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動盪

一個女孩獨自面對乾坤巨變

 

                    ( 二 )                   

 

“轟……隆……”,“嗙……”,“嗚……”,“嗷……”!

一片混亂,一片嘈雜!砲聲槍聲,雞鳴犬吠,哭爹喚娘,呼兒喚女……

明珠既恐懼又好奇地跑上她母親買下的這幢木樓的樓頂。過去,她經常在那兒遠眺巍峨的越秀山和莊嚴的中山紀念堂。她記起,經常因此招來母親的呵斥:“一個女孩兒家,爬高爬低的!”本來嘛,這種斥責是可以接受的!但不可以接受的是:為什麼非要加上“女孩兒家”這幾個字不可;況且偏偏又在姐姐告密之後。可如今,木樓內卻是個絕對自由的空間。爬上屋頂,也沒人管得着啦!

她踮起腳站在那曬台的石上,慌忙扶着上面供曬衣用的一根木樁,往山那邊伸長脖子望去:

一隊隊衣冠不整的士兵,歪歪鈄鈄地舉着青天白日旗,步伐零亂,倉皇急促地朝南跑去。看不見往日那整齊的隊形;聽不到往日那威武的呼號。

她直覺地大叫:“逃命!”

樓梯口一個老婦在叫着:“九姑娘,快下來!子彈沒眼的!”

她在心嚷道﹕“對,下去。蜷縮在樓梯底下是最安全的!”她一個箭步,“噔”的一聲,跳了下來。

她還記得,六歲那年,日本鬼子轟炸她就讀的小學。一陣巨響,她也是一個箭步,飛出教室,往大樓樓梯底下鑽。全靠這一鑽,才免去她跟着全班被炸死一半的厄運!

如今,她又要耍出這一絕招來了。入夜,全樓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自然,那樓梯底下有沒有老鼠,也管不了那麼多啦。不過,話雖如此,這可是她平生最怕的!她拍拍胸口,低聲喝斥:“本小姐今晚屈居於此,汝等鼠輩,趕快退避三舍!”隨即又嘆了一口氣道:“人淪落到如此地步——與鼠爭穴。可悲!可惱!”

“九姑娘,你在哪?我好害怕!”黑暗中傳來女僕阿四的呼叫。

“阿四,我在樓梯底下,你在哪?”她喘着氣說。她在埋怨自己的母親,把她的腿生得那樣頎長,害得她膝蓋頂着胸口,喘不過氣來。

“我在床底下。”

“唉,有床不睡,犯了誰啦?”

明珠在“噗哧”一笑。

“還笑呢,什麼世道?唉,我看過‘喀嚓’一聲,男人的辮子,全掉了;我又看過‘呼哧’一聲,那塊紅色的‘膏藥’又貼在旗子上。好不容易挨到旗子上再有青天白日,還以為得安寧了。不知道今天晚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槍砲聲?唉,我這把老骨頭……酸疼死啦!”床底下傳來了阿四的呻吟。

“阿四,別出聲,你聽!”她驚叫着,夜空正傳來陣陣的“嗖嗖”聲。

“轟……咧……”一陣巨響從遠處傳來,很快又在遠處消失,就這樣不規則地持續了一陣子,整個城市像墓穴那樣寂靜。若不是胸中怦怦的心跳在提醒她,她還以為自己也隨着這巨響而消失了!

“阿四!”她呼喊着。她為自己在危難中如此呼喊,感到無比悲涼。她想,普天之下,人在危急中,往往會不自覺地喊:“媽呀!”可如今,媽在哪?她睜大眼睛望着那漆黑的夜空,眼前晃動着那藍布長衫匆匆走進船艙的背影,還有那江面上向她揮着的小手……啊!如今,舉目無親!只剩下一主一僕、一老一少,面對這翻天覆地的震撼!

“九姑娘,上床睡吧!沒飛機聲,不怕睡床。”阿四在床底下喘着氣說。

她把脖子一收,把頭向下一壓,雙手爬在地上,用膝蓋頂着地板。她在心罵自己:“怎麼像一只狗那樣爬出來了?”她伸直腰,挺起胸膛,把腿屈起又伸着,然後,雙手高舉,往她剛才蹲過的黑暗角落,啐了一口唾沫說:“我才不要這樣的活法!”

