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色 圍 巾

(一)

 

他下了飛機,向一輛計程車招招手。

她從另一架飛機下來,朝另一輛計程車招招手。

從車窗往外望,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此起彼伏的火柴盒,喧囂紛雜的街市,散發著城市腐臭的護城河,螞蟻爬行般擁堵不堪的車流……這個城市看上去和中國萬千城市一樣,千篇一律,嗅不出什麼特別的味道。他和她似乎都沒有被這個城市的外景所吸引,一跨出車門就一前一後來到筆會報到處。

他迅速瀏覽了一下參加本次筆會的作家名單,竟然沒有熟人,一個也沒有。他特別注意到,女作家沒有幾個,不由得笑了笑。

她迅速打量了一下來報導的一群男作家,爭先恐後的往前擠,大都是老頭,當然也有些接近老頭,不由得歎了口氣。

走進會場,他和她忙著找自己的座牌,原來他和她被安排坐在一起,成了“同桌的你”。他坐右邊,她坐左邊。她坐下的時候,左手小拇指指甲不小心劃著了他的右手臂——他的右手臂挽起袖口。

她的指甲不是很尖很長,因此只劃了條細印,沒有劃破皮,更別說流血。但她還是禮貌地站起來,連連道歉: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小心劃著你了,沒傷著吧?

他正在給誰打電話,注意力並沒有轉移到她身上,只是禮節性應付性地擺擺手,含糊其詞地回答:哦,那啥?沒什麼沒什麼,你看我在打電話呢!

她斜眼打量了一下他。他的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有點黑,還歪歪斜斜長著幾顆痣,似乎閉上眼就可能忘記這模樣。她看了一下他的座牌,叫張偉,這名字一抓一大把,也是那樣的普通。他戴著一幅黑框眼鏡,質地很差的那種,鏡架已經有些破損,還綁貼著一小塊膠布。他灰衣灰褲,皮鞋上有些皺褶,一看就知道是廉價貨。她在心裡搖搖頭,感覺他的生活境遇並不見得比自己好。

他放下電話,也斜眼打量了一下她。她的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有點瘦,還三三兩兩分佈著幾顆雀斑,似乎閉上眼就可能忘記這模樣。他看了一下她的座牌,叫果大,這名字挺有詩情畫意的,他的眼亮了一下。但他馬上聞到一絲狐臭,他幾乎能斷定這狐臭就是來自她的腋下,一下子就把詩情畫意給沖淡了、攆跑了,他的眼剛亮了一下就黯淡下來,他搖搖頭,再搖搖頭。

真的,他和她做夢都沒想到,兩人竟會發生一段愛情!改變這一狀況的,源於筆會期間主辦方安排的一次采風創作活動。

 

(二)

 

他和她都小有名氣,都經常參加筆會,都習慣了這些活動的公式化內容:首先是各級領導發表重要講話,包括這個城市分管文化的政府領導、主辦方領導、贊助方領導等等;其次是高端講座,主講人都是一些著名專家、文化名人、大牌編輯等等;再次是作家座談交流,讓來自五湖四海的作家百花爭鳴,各抒己見;最後是參觀考察、采風創作活動,讓作家們寫寫這個城市,為這個城市唱一唱讚歌。

這是一個經濟比較發達的城市,主辦方安排的參觀考察點很特別。一大群作家,先是參觀了這個城市的博物館、寺廟、石塔等文化建築,最後來到城郊區山腳下,參觀了一個新近開盤的天價樓盤。作家的頭腦充滿智慧,但身體一般都不會太好,忙了大半天,大家都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這個樓盤號稱“天下第一別墅群”,不用說,這裡是富人的天堂。

這裡青山連綿,鬱鬱蔥蔥,到處鳥語花香。這裡小橋橫跨,綠水長流,河風吹送,碧波蕩漾。這裡與城市相連相依,卻遠離城市的喧囂,彷彿讓人置身於另一個世界!這裡的別墅建築風格獨特,金碧輝煌,大氣霸氣,一幢別墅簡直就是一座小皇宮!作家們嘖嘖稱讚著,觀賞著,撫摸著,表情各異,五味陳雜。

他好像對這些別墅沒有多大興趣。他落在隊伍後面,一邊參觀一邊打電話,沒有電話便玩手機,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然而當他來到一幢富麗堂皇、標價上億的歐式別墅前,他忽然睜大眼,露出驚喜的表情。他把手機放回衣兜裡,仔細端詳著這幢別墅,仔細端詳著別墅門前高大挺拔的黃葛樹,眼裡充滿著柔和的光。他伸出右手,輕輕撫摸著黃葛樹幹,低聲笑道,這別墅怎麼跟我家景緻一模一樣呢?呵呵,太巧了,怎麼跟我家景緻一模一樣呢?真是太巧了啊!

