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老南兄

 

歲末三歎之二

 

  去年底南亞發生大地震大海嘯的第三天晚上,德州的朋友打來電話,問候聖誕、新年好。在一個來小時的敍舊中,我得知了老南兄已經在兩個多月前過世的噩耗。當時我愣了好一會兒,心中長長地歎了口氣,不知說什麽的好!

  其實,我早有“預感”。大約在接德州朋友電話的一星期十來天前,我曾在互聯網上瀏覽過《美華文學》,老南兄是舊金山“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主辦的《美華文學》的資深副主編。可在最新一期《美華文學》的首頁,“副主編”的諸君子中,卻沒有老南兄的名字!當時我莫名其妙地就有種不祥的預感,老南兄患有頗爲嚴重的心臟病,是我時常掛念的。

  幾天後,終於收到了第56期《美華文學》。我急忙翻閱,很快地就在“美華文訊”中發現有則“本刊副主編老南逝世”的消息。主要內容如下:“《美華文學》雜誌副主編,‘美華文協’前副會長、小說家、詩人老南(黃英晃)先生不幸於今年94日病逝,享年64歲。  老南先生畢生致力於文學,前期寫詩,後期寫小說,著作豐富,長篇敍事詩《梅菊姐》和小說集《豪宅奇緣》是他的代表作。《美華文學》刊行10年間,  從寫、編到發行,他貢獻良多。”

        老南兄果真走了!我久久無語,木然面對窗外的蒼天浮雲。

        我認識老南兄,當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其因緣已不可考,大概如一般文化人始於惺惺相惜,進而魚雁往來一類的。老南兄是個熱情豪爽的人,初認識他時,我學詩的歷史還不長,經常得到他的指點和鼓勵。讀了“美華文訊”後,我翻檢、重讀他的十來封書信,他的熱情關心,他的粗獷豪爽,洋溢於字裏行間,歷歷在目。有的信,雖然相隔十來年,可現在讀來仍然讓我感動不已!

        一九九三年我的第一本詩集《雙色帆》問世,老南兄在收到我的贈書後,不但馬上來信祝賀,而且熱情洋溢地寫下了《遠航者和他的帆——致詩人遠方》一詩相贈。詩中他寫道:“遠方有一面雙色帆/象海鷗,在波峰上奮飛向前/……你給雙色帆傾注了如火深情/而帆,又給你不竭的靈感/……燈下,我循著航線思忖/堅信你能抵達金色的彼岸“。我十多年前寫的詩,無論是內容,是技巧,其稚嫩青澀是可想而知的!雖然好不容易出了集子,但惶恐忐忑的心情遠甚于欣慰高興。所以讀了老南兄熱情奔放的詩篇,不僅大爲感動,而且大受鼓舞;精神也爲之一振,平添了幾分自信!翌年五月,老南兄來信又提起《雙色帆》,說“去年你寄贈大作詩集一冊,反復拜讀,深覺藝術精湛且清新可人,如能在手法(包括視角)上作些調整更佳!”我的朋友本就不多,能一而再,再而三對拙著表示關注愛護的,就老南兄一人了!雖然,“藝術精湛”之類的話是謬獎,我愧不敢當;但他的批評和建議,卻是十分中肯和可貴的!在我保存的老南兄的十來封書信中,幾乎封封都有談到拙作的內容,有贊有彈,有時隻言片語,有時十數言、數十言,甚至整個段落。我始終感謝老南兄的認真和真誠!

        我認識老南兄十來年,但非常令人遺憾的是,我只見過他一次面。

        那是在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底。因爲我岳父在舊金山過世,我們全家從洛杉磯北上奔喪。那是我第二次到舊金山,第一次在八十年代,我還不認識在那兒的一干朋友。雖說這次是去奔喪,但我心裏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利用這個機會,爭取多見見幾個心儀已久的朋友!內子的兄弟姐妹多,在舊金山的親戚也不少,岳父的後事料理,用不著我操心。

        到舊金山後的當天下午,我給幾位元朋友都打了電話。可很是不巧,電話不是沒有人接,就是接了本人卻不在家。所以晚上十點左右,幾個電話我又輪著打了一遍。還好,老南兄在!聽他的聲音,顯得十分高興。當即我們約好,第二天早上八點他來接我。

        翌日,是十一月二十四日吧,我如期見到了老南兄,他是步行來的(這倒有點出我意料之外,因爲在洛杉磯,出門很少不用車的!)。由於我先前見過他的相片,所以這次雖說是初次見面,他那粗獷的外貌外形和豪爽的潛在潛質,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只記得,見面瞬間留給我較爲強烈感覺的是:相對於我那單薄的身子,老南兄顯出令人羡慕的壯實和成熟!

