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 想

 

之 一

總是漢代之後的事了。

某月某日的某一位詩人,散步的當兒,看見一片香風十里的蓮塘,詩興大發,不覺吟誦起來: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才思不繼,翻來覆去的就是這麼三句,怎麼也結不上尾巴,正在懊惱之際,他的小孫子由後邊追趕過來,不外是喊他回去吃晚飯的意思。

“小人,別吵,別吵。爺爺正在做詩。”詩人捻著鬍子,眼望著天上,巴望老天爺能恩賜一句“神來之句”。

小孫子一路噘著嘴,跟在爺爺的身後,一路也學著吟哦起來。前三句都聽膩了,不懂怎麼沒個完了?不是挺容易的嗎?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小孫子咕嘟咕嘟地說著。

詩人聽見了,驚為神童:

「小人,你說的是什麼?你說的是什麼?快給爺爺再念一遍。」

從此,詩人逢人便說,終於把他小孫子的“兒歌”說成了不朽。

以上是我胡謅亂編的故事,可不能當真。

不過,最近看到一幅古畫,是清朝丁觀鵬的《愛蓮圖》。畫中書生自然是周敦頤,畫裡的蓮,卻的的確確不是我們想像中的那種“荷花”。

雖然《辭海》裡頭,總說蓮與荷是一樣的。可是,我們現代一般人的觀念,荷是那種葉柄甚長,高出水面很多的那種。而蓮,葉子是平貼在水面上的。荷是東方原產,蓮卻是西方引進的。蓮只供觀賞用,沒有藕也沒有蓮蓬。荷卻是「下莖(蓮藕)、種子、嫩葉均可供食用。又葉煎水飲可消暑,莖可退熱、止腹瀉,錫蘭島人常用它的雄蕊來治痔。」

在丁觀鵬的《愛蓮圖》中,那些蓮葉卻都是平鋪於水面的、很像法國印象派畫家莫奈畫的“水蓮” 。也許,丁所畫者為荷葉剛剛初生之時的景致——荷葉初生,圓小如錢——在李漁《閑情偶寄》裡有這麼一解。不然就是丁觀鵬不願意隨俗,捨荷而就蓮吧!

周敦頤之愛蓮,是愛其有如君子——“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其實,“遠觀”只因為荷生水中,有時花柄高於水麗四五尺,站在岸上的士大夫們不遠觀也不行。像李白就不能止於遠觀而已了,他曾寫過:

涉江弄秋水,愛此荷花鮮。

扳荷弄其珠,蕩漾不成圓。

至於升斗小民,逢了採蓮季節,划船唱歌,採了並蒂、笑打鴛鴦的,才熱鬧呢。樂府詩集中有很多輕浮的採蓮曲可以為證。

在中國的古董上,植物圖像比動物圖像出現得既晚又少。但是,蓮花卻很早就出現在埃及古墓的各種葬器和壁畫上了。

據說因為蓮花清晨開放,午後合攏,古埃及人視為“生命之花”、“救贖之神”——

覺得它好像有再生、重生的能力一樣。所以人死後裹成木乃伊的儀式時,都讓死者手持一朵蓮花。而且,他們的蓮花還是藍色的。由一些浮雕看來,古埃及女人,真是美,修長的身材、豐滿的胸、頭上用飄帶扎著藍蓮花,手中亦持一長柄之蓮,真是靈秀之至。花靈人秀,周敦頤黃泉之下。“知音者眾矣”!

最近還看了一本怪書:專說植物除了食用之外,在古代神話巫醫中的地位。其中便說到埃及的三種蓮:一種開藍花的,是藝術品;一種開白花的,像有麻醉效力;而另一種就是荷。此荷,古埃及人認為吸取其荷花之香氣者有避邪驅鬼之神力。