“九姑娘,快拖我出來!”阿四在叫着。

明珠按住她的頭,輕輕地把她從床底下拉了出來。阿四踉蹌地晃了一下。明珠趕緊把她抱住,扶到床上,替她揉腳。

阿四慌忙地把腳縮回去說﹕“九姑娘,我是下人!”

“什麼上人下人的,什麼年代啦!”說罷,她一骨碌地爬上床,拉阿四躺在身旁。迷迷糊糊地閉上雙眼,似睡非睡的。只見麻黑的樓房變得漆黑,不一會,一縷淡薄的晨曦,驚恐地從窗櫺、從門隙嚅嚅透入。

她張開眼說:“天亮了,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話音未停,突然,“劈……啪……”一連串的聲響不絕於耳。

她推推臉如土色的阿四﹕“阿四,誰家燃爆竹?”

“這……槍聲!”

“嗖……”的聲音在晨空中呼嘯。

“嘀……嗒!”有硬物掉到樓頂來了!

子彈,快……”她叫着,一轉身把阿四拉到床底下着。

“國民黨的士兵們,大家都是中國人,都是窮家子弟,繳槍不殺!”寂靜中傳來一個操北方口音的男子的叫喊聲。

沒有答話!街上又響起零零星星的槍聲和雜亂的跑步聲。之後,又是死一般的寂靜。

明珠這才恍然大悟:打到家門前來啦!怪不得前些時候,人們紛紛搶購柴米油鹽,原來全為了剛才那一聲呼喊。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歷代如此!”她在心答應着剛才那一聲呼喊,反而顯得冷靜與鎮定。

別少看這弱質女流,她可是個人間的滄桑客!剛張開眼睛,學看星星,卻看到那漫天的戰火硝煙;剛豎起耳朵,學聽歌兒,卻聽到那撼地的槍鳴砲響;剛拔開腿兒,學跑步,卻要學那逃生的競技;剛拿起筆,學繪畫,卻要畫那“膏藥”旗!

她忘不了那刻骨銘心的一幕……

晌午時分,在小學門前說說笑笑,冷不防被人拉着就往前拖,害得她險些兒摔了一跤。她瞪着眼,衝着那人罵道:“呸!拉我幹什麼?趕着去投胎!”

那人回過頭來,氣沖沖地罵道:“死剩你這張嘴,走慢點,真的去投胎!”她一看,原來是被氣惱了的姐姐。

接着,“嗚……”一陣汽笛聲,像狼嗥、像鬼叫!

“緊急戒嚴啦!”人們驚叫着。剛才還響着的汽車的喇叭聲、牛車的骷轆聲、小販的叫賣聲、學童的喧嘩聲……這一陣陣城市慣響的聲浪,一下子全消失了!

霎時間,喧鬧的廣州街道變得比黃花崗烈士陵園還要死靜。一道白刃般的刺眼的日光,照在這冒着煙的墨黑的柏油路上。路的兩旁,木然站着不准跨越馬路的人群,像木樁,一樁樁死死地釘在那兒。這人活像墓園的墳;這黑色的馬路,就像通向墓穴的通道。人們屏息着,聽不到任何聲音。

忽然,“噔噔噔!”那皮靴蹬地的聲音,由遠而近。

“有人來了!” “不!鬼來了!”人們用耳語般的聲音說道。

這是人是鬼的腳步,在人的兩側繞了一圈,忽然,在明珠面前停了下來。

她看見那對滿是泥污血污的皮靴,好奇地向上望去。只見眼前有一把刺刀,在烈日下發出凜凜寒光,刺得她的眼睛發痛。她揉揉雙眼,再往上望去,越過那渾圓的肚皮,看到一把蓬蓬鬆鬆的像打了結似的黑色鬍子。她好奇地打量這個怪物,以辨清是人耶?鬼耶?

