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故事的人

 

 

 

 

  樹,以落葉的形式,將聲聲的嘆喟,化在凋零的枯葉裡,讓路過的人,感染一季的死寂。  

一片枯葉,可以是一則故事,數不清的飄落飛舞,是落葉最終的演出,然後徜徉在大地的懷抱裡,回歸自然。

  陽光,已經輕而易舉的透過樹的隙縫,投下一地碎芒,舞動著影子,與樹相呼應。

  光明,可以照亮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卻不能照亮人心霉味的深處。

  樹下的老人,守著人生中最苦澀的歲月。

  老人每天重複相同的動作,一針一線,默默的把鞋子修好。

  樹不算高,可以說是很矮,它的枝椏向四周拓展,嚴如一把極大的陽傘,為樹下的老人遮住了陽光,取得一片陰涼。樹的中間,葉子已經掉落,像個禿頭,無法為老人遮擋風雨和陽光,老人只好用別人丟棄的爛膠蓋布,鋪在樹的頂上,勉強把他的潮濕人生帶過去。

  這不是他所要的生活。

  好久以前就發覺那老人在樹下幹活,為路過的人修補鞋子,以賺取薄酬。老人修補得了鞋,卻補不了自己的歲月,依然在孤獨的路上蹣跚,面對數不清迎面而來的風雨。

  樹下,除了擺著幾個木箱子之外,本來還有一間很陋的小屋子,不,應該是一間小房子。  

房子的面積很小,不過四十八平方呎而已,用的都是被人丟棄的木板,東補西湊的搭成一間小房子,藉以棲身。這間小房子,一切生活活動都在裡面,除了睡覺之外,還包括洗澡和煮食,這一種空間,真的很難想像得出,這樣一個惡劣的環境,老人怎樣生活下去?老人,體現了人類最大的潛能,克服人生中最黑暗的生命,還

有環境。

        那天經過那一棵樹,老人依然坐在樹下,只是手上沒有在幹活,顯然是沒有人問津的一天,一切的修補工具靜靜的放在箱子上面。好幾個小孩與過路人蹲在地上,聆聽老人在訴說甚麼似的,我好奇的停下腳步,聽了幾句,卻無法聽懂老人的內容,這是他們的家鄉話,我可聽不懂。我走上前去,好奇的問他一些事。

聽罷,老人以惘然的眼神遙望遠方,故鄉,是一個很長的路。

  老人的臉上,是一片淒慼,眼神中流露出令人動容的悲哀。

  離鄉漂泊,三十七年的日子,是一段很長的歲月,他在這片土地上成家,生男育女,以為可以組織一個美滿的家庭,沒想到上天開了他一個很大的玩笑,兩人竟無法攜子之手,共度人生最長的歲月,老人的太太,選擇離家,這樣的婚姻就此結束了,他又回復孑然一身的生活。孩子呢?老無奈的說,只好把他們送回故鄉,由家人暫時撫養,沒想到一過數十年載,孩子都成人了,他也了無牽掛,而且孩子近年來還曾回來探望他。提起孩子,老人的嘴邊才漾起一絲甜意。想回故鄉嗎?老人眼底泛起了哀愁,很悲。怎回去?那可要很大的盤川才能回去,而且我已經老邁,回不回去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我望了望老人身後已空曠的地方問,房子怎麼拆掉了?老人無奈的說,旁邊的店主投訴說我的房子有礙他店舖的容顏,而且對環境造成不便,已諭令他拆了。居人籬下,也就只好這麼辦,把房子另建在垃圾場旁邊,以做棲身之處。

  樹,長在溝渠旁邊,不高的姿態,倒為這溝渠增添一點風光。老人無依無靠,在這三十七年的日子裡,經常做顛沛流離的漂泊,居無定所的過日子,隨遇而安。三年前,終於選上在這溝渠旁的小樹下,搭了一個小房子,就在樹下討生活。

  老人,是安分守己的在樹下討生活,憑自己的力量,養活了自己,至少,他是光明正大的生活,並不像其他同鄉幹下作姦犯科的事,這一點,他該感到自豪。

  路上人來人往,終有需要修補的鞋子。

  這種等待,成了老人精神上的一種寄託,雖然酬勞菲薄,但足於糊口。

  我靜靜瞧著老人的背影,也注意著他與同鄉談天的神態。

  在落魄的生活中,能夠操用自己的語言交談,實有他鄉遇故知的興奮,也算是老人的生命中聊勝於無的安慰。

  類似老人的情況,在這裡是屢見不鮮的事,而且每個人都有他的故事,每一則故事都會令聽者為之動容,因為這一些都是悲慟的離鄉故事,活在被社會所蔑視的邊緣。其實當年我們的祖先從中國南來時,何嘗不是背著離鄉的悲痛,來到南洋另找生活,在異鄉開天擗地,創出一番事業來。可是從歷史中對照之下,卻有著天壤之別的遭遇,而且很清楚的劃清事實。

  我了解祖先的歷史,所以我很同情他們的遭遇。同樣是人,就不應該被蔑視,而且貧窮也不是一種罪過。人的自尊,是心底本能的支柱,不容被賤踏,否則將會變成野獸反撲。我相信人類的身上流著一種獸性的因子,只是沒被激出來而已,只要懂得尊重人與人之間的溝通,獸性就可以轉成人性。

  風輕輕的掠過,枯葉只好脫離枝幹,飄然落下。

  落地無聲。

  那又是樹的另一則故事,另一滴眼淚。

  老人,繼續聊著,偶爾有路人遞上了鞋子,他小心翼翼的一針一線修補,可是嘴裡依然喋喋不休。

  也許是寂寞了,也許故事太多了。

  一個人的寂寞,在他的言談之中,我突然感同身受,他的背影,愈加孤獨。

  樹,是最了解他的聽眾,以落葉的形式做為認同,讓老人的心靈上得到一點抽象的慰藉。

  每個人都是一則故事,可是相比之下,老人的故事,比我來得更加淒清。其實他不需說話,老人的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說故事的人,代表成千上萬類似的人,訴說一生的顛簸。    

        看著老人的背影,一則故事已呈現在我的眼前,一幕人生的舞台劇就即席的上演,可是故事的情節,相當的悲哀,我心裡滿不是滋味。正想靜悄悄的離開之際,老人突然回過頭來說,他叫埃斯維,天主教徒,住在馬尼拉的北部,與前總統馬克斯是同鄉。這也許是老人在霉澀的生命中,感到最驕傲的事吧?

  我笑了笑就離開。

  枯葉繼續落下,此刻就算佛陀拈花,也許笑不出來了。

  上了車,就在關上車門之際,一陣陣的乾咳聲,從門縫中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