就這麼簡單的幾句自言自語、自問自答,但對於走累了走不動了,也落在隊伍後面的她聽來,無異於在心裡來了一場小地震!

轟!

轟轟!!

轟轟轟!!!

她渾身一顫,驚訝地張大嘴巴:原來他竟然住著上億的歐式別墅,原來這個其貌不揚的傢伙竟然深藏不露,竟然是作家圈裡的極品富豪!

她重新驚異地端詳著他。這一次,她看得特別仔細,特別仔細——

他的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有點黑,還歪歪斜斜長著幾顆痣,但那黑裡透著亮,“痣”裡“黑”間透露出一股男人味,透露出一股常人沒有的霸氣;他戴著的那幅黑框眼鏡,質地雖然很差,但黑得深邃,正好般配他的穩健厚重;至於綁貼著的那一小塊膠布,恰到好處反襯出他的淳樸節儉;他雖然一身灰衣灰褲,皮鞋上有些皺褶,但看上去整潔乾淨,線條分明,皮鞋擦得錚亮,與他的為人低調正好相得益彰。她感覺自己的臉開始發燙,她的手微微發抖,她的心口咚咚直跳,她感覺自己邂逅了一個謎一樣的男人、一個有品位的男人、一個充滿無窮魅力的男人!

她的心中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一種無可言狀而又奇妙美妙的感覺。她知道這種感覺對於她來說,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三)

 

她主動和他搭訕,眼神裡燃著一絲火苗。他似乎並不領情,依然擺弄著他的手機,不冷不熱,不冷不熱地應付著。

你是哪裡人呀?她甜甜地問,沒話找話。

他斜眼瞧了瞧她,嘴角動了一下。他看上去好像不願意回答她的問題,但他馬上意識到,這樣做的話顯然有違禮節,有失禮貌。

哦,我是霧城人。他輕描淡寫地回答。

霧城人?你是霧城人?那太巧啦!她忽然跳起來捉住他的手,像個小女孩那樣興奮。他沒有想到她的反應竟然這樣強烈熱烈,不由得一下子懵了。

她歡欣地揭開謎底:你知道不,我的親哥哥果軍,就是在上個月,調到你們霧城區政府工作啦!

他本來想掙脫她的手,但聽到最後一句話,馬上停住了、怔住了。果軍真是你親哥哥?他以為聽錯了,他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

我叫果大,我的哥哥叫果軍,果軍當然是我的親哥哥啦,如假包換嘛!她得意地笑了,露出一口整潔好看的白牙。

就這麼簡單的幾句話,但對於他看來,無異於一場小海嘯!

嘩!

嘩嘩!!

嘩嘩嘩!!!

他驚訝地張大嘴巴:原來她竟然有著一位有權有勢、擔任著區長的親哥哥!

他重新驚異地端詳著她。這一次,他看得特別仔細,特別仔細——

她的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有點瘦,還三三兩兩分佈著幾顆雀斑,但卻充滿了才女特有的自信,瀰漫著知識女性特有的小資情調;她的腋下雖然有狐臭,但味道很輕很輕,不刻意嗅根本嗅不出來;他還注意到她的印堂特別發亮,耳廓特別飽滿,眼睛特別有神,一看就是能給人帶好運的那種福星相。他的心口咚咚跳了一下、兩下、三下,他感覺自己邂逅了一個能給自己帶來好運的紅顏知己!

他的心中也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一種無可言狀而又奇妙美妙的感覺。他知道這種感覺對於他來說,也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他笑呵呵地應和著她的搭訕,眼神裡回應著那絲火苗。你來我往中,話兒越來越軟,心兒越靠越近。參觀考察活動一結束,他們就心照不宣地另開了間房,相擁著拉上了窗簾……

 

(四)

 

愛情總是快樂的,像霧像雲又像風,像晨霧中盛開的帶露的花朵,像夕陽下五彩斑斕的火燒雲,像微風下的青翠柳絲輕輕拂面。

他和她悄悄蹓出會場。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在他和她看來,那些領導的講話雖然滔滔不絕,但全都是假大空,沒有一句管用的話;那些專家喋喋不休,吹得神乎其神,但其實是故弄玄虛,沒有幾句乾貨;那些作家唇槍舌戰,爭得面紅耳赤,看上去各有各的理,各擺各的道,但最終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爭到最後都變成強詞奪理。這些都乏味了,他和她覺得索然無趣,必須馬上離開這鬼地方,去外面的世界呼吸新鮮的空氣,沐浴新鮮的陽光。

但外面的天氣有點涼,他感覺脖子有點冷。他瞭望她光滑潔白的脖頸,愛憐地笑了一下。他牽著她的手,不容置辯地來到一家大型商場,為她買了一件價格昂貴的藍色圍巾。

她立刻感覺到了圍巾的溫度,這溫度瞬間傳遍全身,她幾乎可以聽見血管裡的血因此嘩嘩湧動,冒著熱氣。多麼細心的男人哪,她的眼睛差點濕潤了。

他和她來到公園裡賞風景。其實,這都是些平常的花,都是些平常的樹,都是些平常的假山,都是些平常的人工湖,都是些平常的景緻。但在他和她看來,這花、這樹、這假山、這湖,此刻都有情有意呢,似乎都對著他們微笑。他環顧四週,挑中了一朵粉紅色的小花,他輕輕摘下來,把它插上她的雲鬢。

真好看!他輕輕讚歎。

她順勢倚靠在他的懷裡,輕喘著氣,嬌嗔說,你叫張偉,我叫果大,咱們的愛情正好叫做“偉大的愛情”!

