偷”,或者是個偷竊集團的臥底,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她鼓起她全身的勇氣說:“不敢跟你說是怕你誤會。其實還有幾千塊的錢也丟了。可這裡沒別人來過。”

    阿梅聽罷,小眼睛裡射出了憤怒之光,放大聲音說:“你是在說,這些個東西,還有錢,都是我拿的?”當梁老太看見從阿梅眼睛裡射出的怒光時,她的心先軟了下來。她意識到自己的魯莽,後悔自己在缺乏思想準備的情況下便質問起阿梅來。她試圖給自己找一個台階下,放低聲音說:“對不起,我沒這個意思。只是問問,因為我想得有點頭昏腦脹了。實在想不起來有誰來過了。”

    阿梅抓住這個機會,向她走近一步,顯得餘怒未消的樣子說:“阿姨,我說這句話你不要生氣,你實在太亂了,經常是找不到東西的。每次出去,連你坐車的月票和醫療紅藍卡都是我保管的,不然你找半個鐘頭都找不到的,你說是不是?”梁老太茫然地看著她,點了點頭說:“是的,我這個人是很亂的。常常記不住東西放哪裡,老了,就是這樣的。”阿梅的眼色變溫和了。她說:“阿姨,你剛才說的話對我講沒什麼,對別人講是要挨打的,你知道嗎?一個人是不能隨便冤枉別人的。你要壞了我的名譽,我也會跟你討公道的!”她的話把梁老太駭住了。梁老太呆呆地看著她,心中有一種強烈的挫折感,不知如何應對。屋子裡寂靜了一會兒,阿梅開始在客廳裡翻箱倒櫃地找那些維生素,藥物還有營養奶。過了不多久,她果然找到一些單子上列出的物品。阿梅眯細了眼睛,微笑著把這些東西一件件放到了桌子上,說:“阿姨,你看,這些藥是你在找的吧?營養奶都在你掛鞋的袋子後面,整齊地放著的。你這麼瘦,所以要補營養;我那麼胖,每天晚上做體操肚腩都去不了,拿了這些個營養奶做什麼嗎?我們家的人都很健康,不需要補了啦!”

    梁老太聽著,惘然片晌,無言以對。心想:自己找了那麼久的東西,阿梅這麼一轉眼就找到了呢?好像魔術師變戲法一樣! 一縷辛酸,從她的胸膈升起,透到她的鼻尖。她問自己:難道真是得了老年痴呆了?阿梅看出她的悲哀,用柔和的語氣說道:“阿姨,你再仔細想想,你到底把錢放哪裡了,我好幫你找找看!” 梁老太遲疑地望了她一眼,黯然思忖:這錢要不是阿梅拿的,那自己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不打自招了。她於是吞吞吐吐地答道:“我,我也不清楚,今天,好像腦子全亂了!”阿梅笑了笑道:“沒關係,以後想到了告訴我。我做護理這份工都八年了,你可以去外面打聽打聽我的為人。我做過好多家,阿姨可以問問他們家有沒有少東西啊?”

    梁老太不再答話了,覺得有點頭暈,便說要進屋去躺一會兒。不過多久,她又在床上睡著了。一直到六點左右,阿梅進來把她叫醒了,說晚飯已經做完了,煮了雞湯,又炒了個烤夫炒黑木耳,讓她起來吃飯。梁老太兩眼怔怔地望著她,說了聲“謝謝!我現在不餓。”她沒有馬上吃飯,倒是胡思亂想起來。

    這阿梅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為什麼對自己有這樣大的威脅?

 

第二十八章

 

    晚上八時許,梁老太吃完了飯,覺得心頭有點堵,一時還不想睡覺。她看了會報紙,突然看見有一條新聞,是關於一家華裔因為錢財失竊而報警方,最後被雇用的管家殺死的消息。她看了之後,頓時惶恐不安。心想,今天阿梅雖然不露聲色,但她那略帶惡意的目光還是讓她感到了一絲被威脅的感覺。而且,她還是不知道她為人是好是歹呀?想了半天,決定把錢再點一遍,明天找老姜一起把錢放到銀行保險箱去。於是,她關上了房門,進了自己的臥室,開始清點財產。點完之後,她發現數目又少了一萬多美金,頓覺天旋地轉。她在心中使勁地求佛祖保佑,才勉強維持了自己身體的平衡。她勉強地坐在床邊,給老姜撥了電話,請他過來,並語無倫次地告訴他:又丟了錢,一定是阿梅拿的。自己頭太暈,可能晚上會死也說不定。   

    老姜一聽給嚇出了一身冷汗,手都顫抖了起來。他還是提醒她,如果需要的話,趕快拉響廁所裡的警鈴以通知門衛。自己會盡快趕過去。他慌忙地套上了滑雪衣,便出了門。

    老姜趕到後,先給門衛打了個招呼,說自己的表妹病了,可能要上醫院,自己來幫幫她。門衛讓他簽了名,並給他開了門。他上了樓,發現房門開著,便走了進去,直接進了梁老太的臥室。他見梁老太的身體歪靠在床頭板上,臉上呈現著昏昏沉沉的神情。老姜輕輕叫了她一聲妹子,她才睜開眼睛看他一眼,又閉起眼睛說:“我難受,我怕啊!”

    “我知道。錢的事先別想。告訴我你到底哪裡難受?還是頭暈?” 老姜走近她說,又用手摸了摸她的前額,告訴她不像是發燒,並問她要不要上醫院?梁老太閉著眼搖頭:“不要上醫院。不要。護士實在太壞了。這世界上壞人實在太多了。我怕醫院!你陪我一會兒。”

    老姜細細觀察她的表情,發現她面色潮紅,覺得她可能是血壓升高了,便告訴她:自己原先也有過高血壓的病史,但找醫生用了幾種藥以後就控制住了。可梁老太堅持不肯上醫院,他一時也拿她沒辦法。他慢慢地走到了廚房,打開了冰箱,本想給自己倒點水喝,卻一眼看見裡面有兩根黃瓜。他想起老年健康報上常提黃瓜汁可以降壓,自己有時也喝一些。他記得梁老太以前曾榨過胡蘿蔔汁給自己喝,於是便在廚房裡找到了一個攪拌機。他把黃瓜先切成塊,而後放入了攪拌機,等汁水出來了,他又小心地用一個勺子除去了上層的泡沫,把汁水倒進一個杯子,端進屋去給梁老太喝。梁老太問清了是黃瓜汁,才喝了幾口。然後又全部喝了下去。老姜又說,現在去醫院還不晚,最好還是去看一看才放心。梁老太又搖搖頭,求他馬上給法國的明明掛個電話,讓她盡快趕回來。老姜馬上撥了她的遙控式電話找明明,但他不是把國家號碼撥錯了,就是在城市號前多加了一個零。但他百折不撓,最後還是撥通了。

    明明那一晚上在寫劇本,正好坐在她喜歡的榻榻米上,在一個罩著五種顏色燈罩的落地式台燈下改寫關於母親那個劇本的最後一版。她已決定把劇本呈送到巴黎的一個電影機構,先參加電影短劇本比賽。那個比賽的規定之一是劇本長短必須是三十分鐘。她多寫了十頁,正左右為難地決定除去哪些鏡頭或細節。畢竟是自己剛寫的東西,猶如一個親生的小生命,刪哪裡都讓她覺得心疼。這時,她接到了老姜的電話,方知媽媽出事了。她怕了,趕緊讓老姜叫媽媽聽電話,梁老太把電話筒接了過去。

    “媽,媽,你還好嗎?”明明焦急地問。“我不大好。你快回來看我。我大概勿來事 (不行)了。”母親的聲音細弱。”“媽,不會的。姜伯伯說你像高血壓。高血壓是能治的,趕快上醫院,好嗎?”“我曉得。我會去的。你快回來。”梁老太的聲音轉為哀求:“不要耽心錢。我有錢。儂馬上坐飛機回來好哇?我有交關話要對儂講(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媽,我現在就在網上買票。你馬上去醫院,我求你了,媽?” 明明眼裡噙著一泓淚水說。

    聽見明明的聲音後,梁老太的心似乎有了著落,她突然同意去醫院了。老姜立即撥了911,救護車在二十分鐘內便趕到了。梁老太入急診室檢查後,診斷果然是高血壓。醫生同時也發現她的心臟有早搏現象。於是,醫生留梁老太住院觀察了一夜。

半夜時分,老姜見梁老太已在臨時病房睡得昏昏沉沉,自己亦覺得神疲力乏,便決定打個出租車回家歇息了。在回法拉盛的車裡,他開始為她以後的處境而憂心忡忡。梁小妹應該怎麼做才能擺脫困境呢

?他的直覺是應該換護理!無論那錢財是否落入阿梅之手,梁老太已堅信不移地認為是阿梅拿了錢。他覺得自己應該幫梁老太把尚未偷走的錢拿到銀行存了,但在醫院卻沒想起此事。何況他明日一早先要去替兒子家辦點雜事,最早也只能在後天才能去梁老太的寓所,所以,就是當時想起來了也辦不成。可再一思忖,明明這孩子也該回來了,還不如把錢直接存她的名下算了,這樣就省了以後的很多麻煩。這樣一想,他心裡安穩一些。等下計程車時,他才發現天空中下起了小雪滴子,冷不防地掉在他沒有帶帽子的頭上,頓覺寒颼颼的。他在打開自己家門的時候,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把鼻涕水也帶了出來。那個有威力噴嚏驚動了街上的一條狗,它也呼應般地狂吼了幾聲。

 

第二十九章

 

    下半夜的時候,梁老太醒了。血壓降了,頭暈目眩的感覺沒了。她的思維又開始活躍起來了。她還在想阿梅拿錢的事以及和此事有關的聯想。她開始懷疑阿梅一直是她身邊的一顆“定時炸彈”。憑阿梅自己一個護工的身份,連基本的英文都不會講,應該不會有這麼大的膽量。也許她背後是有人的。那些人是誰她不清楚,但她注意到每次她們去法拉盛買東西,阿梅常常會碰到她的同鄉或朋友。她“人頭很熟”,消息也十分靈通。她又想起朱家姆媽生前曾談起她的一個患老年痴呆症的朋友,也有一位護工照顧。因為子女都住在外州,那位朋友珍藏的一些首飾都陸續被掏空了。她突然想,阿梅的那些朋友和同鄉們是不是都在當護工?然後相互間形成了一個網,通情報,傳消息,她這樣的單身老人最後都會被她們套進網中,在走向死亡的過程中變得一無所有呢?

