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起落

許明珠被刮入命運底谷,與李林揮淚分手

 

                    ( 四 )                   

 

“團結就是力量……”嘹亮的歌聲伴着列車的“卡嚓、卡嚓”聲在蜿蜒的山峽裡迴盪。

“林尚萍,今天是你入團後的第一個團日,你高興麼?”古寧高對她身旁的嫻靜姑娘說。這個四川姑娘,說話常帶家鄉口音。不知道是否因為這樣,常沉默着。白裡泛紅的鵝蛋臉,長着一對丹鳳眼,說不上俊俏,但還算好看。這時,她正凝望窗外,聽見古寧高問她,便有禮貌地應了一聲:“嗯。”又轉頭看車廂外。

只見群山高聳入雲,看不到天穹。濃濃的秋霧在山腰間盤旋,分不清是霧還是雲。白茫茫的一片,有的像冬去春來未化的積雪,晶瑩潔白,堆壘在山坳中;有的像夏去秋來綻開的山茶,素白清雅,簇擁在枝椏裡;有的像鋪天蓋地的紗帳,虛無飄逸,籠罩在山林中;有的像推波逐瀾的海浪,翻滾飄蕩,奔流在蒼穹裡……

隨着列車途經那巨大的山坳,那雲霧就更恣意奔騰。像那飛奔的千里馬遇上了浩瀚的原野;又像那躑躅的遊子回到了久別的家鄉。大量的雲霧聚集傾山匯海。秋日的光環,透過雲隙露出金黃色的笑臉,片刻,這波瀾起伏的雲海,奔放出萬頃氣勢,浩瀚壯闊。

列車向山脈綿延的前方駛去。這裡的雲霧,便顯得一派寧靜祥和。像在自戀着雲遊四海的本領;像在自讚着截山造海的超能;像在擁抱着久別重逢的雲友;像在依偎着竊竊私語的青山。

列車向有名的燕山八大奇景之一的“居庸迭翠”開去。此時,那洶湧澎湃的雲海,已迤邐成柔柔的絲帶,輕輕繚抹着那堆綠迭翠的山麓。

 

那郁郁蔥蔥、枝幹挺拔的松柏,現出一片翠綠;

那密密麻麻、新葉吐芽的灌木,生出一點嫩綠;

那附枝攀椏、荊棘滿佈的藤蔓,顯出一派墨綠;

那飄葉墜枝、秋風蕭殺的杉林,露出一圈黃綠;

那迎陽之處、撲撲朔朔的青草,長出一塊紫綠;

那向陰之地、婆婆娑娑的翠竹,蕩出一絲油綠。

 

“多少綠?誰也說不清、繪不完。哪怕是世上最有名的植物學家和畫家!”林尚萍在心裡嘀咕着。

“那遠處的漫山紅葉,正數落着春去秋來的無情;正哀嘆着逝去生命的短促。不過,正由於它們捐軀,才營造這漫山紅葉與蒼綠相扶的奇景。人間要出現奇跡,也應該像它們那樣,離不了這種犧牲精神的!”林尚萍已想得出神入化了。

古寧高說:“林尚萍,等會兒會經過居庸關,你知不知道它的來歷?”她正和林尚萍相反,她所關注的,是與景有關的人。

林尚萍說:“不知道。”

古寧高滔滔不絕地說:“據說,當年秦始皇遷徙千萬民工來這裡築長城。在這裡住下了,這就是徙居庸徒的意思。這個關卡,就取名居庸關了。”

林尚萍讚嘆着:“想不到你在這方面還很有研究的。”

“我是受我的好朋友影響的。每到新地方,必先查有關資料,這樣讀江山才讀得出滋味來。”古寧高說罷,不再言語了。她想起獨處峰林的她來了。

隨着列車向前行進,那山勢相扶持、偎傍;相抗衝、爭鬥。林尚萍心想:秋霧籠罩着的群山是那樣的古態龍鐘,但仍然在爭奇鬥峭,給人以鬥志和力量。岑寂的山林響起了汽笛聲,這會不會侵犯這神聖的山威?它可能不會怪人們在它身上截腰築路的。確實要創奇跡,萬物亦少不了犧牲精神!

“哇,好險!”古寧高把在夢幻般的林尚萍叫醒了。她這時才感到整個車廂就像山坡那樣傾鈄。

廣播員在嚷道:“乘客們注意,列車正進入關溝的南口,這段陡坡陡至十度,請大家坐好!”

正在和男生說笑的李林,差點摔跤了。他顛簸了一下,腳剛站穩,便偷偷看有沒有人看到自己這一狼狽相,誰知,恰巧和林尚萍的目光相遇。這目光有點灼人。他在學校裡早已感受過了,這使他為難地笑了一笑。

列車進入關溝中段,這是個狹小的車站,上面斑斑駁駁地寫着“居庸關”三個大字。古寧高又在背書了:“山勢相輳相赴以至相蹙。”接着,她又問道:“李林,這個蹙字,怎樣寫?我以前默書常默錯的。”

他嘆了一口氣說:“我也記不得了。”

“只有她才記得。”古寧高脫口而出。一眼看到他雙唇緊閉、神色黯然,她自知失言。林尚萍看在眼裡,悶在心裡。

“乘客們,列車將進入青龍橋車站。現在,請大家向右邊望去,那裡有一座我國工程師之父詹天佑的銅像。他從一九零五年起,用了四年時間,築了這第一條由中國人自己建的鐵路。”列車的廣播又響起了。