偉大的愛情?

偉大的愛情!

這實在是太經典太精闢的總結了!他玩味地點點頭,把她抱起來轉了兩圈,讚賞地親了她一口。

 

(五)

 

愛情總是快樂的,像霧像雲又像風,像晨霧中盛開的帶露的花朵,像夕陽下五彩斑斕的火燒雲,像微風下的青翠柳絲輕輕拂面。

她和他玩了一整天,身體終於累了,激情終於退了。他和她躺在床上,互擁著,各想著各的心事。

他忽然一本正經地坐起身來,極其認真地對她說,大,你得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我能幫上你什麼忙?她愣了一下,但馬上笑容如花,你說說看,只要我能做到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似乎有些口乾舌燥,他端起床頭的茶杯猛喝了一口。

我在霧城文化館擔任創作室主任好多年了,一直得不到提拔。我們館裡比我資歷淺的一些幹部,甚至還有我的一些手下,都先後離開文化館,到其他單位飛黃騰達去了!這對我真的太不公平了……這次文化館空缺了一位副館長,這個位置很適合我,我想請你當區長的親哥哥幫幫忙。對他來說,幫這麼個忙,不過是小菜一碟、微不足道的事,只需他給區文化局長打個招呼就行。當然,如果你哥哥肯特別關照我,把我提拔到其他部門單位擔任領導幹部,那是再好不過的事

……

她聽得雲裡霧裡,好半天才弄明白事情原委,不由得忍俊不禁,抿嘴偷笑。

你笑什麼?快答應幫我忙呀!對於她的態度,他很著急,也有點不快。

她終於正色起來。她摸摸他的額角,搖搖頭說,偉,果軍是我的親哥哥沒錯,但他沒有擔任區長,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辦事員。他和你們的區長同姓同名,又都在上個月先後調到霧城區政府工作,是你弄錯了,這真是美麗的誤會呀!

什麼?是我弄錯了?你再說一遍!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請你再說一遍!他的聲音有點發抖。

生活永遠比文學更精彩,生活永遠比創作更荒唐。沒想到老天開了個玩笑,真實情況竟然是這樣的殘酷!他呆呆地歎口氣,臉上露出失望透頂的表情。以前豔遇總是快樂的,像霧像雲又像風,像晨霧中盛開的帶露的花朵,像夕陽下五彩斑斕的火燒雲,像微風下的青翠柳絲輕輕拂面。但這次的豔遇,他忽然感覺是無聊無趣的,雖然像霧像雲又像風,但晨霧中的花朵開始凋零,夕陽下的火燒雲褪去色彩,微風下的柳絲糾纏不清……

他愣在那裡,好久沒有說話。

她輕描淡寫地拍拍他的肩,嘴角一撇安慰說,你住著上億的別墅,過著社會上層人士才有的富足生活,何必費勁勞神,要當什麼小小的副館長呢?

他一聽很納悶,有點不高興地回答,玩笑開大了吧,我一個小小的創作室主任,憑微薄的工資和稿費生活,還養著老父老母,怎麼住得起上億的別墅呢?

她手中的蘋果一下子滑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她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她急切地反問,你不是說,那別墅……那別墅跟你家景緻一模一樣嗎?

他聽了也如墜迷霧,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末了,他尷尬地解釋:我是說,那別墅門前種著五顆高大挺拔的黃葛樹,這跟我農村老家門前景緻一模一樣,都是左邊兩棵,右邊三棵!

……

(六)

 

一般來說,愛情總是來得兩情相悅、驚心動魄,而失戀總是去得魂牽夢繫、纏綿不捨的。而這次愛情,他和她卻有了難言的感受,覺得這愛情來得莫名其妙、陰差陽錯,去得徹徹底底、了無牽掛!他狠狠心把他們在公園照的照片撕得粉碎,她毫不猶豫地把他贈送的藍色圍巾丟進了垃圾桶。

起風了,脖頸顯得更冷。一層迷霧瀰漫過來,機場到了。

他和她登上不同的飛機返鄉,一刻也沒有回頭。在空姐溫馨提示手機關機的刹那,他們迅速刪去了對方的電話號碼……

 

                             201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