    這樣想著,她感覺好像有一只小蜘蛛爬上了她的脊梁,讓她心中一顫。她想:難怪阿梅說要跟她到天涯海角。阿梅一定是誤以為她藏了很多的錢,想一直跟到她死而得到那些錢。她又想起近幾月才出現的吃飯吃到一半便睡的毛病。這個症狀也是阿梅來了之後才開始的,阿梅會不會在她吃的飯裡放了什麼藥讓她這麼睡,那她就有時間找東西呢?她開始後悔沒有把那筆錢存在明明的帳戶裡。她不是沒想過要那麼做。但總覺得明明這孩子對男人太好。聽說法國的醫生不怎麼賺錢。如今又結了婚,指不定哪天把錢全都交女婿口袋裡了,那她豈不是連安葬費也沒著落了嗎?可現在她後悔了。她指望著明明能早點出現,立刻把錢從她家裡取走。不過,她有一種強烈的恐懼感:那阿梅和她身後的那張網能輕易地放過她和明明嗎?她想趕快回家,趕快見到明明,娘兒倆也許可以暫時去租個地方躲避一陣。她就這麼思考著,分析著,想像著,折騰著自己的體力和心力,慢慢地熬到了天亮。第二天,當早班的醫生又給梁老太量了血壓,發現雖然她的低壓仍偏高,但已無大礙。梁老太又表示要急著回家。醫生便給她開了降壓藥,很快給她辦了出院手續,派車送梁老太回到布朗士。

    當梁老太柱著她的拐杖小心翼翼地走進大門時,看門的工人熱情地給她開了門。那管房客的經理露西聞訊便熱心地迎了上來。她先問候了梁老太,又告訴她阿梅已在樓下的老年人活動室等候多時了。梁老太腳步還沒站穩,一聽阿梅的名字,臉上頓時變了顏色。她拉著露西的手,用她那還算能讓人懂的英語說自己有秘密的事情要對她說,千萬不能讓別人聽見。於是露西便讓她進了辦公室,客氣地請她坐下了,並給她倒了杯水。梁老太坐了一下,又神情緊張地站了起來,湊到露西跟前說,用手捂著嘴說:“我的那個護理,梅,是個壞人!”

 “你說梅是壞人?不可能吧? 她對你一直都很照顧啊? 她今天一早就來了。我們告訴她,你上了醫院,讓她先回家,她怎麼都不肯。她很替你耽心,一直都在等你呢?下次請你千萬給我們打個電話,告示我們你的情況呀!”梁老太見露西不信自己的話,越發急了,用她那有限的英語爭辯道:“她是真正的壞人。她偷了我的錢,很多的錢。我現在有危險,你救救我,趕快讓她離開這裡!”露西平素對梁老太印象還不錯,見她神情異常且危言聳聽,不知該不該信她的話?但從直覺上來判斷,她對自己出面趕阿梅回家覺得有點不妥。她說:“我們不是管理你的護理的。你要換,要你自己和管理機構聯繫。再說,等到明天換也不遲呀?” 

    “你不知道,我有危險!”梁老太的臉上泛起了紅潮,她提高了聲音而又顯得底氣不足地說:“她在我的飯裡放東西,讓我睡覺,然後偷東西。我怕!我一直不知道,昨天晚上才想明白的。”她臉上呈現的惶恐不安讓露西覺得不能忽視她的感覺。露西轉了轉她的棕色眼珠想了想,甩了下長髮,建議道:“你還是和她見一面,然後讓她去中國城買點東西。這樣,等她回來,她的鐘點也就到了。這期間,你就可以給護理機構打電話要求換人了!” 梁老太聽罷,問了露西當時的時間,知道已經兩點許,覺得露西此計甚好,便點頭同意了。於是,露西便請人把阿梅從活動中心找來了。

    阿梅見了梁老太,親切地叫了她一聲阿姨,便想挽住她的手臂。梁老太本能地朝後退了一步,但又不敢顯得太冷淡,便叫了她一聲“阿梅”。這樣,阿梅和梁老太坐了電梯上了樓。進屋之後,梁老太把藥往桌上一擱,便頹然坐到了飯桌前,顯得十分疲倦。阿梅先是告訴她自己一直在不安中度過,因為不知她的病情有多嚴重。她說:“下次你覺得不舒服,先打我的手機。這樣我隨時可以知道去哪裡找你呀!”梁老太苦笑一下說:“我知道,讓你耽心了。不過,我一直在急診室,不能打電話呀。”阿梅表示理解的點點頭,問她要不要上床休息,梁老太搖了搖頭,說自己餓了,晚上想吃點中國菜,補補力氣。“那我去買啊。阿姨想吃什麼呢?”阿梅殷勤地問。梁老太答道:“老樣子,還是買點雞胸脯肉,青菜,和一些苦瓜,黃瓜吧!姜先生說那些瓜類降血壓。”

    “好啊,那我先把飯做上了就去。”她一邊說著,便快快地淘了米,放在電飯煲裡煮上了。梁老太給了她四十塊錢,兩人對望了一下,阿梅便走出門去了。由於不放心,梁老太又到窗口張望了一下,望見阿梅在車站等車。約十分鐘左右,車來了,阿梅上了車,離開了。梁老太這才鬆了口氣。她急急忙忙地去臥室把那些餘錢都找了出來,決定要逃離此地。她認為阿梅很可能會加害於她,因為她能透過阿梅溫和穩重的外表看出了她內心的計謀。她確信阿梅一定有下一步的計劃。而她要搶在阿梅的前面,先行一步。只要有了錢,她就可以外出租房,或住旅館。只有擺脫阿梅,她才有可能重新生活。這些想法在此時此刻才在她腦海裡變得清晰。她給老姜打了幾次電話,沒能找到他。又朝明明家撥了電話,只聽到一陣法文錄音。情急之下,她決定先出走,然後給經理打電話。只要明明一到,便通知她去一個安全的地點和自己會面。她出門的一刻想過要和露西商量一下自己的計劃,但臨時改變了想法。她怕露西會斷然阻撓她的計劃。三點許,梁老太揣著錢,柱著拐杖,帶了一身換洗的內衣便出了門。她先上了公交車,然後在一百二十五街下了車,又坐上了去曼哈頓方向的地鐵。

 

第三十章

 

    梁老太坐上了從布朗士到曼哈頓方向的一號車地鐵後,心中略為放鬆了一些。因為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見阿梅坐上了去法拉盛方向的汽車。現在,她總算有份略為安全的感覺。不過,自己應該去哪裡呢?理智上她知道應該是去旅館,但又不知該去哪個旅館?到美國後,她從來沒住過旅館。於是她又想到了去找朋友。她的朋友中投緣的,又住在曼哈頓附近的,以前也只是朱家阿姐一人:她的恩人,擔保她來美國的人,把她的精神往上提攜過的人,也是在美國唯一能夠徹底解讀她的身世和開導她的人。而如今她已撒手西歸;她總想著去紐約上州為她上墳燒香,可由於董超鳳的生病住院和自己的摔傷,以及董的猝然離世,她一直未了卻這個心願。她心中有愧,默默祈求著佛祖寬恕她對故友的疏離。在懺悔中,她突然想起朱家阿姐對她說過的許多話:比如人生是一場電影,有開始就有結束。每個人都有過輝煌的時候,但那些都是暫時的。老了以後要靠自己,不能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即使是再好的男人,也有離開你的時候。子女有子女的生活,不可能陪伴著你。要緊的是活著的時候做一點讓自己開心的事,然後笑著離開,就像身體累了要躺下來歇一歇一樣。每個人都有這一天的。你的孩子會繼續活下去,不管他們孝不孝順。

    梁老太十分羨慕朱裘莉她活得獨立,走得瀟灑,一輩子挺著腰杆做人。可她自己,好像從來不曾有過挺直腰板的感覺,好像一直都沒做什麼。年輕輕地就替自己存了一筆錢,以為可以用到老;錯過唐先生之後,以為可以碰上一個好男人,按照她對生活的想法去生活。她好不容易熬過了那些讓她耽心受怕的日子,比如在文革中度過的很多心靈忍受煎熬的時刻;又比如送走一個背叛她的男人和趕走一個虐待她的男人的經歷,絕非她內心所願。她有時會想到他們,回憶和他們相處過的某個瞬間和在那些個瞬間曾經有過的溫情和期待,還有,那份奢侈的期待被扯碎後的屈辱。不過,她一直都個體化地活著,遊離在社會的邊緣。社會對她而言,是一群人:男人和女人,受苦,奮鬥,無止無境的爭鬥,在哭,在笑,在寂寞。她能感覺,卻永遠沒有力量去為他()們做什麼。在悲慟的時刻,她有時候也想詛咒,可是她時常覺得她連詛咒的勇氣都沒有。

    胡思亂想中,她猛然意識到地鐵已經到了時代廣場。她忽然覺得應該在這裡下車。對曼哈頓,她最有印象的就是這裡。在她的一個生日時,董超鳳曾帶她來看過一個百老滙的秀,好像是一個關於貓的音樂劇。那唱詞她一句都沒聽懂,但記得那音樂是她喜歡的,那些貓的模擬者是有技藝的。那一個晚上她和董超鳳都心情愉悅。還有便是她剛到紐約時的第一年,明明這瘋丫頭曾經帶著她來這兒跨年,參加什麼所謂大冬天的“倒計時”。

    她下意識地隨著人流在時代廣場下了車,覺得百老滙區附近一定會有旅館。以前好像聽明明提起過,她的一些歐洲朋友訪問紐約時常常在這裡下榻。不過,那地鐵站裡的空氣真的是壞到不行,她突然有胸悶氣急的感覺,腳步便慢了下來。她突然感覺有人粗暴地在她身後推了一把,說了聲:“Come on,” 她回頭一看,是個臉上帶著怒氣的非裔青年,便沒敢出聲。         

    好不容易從地鐵站出來了,一股寒氣向她襲來,讓她縮起了脖子。她看見了久違了的時代廣場,想起了那個新年和明明一起參加慶祝活動的情形。那天明明和她一早便去了。一些活動在早上便開始了。她記起那百老滙的街上搭建了一個巨大的舞台,好像叫“海洋世界”。她朦朧記得看見一些“熱帶魚”和潛水員們都一起游到台上,隨著海洋音樂的節奏舞動起來。其實她和唐先生在海洋公園也看過這個節目,但在紐約的冬天看見這些,感覺更親切一些。給她印象更深的,是人群裡的年輕人也跟著舞動起來,好像那不是個冬天,而是夏日。中午時分,她們看見了一條“亞洲巨龍”由一群年輕的華人高高舉著,神氣地走向舞台。隨著傳統中國音樂的啟奏,人群大聲喝采,顯得喜氣洋洋。還有其它的什麼秀她實在是記不住了。

    後來她們好像隨便吃了些熱狗之類的東西,在一個咖啡館歇了歇腳。梁老太想回去了,明明卻堅決要她一起看“倒計時”,說又叫“跨年”。為了等那個倒計時的瞬間,她可遭了大罪。臉凍僵了,手腳麻了,鼻水止不住地留下來,要不停地用紙擦。那個除夕夜好像有幾百多萬人來到這裡看倒記數,據說不少還從世界各地飛來這裡參加。明明和她早早便去了,佔了一個有利的地形。明明還堅決不讓她離開,離開一會,又怕找不回有利位置看倒數。她當時很想罵明明一聲“小白痴,早知道會這麼折騰一天,不如在家看電視了。

    可她記起那個高懸璀璨的“除夕球”很大也很亮,表面好像有數百顆三角形水晶,和無數個霓虹燈,在夜間十分奪目。她記得當時的紐約市市長上台按了燈,於是便聽見一片年輕的倒計時的聲音。在年輕的時候,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她曾有過這個時刻,可現在,是不是該謝幕了?而明明還會在世界上繼續發亮!明明大概不會是一顆明珠,但好像偶爾能閃出一絲亮光。