一只長着很長的黑毛大手,有着厚厚的繭皮的手指,“呼”的一聲,刮起一陣怪風。這些毛、這些繭,馬上在明珠那嫩白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血紅的印記。像鷹抓小雞那樣,她被提到馬路中。“呯”的一聲,被摔了下來。趔趔趄趄地蹎了幾步,終於,運用傳統的紮馬步法,立定了。

她的姐姐在人中,捂住胸口,臉色發白,全身顫抖。那堵人,像那被提着脖子的鴨,從遠處望去,那黑黑的弧線,向上升高了幾度。

明珠撥一撥被弄皺了的短裙,提一提將要滑下肩的書包帶,睜大那烏溜溜的大眼睛,神色那樣的泰然,令所有看客為之一怔。

一只毛茸茸的黃中帶黑的手,伸向她的書包,她本能地向後倒退一步:她平生最怕把書弄髒!

“你,大大日本的書,大大的我們的國旗。”那日本兵咧開大嘴,露出被煙黑了的牙,指指明珠,又指指自己帽沿上的那塊紅色的“膏藥”說。

“去你媽的!” “什麼‘我們的國旗’,狗娘養的!”這像螞蟻啃木頭般的“窸窸”聲,在人群中,同聲同氣,誰都聽得懂。

明珠困惑地向那人望去,一張張蠟黃的、死灰似的、充血的、繃緊的、 驚恐的臉,是陌生的。她從剛才她站過的地方望去,看見姐姐那蒼白的臉,她低下了頭。

這時,她耳邊嚮起了隔壁的阿蓮姐被鬼子強姦後跳樓自殺時的慘叫声;眼前晃動着前幾天一個男孩因讀不出這日本課文而被那鬼子打得滿臉血的情景。

“讀!大大的讀,大大的有賞!”那日本兵猙獰地笑着說。

“看來,不讀是不成了。淪陷區,肉隨砧板上!照讀算了,管不得那麼多……唉!毛丫頭,無法扭轉乾坤!”從小就聽慣了花木蘭、岳飛、林則徐故事的她,在心沉吟着。

此時此刻,號稱祖國南方之珠的廣州,顯得暗淡無光。滿城慘白,滿城死靜!連這一個六歲的女孩那瘦削的小手翻書頁的聲音,很遠都聽得到。

“紅色的圓球,代表太陽;一片白色,代表大地。太陽照耀大地,是日本國旗。”

紋絲不動的上空,清脆響亮地震蕩着那悅耳而又刺耳的聲浪。大多數人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因為那是非常標準的日本話。而那些會聽的,除那日本兵外,有些人緊攥着拳頭,而有些人會意地點點頭。

“唔,回去,大大的好!”那日本兵用人們很難才聽得懂的中國話叫嚷着。他那打了結的鬍子向兩邊舒開,在這當兒,還抖落了一些煙灰泥塵。

回到了家,大門“呯”的一聲關好之後,姐妹倆例行的吵架又開始了。大人們習以為常,不去理會。

明珠氣憤地說﹕“為什麼要我讀日文?” 

“那是日本鬼子要你讀的!”

在廳看報紙的父親聽到當姐姐的最後一句話,馬上放下報紙,:“怎麼一回事?”

快嘴的明珠沒快說,讓她最愛搶先的姐姐說去吧。

姐姐剛說完,只見父親一聲不吭,低着頭,走出客廳。

晚上,他把明珠叫到身邊來,:“你今天經歷過一場刺刀下的考試,你要記住這一教訓:讀好書,有過硬的本領,有時或許在刺刀下求得生存。而這刺刀,有時是無形的。”停了一會,他親切地看着明珠說:“子曰:‘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

父親長嘆一聲,深沉而略帶感慨:“庖丁解牛,他的刀用了十九年仍然鋒利,之所以如此,就因為他能游刃有餘。游刃有餘,人生不外如此!但這並不是人人能做得到的!”

說罷,他拿起毛筆,在一張紙上寫了這四個大字——“游刃有餘”。

明珠小心翼翼地把它夾在一本書。自此,這張後來變了色的紙,不論它的小主人經歷了多少風波,它仍然是那樣平平整整地被保存着。從她六歲那年起,伴着她、照着她、引着她、誡着她,踏上那滿佈荊棘的人生旅途;跨越那明亮的或隱晦的、堅固的或搖墜的、寬敞的或隘窄的、溫煦的或冰冷的、歡愉的或苦痛的人生驛站!

 

>>>>>>>>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