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起落

許明珠被刮入命運底谷,與李林揮淚分手

 

                    ( 六 )                   

 

北京的秋天,比南方的冬天還冷。特別是從長城外刮來的,內蒙古沙漠地帶的朔風,夾雜着風沙,這時的天空就變得灰黃一片。遠望去,就像無數舞着的黃龍,那些被捲進去的樹葉紙屑,倒像龍鱗。可真是龍脈之地。

七八月天,人們最怕這突然而來的風沙,吹得頭髮眉梢都有沙粒。洗起臉來,那盆水像那腌漬酸菜的黃水,混濁一片。

航天大學的大操場,位處低谷地,跑道又用黑煤渣鋪着,若非刮大風,還不至於飛砂走石。

“噠嘀噠,嘀噠噠噠!”伴着風聲傳來的起床號聲,“嚓”的一聲,一個個矯健的身軀,躍入跑道上。剛才還是哆嗦着的身子,不一會全都汗流浹背了。

為了鍜煉學生體魄,李林按校方規定,每天跑八百米。李林與陳大中跑着,半閉着眼、緊閉着嘴,但嘴內仍像嚼沙糖似的,“咯咯”作響。正跑到轉彎處,灰黃的晨曦中,隱隱約約地看見有人圍在那兒。走近看,只見古寧高蹲在跑道上,揉着林尚萍的腳。

林尚萍頭髮蓬鬆,腳滿是風沙,狼狽地坐在地上,看見兩個男生走來,她羞愧地掙紮着要站起來,誰知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那兩個男生趕忙攙扶。她漲紅着臉。

大中見狀,忙問道:“很痛麼?趕快回宿舍抹些藥酒。”

李林趁機說:“你和古寧高扶她回去吧。”

大中巴不得這份美差給了自己,手在微顫、臉在漲紅,而她第一次如此貼近異性的身軀,亦不禁有點慌亂。

望着他們走遠了,李林繼續在跑步。他心裡甜滋滋的:大中這頓餃子,你是賴不掉了。接着,他又蹙蹙眉,為剛才她望自己的眼神感到困惑了。那眼神像帶着溫和的責備,似乎在責怪他不親自護送。

女生宿舍內,有人送來藥棉,有人送來松節油,古寧高替她塗藥,室內瀰漫着一股怪味,像是擺了滿地的松脂。

過了幾天,林尚萍已能一拐一拐地走路了,陳大中常候在她必經的路邊,問上幾句。語調是那樣柔和;目光是那樣的灼熱。林尚萍瞧他這模樣,不禁羞澀一笑。

他結結巴巴地說着:“以後有事要幫忙的,盡管找我。”她見他這樣,自己更困惑了。心想,為什麼站在面前的不是那個他啊!

此時,那個他正在校園裡踱步。這所新型的大學離城頗遠,位於山崗下。李林望着不遠處的山崗,只見那快要褪色的綠色,正在掙扎着。而那些黃綠、黃赤、赤紫的樹葉滿山崗皆是。近處,山坡上的老槐樹,婆娑簇擁、疙瘩突兀,半彎的樹幹,枝椏橫生,纏滿了“爬山虎”的葉子。平日,他分不清這兩種糾纏不清的植物,但如今,“爬山虎”及早換了秋裝,而老槐樹仍綠沉沉的。這邊一片黃赤、那邊一片墨綠,夕陽輝照,把老槐樹反襯得更莊重豪放。

李林望得出了神。他想自己一生決不學“爬山虎”,他要學老槐樹的氣節,但他又不能學它那樣永遠站在地上。他想起最近黨的會議,那黨支書的話可動聽:“你們可算是天之驕子,只有你們才和天貼得這麼近的。你們憑借天威,向牛頓定律挑戰。”