    想到明明她心裡突然急了起來。明明一定是去了她在布朗士的家。那時,阿梅也該回去了。明明還不知阿梅的險惡背景,會不會遭什麼不測呢?她必須去一個旅館開房間,馬上打電話,告訴經理露西自己的方位,等明明一到,馬上讓她來時代廣場。梁老太朝四周一望,果然看見了一個旅館的牌子。那個旅館的外牆和門都是金色的。梁老太猜想那大概是個高級旅館吧?只要是高級的,她就會更安全,她想。於是,她一步步地朝那裡面走了進去。一位穿著制服的門衛疑惑地瞅了她一眼,但沒有阻攔她。她壯著膽子朝裡走,一只手揣在兜裡摸著一些美金。她想:有錢還能不讓我住旅館嗎?她問了幾次,才搞清哪裡是接待處。她看見那接待小姐長像十分的嬌好,看她的眼光也頗為親切。她便鼓著勇氣上前去,說自己要在那裡住一夜,問了下住一夜的價錢。小姐說是三百五十美金一夜,問她住幾天。她說先住一個晚上,要兩張床。小姐說沒問題,有個雙人間的。她心裡踏實了一下,於是便從兜裡掏的錢。沒想到小姐要看她的身份證。梁老太習慣性地到她那黑手提包裡去撈,卻怎麼也找不到。她想不起來是留家裡了,還是丟了。於是她拼命地翻找著,額頭的汗滴子往下掉。那位小姐同情地看著她,發現她突然留淚了,她喃喃的說:“讓我住一夜吧。有人要害我,我不安全。我有很多的錢。”忽然間,梁老太覺得自己的身子在飄動了,眼前閃著一片金光,耳中想起一陣鈴聲。她的頭一暈了,仰面摔了下去。

 

第三十一章

 

    明明從肯尼迪機場匆匆出來了,她心情焦急地排著隊等計程車。那天等車的人太多。她使勁咬著乾裂的嘴唇,默默地想著母親的一切。她那晚在電話裡聽出了母親的哀求的語氣,那聲音一直在她耳邊響著,使她有一種不祥之兆。她突然看見一輛沒有政府執照的“野雞車”駛過,想也沒想就追了過去,朝那司機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上他的車。她上了車,告訴了他母親的地址。沒想到他對布朗士不熟。繞了幾個大彎,總算在五點多後到了母親的家門口。進門之後,門衛和公寓經理露西便擁了上來,告知了她梁老太失蹤的消息。那阿梅回來之後,就發現梁老太的房門鎖了,敲了很久未開。她馬上去找露西。露西大為驚訝,但又只能強作鎮靜。她先是不停地往梁老太的屋裡打電話。最後不得不打開了她的門,未見其蹤影。明明聽罷,頓時覺得兩眼發黑。“你來遲了!”一個沉重的聲音似乎向她的臉上抽過來。她感到了痛,但她還是控制了自己,沒有讓別人看出她的感覺。阿梅迎了上來,一把拉住明明的手,急切地向她訴說自己的擔憂和無辜。明明茫然地看著她,覺得阿梅也是個善良的人。可明明好像什麼也聽不見了。她在想:這一切是怎麼會發生的?為什麼母親沒對她說自己的計劃?這不像是母親?難道母親選擇了放棄?不會,明明很快地否定了。她知道母親對生的慾念一直是強烈的。

    阿梅看著明明怔怔的神情,悄聲問道:“小姐,你再想想阿姨在紐約還有什麼朋友?她會不會是去看朋友,一時走丟了。我來幫她之後,她從來就沒有一個人出門過的?今天的事實在太奇怪了。不過阿姨常常有走路不穩和跌跤的毛病。我擔心的就是這個。”明明想了想,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她有什麼朋友。”她心裡當然想到了老姜,但因為對阿梅缺乏信任,便沒有開口。當她望見阿梅那焦急的神情,又突然對這位護工產生了一份同情。她想,一定是母親誤解了,這阿梅哪像是個壞人呢?她勉強地對阿梅笑了一下說:“梅姨,你別著急。我現在就去報警。如果有壞消息,我們也該知道呀。”

    阿梅無奈地點點頭,又說:“小姐,我隨便說說啊,報警沒什麼用!紐約這麼大,他們去哪裡找啊?還是盡快和她的朋友聯絡一下吧。阿姨家裡有個電話本,你找幾個試一試吧!”臨走前,她給明明留了自己的電話,又把買來的菜和多餘的錢交給了明明。她叮囑道:“一有消息,你可千萬要打電話給我呀。我心慌得很!”明明答應了,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憂愁才上眉梢。她想著阿梅的話,心裡猶豫著要不要報警?這時,她感覺到有人用手輕輕拍了下她的背。她回頭一瞧,是露西。露西朝她眨眨眼,示意明明去她的辦公室。

    露西的辦公室顯得淡雅簡潔。牆上掛著兩幅複製的法國印象派風格的畫,窗邊放著一盆非洲紫羅蘭,桌上的鏡框裡有幾張她女兒的照片。那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長得頗像母親,也有一雙棕色的大眼睛和一個精致的翹鼻子。露西客氣地請明明坐下,把梁老太上午找過她的事和明明敘述了一遍。當她提到梁老太懷疑阿梅在她的飯裡下了藥,讓她昏睡而行竊時,明明打斷了她:“您以為這可能嗎?您覺得我媽媽精神正常嗎?這一切會不會都是她的幻覺?請您直言好嗎?”露西想了想,坦率地說:“你母親是個好人。剛搬來時還十分活躍,常常到活動室來看電視。她特別喜歡看西班牙的肥皂劇,對人親切,臉上常常掛著微笑。不過,她搬回來之後,性情大變。不太合群,走路的樣子很累。當然,我知道一個人要適應生活的改變很難。更何況她失去了丈夫,這事發生在誰身上都不會馬上適應的呀!”明明問:“那您有沒有注意到我媽媽最近有什麼異樣舉動?”露西搖頭說:“她今天早上還很正常,所以我非常意外。她提到阿梅可能會在她飯裡下毒,這個我覺得不太可能。不過,至於丟錢的事,”她壓低了聲音,清晰地說道:“這種事情是可能的。我們常常會不信任老人說的話。我也一樣。我父親在八十多歲時,一個人住在佛羅里達,也有一個過貼身護工。我每次給他打電話,他都說自己的東西丟了,當時我的孩子還小,只能在過節時去看看他。沒有足夠的精力去理解他的一些想法。後來,在他臨死前,所有的值錢的東西都被捲走了。當然,我對梅的印象相當好。她很有禮貌。在跟你母親一起時,梅一直是很照顧她的,我覺得她很在乎你媽媽。所以我不好說什麼,你明白嗎?”

    明明感激地點了點頭,又請教露西該不該報警。露西說可以,但必須要家屬親自出面才行,並把布朗士地區一個警署的電話號碼給了她。但露西又提到,如果把自己置身於梁老太的精神世界去想一想,她躲到朋友家也不是沒有可能。明明謝了她,說自己先上媽媽的房間去給她的一個朋友打個電話,看媽媽是不是真的躲起來了。如果沒有朋友知道她的下落,她就選擇報警了。

    在明明起身上樓前,露西也站了起來,朝明明耳朵裡灌了幾句話:“等父母太老的時候,也許光靠社會系統的幫助是不行的。家庭人員還是要擔一點責任的。不然你永遠不會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那種負疚感會伴隨你很長的時間。”明明好像被說中了心事,一種矛盾的,自責的心態又開始折磨她了。明明上了樓,一眼瞥見母親的身份證和醫保卡在桌上放著,心裡頻添幾分擔憂。看來媽媽走的時候是心慌意亂的。身邊沒帶身份證,即使是出了事,人們也很難通知她的家屬或是緊急聯繫人呀!她更加心神不定,唯一希望的就是能從老姜那兒得到一點信息。沒想到撥通電話之後,姜伯伯的回答讓她的心情更為沮喪。他因為晚上著了涼,感冒了,一天都沒起床。明明對他說了母親失蹤的事,他十分詫異。一著急便咳嗽起來了。“那現在我能幹些什麼呢?”他用沙啞的嗓子問。明明說:“不用了,姜伯伯。打擾你休息了。你好好歇幾天。我有了消息再通知你!”

    明明坐在媽媽的床上,看著那粉紅色的被單,頭部隱隱作痛。她開始感到自己移居法國是錯誤的。而她長期的避免和母親有近距離的心靈接觸的做法更是不可饒恕的。她一直在躲避著母親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成為母親一直希望她成為的樣子。她覺得自己跟母親有很難填平的代溝。如果是因為她的自私和冷漠,從此再也見不到母親了,那她這輩子還能安穩地過下去嗎?她想給何龍打電話,但又不忍心讓他著急。他已經說過只要有時間會馬上飛過來的,她相信他。他彷彿是天上掉下的一根紅線,栓住了她的心,她內心的激情從此不再遊蕩。她意識到,現在唯一能讓她的心寬慰一下的只能是報警了。

    她剛要拿起電話,電話鈴就響了,是露西。“明,” 露西說:“你母親在醫院。醫院打電話給我了,這是醫院急診室的電話。你母親讓你別去看她,說你有危險,有人要害你。你要不要想一想,明天早上再去看她?”明明說自己不能等,急著問露西能不能幫她叫一輛計程車,她迫不急待地要見到母親。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會有什麼危險。放下電話後,她心緒如潮:媽媽還活著,還能自己打電話說話!無論怎樣,她又能見到她了。明明好像在一個被悶死的空間裡忽然呼吸到幾口新鮮的空氣。她拿上了母親的身份證和醫療卡便出了房門。露西替她叫了一輛出租車,上車時她才注意到又下雪了。一路上她把車窗搖下來,看見樹梢壓雪,小樹枝像是呻吟著。風不停地刮著,作弄著她著額前的短髮,她的頭腦似乎清醒了不少。窗內窗外,相互輝映的只有街燈射出的微光。

 

第三十二章

 

    明明來到曼哈頓中城的那個醫院,問了護士站,知道母親已從急症室被收入病房。護士沒有給她太多的信息,只說是又骨折了,腦部受了輕微的震盪。明明二話沒說,徑直朝母親的房間奔去了。一進門,她看見一個護士正在給一個羸弱的老婦人接氧氣,便走上前去,仔細一看,不是媽媽。而是同一房裡的另一個病人。當她找到母親時,只見她平躺著,閉著眼,輕輕地呻吟著。她那種斷斷續續的痛苦,在沉寂的病房中顫動。明明走上去,捏住媽媽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輕撫了幾下。媽媽的眼圈是黑的,臉色是慘白的。母親睜開眼睛來了,看見明明,她停止了呻吟,緊緊抓住了明明的手臂:“乖囡,儂總算來了。儂來救我了嗎?”明明說:“媽,都是我晚了一步。不然你就不會摔了。”說完淚水便湧了出來。梁老太說:“你是好孩子。這麼危險,你還敢來。我現在才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我跟你講,阿梅已經把這裡的醫生和護士收買了。我已經走不掉了。他們都想害我。”明明嘆了口氣說:“這裡是醫院,一切都安全。我陪著你。什麼都不用怕的。” 梁老太仰了仰臉,望著四面的白壁和微光,帶著哭腔說:“媽媽這次要連累你了。你不要離開我,好嗎?”