        我們走了一段路,然後搭公交車,來到一處濱海的高級住宅區。老南兄說那是風景區,我一向“不解風情”,覺得除了比較幽靜外,看不出有什麽“風景”。可我看得出,老南兄對那些高級住宅,表現出一種奇特的興趣(現在想起來,這也許同他後來寫小說名篇《豪宅奇緣》不無關係)。我們倚靠在一處馬路邊的欄杆,那裏已瀕海,不遠就是陡峭的海岸,海水拍打著礁石,激起雪白的浪花。指著崖岸,老南兄說起他寫小說《懸崖》的過程。從緣起、構思,到細節、結局,他說得那麽凝神靜氣,又說得那麽動情投入。我在一旁,只是靜靜地聽,默默地感受著。

        二十來分鐘後,我們往回走。大約走了半個多小時吧,來到了老南兄府上。我先是在客廳裏坐了幾分鐘,然後移坐到廚房。原來廚房那兒有個角落,竟是老南兄的寫作室。他給我沏了茶,拿出好幾冊他剪貼、整理好的詩文集合本讓我看。我們邊看邊聊,聊寫作、投稿、出書的艱辛不易;聊詩朋文友的交往聯誼;聊詩壇文壇的花邊柳絮。我們一同感慨嗟歎、一同憤憤不平、一同放聲大笑!其中令我感觸最深的是,他竟然記得八六年我第一次去舊金山後給《時代報》寄去的幾首詩(他當時在《時代報》工作)。有一點點遺憾的是,我始終沒好意思問問那幾首詩最後的“下落”。

        大概十一點來鐘,李又雷先生來。大家一起又聊了好一會兒,然後老南兄說去喝茶,我們到了一家好像叫“利口福”的餐館。大家剛坐下,我的福建同鄉,《美華文化人報》(現在《美華文學》雜誌的前身)的另一位副主編王性初兄也來了。李、王二人不久前都剛去過歐洲,所以我們邊吃邊饒有興趣地聽他們的旅歐見聞。小吃後,我們一起逛了逛附近的“東風書店”。

        下午兩點左右,我們到了《美華文化人報》在華埠的編輯工作室。直到現在大半天的活動,都是老南兄悉心安排的,早上見面後,他就把他的活動安排告訴了我,並認真徵求了我的意見。老南兄帶我到編輯工作室,事後我想了想,他大概有三個目的:一是他還有編輯工作要繼續做。上午他就告訴我,昨日他就在那兒完成了五版“文化人報”的排版剪貼工作;二是讓我看看他們的工作情況;三是讓我多見見一些人。幾年來,我一直對老南兄那一天的熱誠接待心存感激,也一直十分欽佩他處事做事的細心周到!

        大約下午四點半,我記得是荒田兄陪我走回我在舊金山的落腳處的。

        老南兄過世了!我不願意相信,但這卻是殘酷的事實!我緬懷老南兄,不僅緬懷他是我新詩寫作上的良師益友,曾經給過我許多的支援、鞭策和指點;還緬懷他在我身患重病時對我的鼓勵、開導和建議!而當時,他自己也正在同心臟病作頑強的拼搏!

        一九九七年初,我被醫院診斷出患有惡性腫瘤,前景一片茫然。老南兄得知後,在二月底給我寫了一封長信。儘管當時我的心緒、思想、情感都趨於冰涼麻木,但在讀了老南兄的來信後,我的雙眼還是濡濕了!

        老南兄的信,開頭照樣對我的詩、文評論一番,然後講他二、三個月前突發心絞痛,住醫院做了心血管搭橋手術。並慶倖自己搶救及時,要是“遲進半個小時就沒法救了”!

接著講他在病中得知我也身罹重病,“很惦念你,很想寫信或打電話問候,只因新年期間有所禁忌,故遲遲沒有執筆。”老南兄是個豁達開朗的人,這點我遠遠不如他。因此他接著開導我說,“其實人生在世,不論帝王將相抑或升斗小民,照樣逃不過人生的大限。我對生死早就處之泰然了,但有一點我是很執著的追求:就是活得愉快且有意義。因此凡是不開心的東西我總不去記懷。我總是使自己盡可能吃得好一點,喜歡做什麽就做什麽。我的人生哲學就是這樣。但願能跟您吻合,或大同小異就好。”他鼓勵我說:“我們不但要跟疾病作鬥爭,還要學會處變不驚,泰然自若才是生活的強者,希共勉之!”他還以自己爲例,爲了積極配合醫生治療,降低膽固醇,他一改過去不良的飲食習慣,“一點肉也不沾唇”!他甚至開列了他的食譜,“主食是:雲耳、冬菇、腐竹、黃豆、黃花菜、雪耳、豆腐、蔬菜、和各種魚類。食油是橄欖油。”他希望我“凡事以佛家的大度襟懷處之!生活上善自珍攝,此乃上上之對策也。”

        捧讀老南兄的來信,倍感親切溫暖!就像有敬愛的兄長,或知心朋友在一旁婉言安慰,耐心開導。令當時已灰黯無望的我,得到不少的慰籍和信心。後來老南兄又多次來電話,噓長問短,詢問我的病情、治療情況、飲食狀態,關懷愛護之情溢於言表,使我深受感動!

        嗚呼,老南兄走了!他在新詩、在小說創作上的成就;他在海外,尤其是在北美文藝界的影響,我相信,自會有比我更有資格的人來評說、來論定!我只深深地惋惜,這幾年來,老南兄由於健康的原因,遵醫囑,“文章少寫”,使他橫溢的才華,沒能得到更充分的張揚和發揮;使廣大讀者不知少讀了他多少精彩的移民小說。我也深深地惋惜,這幾年來,他爲稻粱謀,爲生活迫,“心爲行役”,沒能像他教導我的那樣,始終堅持“善自珍攝”,致使他過早地辭別這個也許並不太美好,但尚可留戀的世界!當然,我更痛惜失去一位可敬愛的兄長,一位真正可切磋詩藝的良師益友!

        金門橋下,跳躍著屬於老南兄的浪花;舊金山上空,回蕩著老南兄深沈的詠歎!秋風乍起,菊未黃,魚未肥,葉未落,可老南兄卻已乘風歸去!“黯然銷魂者,爲別而已矣!”何況這是死別!

        我緬懷老南兄!                                     (20052月中旬於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