他微笑着,想到日後能穿梭星辰、迎着日月,在雲海中翱翔,心裡有說不出的興奮。

當時,中國和非洲一些國家有合約,後者要中國派人為他栽培航空人才。負責這政審工作的黨委書記王江,五十出頭,個頭不高,但額特別高,臉上的溝紋被一道戰爭的傷疤所划斷。那對敏達睿智的眼睛,所到之處,人們自會朝聖般地懺省,在他撫髯笑談之後,自白書自會雪片般地飛到他的案頭。他把前半生獻給了戰爭,如今仍孑然一身。目的是為了更好地獻身。人們把他當作歷史博物館的活展品。因為他的經歷,可以作為歷史長河中的一滴,供人們去尋覓探索。他不大喜歡自己的學生有個人博物館。什麼個人的愛憎榮辱,特別是那善惡交雜的債、恩怨相系的緣。管它經千丈紅塵的洗煉,萬里天涯的錘銬,通通要付之東流。餘下的,只剩一個緣,那就是像那首歌那樣唱的“爹親娘親不如……”

他從年青時代跨步過來,他深知年輕與叛逆是孿生姐妹的道理。不是麼?他憑這一點,反叛了詩書之家,在延安烘爐中煉就赤膽忠心。故此,他怕和平時代的年輕人,一旦羽毛長硬了,會不會按指定的航標飛去。

“他,這個李林,我選中了。”他想起他奔波於檔案室和學生群中得到的印象說。不過,還要進一步審查。

一個初冬的下午,古寧高被召入黨委辦公室。這地方,往往被認為是靈魂的聖殿,古寧高邊敲門邊反省自己。王江招呼她坐下。他劈頭一句就問:“你和李林在廣州時是同班的?”

“是。”

“你了解他的為人麼?”她心在想:“李林你沒事吧?”嘴在說:“他十五歲入團,他各方面都好,他……”

“他有沒有女朋友?”

“這個?”這是她所忌諱的問題,但她只得說了。

一個月後,石健手拿首都航天大學的信,走入團委辦公室。向林開民說對方要調查許明珠。他們都被弄得一頭霧水,但仍由石健執筆回了信。

不久,王江看信,傻了眼啦!“如果,現在的每一對人,都像他倆那樣,我們的後代,一定都是良種。”他興奮地想着。突然,他的手顫抖,臉發白了。他在心裡嚷道:“天哪,他倆的未來……”

他在發愣,兩手狠狠地抓住那頭鬆亂的頭髮。善良的他,打心眼希望所有的人都好,正如他能捨棄自己的青春,獻身於人民那樣。然而,幾十年的特殊環境,靈魂深處築起的堅固的堡壘,上面豎着的旗幟是那樣鮮紅。他鎮守這要塞,向所有異議者挑戰,使人們從不是走向是的境界。

難道今天,他真的要舉着這旗幟向這對年輕人走來麼?

“我向異議者挑戰,可他們……純得像天上的白雲。我這個多年的政委,給人應該是勇氣和希望,而不是恐懼和哀怨!”他邊想邊踱至窗前,仰望那灰色的蒼穹,快下雪了。

“任你潔如雪,可得止步於春前。這是你的祖先給你劃下的句號。不是我,更不是我要塞上的那面旗。”他在痛苦呻吟着。因為他看到,一貫來,他為受傷的心止血,如今,會反其道而行之。但他又想,李林操縱的是飛機,而不是風箏。風箏嘛,還可以操縱那手中線啊!

“另選別人吧?……沒一個比得上他!對!另選,叫他另選!”他終於心生一計。

正所謂——

 

無心驚擾不該驚擾的沙灘安穩寧靜,又何必踩下自己的腳印;

無法撕毀難以撕毀的一些虛假臉譜,又何故鑲上美夢的浮雕。

無意說那不想說的假話,又何必害怕人家的善辯;

無力聽那不想聽的呼喊,又何故挑起傷心的話絮!

 

如果他的舉止,不管有意或無意,可能會使那對年輕人的心滴血,這血會使泥土肥沃。那末,他的窗前,明年的果實累累,將會映出鮮紅一片,這就是那被撲滅的愛火最後的輝照。讓那來春的蓓蕾慢慢地等待着,太陽正在遙遙地注視着呢!

 

                                       

 

春姑娘伴着“潤物細無聲”的春雨,悄悄地來了。大地伸出嫩綠的手,輕柔地隨意地向荒瘠伸着。湖畔的夾竹桃,張着笑不露齒的朱唇,微微披露那粉紅色。獨秀峰下的桃林,花纓隨風飄拂,似乎要給這嫩綠的大地灑下粉紅的脂粉。鳥兒在低低切切、喈喈喁喁,尋覓剛蠕動的青蟲,喂哺巢中的雛鳥。這一切,顯示着新的一季再生啦!