    明明感覺著媽媽拽住她的手臂時的那種緊張的力度,觀察著她臉上的驚恐中夾帶的一絲哀求,她突然發現自己能看到媽媽的心底。其實她一直愛媽媽,還有點崇拜她的。媽媽比她長得美,很會理財。她一個人把她養大,在中國時還給過她一種富足的、幾乎是無憂無慮的生活,其實是不容易的。她想起自己已經投出去的那個電影劇本,裡面略略提母親的過去,以及她猜測的董伯伯和姜伯伯兩個男人和母親之間不同的情誼。但寫完後,心裡總覺得還缺了點什麼?她猛然意識到那個本子裡缺的是她自己對母親的愛。雖然教原創的老師們對她說過:一個藝術家的任務是觀察生活而不是改變生活。但對於自己的親人,她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去描述,而不是置身其中去幫助,那真是對藝術家本人的一個諷刺!她自嘲了一番,覺得自己有點像個記者看見一個路人投河,她不是去救那個路人,而是說:“且慢,讓我把你投河的過程給拍下來給大家看看!”

    含著一種理不清的負疚,她又對媽媽說了一番安慰的話,並告訴她自己的第一個電影劇本已經完稿,已送出去參加比賽了,如果中獎的話,她就可以拍一個小電影了。媽媽聽了,苦笑了一下說:“儂現在還說這個,儂真是個戇大(傻子)。快替我到外面去找房子,救我出去。我要搬出去,住在法拉盛。我有錢,我20歲時就把一輩子的錢都賺夠了。現在我要花了。快接我出去,我要擺脫他們的監視。我在保險箱裡還有金條,我要回家,回中國,自己的家。”

    明明聽了,神情黯然。她清楚地知道回中國的想法是不切實際的。明明本身也沒有回國發展的打算。更何況母親在那兒不會有醫療保險,因為媽媽放棄了中國國籍而入了美籍。但她不願意和媽媽爭什麼。只靜靜地坐在那裡,做出個乖乖女的樣子。梁老太望著明明那難得的乖樣,心裡暖了一瞬。她心想,明明小時候,雖然有點野頭野腦,其實也蠻可愛的。沒上學時,她非常貪玩。常常是一大清早就出去野了,跟男孩、女孩都能玩到一起。她是個跳橡皮筋的高手,連“鬥雞”和“跳山羊”都會。有一個星期天,到中午時分,仍然不見她回來吃飯。等其它的孩子吃飯去了,她又跟下一批已經吃過飯的孩子玩,一直到下午四點多,才被媽媽從一個泥堆上找到。她和朋友們玩搓圓子的遊戲,把葉子裹在泥裡,當成有餡的圓子。當她正在為自己的傑作得意的時候,很沒面子地被梁老太揪著耳朵給拉回家了。回到家,明明知錯了,便很認真地用一把大掃帚使勁兒掃地,一邊還朝媽媽偷看,軟聲軟氣地對她說:“媽媽,這禮拜的零用錢我不拿了,好嗎?”想到這兒,梁老太忍俊不禁,臉上浮出笑容。明明看著,覺得她心情好轉了,便問她要不要喝水?梁老太的嘴唇乾裂,但不敢喝水,因為這裡的醫生和上次的醫生一樣,禁止她下床用廁。而她最恨的就是在床上用扁馬桶。於是,明明便拿出了從法國帶來的治療嘴唇乾裂的膏油,給她在唇邊濃濃地塗了一圈。媽媽輕輕地叫了她一聲,“乖囡。”

    其實,在兩個人的相處中,無論是母女、情侶、兄弟姐妹、還是普通朋友,一般總有一個人的性格佔相對主導地位。母親在表面上是個微笑著的弱勢女人,但內心的底氣是驕傲的,不可侵犯的。明明從小就怕她,什麼事都瞞著她,只有今天,她真正地發現,媽媽老了,失掉了那份底氣,或者說向她屈服了。她雖然不清楚母親還要在病房裡呆多久,也不知這次的骨折究竟有多嚴重?但她必須考慮,媽媽身體恢復以後該怎麼辦?從露西的話中,她隱約聽出:至少露西認為阿梅拿了那些錢的可能性是存在的,雖然她不確信。但露西說的關於家庭人員必須介入老人生活的那句話卻讓她愁腸百轉。她從沒和何龍談起過,其實,她在來紐約的飛機上就開始認真地在考慮把媽媽接去巴黎同住?她知道那會是一份艱辛。如果媽媽留在紐約,她可以繼續享受“美國赤貧階級”的醫療保險,最後的結局無疑是去政府為赤貧階層設立的養老院。而那種養老院裡的道道風景她已經有所領略。一個老人的生命在那裡是不會被尊重的。她無法想像母親會有任何意義上的幸福?但這未必是養老院管理人員的錯,隨著社會的老齡化,需要幫助的人會越來越多的,而社會暫時還不能完全滿足這種需求。

可是,她也知道把母親接進家門,對她和何龍原本頗為和諧的婚姻生活會罩上一層陰影。首先她自己的薪水是不固定的。如果她不工作的話,何龍的也只能勉強維持他們兩個人的。他們在巴黎的房子只有一房一廳,那廳還有點狹小,只能放一個飯桌,四個櫈子,幾個書架,音響,和一個多功能的榻榻米沙發。他們住的那個區是不錯的。周圍有個小公園。她和何龍常常去散步。過兩條街還有一個咖啡館和很早就開門的一個麵包店。他倆誰早起了,便會下去買剛剛出爐的巧克力麵包和鮮濃的小杯咖啡。明明還特別喜歡周圍的一個個藥店:裡面有她喜歡的草藥做的肥皂,以及一些品質純良的洗髮水和護髮品。   

再過幾條街有一所法國人的墳園,裡面十分幽靜。那些墓上時常有多情的人們送來的鮮花,隨著季節的變化而變著顏色。明明和何龍有時在晚餐後去那裡散步,順便談談生活。媽媽來了,這份恬靜就會被打破了吧?母親如果搬來,只能住在客廳裡。她愛用的那個榻榻米倒是可以打開來給媽媽睡。可家裡如果來個客人,情形會令人窘迫。再說,如果媽媽的精神狀況不改善,白天又有誰來照料她,陪她說話呢?難道自己應該留在家裡,在三十歲前就放棄剛剛起步的事業嗎?她默默的想著,守在母親的身旁。夜深了,病房的四周是寂寞的,只有明明的心弦是繁雜的。最後,她乘母親入睡之際,溜出去給何龍打了個電話。

 

第三十三章

 

    巴黎,雪花飛落了大半夜,在窗戶上打出細脆的響聲。何龍因為憂慮,竟夜轉側,不能入眠,呆呆地望著窗外凝墨般的天空。一聽見電話鈴,他馬上拿起電話說:“明,是你嗎?”明明說:“是我。親愛的,你還沒睡嗎?”何龍說:“你不在,我能嗎?你媽媽她怎麼樣了?”明明實話實說:“非常不好。好像神經失常了。老是說有人要害她,還說醫生都被買通了,簡直是不著邊。我怎麼勸都沒用,我都有點怕了,她會不會越來越壞?”何龍停了一會兒,用輕柔的聲音答道:“別怕。現在還不知道。我和你說過了,她很可能以前就有憂鬱傾向。但憂鬱傾向也未必是憂鬱症。它可以是老年痴呆症的一個前奏。驚恐和幻想也可以是老年痴呆前奏的一部分。”明明一聽更加著急。她問:“那我該怎麼辦?跟醫生說,讓他們治?”何龍說:“可以跟他們提一下,請精神科大夫會診。我四天後就過來陪你。”“好的,你快來吧!還有,我要和你說個事。”明明猶豫了一下,咬咬嘴唇。還是打開了心門:“我是想把她,接過來和我們一起住,你說行嗎?”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這讓明明覺得心頭如梗。她後悔她不該冒然出此言。電話那頭響起了何龍的聲音:“明,我以前沒想過。你突然提起,我能想一想嗎?因為那不是個簡單的事情,你明白嗎?”

    明明聽了,好像看見他那張棕色的,表情嚴肅的臉。她知道何龍不會說假話。但如果說了什麼,便絕不反悔。他的性情明明早已是習慣了的。明明想,人生的一件大事如結婚她已經是做了,她和何龍之間的那種曾把對方都折磨得很疼,也悠得很高的愛情慢慢變成了一種對彼此的關愛。不過,如今他們又面臨一個過早來臨的贍養老人的問題,這對他們那年輕的婚姻似乎是殘酷的。她不忍心再問下去了,她說:“你慢慢想吧。我想了好久,想到頭痛。好像沒什麼其他辦法。” 何龍答應她自己會想,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便掛了電話。

    過後的幾天,明明幾乎都陪著母親在病房裡過,再有便是經常與醫生們溝通。母親的骨折部位竟與上次相同,但這次是移位性骨折。醫生說如果不手術一定會留下殘疾。梁老太和上次一樣,死也不肯讓人動她的身體。精神科大夫會診後,認為她有輕度的壓抑。他們沒有看出她的驚恐,因為梁老太在外人面前尚能維持著一份矜持和禮貌。梁老太食慾極差,連明明從中國城買來的粥和包子都只能勉強吃幾口。護士們送來的飯菜,都是明明代吃了。醫生們便給她開了一種抗憂鬱兼刺激食慾的藥。不過,幾天裡未見效。明明給何龍打了幾次電話,直到他上了法航的飛機。然後她也聯繫了姜伯伯,告知了他母親的近況。

    明明在母親身邊接連陪了四個晚上,每天替她去中國城買飯,幫助她用廁。晚上等母親入睡了,她只能把兩個椅子連起來,在上面半躺著,對付著睡。她想過要在周圍找旅館,但離開了紐約一陣的她,詫異地發現似乎所有的旅館都青一色地漲了價。就連她幾個朋友以前住過的“假日酒店”也要三百美金左右。袋囊羞澀的她,不好意思問媽媽要錢,所以,她乾脆就睡在病房裡。不過四天下來,她也開始覺得脖子酸,腰背痛了。到了第五天,感冒初癒的老姜總算是趕到了。他感冒了一般不吃藥,每天多吃幾瓣大蒜,多喝桔子水,多睡。他在喘氣的時候。嘴裡散發著一股大蒜味兒。

    他一進門,就見梁老太靠在病床上。她未曾注意他的到來,只在哀嘆自己的處境: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好像已經成為一件家具,從病房到醫院的各個檢測場所,被人們移來移去。老姜一看見明明那缺乏神采的眼睛和陷下去的眼窩,知道她是累了,便要她快去母親家歇一會兒,自己可以陪梁老太一天。明明十分感謝,對他簡單提了母親的精神狀況。梁老太還是處在一種被迫害的幻覺中。兩天前,有一個韓國男性護士前來抽血,查她的血鈉。明明正好出去買東西了。那男護士的神態比較嚴峻。梁老太便認定她是阿梅一伙派來謀害她的。後來明明向主治醫生解釋了這個情況,他們也頗為理解。於是決定不讓那個男性護理進她的病房了。明明向老姜交代完畢之後便走了。一路上,她有一種“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感覺。在地鐵車上,她不許自己再想了。她迫切需要小睡一陣,希望那一晚可以在情緒比較好的情況下和何龍見面。