可見,對於荷真正做到只遠觀而不褻玩的,是埃及人而不是我們。

李漁在《閑情偶寄》裡《莢蕖》一文,提到群芳譜云:“產於水者日草芙蕖,產於陸者曰旱蓮。”我不知道“旱蓮”是不是一種灌木,會結棗子一樣的果實,吃起來很甜。在非洲北海岸是有一種這樣子的灌木的,叫“蓮樹”。文學家們用現代知識來分析丁尼生一首取材於荷馬史詩《奧德賽》的詩句中所說“食蓮族”——在非洲有一民族因吃蓮而得以忘去“來時路”,忘去憂煩,故極快樂云——他們所吃的蓮子,實際上跟荷花所結蓮蓬,完全無關,是蓮樹上的棗子而已,這種棗子確有些微麻醉成分。

除了埃及人,印度人也比我們對蓮“聖”重得多。佛祖爺的蓮花寶座不說了,千手觀音、八臂觀音的第三只左手也總是拿著一枝長柄的蓮花的,就是傳說中佛祖所行過的路面,他留下來的也不是一個個的腳印而是一朵朵的蓮花呢。

西方人稱菩薩為慈悲女神,我們看基督教中的聖母亦是至仁至愛的化身。他們常用百合來作象徵,我們卻用蓮來象徵;一是山中的百合,一是水中的百合(西人稱水蓮為水百合),其巧合如此,如果要附會神意,實可大書特書了。

我不懂佛教跟西藏密教的淵源,不過,看過一幅藏密“七眼度母”的壁畫,其手中所持之蓮花,分明卻是牡丹。所謂度母就是觀音,這位觀音除了雙眼外,手腳的掌心、腳心和二眼之問又各多生一智能眼,共七眼,所以叫七眼度母。她左手拿一枝長柄白蓮花,花開在左肩頭。可是蓮枝上帶葉,葉形如牡丹,白花的瓣型也似牡丹,只有花心有蓬,越看它越不像蓮,也許有中印合璧之暗示呢?或也可能是我當不得真的胡謅亂猜的“聯想”結果?

但是,關於牡丹,在希臘神怪裡,倒有一說,絕非我的胡亂聯想所町以創造出來的。《本草綱目》裡把一種牡丹的根用來當藥,叫芍藥。希臘人知道牡丹可以治病時,便用希臘神話裡的醫藥之神的名字來給花命名了。而在這花有了醫用的實際價值之前,希臘人視牡丹為有巫術的花朵,相傳每一朵牡丹花皆有啄木鳥守護著,如果誰去採摘,眼珠會給啄木鳥啄出來的。

希臘人的想像力之豐之奇,實在叫人嘆服。可惜古代交通不便,不然一個希臘人要到了南美洲,看見熱帶雨林裡頭的大池塘中長著那種巨無霸似的蓮——其葉面直徑有五六尺大的,在世界奇觀中號稱此蓮葉之上可以坐一個小孩而不沉的——不知又將寫下怎樣的故事、怎樣的傳奇?

寫蓮寫到玄處,是我對於我們這些真正的“食蓮族”的一種潛意識的補贖之道。食蓮而不快樂,荷花仙子是不能諒解的,我想。

 

之 二

紅花白藕青荷葉

三教元來總一家

蓮花被認為是儒道釋三教同源的象徵,所以在中國的書畫文學裡屢見不鮮。因為它的文藝化,倒使我們忘了它的實用性。

一般人寫蓮,都以潔淨著眼,我的朋友劉荒田寫了一首《蓮池》,卻另有靈心,他說:

走過蓮池

日逐乾涸的蓮池

竟有攪動以

興波的衝動

遂有了腐草的味道

有了漚水麻的味道

有了夏午村巷的味道

而我

終於為了不再清高

鬆了一口氣

蓮的高貴,在於它不自覺的清高,因此,污泥盡在腳下,它美它的。如果一心一意地要清高,那清高反成了沉重的負擔,也許美得就不這麼自然了。

人的清高,或許沒有蓮花那樣無為而“至”的福氣,但是靠著修養,也可以發展成為一種不自覺的風格,因為“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人是平凡人,“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人是痛苦的人,只有重回第三境界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人才有風格可言。

鬆一口氣,為了不自覺的昇華。放下屠刀,大概也是這個意思。我想,只要“不再清高”和“放下屠刀”的人都能平起平坐,人間就夠太平了。蓮花啊蓮花。辛苦你了,你也鬆口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