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動盪

一個女孩獨自面對乾坤巨變

 

                    ( 四 )                   

 

“不准靠近當兵的!”如今,母親的禁令,言猶在耳。但她想:“媽管不着啦!眼前這些兵是睡着的,可怕的只是那一支支又黑又長的筒筒,大概不會蹦出一粒花生米來吧?”

憑着她要在縮頭烏龜似的男人面前充阿大的好勝,她輕輕地走近那些打着“呼嚕”的士兵。只見他們身上有個像枕頭那樣長方形的挂包,一個脫了漆的軍用水壺,小腿上用黃綠色的布條成菱形自上而下地綑着,緊繃繃的,就像過年裹的粽子那樣。腳下是暗綠色的黑膠底鞋。

她心想:“兵嘛,和以前那些沒有什麼兩樣的!”

她認真瞧去:“咦,不,不一樣,那帽沿上的,是一顆紅星。怪!昨夜走的是‘青天白日’,今晨睡的是‘五角星’!現在是早晨,卻不見‘青天白日’;現在非夜晚,卻見着這麼多的‘星星’?昨日一個個丟三拉四地跑離羊城;今晨一個個橫七豎八地倒臥羊城。同樣都是兵!是‘青天白日’好還是‘星星’好?”

明珠轉念一想:“那白日,空中只有一個,孤家寡人的。大概因為它太狠了,所有與它同類的發光體,無法與它爭光耀。那星星,空中無數,群聚群嬉。大概是因為它太善了,所有與它同類的發光體,在墨黑的天幕,有多少熱,發多少光!唔,看來星星可能會好過白日。”

咦,這兒怎麼少了個攝影師,沒攝上這歷史的一瞥:

一個梳着齊耳短髮、穿着白恤衫黑短裙的小女孩,正睜着那對烏溜溜的、帶着睡意的眼睛,俯身審視那些抱着槍睡的解放軍戰士。而在她身後不遠處,站着數十個頭髮蓬、睡眼惺忪的市民。他們個個都腳趿平底的或高跟的、杉木做的或榕木做的、塗了漆的繪了花的或不塗不繪的木屐。

他們像路邊的電燈桿那樣站着。自然那些腳下的木屐,亦安分守己地停在那兒。忽然,木屐們顯得不安靜了:“嘀噠,嘀……噠……”,響個不停。

在睡着的士兵中,有人大叫起來﹕“什麼聲?” “子彈!”

“嗖”的一聲,那在地上睡着的,全都蹦跳起來。手緊握着槍,圓瞪雙眼,向着發出“嘀噠”聲的方向衝去!

明珠被嚇得向後倒退幾步。木屐們亦嚇得失了靈性,全都像木釘似地釘在地上。於是,一切又回復了戰士們入睡時的安靜。

“沒事,是老百姓腳下發出的聲音。”一個操着廣東口音的戰士說。

“小李,你咋曉得?”一個看上去像是當官的說。

“我是廣東人,你們第——一次聽到,才覺得稀奇。”

隨即,他們才發覺,在槍桿子和木屐之間,在那尚留着幾十米距離的空蕩蕩的街中心,竟然亭亭立着這一個稚氣逗人、秀氣可人的女孩!

明珠既不前進,也不後退,站在那兒,活像一株臨風的玉樹!她在眼觀四面耳聽八方。

明珠聽着她背後傳來的木屐大軍的議論——

“前面那些兵叫什麼,土八路?”

“不,叫解放軍呢!”

“昨日那些兵真飯桶,怕人家追,炸了海珠橋!”

“這可糟了,驚動海龍王啦!”

明珠在聽着前面的人的議論——

“別把老百姓嚇着了,找個同志上前說說。”

“這兒可不是老根據地,沒有人送茶送水的。”

“那些老鄉說的話,‘嘰哩咕嚕’的,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明珠在學校也學過一些國語,聽得懂前面的人說什麼,便朝他們友善地笑了笑。

一個像是當官模樣的人迎着她走來。明珠緊張地望望他,她心在嘀咕:“手上沒握着槍,不用怕!”她瞟了他一眼:高大的身軀、端端正正的五官、黑帶紅的古銅色的臉,滿臉的疲憊,卻掩蓋不住青春的氣色和勝利的喜悅。她不禁覺得稀奇:怎麼當兵的竟有俊小子!

只見他束一束腰間那條粗粗的皮帶,走近明珠,伸出手來說:“小同志,你好嗎?”她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並沒有伸出手。她想:既不能靠近士兵,更不能與之握手。況且,長到十二歲多了,還沒和人握過手,何況這又是個男的!

那軍人善意地笑了笑,把遞向明珠的手,轉而向着面前那一大群市民揮着,大聲叫道:“同志們,你們好!我們是你們的子弟兵。廣州解放了!讓我們大家一起來建設新廣州!”

一雙雙木屐輕輕地移了位,頃刻,又發出剛才令那些戰士們驚恐的“嘀噠”聲。明珠看着士兵們的目光,全集中在她背後的市民的腳上,忍不住“噗哧”一笑。她便走到木屐大軍中去,聽人們的七嘴八舌:

“‘同志’,哈,好新鮮!”

“喂,你和那當兵的是同志,你敢拿槍?”

以後不准叫大姐大佬,叫同志,是不是?

“他的‘志’,不一定是我的‘志’,同什麼志嘛?”…

明珠聽着,心罵道:“小市民!終日愛鑽牛角尖,成不了大氣候。”

接着,她又在嘀咕着,他們為什麼不想想﹕一聲巨響,有人要撤向城南,把海珠橋固實的橋墩炸上了天;一聲吶喊,有人要進入城北,把廣州固有的“地盤”翻了個底!是吉?是凶?天才曉得!什麼建設新廣州?是舊壺裝新酒,還是挂羊頭賣狗肉?來者是牛魔王?烏龍王?人民公僕?他們要演《六國大封相》?我們要不要演《三毛流浪記》?

 

 

>>>>>>>>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