    明明走了之後,老姜把手裡拎的水果籃放在床邊,小聲問候了一下,然後在梁老太的床邊坐下了。看見梁老太那慘兮兮的樣子,心中十分不忍。一種負疚感將他包裹住了。他想,如果不是他當時“偶發少年狂”,導致梁老太第一次摔傷,也許梁老太的精神不會衰退得這麼快。而如今,一切都難以挽回。以前他很少敢正眼看她。此刻,他用一種柔和的眼光看著她,心中似有萬語千言,卻難以起齒。梁老太也側著身,看著老姜:他穿著一身深藍色的毛線衣,神情溫柔。她心頭感到了一絲安慰。看著他,她突然想起老姜“襲擊”她的那一瞬間,恍恍惚惚地感到老姜正在微笑著接近她,似乎想伸出手臂抱一抱她。在這種幻覺中,她艱難地坐起身,把臉輕輕地湊到他的面前,用她的嘴角在他的面頰上吻了一下。老姜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了一下,他本能地往後一退,一下站了起來,面孔上出現極度緊張的表情,但又努力保持鎮定。梁老太的心又被他的舉止撼了一下。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覺得心底曾感受過的一縷安慰好像又在頃刻間被扯碎了。她抿了下嘴唇說:“其實以後你不用來了。我女兒會管我,我馬上要回中國去了。其實我在國內一直過得很好。我不知當初為什麼要到美國來作死。”此言一出,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老姜不作聲。從他的結髮妻子的病程中,他對有精神症狀的老年婦女在情緒上的不穩定,已是習以為常了。他在心裡,默默地把他的妻子和梁老太做了番比較。她們都比他年輕很多,可在精神上她倆都比他早衰。她們在性格上的不同之處是:梁柔弱、嬌嫩一點,他的妻子比較強勢。她倆的共同點是:年輕的時候愛出風頭,希望成為被關注的焦點。這樣的女人老了之後,可能更感失落。而他自己,好像天生是一個配角。而人生這部戲又豈能沒有配角呢?因為他很少為自己去爭什麼,對什麼都看得開。老了之後,並沒有放棄自己,每天自己做飯,洗衣服,有空也寫一些戰爭時代的回憶錄,還很關注新聞時事,活得頗為坦然。他想到這裡,他好像第一次體會到自己的卑微形象後面的幸運,心裡頓然升起幾分自慰。

 

第三十四章

 

    水是活潑的,主動的。愛流動的。當水遇到了石頭,她能裝著不經意的樣子,撒著痴嬌要石頭讓她通過;如果石頭不讓過,水會惱羞成怒,也會拼命地去撞那石頭,用她的巴掌,辟辟啪啪地擊打著石頭,形同兒嬉,又傳遞一份憤怒。在何龍和明明相處的時刻,他們總是玩著這石頭和水的遊戲。雖說石頭的性情是可以是頑固的,但在水勢猛的時候,他常常是讓開道的,嬌寵著身邊的水兒撕破他的衣服,從他的身體上淌過去了。

    在媽媽那鋪著粉紅色被單的床上,何龍和明明側著身,面對面地躺著,他們突然發現彼此都長著三只眼睛。床邊點著的一支綠色的蠟燭,一股淡香在屋裡散發著。該談的已經都談了。其實,何龍對梁老太和他們同住這件事也偷偷地想過,即便是在事情還沒有現在這麼糟糕的時刻,他想得比明明透徹一些。他已經悄悄打聽了法國的衛生醫療系統對移民或非法移民的政策,知道法國的制度似乎比美國更優越一些。他當然知道,梁老太為人不是那麼簡單,她的遷入,會使他和明明失去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隱私,而他是個天生把隱私看得頗為重要的人,這讓他有點猶豫不決。但他總不能因為對梁老太的排斥心態而失去了明明,因為他已經視她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深知,明明為了和他在一起,已經拋開了很多女人尚存的俗念。在她給明明戴上那個婚戒的時候,他默許過,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的。當明明告訴她,去法國也許對母親,也對他們是最佳的選擇,他似乎無法拒絕。不過,優柔的他還是顧慮著很多具體的繁雜。

    他問明明:“親愛的,如果有一天,你母親問起我們為什麼不生孩子的事,我們怎麼回答?”明明說:“沒關係的,就說我們不要孩子。其實我以前也想過不要孩子的,有了我也不一定會帶。她會理解的。現在的社會,有不少的人選擇不要孩子。”何龍又小心翼翼地問:“等我們都老了,你真的不會後悔嗎?”

    明明說:“不會的。那個對我,不是很重要。如果對你更重要,我們可以領養一個呀?不過,現在還是先把媽媽的事情解決了吧。一次只能解決一件事,對嗎?”

    何龍點頭稱是。“是的。一次做一件事,爭取把它辦得完美。不過,領養孩子的事,還是可以考慮一下的。我好高興是你先說了。”何龍嘆了口氣。“其實,世界上有那麼多沒人要的孩子,幫著養一個也好。”

    第二天一早,他們來到了醫院。老姜坐在一張椅子上徹夜未眠,看了梁老太幾乎一個晚上。他還以為梁老太真的要回大陸去了,猜想以後可能見不到她了。就這麼默默守了她一夜,也算是個道別吧?他一看見何龍和明明進來,就說自己要歇息去了。然後,又問了明明什麼時候回大陸。明明愣了一下,便把她和何龍的決定告訴了姜伯伯。他聽了很是欣慰,連著說了幾個好。

    這以後的幾個月,梁老太又從醫院搬到了康復療養中心,周圍的人們似乎比醫院裡看見的要可靠又好一些。她的恐懼心理漸漸消失了,思路又清晰起來。並開始配合理療師,每天做半到一小時的運動。對於她以前的精神症狀,盡管醫生始終沒有給出一個明確診斷,但何龍卻相信自己的判斷。他決定先回法國,替梁老太辦了一些必要的手續。

明明則一直在紐約,每天去看望母親,同時還給自己找了份工,是替別人擴寫電影劇本。那份工是那位曾經和她合作過的紐約大學的那位同性戀女導演給介紹的。這種工作對她極有吸引力。那些雇她的人,只給她一個劇本大綱和基本情節,由她去補充和發揮。明明的寫作視覺感強,又有點文采,做得還順手,寫台詞非常生活化,所以連著接了兩個。她極想繼續做下去,這樣,等回了法國也能接著做,她就可以幫助何龍來維持一個家的生計了。那年九月,她投出去的劇本受到法國的一個小型女性影像展評委的青睞而中獎,得了一小筆獎金。雖然她不能馬上去拍這個片子,但那些鏡頭在她的腦海裡已是異常清晰。

在春暖花開的時候,明明帶著已能初步行走的母親上了去法國的飛機。母親的情況還是不太穩定。心緒好的時候,她能夠正常地思考。可有人一提起政治時事,或者和錢物失竊有關的話題,她的神情立刻緊張起來,要明明送她回中國。不過明明還是說服了母親,只說先不回大陸,去歐洲玩一玩。老姜還親自送她們到了機場。

    這以後的幾個月裡,在法拉盛的一條大街上,人們還能看見一個老人那挺直的背影,每天一早起來去買世界日報;先把報紙送到兒子家,然後是女兒家,然後再去看老婆;他偶爾也往法國打打電話。雖然他因為耳背,越來越聽不清梁小妹在說什麼,但他就是想聽見她的聲音,還叫他一聲“姜大哥!”

 

第三十五章

 

    明明把媽媽接到了巴黎。何龍在梁老太到來之前,參考了很多醫學文獻,也請教了不少資深的專治老年痴呆症的專家。大家提供的見解無外乎是:繼續服用抗猶豫藥物,服用葉酸和維生素B12一類的藥物。作為輔助治療,可以給她提供色彩方面的刺激,多和她對話,刺激她的邏輯聯想和記憶力。明明和何龍都小心翼翼地按照這些建議去做了。善於在網上搜索的明明還發現日本的一家公司推出了一個“克隆人”的玩具,可以陪人說話,據說有些得老年痴呆的病人已開始使用它了。雖然此物要價甚高,明明還是毫不猶豫地在網上訂購了。

    媽媽來了以後,明明陪了她整一個月。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她們去了凡爾賽宮,因為明明知道梁老太對歐洲建築素有好感。坐在輪椅車裡的梁老太心緒甚佳,剛看了宮殿外壁上端林立著的大理石人物雕像,眼睛裡已閃露出明明久未見過的興奮的光澤。

    凡爾賽宮(Versailles)原本是為路易十三造的狩獵宮。路易十四接手後把它打造得氣勢磅礡。凡爾賽宮分正,南,北三宮。宮中的大小廳室約有700多個。梁老太年輕時也極愛看西方電影,對宮廷片更是情有獨鍾。如今親眼目睹了這些裝飾在四壁上雍容華貴的油畫,雕塑,以及無數件設計獨特的家具和古玩,有點激動。雖是走馬觀花,明明能看出那半天的遊覽似乎比服用那些抗猶豫藥有效。回家前,明明用輪椅車推著媽媽,在凡爾賽宮外花園走了走。更喜愛自然景色的明明覺得那花園裡的景緻似乎比宮內更美。那園裡佈局精細的花草林木、雕像,噴泉和水池,都迷得她有點抬不動腳步。在她們上車回市內的之前,她忍不住用DVD攝影機把外景仔細地拍了個夠。媽媽那天玩累了。到家後只喝了杯牛奶,便在榻榻米上睡著了。明明雖然也累,但心情無比的好。她覺得,也許母親症狀可以進一步地改善。而自己也可以開始拍那個電影了。何龍那天晚上值班,明明把她的那個得了獎的劇本作了進一步的修改。她仔細地看著,在眼前預演著每一個鏡頭,甚至在腦子裡思考著可以用到的背景音樂。她隨手把那些想法塗寫在幾張帶有印花的信紙上。

外景:秋天的下午,上海淮海公園

涼爽的秋風吹落心靈的面具,讓疼痛赤裸裸地暴露在湛藍的天空下。

近景:作者“明明” 的側面特寫:她剪著短髮,面容清瘦,眼角有一絲若隱若現的細紋。

明明的話外音: “我只想匆匆地講一個媽媽和我的故事。先說一下,我不是沒有父親,不過他在我七歲時就被送進了瘋人院,從此長期居住在那裡。據說他在五十九歲那年在院裡去世。我媽媽姓梁,她一個人把我養大。有一個姓唐的男人在1949年給她留了不少的金條。媽媽當時覺得那些金條是一輩子都花不完的。

背景音樂:歌曲 “夜來香”(李香蘭版)