從死亡線上回來的李尚珍,也以再生姿態出現在團委辦公室內。林開民說:  “在你生病期間,你班支委很團結。”

“是麼?這一點,是我一貫的宗旨。”

“你身體比生病前還壯呢。”

“是的。托賴同學們了。她們很關心我,湊錢給我吃補品。”

他想起他為選“三好”學生代表所作過的調查,便說:“聽說是許明珠一個人出的呢。”

“是麼?她哪來這麼多的錢?”

“你和她共宿舍,你看她的通信情況,不就可以知道了?”

“她,信多着呢!天天往信箱前等的。”

林開民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這,不會影響學習麼?”

李尚珍詭秘地說:“這才不會呢。瞧她那興奮的樣子。”

翌日,傳達室內。白髮蒼蒼的校警,晃晃悠悠地抱着大郵包,把內中的郵件抖落在桌上。雖然冬去春來,但仍然不避寒意。老校警拿着破扇子,在搧着那褪色的炭盤裡的炭。於是,一團金黃色的火星從炭堆中升起,散落在那艇形的棉鞋上。他不慌不忙地抖了抖,接着揉揉燻得流着淚的眼,揩揩流着的鼻涕,然後往那露出棉絮的褲上一抹,於是,那白色的弧線與原來的一斑斑、一漬漬絞成一團。之後,他又取出水煙壺。這水煙壺,有一個小銅管向右上方鈄伸着,是噴煙用的。筒下有一小洞洞,是放煙屑的。煙壺下方有一個形如小口盅的罐罐,是盛水用的。他拿一張小紙片,在炭盤上點着火,再往這煙屑上放。頓時,便現出血紅色。煙壺下的水,伴着他的吸吮聲,“咕嚕咕嚕”地響着。他把煙壺往桌邊敲了一下,一團又黑又油的煙渣掉了下來。他隨手一掏,丟在盤裡。把那又黑又油的手指,放在鼻前嗅了一下,然後再往那早已辨不清底色的褲子上一抹。

這邊,火急火燎的林開民好不容易捱到他分發信件。校警叫道:“同志,你們的信在這邊,那邊是學生的。”

這邊的林開民,早已在中文系的信箱,找到他的獵物了。那是一封北京來信,信封上的字,剛勁有力,定出於男性的手。想起石健手中曾拿着的北京來信,想起李尚珍昨日說的一切,他的臉色一下子變成茄瓜的的顏色,好像是掉進那絳紫的染缸中。這個男的,何方神聖?是身肩重任還是背負黑鍋?不然,為什麼要調查許明珠?

他苦苦思忖着,那緊抿的嘴唇,如一扭曲的弧線。喉結突兀,在微微顫動,滿臉一副傲慢、吊詭,夾雜着痛苦與無奈的神色。

他從來沒有這樣揶揄地面對自己。憶當初,他多少生命的里程碑,哪離得開大紅花相伴,雖是紙做的,但它是榮譽的象徵,它對人生影響的份量,絕非輕薄如紙。如今,輸了?不!若真輸了,也要把大紅花擁於胸前,這可不是紙做的,這花,就是……

無情的利劍,挑開他第一次注意到明珠以來,蓋在心頭上的布幔。他不想看着那布幔慢慢地掀開。因為那裡面藏的是難以按捺的發燙的心!無奈隨着舞台的開幕,布幔終於被掀開了。他又不想就此倉促上台,去演什麼配角、反角。於是,趁這布幔的漸漸褶折,他用力一拉,撕下一角。這樣,正好遮蔽他在舞台一角蜷曲着的身軀,半遮半掩那火辣辣的心,以便品嘗自己心靈的一角留下那倩影的芳香。似乎這樣,他才發覺到做人的情趣。

老校警又沖着他說:“同志,我剛才說過,你們的信,我會放在這邊的。”雙目滿佈灰翳的他,瞪了老人一眼,兩手反剪,腳如鉛重地走了。

老校警說:“這人真怪!”說罷,他眯着那惺忪的雙眼,瞄着林開民那踉踉蹌蹌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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