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墳

一個中年婦女在靜穆的山丘祭奠她的另一半

 

 

人,不論貴賤,不分富貧,到頭來,誰也逃不了葬身於大自然!

那一座座黝黑的山丘,那一塚塚蒼綠的墳塚,可不真的成了人餡饅頭?它們,大小不一,高低有別地座落在活人的眼前。不管你有形或無形的視線,願意或不願意觸及它,它仍然不容商榷地告訴你:這大自然之中,死人與活人並存;不管你靈敏或不靈敏的嗅覺,喜歡或不喜歡嗅到它,它仍然不容置辯地通知你:這宇宙之中,死氣與生氣共在!

在彎曲的亂草叢生的山徑那邊,一位中年婦人,拿着一個黑色的小布袋,跌跌撞撞地朝這充滿死氣的山丘走來。從那凄清滲雜着肅穆的神色看來,她無疑是特意為捕捉這死氣而來的。

她哪會不知道:每當她一吸入這死氣,那帶着潮濕的或乾涸的山崗的泥味,那風乾的或淤着血的死人的血腥味,會使她一陣暈眩,幾至窒息!那死氣,會直沖那被刻上點線的腦門上的血的烙印,而那些淤血,會慢慢地濕漬而陰開,使那堅實的頭顱,容不下那逐漸澎漲的腦海!       

她在祭祀着自己的青春年華——人的黃金時刻的另一半。那顫抖着的手,從黑布袋裡,取出一紮自己親手做的白塑料花。她知道:這沒有吸過天地靈氣的花,會為無生命的他長相廝守。單為這,這個有生命的她,竟對那無生命的花,產生難以壓抑的妒意!雖然如此,但她還是很虔誠地,把它恭恭敬敬、端端正正地插在墓碑之前,還嚴嚴實實地培上幾寸厚的泥土。圖的是:它能代替她,抒發那“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的一縷哀思!

她的手微顫着,從黑布袋裡取出三只小酒杯,小心翼翼地倒上香味溢清的桂花酒。她知道,他生前滴酒不沾。但她偏要選擇這桂花酒來祭祀他!不單因為它的奇香、它的清高、它的隱逸,而更重要的是,這個“桂”字,把他和她結合成不可分割的整體。

她凄戚地、莊重地肅立着。一陣秋風,吹落了一片黃葉,不偏不倚地落在那藏着銀絲的黑髮上。她一陣心酸:“我己活到秋天啦,可你永遠是春

天!”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古以來,祭祀少不了酒?是不是因為未經陳年釀造,就無法成酒?而這,正可表達那祭祀者的誠心!是不是因為它不會揮發,就不是酒?而這,正好讓生氣死氣同時迸出!藉此,也許會沖破十八層地獄的陰陽之隔,使他倆來一個短暫的相會。哪怕短得像億分之一秒;暫得像酒精揮發的一瞬!這於死者、於生者,無疑可以一枕慰藉!

 

三杯祭酒倒過了,只見青草上酒珠滴滴透亮。那泥土露出少許黑色,滲開一個小洞,伴有“吱吱”的響聲。她以為他在啟齒,便下意識地俯在墳頭,貼耳細聽……唉!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靜!

她迷惘地張望着,只見三縷幽香在悠悠地飄逸着。頓時,這充滿死氣的山丘活躍起來了。那些懶洋洋地伏在枝頭上的知鳥,鼓起翅膀,飛到墳頭上,“吱吱”地叫着。為她那長眠不醒的他,柔聲地唱着歌兒:“只要世界上還有罪惡,睡着比醒着舒服些!”

她似乎略知一些鳥語,蒼白的臉在抽搐着:“沒有比死對生的教誨,來得這樣深刻沉痛——生的價值是無可比擬的!儘管這山腹裡躺着的,是那些安死或惡死、該死或不該死的靈魂,我仍然要這樣吶喊!”

她睜大那飽經滄桑,但仍然閃着青春光芒的眼睛,看着那不滅的白光反折着的那山崖的瘴氣、那山腹的死氣、那草木鳥蟲的靈氣,還加上她自己的活氣,隨着一揮即逝的酒氣,在死寂的山崗的上空飄蕩。最初是淡綠的、暗紅的、淺黃的、奶白的氣體滲雜在一起。霎時,這堅實的山巒,變成靄靄的霧崗。

“嗖”的一聲巨響,她不禁毛骨悚然!她不知道,這是發自何處的一聲吶喊?是陰間或陽間?她驚恐地看着那虐恣的霧,看着它集結成一柱白白的煙,直沖雲霄。

她仰天長嘆:偌大的宇宙、浩瀚的蒼穹,應容得下這不同質素、不同味兒的氣!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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