那南風吹來清涼 

那夜鶯啼聲細唱 

月下的花兒都入夢 

只有那夜來香 

吐露著芬芳 

我愛這夜色茫茫 

也愛這夜鶯歌唱 

更愛那花一般的夢 

擁抱著夜來香 

聞這夜來香 

夜來香我為你歌唱 

夜來香我為你思量 

~啊我為你歌唱 

我為你思量……

內景:上海百樂門舞廳

中景:風度翩翩的唐先生和梁小妹在舞池緩緩舞動……

唐先生說:小妹,我知道你不願意作妾。等你想通了隨時來找我。放心,她們兩個都好說話,決不會為難你的。

近景:當年的梁小妹,淚水奪眶而出。她把臉輕輕地貼到唐先生的面頰上,讓他他感受自己的淚水。

中景:梁在一座洋房的陽台上俯視滿街的革命軍人。她的臉上露出好奇和不安的表情。

快速跳躍:一組梁在青中年時的照片和造型:燙髮旗袍;藍色的列寧裝配短的直髮;花衣配黑皮鞋……

明明的話外音:聽媽媽說,在建國後,一個曾在風月場所呆過的女人單獨居住,是會有些不方便的。聽說,我家附近的戶籍警經常會找她談話。她試著找了幾個男人,後來,她碰到了我父親。

內景:上海紅房子西餐廳

中景:梁和明明父親用餐的側影;梁梳著東歐電影《柏林情話中女主角的髮式。明明父親穿著西裝,帶著領帶。

近景:梁看著男友時著迷的眼神。

近景:明明父親有著清澈的眼神,說話時偶爾動一下手臂來加強他的觀點。我們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內景:上海飯店

遠景:明明的父母穿著禮服,忙碌地向大家敬酒。

中景:父母隨著音樂起舞,明明的父親顯得躊躇滿志。

中景:一些上海官員模樣的人向明明父親敬酒。

中景:小弟是唯一從梁的娘家來的代表,他長得清秀,拿出禮金給梁,有點羞愧的樣子。

近景:梁微笑了一下,用上海話說:“自家人,勿要送啦。”

中景:小弟還是堅持把禮金給了她。梁收了下來,在他的肩上輕輕拍了一下。

屏幕上自左至右打出黑色標題:文革歲月

一組經過剪接的舊紀錄片:毛澤東在天安門城牆接見紅衛兵;街上的忠字舞;批鬥會和一些年輕人擠上火車在全國搞串聯的片段。

內景:明明家的洋房客廳

中景:父親在不安地來回踱步,母親坐在沙發上擔心地看著他。他們開始爭吵。

明明的話外音:父親是怎麼變瘋的我一直都不知道,好像在文革中受了一些刺激。

中景:明明的父母在扭打,父親打了她一個耳光,母親跌坐在床上,流著鼻血,以驚愕的眼神看著他。

影幕呈一片黑色。

背景音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外景:黃昏,上海火車站,
   
 梁和她的小弟都穿著藍色外套,神情緊張地在等火車,他們手中各提著一個灰色的塑料手提袋。有幾個穿著軍裝的紅衛兵模樣的人向他們走近。

小弟說著上海話,聲音發抖:阿姐,儂格(這)點金條還是交出去吧。

梁:格哪能來是(那怎麼行)?我以後哪能過日子?還是蘇州表妹家最安全。

令人感覺恐怖的紅衛兵們腳步聲走得更近了,小弟的身體開始顫動,幾乎要逃離,梁死拽著他的手不放。

紅衛兵們幾乎要走到他們面前了,梁使出全身的力氣,大聲地問:“紅衛兵同志,這裡附近有廁所嗎?” 其中的一位朝她看了一眼,隨手指了一下。梁拉著小弟朝那個方向而行。

 

明明總算把她不甚理解的文革那一段寫完了。她用一組從不同記錄片中篩選的片段顯示了文革的結束。然後以一聲嬰兒的啼哭聲表示了她的出生。她準備在銀幕上出示一張父母一起抱著她的滿月照。她一直都保存著那張照片。母親在那個瞬間笑得頗為甜蜜,而父親的笑卻是有點苦澀的。她自己則看著是胖嘟嘟的。寫著,寫著,她無形中把父親的篇幅逐漸拉長了。這是她存在心底的一個說不出的痛;父親離開的時候她才六歲半。她銘心刻骨地記得父母吵架時那種扯心扯肺的樣子,但從來不明白他們究竟為何而吵?母親一直對她說,父親天賦過人,但一直是帶有某些精神症狀的,在婚前沒有告訴她。文革發生後,他的暴戾和偏執變得越來越嚴重了,直到打她,踢她,使她忍無可忍。她常說,忍了這麼久才和他離婚,都是為了明明有一個爸爸。盡管母親那麼說,明明想,父母之間一定還是經過了一個和平共處期才走到最後分手階段的。她一直想把那個過程搞明白,可母親對那個過程卻一直諱莫如深。明明通常是不敢對母親提起父親的,因為只要她一提,母親立刻變成一個被打開的留聲機,滔滔不絕地對父親加以控訴:“迭格(這個)死人,我迭輩子已經被他害殺了。如果不是伊,我也不會那麼苦,也用不著來美國了。” 明明想,如果媽媽下次再說,她就把那段話錄下來,放進電影裡。不過,她隱約記得父母在爭吵時父親說過的幾句話,如“站錯隊”,“我沒辦法,那時我不那樣做,儂也會跟著倒楣的”等等。把它們聯繫起來,她猜想父親在文革中做“錯”了什麼事,因為她印象中,從她三四歲起,父親好像不太上班的。她想,既然搞不清那個過程,就不提了吧。在劇本裡,她插入了一些自己對父親的朦朧回憶。父親的面容她是大致記得的:眼睛很神氣,鼻梁挺直,穿衣服很有架子。她很努力地去回憶和想像父親生前的樣子,寫下了一個發生在上海外灘的場景:

外景:夏日裡的黃昏

中景:明明和“爸爸” 坐在一個長凳上的背影。我們能隱約聽見他念法語字母的聲音:[a]  [be]  [se]  [de]  [e]

近景幼年“明明”的正面特寫,她梳著兩條小辮子,不時地用小手摸摸小辮,連脖子也不太敢動,好像怕辮子會壞了。她稚聲地重複著那些字母,臉上沒有表情。“爸爸” 不厭其煩地糾正著她的發音。

    寫完之後,明明覺得那些鏡頭字缺乏創意,對自己有點失望,又用筆把這個鏡頭劃掉了。她想,也許在銀幕上出現幾張她和父親的照片就可以了。有的時候,真實的靜態也許比虛擬的動態更有感染力。

 

第三十六章

 

明明寫乏了,頭暈腦脹,便把頭倚在桌邊,歇了一會兒。她聽見一陣突起的打鼾聲。她朝睡著的母親看了看,梁老太的嘴巴微張著,臉上帶著一絲笑容。明明又朝牆上的鐘看了看,已經是凌晨五點了。她打個哈欠,進洗澡間洗澡。

何龍買下的公寓的空間不是很大,梁老太被洗手間的沖水聲驚醒了。她坐了起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慢慢地想起自己這是在巴黎,在女兒和女婿家。天方亮,她慢慢地從榻榻米上站起來,走到飯桌旁坐下,看見明明的一堆文稿。她好奇地順手拿起來讀,但因為眼睛老花了,看不見。但她意識到女兒一夜沒睡,很是心疼地皺了皺眉頭,心裡不由嘀咕:這孩子就是不懂對女人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經常熬夜的女人容易有黑眼圈,眼袋,容易遭到老公的討厭。她站起身,從榻榻米的枕邊找到了老花眼鏡。然後,又回到了桌邊,拿起明明的劇本,剛看了幾行就看不下去了,頭也暈了起來。她本來就沒有看劇本的習慣,看英語更是摸不著南北。她心想,這明明出國後折騰十來年,除了拍過一個演女同性戀的電影,至今無甚成就,可能還是才氣有限。不過,聽她和何龍講法語的時候,倒是嘰嘰咕咕很流利,像是繼承了他父親的語言天賦。

不過自己怎麼突然間來了巴黎呢?明明和何龍對她可說是百依百順,她這輩子也沒見女兒這麼乖過。不過,睡在客廳總不是那麼舒服的。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家裡草窩。”她突然想,為什麼她在這裡,而不能回自己的家呢?她獨自坐著,撐著下巴,回憶起和阿梅的那場較量,突然憤怒起來,她覺得應該向阿梅討個公道。她便從桌上拿了紙和筆寫起信來,開始的時候,頭有點暈,但還是撐著往下寫:

明明:由於我的愚蠢,造成了重大經濟損失。還有啥閑話說呢?我在想,你至少可以打電話給那個護工阿梅,告訴她:我們現在還沒報警;而且,當時護理管理中心曾找過我幾次,打聽為什麼突然停用了阿梅。我沒有提失竊一事,我是怕把事情鬧大了,遭到報復。你可以勸勸她:要為了她兒子的前途(到現在尚未結婚,都快三十歲了) 著想。她犯法是很不光彩的事,全家都會抬不起頭來。我想了一千遍,敢拿錢和有機會拿錢的也只有她。因為只有她在我身邊。而且她還說過些威脅我的話。你告訴她,我根本就沒有得老年痴呆症;我的腦子清楚得很。我曾經被她嚇昏了,以至於出走,想投宿旅館,差點摔死了。我承認那天我腦子不清楚,但現在什麼都清楚了。我當時是怕被她謀害了,想起來她真是害人不淺。但我希望她回頭是岸,不然她以後連工作也找不到了。是不是這個道理?讓她把錢還給我,部分也行。我還是要回大陸去的。葉落歸根,這個道理,明明你現在不會懂的。明明,你不要像我一樣軟弱,別人做了壞事,我們倒還提心吊膽的,好像自己是犯人。媽媽是老實了一輩子的。不過,你的電話號碼千萬別告訴她。如果不回國,想想辦法把你小舅弄出來陪我。他是我們家唯一的實在人。讓他把我的黃金全賣了,我能活下去的。還是回布朗士住吧。不想再打擾你們了。你有你的事業,有我這樣一個媽,你也命苦。

    梁老太寫到這裡,明明穿著浴袍出來了。她的頭髮濕淋淋的,臉顯得很有朝氣。她看見媽媽坐在桌邊捏著筆,十分詫異,笑著問:“姆媽,儂可以寫字啦?”媽媽看著她,嘆著氣:“你怎麼能晚上都勿睡,勿要命啦?”明明忙說是偶爾的,晚上有點熱,睡不著。粱老太不信地搖搖頭說:“我看你的眼圈有點黑,常常熬夜,是哇?儂看儂兩條小腿,太細了。儂小晨光(小時候)胖嘟嘟,好白相得來!女人瘦了不好看,會顯老的。勿胖勿瘦正好。”明明忙否認自己經常開夜車,並告訴她今天是周日,想帶她去法國集市逛逛。梁老太看她興致勃勃的,便把還沒寫完的信往桌上一放說,“我勒撥(在給)儂寫信,還沒寫完。”明明笑了:“你離我這麼近,還寫信?”梁老太說:“有點話啊,寫起來方便。”明明看她情緒尚可,便幫助她打扮了一下,推著她去了離家較近的巴黎左岸的賽納街集市。那市場賣的東西其實是巴黎最貴的,大多是巴黎本地有錢人光顧,主要售一些家畜產品和農產品。

    她們出門時,天已亮了,可太陽還害羞著未露臉。攤販們剛開始出攤,有的已擺出一小部分蔬菜和水果,在昏黃光線照射下看著,新鮮誘人。她們先是在路邊買了幾個麵包吃了,等這個農產市集一開張,便買了些蘋果,草莓,麵包和奶酪。隨後,明明和媽媽上了公交車,在聖母院站下了車,來到了她初會何龍的巴黎聖母院 (Notre-Dome de Paris) 。這一刻,梁老太覺得,那聖母院外頭倒像是座清晨裡的公園,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清馨和安詳的味道。今天是星期日,正趕上教堂做彌撒。明明告訴媽媽這是她初次遇見何龍的地方,問媽媽要不要進去看看。媽媽說,既然來了,就見識一下吧。

