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起落

許明珠被刮入命運底谷,與李林揮淚分手

 

                    ( 七 )                   

 

橢圓形的跑道上穿着白色運動褲的學生,正與穿着紅色短褲的,競爭着內圈的跑道。那紅色的接力棒,從一個個的手中傳遞,交了棒子的,就放慢了腳步,雙手高舉頭上,輕輕地噓着粗氣,慢慢地跑離跑道。有些在揉揉大腿;有些在彎彎腰……這是首都航天大學一年一度的校運會。紅隊的“啦啦”隊在叫着:“快,加油,一、二、三!”白隊的“啦啦”隊也在叫着:“李林,加油!”

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響起來了。李林高舉雙手,挺起那結實的胸脯,那終點線上的紅線,輕悠悠地繞着他的身軀,似一條小火龍,游動在那潔白的運動衣上。這時,一陣陣喝采聲不絕於耳。其中叫得最起勁的,應數林尚萍了。運動會自始至終,她總是在搜索那白衣白褲。在會場中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人也是在尋覓李林的影子。他看到李林走到觀眾席中接受人們的祝賀,他看到她遞了一壺水給他。

王江在主席台上用望遠鏡看着這一切。散會時,他特意向學生群中走去,碰着古寧高和林尚萍走來,古寧高慌忙地向他行禮,他停了下來,像是有什麼要說的。林尚萍見狀,打了個招呼之後便欲離去。

王江笑笑說:“這位是……”

古寧高答道:“她叫林尚萍。”

他認準了是這位送水的女生,便追問着:“林尚萍,讀什麼系的?”

“地勤。”

“那飛機的保養,可靠你們了。”

“是,我知道責任很重。”

王江滿意地點點頭說:“唔,很好。”接着他轉過身對古寧高說:“三天後,你到我辦公室來。”

當日他急於通知檔案室、團委會,要他們在兩天內把林尚萍的情況上報。三天後,古寧高站在王江的面前。

“今天我約你來談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這本是我不想談的。”他困惑地說。古寧高比他更困惑了。前輩在兜圈子,做後輩的又不知道應該怎樣繞圈子。她似乎感到有重擔壓肩了。

“你對李林很了解麼?”

“可以這樣說。”她在替李林擔心,不知最近為什麼領導上總盯住他。

“他的私生活,你懂麼?”

冷不防王江這樣問,害得古寧高的臉紅了起來。這畢竟是男生的私事啊。古寧高只得說:“這,我不知道。”

王江嚴肅地說:“不知道並非是對的。你是他的入黨介紹人呢。”她無奈地低着頭。

“你上次不是說過他有女朋友的麼?”

“是!”

“你剛才不是說過不知道的麼?”

“你剛才說的是私生活。”

“哈,你們這些年輕人,私生活不是主要指這方面的麼?”

“他倆都是我介紹入團的,聽說最近她表現也很突出的。”

“這點我也知道。”她心想,既如此,又何必問呢?

“我找你來,是想你從旁勸一下李林,不要和她來往。”古寧高被他這突然襲擊弄懵了,吃吃地說:“是不是她出了什麼問題?”

王江冷峻地說:“不!”

“那,為什麼?”

“你知道李林是開飛機的。”

“我知道。”

“許明珠的家庭在海外。這兩者的關係,你知道不?”

“不知道。”

“我擔心有朝一日,他的機頭會掉向西。”

“不可能,她已和她的家決裂了。她一個人被丟在廣州長大的。況且,歷屆政治運動中,她表現都很不錯的。”

“我勸你,階級嗅覺要靈敏些。有件事,辦得急,不容等時間的考驗了。說出來,你可要替組織保密。他是出國人選,他那個問題不解決,是會影響大局的。”

王江他這一說,把她弄得更糊塗了。大概最近對一些政策有了什麼新注腳吧?為什麼這樣看待像明珠那樣的人呢?

“戰時,為黨為民,多少同志易首而亡;今時,為祖國建設,你們易地而居;有時,萬不得已,也要易偶而擇。你們不是宣誓過,要一生交給黨安排的麼?”