人們走出車廂,望着這夾在兩大山之間狹窄車站,看着這車頭車尾換用着的列車,緩緩地行進在這人字軌上,不禁讚嘆一代民族英才之創舉。

送走了列車,身處峽谷中抬眼望去,只見兩條灰白的既像龍又像蟒的東西,從兩山之巔直奔而來。李林嚇得向後倒退兩步。強烈的壓迫感,使他感到快被壓成泥丸似的。定神一看,便大叫起來:“哦!長城!”往高處再仔細看去,像無數銀龍在天邊飛舞,不,像數不清的白蟒伏臥山巔。

領隊的高舉團旗,往八達嶺進發。萬綠叢中一點紅,煞是耀眼。走近八達嶺,一座用大岩石築成的關城擋住了人們的去路。只見關門上書“北門鑰匙”,旁邊懸崖上刻“天險”二字。使人觀之然。

大隊人馬解散後,各自集結。沿着逶迤山脊拾級而上,林尚萍向高處望,只見李林和陳大中早己跑到炮樓上了。

“棒小子!”她在心裡叫道,不禁臉上一陣熱。

“林尚萍,愣在這兒幹什麼?我們落伍了。”古寧高覺着她有點神不守舍的,在旁催促着。

朔風吹亂了姑娘們的秀髮,林尚萍時而用手撩撩,時而又向後一仰,讓那頭烏髮甩向腦後。這少女特有的矜持之舉,散發着青春氣息。使站在炮樓上的陳大中雙眼直勾着。

李林沖着他嚷道:“大中,瞧那邊多好看!”

大中沒理會,李林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喂,大中!”他拍拍他的肩膀說,大中猛地跳起來。

兩人在炮樓石梯的門洞裡追逐着。累了,便在牆台上憩息。牆台側有一小石梯,他們又爬了上去,這原是古時候用來瞭望、射箭的和放狼煙的。矢箭之痕已不見了,但子彈洞眼尚依稀可辨。他倆從炮樓內又翻到炮樓外去,在那兒看長城,真是百態千姿。一片千崖萬壑,競秀爭流的山海,時而洶湧澎湃,捲起萬丈狂瀾;時而風平浪靜,躺着涓涓細流。由緩至急、由急至緩地傾鈄,都朝着一個方向。

石階上的這對男生正欣賞山群的雄偉,而在石階下的那對女生,卻在讚嘆那樹林的幽邃。

本來嘛,這山和樹,是大自然的一對孿生兄妹。從小喜愛樹的林尚萍,早發覺隨山勢的溫差,越上,氣流越急,那長城低處的闊葉林,便被暖帶林、寒帶林所代替。

她大聲叫道:“快來看,這是紅檜!”

她把古寧高叫到樹前。眼前一老樹聳聳巍巍,整個內部已被歲月蝕空了。只剩下一圈強韌蒼勁的樹皮,而它竟傲然向蒼穹伸去。樹身下端滿布枯枝殘葉了,而最尖處竟頂着一點嫩綠,活像把撐開的小綠傘。它撐開了老而不朽的軀幹上散發着的青春氣息,這顯示着不能用年輪來度量的生命力,在向着自己的生命極限挑戰!它經年飲天露、餐地氣、宿驕陽、眠皎月。通天地之靈、歷宇宙之劫,見證過樹群之榮枯;閱歷了長城的盛衰。

“寧高,快替我照下這樹中之神!”林尚萍興奮地叫道。

潔白的襯衣勾勒出苗條的曲線,迎着帶有草木香味的朔風,飄拂那縷縷秀髮,以青黛色的山脈為背景,襯托出這窈窕的林尚萍,活像山間裡的野百合花。

她下意識地往石階上一望,發覺那男生正注視自己,不禁有點不好意思了。她等古寧高按下照相機的快門,便匆匆拉着她往長城外的石群走去。

只見這裡的怪石橫生,如劍盾立地、如叢戟穿空。岩縫石隙之中,野草雜木、青崖翠壁,眼底盡綠。她望着岩縫中的小草,忽然說道:“寧高,你說生物中,植物還是動物的生命力強?”

“動物。”

“我說是植物。”

“以人而言,還可以改造大自然。”

“這是創造力,我指的是生命力。生存,是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的本能。這本能,植物最強。瞧這石隙中的小草,那危危聳聳的千年老樹……”她看到古寧高在折枝,便慌忙叫道:“不要動手!”

“這又不是公園。”

“不!這是生命!我們沒理由讓它中斷。這一枝一葉,都在滋養着這棵樹。”

“你怎麼啦?在學校裡沉默寡言,在這裡卻滔滔不絕。你倒使我想起另一個人來了。”

“是不是你剛才在車上提到的那個?”

“誰?我什麼時候提過?”

“是你對李林提起的?”

“你真耳尖!是的,就是她!”

“誰?”

“是我們中學的同學,學習工作都好,性情又好,很漂亮。”

“是男的?”

古寧高大笑着,用力捶一下她的肩膀說:“哈哈,瞧你的!”接着又說:“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如果是個男的,我會這樣讚他?”古寧高說罷,又笑得一仰一合的。

“這,你不打自招了!”說罷,她便不再言語了。眼前的蔥綠忽然變成灰綠一片,本來面對這雄偉境界開闊着的心胸,霎時縮小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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