    她們進去坐到了中間座椅部分,那是專門給參加望彌撒的人坐的。遊客們可以在周邊行走。大型管風琴聲和聖歌聲在教堂裡似乎形成一股魔力。梁老太也被感染了,臉上露出一種凝重。和第一次進教堂時一樣,明明覺得那種莊嚴的氛圍讓她的心思得以暫時的沉澱。在她的生命裡已有太多不可解的東西,飄泊多年的她,有點支撐不住了,時常自我懷疑,何龍也分享明明的這種感受,前些日子她和何龍加入了天主教。從教堂出來,明明心情明朗。她覺得自己為媽媽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她問媽媽要不要去左岸散散步。那天何龍在值班,她們可以玩上一天。明明推著媽媽延左岸走去,梁老太見到岸邊許多臨時搭起的假日書報攤,從明信片,舊書到畫作都有。這些頗有文化氣息的小攤與對岸的羅浮宮相映成趣,構成一道獨特的風景。明明告訴母親,巴黎左岸的咖啡館十分有名,問她要不要試一下。梁老太說她喝咖啡會頭疼,但不介意進去坐坐。

    塞納河,如溪流悄悄穿過巴黎市中心,依照河水流淌的方向,河的北面被稱為右岸,南面稱為左岸。右岸以金錢和權力構成繁華的象徵,左岸則以活力勝出,散發著強烈的反叛精神,又帶點悠然自得。明明告訴母親:左岸的思想家們甚至認為:“整個巴黎不過是附屬於左岸的──它才是巴黎的心臟和法蘭西的發動機。”在電影史上,明明所崇尚的所謂“左岸派”電影也是在這裡誕生的。進了一家小咖啡館後,明明要了一小杯清咖啡,給媽媽要了杯熱巧克力。她接著告訴母親說,左岸咖啡代表一種深沉的,出自內心的人文氣質。巴黎人喝咖啡十分講究,一般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他們把美國人喝的大杯的淡咖啡,叫做“洗腳水。”梁老太看著她,有點哭笑不得。她的這個女兒究竟是怎麼長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呢?她從乳白色的杯子裡拿出了用來攪拌的長勺子,用嘴唇舔了一下。明明被這個動作給逗笑了。梁老太也自覺有點不妥,訕笑了一下。

 

第三十七章

 

    明明那天帶著媽媽在巴黎左岸度過了一個下午,回家時兩人心情愉悅。無論母親有沒有理解她所說的一些話,明明覺得媽媽至少會在某種程度上能體察到她人生的軌跡,也部分理解了她為什麼選擇了定居巴黎。回到家,何龍已經在廚房裡了煮飯了。他下班後先到了一個中國城的小型東方超市買了一包春卷皮,乾細米粉,豆芽菜,胡蘿蔔和鮮蝦,還有一些薄荷葉,準備讓梁老太嘗一嘗他親手做的越南春卷。那春卷原本是明明最愛吃的。明明一見何龍下了廚,她也興奮起來,要做一個“明明牌”的海鮮水果色拉。梁老太看著何龍在那只容得下一個人的小廚房裡切著弄著,心裡覺得幾分欣慰。何龍的細心似乎是在男人裡面不多見的。

    梁老太自己能做上海肉絲春卷,但從沒吃過越南春卷。如今自己做不動了,也就不介意那麼多了,只告訴明明自己牙不好,嚼不動硬的東西,讓她不要把春卷煎的太硬。明明一口答應了。梁老太此時靠在折疊起來的榻榻米上,注視著何龍的一舉一動。他先是把大蝦去了頭和殼,用水洗淨了,放進鍋裡蒸。同時,煮熟了細米粉,洗了豆芽菜,把煮熟了的大蝦切開了邊,還把胡羅蔔和黃瓜切成了絲。把那些細活幹完之後,出了廚房,在客廳的餐桌上包春卷了。梁老太看他幹得有趣,便也湊了上來幫忙。

    何龍見她興緻頗高,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說先要給她做個示範。他拿起一張春卷皮,把正反面都淋了點水讓皮兒變軟,然後放入四片蝦,蘿蔔、黃瓜、豆芽、米粉絲,不慌不忙地包起來,放進一個盤子裡。梁老太一看,覺得不難,也跟著包了起來。不一會兒,兩盤春卷便包完了。這時,何龍熟練地把鮮辣椒,蒜末,白醋,鹽和魚汁放在一起調成了汁料,還放了一小碟海鮮醬。

    明明也沒閑著。她把當天買的草莓,黑葡萄,蘋果和菠菜全都洗淨切了,先把草莓片和大葉的菠菜放進一個攪拌色拉的木盆裡,然後把幾個桔子去了皮和籽,手一使勁把擠出來桔子汁澆在水果色拉上。她又隨手抓了何龍蒸的大蝦,等把色拉放在盤子裡的時候,在每個盤子周邊放上了四個大蝦。最後,何龍又做了一個很合梁老太口味的法式洋蔥湯。三個人便在一張長方形的桌子邊坐定,美食了一頓既簡單又可口的飯菜。梁老太一邊吃著,一邊觀察著何龍和明明之間的表情。明明一邊吃,一邊看何龍,希望他讚一下自己做的水果大蝦色拉,可何龍偏偏假意不領會,還向明明示意梁老太好像更欣賞他做的湯和春卷。因為梁老太是怕過甜味道的,所以沒怎麼明明的色拉。明明察覺出何龍眼眉間的一絲得意,便悄悄地在他的背上擰了一把。最後,他們還分享了在集市上買的甜點,有水果餡的,也有巧克力的。梁老太對法國的巧克力蛋糕尚能接受,因為它們沒美國人做的點心那麼“發痴般”的甜膩。

    梁老太把明明和何龍的一些小動作盡收眼底,心情又甜又酸。她想,何龍到底是個醫生,心靈手巧,對明明又十分耐心,這輩子曾對她這麼呵護過的男人恐怕只有老姜,可老姜的表達方式似乎總是讓她難以接受,“土”的厲害,跟她說話時把身體挺得太直,像個勤務兵似的。雖然她知道自己也過七十了,對男人不應該有那麼多要求。但她更清楚地知道她永遠無法跨越自己設的底限。

    西斜的陽光射在客廳的窗簾上,使得那房間突然顯得十分明亮。南風也徐徐吹起,悠悠地鑽進了窗口,戲弄著粉紅中鑲著淡黃的窗簾。梁老太雖然心情愉悅,但還是和明明聊起打電話給阿梅的事。她說不管是不是阿梅拿的,她必須問個明白。明明哄著母親先去歇了,說她自己會和何龍好好商議一下。梁老太又說,“明明,你千萬要相信,我現在的腦子清楚得很。現在,我能告訴你,當時把錢怎麼分裝的,放在哪幾個抽屜裡和尼龍包裡。多少數目我都記起來了。”

    明明說她今晚會給阿梅打電話。梁老太又道:“我還要告訴你,我老覺得常住在你這裡不是個長久之計。對你們也很不方便。我呢,你也知道,天生散漫慣了,喜歡有自己的家。現在又有點想念紐約了,想回去了。”明明聽了,心頭發怔。媽媽的心思她能理解;但總覺得她的精神狀態剛剛恢復,獨自回紐約似乎是不明智的。她的眼前又浮現出媽媽在病房裡躺著的時候,臉上曾經流露出的哀求的神情,她的心被一種複雜的感覺牽動著。說實話,她對自己不能全力投入工作的狀況也有過急躁的情緒,但看到媽媽的精神一天天好起來的樣子又有一份成就感。不過,長此以往的話,她那當導演的夢也就距她越來越遠了呀!她一直都盼著能在三十五歲前有一個自己的代表作,而那個作品在她的腦子裡早已成型,卻沒時間讓它變成一個“產品”;她又實在捨不得讓別人去導演那個劇本。她這麼矛盾地想著,雙眼滯定,眉梢微翹。

    梁老太多少能猜到明明的表情中的一點內容,於是接著說:“這一陣我連累你了。說實話,你該生個孩子了。不要像媽那樣生得那麼晚,老了以後給孩子太大壓力。當初我是沒辦法,尋不到好男人,好不容易覓到了,可惜和他緣分短。你的男人尋得不錯,細心,有人情味,也有份體面的工作。你們早點生吧!你想,媽媽如果當初沒生你,現在還不知會怎麼樣呢?”不曾想這句話觸到了明明體內的敏感點,她的額頭冒出細汗來。為了掩蓋自己的情緒,她轉過臉去,眼睛望著牆,換了個話題說:“媽,你放心。等我們準備好了自然會生的。現在,我還有很多的計劃,比如拍一個自己導演的電影。你回紐約的事再想想吧!先把阿梅的事搞清楚了再說吧。” 梁老太嘆了口氣說:“是啊。打電話給阿梅的事不要忘了?”明明說不會忘的,讓她趕快歇了。梁老太也確實感到乏了,連打了幾個哈欠;明明便把那疊著的榻榻米打開,讓她躺下。

 

第三十八章

 

當聽到母親均勻的鼾聲後,明明才走進臥室和何龍聊起給阿梅打電話的事。何龍聽了,覺得梁老太說得不無道理。前一陣大家都光顧著照顧和安慰母親了,把丟錢的事撂在了一邊。現在仔細想想,問問阿梅也無妨。如果梁老太真的確信那些錢分裝在不同的抽屜裡和旅行袋裡,驗指紋的話是有可能判斷出阿梅有沒有動過那些抽屜的。他最近去圖書館查詢了一些資料,從那裡得知,塑料袋上的指紋可能好幾年都不會消失的。他覺得,如果報案,警方會把阿梅找來盤問一番,就是看看她的反應也好啊?他這麼一說,明明猛然想起那天她曾對公寓樓的經理提出報警時,阿梅委婉地提出了反對意見。阿梅當時的反應好像是建議明明去找找媽媽的朋友,看她是不是在朋友家。她還好像說過“報警沒用”一類的話。明明跟何龍討論了如何應對阿梅的細節,何龍說:“那我們現在就打電話吧?”於是,明明按了下麥克風,何龍撥了電話。接電話的是阿梅的男人,完全不懂英文。便喚來兒子阿強接電話。明明不由來了精神,她在何龍的耳邊輕聲說,阿梅有個兒子叫阿強,英文相當不錯,人也老實。不如讓何龍先在電話中出其不意地追問一下錢的事情,並表明母親已經決意要報警。看看阿強會不會露出破綻?如果有破綻的話,再由明明出面找阿梅說話。兩人思忖片刻,覺得此計可行。

何龍聽見阿強的聲音後,便按照明明編的“台詞”,把追錢和要報警的意思傳遞過去了。對方的聲音顯得愕然,反複問了他們是不是真丟了錢,是否真的要報警,隨後禮貌地對何龍說,他的母親不在,請何龍等會兒再打過去。明明聽到這兒,便示意何龍把電話給她。她接過電話後先和阿強打了聲招呼,然後坦白地說母親懷疑那錢是阿梅拿的,並強調說,事情發生後,他們特意保護了現場(這是明明想出來騙阿強的),如果警方查指紋的話,答案定會浮出水面的,因為在那段時間裡去過母親家的人非常少。他這樣說完之後,阿強也只是說了幾個“對”,說會讓母親回電,語氣中並沒有透出一絲驚慌。

明明把電話掛了,舒了口氣。何龍朝她投去一撇微笑,說他今天才相信,明明是有能力當導演或者演員的,拍偵探片也是有潛力的。明明忍不住在他的脖子後面掐了一下。於是,兩人便靠在枕頭上,討論起不同的可能性。如果真是阿梅幹的,老練的阿梅會不會知道他們在虛張聲勢而置之不理?或者她還需要一些時間考慮?最後,他們決定等到明天;如果還沒消息,再給對方打個電話。為了打發時間,兩人都拿起了自己愛看的書來讀。何龍看的是法國著名攝影師羅伯特•杜瓦斯諾的攝影冊,明明則翻閱一本法國電影雜誌。他們不時地向對方看一眼,好像是在問為什麼還沒電話,又好像是在鼓勵彼此要有耐心。兩小時過後,何龍說他頂不住要睡了,明明說她睡不著,要到客廳去看書。

在客廳裡,明明心神不屬地讀著一本小說書。突然在心底懷疑起找阿梅談話的必要性。她想,如果母親的精神狀態真的有明顯改善,那申請小舅來美與母親同住亦是合理的。小舅也是個苦命人。他的婚姻很不幸福。他本人是有大學學歷的,但不善言辭。他的太太從來沒有愛過他。從少女時代起,她太太愛的是另外一個姓黃的男人。她和那個男人在年輕時相好過,可是那個男人嫌她文化低,缺乏見識,認她做個妹妹,和另外一個出身更高一點的女人結了婚。

即使這樣,在婚後,小舅母和她的父母還是向著這個黃姓男子。他還認小舅媽父親做了過房爹娘。盡管小舅的學歷和人品都比那姓黃的強,岳父家的事,好像一直是由那個黃先生在做主。小舅的女兒從小還認了黃先生做“乾爹”。如今小舅的一兒一女也大了,都只有夜大學的文憑,在國內沒有找到理想的工作。小舅退休後收入不高,幾次和梁老太提起想來美國賺錢,為兒女的出國鋪路。梁老太也一直有意要救她的小弟脫離苦海,離開他那不仁不義的妻子。明明現在覺得讓小舅出來對大家都是件好事。剛想到這裡,電話鈴響了,明明一下子從櫈上躍起去接電話。電話那邊傳來阿梅清脆的聲音:“喂,你是明明小姐嗎?” 明明說是,還是客氣地叫了她一聲“梅姨”。

“我同你講啊,我一直想跟你打電話,可是那個公寓的經理不肯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阿梅的聲音有點發抖:“你的媽媽還好嗎?” 明明提高聲音說:“媽媽的身體越來越好了,老想著回紐約。她現在已經可以拿著助行器走路了,腦子也特別清楚。”阿梅口齒清楚地說:“我總算放心了。我一直都在惦記著她。她是個好人,她現在總算是享福了。”

明明說:“梅姨,你也是個好人。媽媽說,你對她的照顧是無微不至的,還每天給她洗澡,我都做不到。不過媽媽要我問一下,那筆丟失的錢,究竟是不是你拿的?如果是的,就承認。她也不再會追究。可是你知道,媽媽這次的出走是被錢財失竊嚇出來的。她當時幾乎失去理智了。幸虧只摔了腿,如果當時摔在路上,正好撞上車,可能會連命都沒了。當時,我說過要報案,她不讓。”

阿梅沉默片刻,慢吞吞地說:“實話同你講,我是拿了阿姨的錢。我也知道那是錯的。但我兒子阿強要結婚,我老公也沒出息,我拿不出那麼多錢請客和給女方聘禮。我一直覺得對不起阿強。他都三十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肯嫁給他的。我當時覺得阿姨腦子出了問題,也不缺錢花,你又那麼有出息,老公又是醫生,就開始找那些錢了。我也沒全拿。我以為阿姨放在哪裡都忘記了,沒想到她會記得那麼清楚,會怕到出走,還摔了一跤。我是欠了她的,我知道。”

明明緩緩舒了口氣,眼裡流出一滴滾燙的淚來。她自己都無法判斷,這滴淚是為媽媽而流,為阿梅而流,還是為自己而流。她只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臉色也發燙;身體裡有一種強烈的情緒要出來,可又看不清發泄的方向。阿梅還在電話那端繼續著她的懺悔,明明這邊已經什麼也聽不清了。阿梅連著叫了幾聲她的名字,明明這才緩過神來。然後她問阿梅:“梅姨,那你當初為什麼不跟我媽商量一下,問她借呢?”

阿梅嘆口氣說:“啊呀,小姐你不知道,阿姨最不希望別人知道她有錢,所以才把錢放家裡的。我要問她借,她不緊張死了?也不一定會肯借的。”明明竟想不出什麼話來責備她,只是說:“梅姨,等你有能力的時候,那筆錢能不能還給我媽呢?”阿梅說:“我打電話來,就是告訴你,會還的,但不是馬上。現在就是殺了我也還不出來。不過阿強現在做一份電工的工作。他可以慢慢地還給阿姨的。我可以保證。” 明明想了想說:“好吧。我和媽媽商量一下。她回紐約後會需要錢。你大概要多久才還呢?”阿梅說:“每個月還個一、兩百塊吧。我們會盡力的。你知道我老公的薪水是很低的。”明明謝了她,掛了電話,趕忙進臥室把何龍給搖醒了。何龍使勁揉了揉眼睛,終於明白她在說什麼,便用手背在她的面頰上撫了一下,又親了她一下說:“好了,該把心事放下了吧。只要她承認了,就說明她還是個有道義的人,我看就不必報警了。”明明說:“這個我還不明白?這件事裡最糟糕的是對媽的打擊,讓她吃了這麼多苦。不知道媽媽會怎麼想?”

第二天,明明起了個早。她到樓下的咖啡店和麵包店買了現磨的咖啡和巧克力麵包,還在附近的一個花市裡買了一束鬱金香,高高興興地上了樓。她進屋時,看見媽媽已經醒了,手裡拿著一面鏡子,坐著梳理自己的頭髮。明明等不及她梳理完畢,便把和阿梅的對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媽媽。梁老太頓時淚痕滿面,喃喃地說:“迭格(這個)害人精,差點害煞我了。佛祖保佑,伊終於承認了。儂要曉得,我每天都在念佛。”明明又告訴她,阿梅答應逐漸把錢還給她。梁老太對此沒有做出什麼反應。她緩慢地站了起來,看著明明手裡的那束鬱金香,臉上露出一抹微笑,問她是否從超市買的?明明點了點頭,梁老太嫌那綠色的長條葉子多了點,便摘掉了一些,讓明明把花插入放在地上的一個花瓶裡。她心裡好像被微風洗了一下,心頭一陣清明,至少她終於證明了她的記憶是精確的,而別人也明白了她沒有瘋。這讓她對回紐約的計劃添了一份信心。她對明明說:“姆媽決定要回紐約去了。儂小舅一輩子為家裡做牛做馬,苦了大半輩子。伊對我提過幾次要來美國看看,我一直怕擔責任。現在想想,我其實也很自私。儂看朱家姆媽大方哇?不認得的人都肯幫忙。他畢竟是我弟弟。老早也幫過我的忙。現在,我想讓伊把黃金全都賣脫了,大概幾十萬美金是有的。以後,伊照顧我,我可以養伊,大家吃吃粗茶淡飯。以後再想辦法把伊的兒子,女兒也弄出來,一起在布朗士開個小店,賣九毛九的便宜貨,儂看好伐?”

明明連連點頭說:“我曉得小舅最可靠了,保險箱的鑰匙也在他的手裡。我曉得姆媽在這裡住得不舒服。以後等我有了錢,買個兩房一廳的,你可以再來的。我也喜歡紐約,可是我住在紐約好像更累。那裡人才太多,搞藝術更難出頭。法國工資不高,但何龍的工作是比較穩定的。”梁老太說:“我看出來了,儂還是住巴黎好。這裡的生活節奏比紐約慢,對你們的身體有好處。可惜我不懂法文,目不識丁,不然法國蠻好格!不過,你們要常來看我呀。”

幾個月後,老姜的兒子出面幫梁老太的小弟以旅遊的方式辦簽證,據說現在大陸辦理旅遊簽證已經不是那麼難拿,幾個月後就能批下來。

積極準備回紐約的梁老太在何龍的輔導下,每天做一些體能鍛練,並寫幾十個中、英文字,也做一些簡單的心算數學題。明明漸漸地敢出去半天幹她自己的事了。在明明和何龍不在的時候,梁老太會跟明明給她買的那個小海豹人工智能機器人互動。那個小海豹能對人的接觸產生交互反應。如果梁老太把它抱在手裡疼愛一番時,他的眼睛會閃亮發光,還會扭著身,發出嬌氣的叫聲。如果梁老太對它說:“今日天氣真好呀!”它能查一下體內的時間裝置來判斷季節,回應一句:“是啊,秋高氣爽啊!”如果梁老太漠視他,它會和人一樣地顯示自己的委屈和不滿。它白天伴著梁老太玩耍,夜晚也會作出懨懨思睡的表情。梁老太十分喜歡它,還說這小東西通人性,一定要帶它一起回紐約。明明聽了,有點鬱悶。媽媽是不是從這個人工智能玩具上感覺出多過她的人性?可是,她又對自己發誓,如果媽媽再遇到困難,她一定會飛越大西洋去救她的。

明明在母親離開前的一個月,成功拍攝了她的第一部電影。媽媽還是出鏡了,用上海話做了開場白,倒敘,插敘和結束語。據說她的鏡頭感極強,表演自然。她年輕時的一些生活照和明明生父的照片也曝光了。這個短片被選中參加一個小型的法國電影展。一家法國報社對明明做了一個專訪,稱她為明日的東方之珠。那個晚上,何龍請她到巴黎聖母院附近的一個傳統法國餐廳吃海鮮。晚餐後,他們踏著晚風,在教堂周圍散佈,情不自禁地想起兩人在這裡初次見面的情景,何龍告訴她,現在的她是個女人,而不是那個傻笑著的女孩了。

明明無法按捺住內心的喜悅,對他說,“我今天真的感到自己是個電影人。電影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何龍的眉毛顫動了一下,認真地說,“這話不對吧。其實,人生才是最美好的電影。”明明被他的話震撼了一下,思索片刻,摟住他說,“這話說的有理由,我怎麼沒想到呢?那我倆就是電影裡的主角囉。”

某個冬天的一個早上,老姜給兒女們送完了報,在法拉盛的羅斯福大道上走著,聽見一陣隆隆的飛機聲。他抬頭看了看,十分固執地覺得那個令他心儀的女人一定在那架飛機上;他的嘴巴慢慢地張得很大,臉上露出一個忠誠而祥和的笑容。

 

                                    (全文完)

 

二零零九年五月二十五日,美國,華盛頓

作者  姚茵(筆名東方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