古寧高雖然未戀愛過,但也處在懷春期。她本能地發覺,這易偶,並非像他說的那樣容易。特別是她這一對朋友,情如盤石、愛如烈焰、柔如膠漆、甜如甘蜜。

“嗯。”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回答,機械地從喉頭裡發出這一聲來。

“我看常和你在一起的林尚萍就不錯嘛。”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又扯到林尚萍的身上來,只得勉強答道:“是的。”

“上頭有指示,出國者要事前完婚,你設法在李林和林尚萍之間做些工作。”

這時的她,好像是坐在一輛出了軌的列車上,頓時,整個大地失去平衡。雙耳轟轟然、頭腦昏昏然。明珠哪抵得住“分手”這兩個字的重壓,何況,這又會把李林壓垮的呀!而這,竟又要自己插手。她的臉乍紅乍白的,如坐一盤打撥了的針堆上。這時,她耳邊“轟轟”地響着:“我們就是要抓思想改造這一環,末代皇帝都被我們改造過來了,不用說這一個李林!”

 

                                       

 

一群中文系的學生手捧講義,肩背書包,走回宿舍。

霧色蒼茫,巍峨畢挺的獨秀峰在濃霧中凜然而立。崖邊一小樹,時而被濃霧所遮蓋,時而又掙扎着挺出那一端翠綠。明珠正在凝望着那奇境。

姝明依偎着張純走近前說:“怎麼啦,詩興又發了?”

明珠笑着說:“哪及你呢?哦,我記起來了,下一期《百花亭》的詩稿,你寫了麼?”

張純笑笑說:“她哪有這天份呢。”

明珠說:“我說,你可別替她開脫了。”

“許明珠,你進來。”團委辦公室內,傳來了呼叫聲。明珠愣了一下,心裡罵道:“又是他,獵犬似的。”明珠便趁勢拉住姝明說:“走,和我一起進去。”

張純拉拉姝明的手肘,姝明臉有難色地說:“你們上級談工作,我不便進去。”明珠無奈,目送着他們在迷霧的崖邊下的身影,硬着頭皮進去了。幸好有石健在,她和他打招呼。

這邊的林開民早已欠身搬動凳子說:“來,我有事和你商量。”

她冷冷地問:“什麼事?請快說!我還要參加《百花亭》編委會會議。”

“我正想說這個《百花亭》,辦得不錯。特別是你的副手楊懷山,他寫的詩很不錯。那篇《仙人掌》,寫得很好。”他說着,雙眼不停地勾住她。

她早已不耐煩了,便起身告辭:“如果沒有工作佈置,我該走了。”

“等一等。”他說着,不自覺地抓住她的手。她又急又氣,往石健那邊看去,只見他在低着頭寫東西。她掙脫了,氣沖沖地衝出門外。他迷惘地望着她的背影,仍然是一甩一甩的。他狠狠地罵道:為什麼留給自己的總是那背影,而對那北京的小子,肯定是撲了過去的。他恨得把牙咬得“咯咯”作響的。接着,重重地跌坐在椅上。

石健疑惑地望望他說:“怎麼啦?老林,你們究竟談了些什麼來着?”

“沒有什麼,只談一般的工作。”

“一般的工作,哪會這樣的?”

“不信?你自己去問她。”

“不是我多嘴,這裡的大學生,可是百裡挑一的。他們的智慧,非我等所能及。不過,我們不是和他們比智慧,我們要武裝他們的頭惱,要他們懂得一生交給黨安排的道理。”

“對,我們代表黨給他們……。”

“不,我們不是也不能代表黨,我們只不過是黨派來搞青年工作的。”林開民心裡嘀咕着:我就要你許明珠明白這個道理。

此後,她放學時往往避開這裡,繞道而行。而林開民只有無奈地守候。

 

                                       

 

圖書館內,首都航天大學學生,有的手持飛機模型、有的手捧講義書本,爭先恐後地想在那寬敞的圖書館內找一席之位。容得下千人的圖書館,幾乎座無虛席。只聽見“唰唰”的寫字聲和“嘩嘩”的翻書頁的聲音。

東北角,書桌旁坐着的李林,正聚精會神地看《範氏大代數》,這是他天天要看的書。一是學習所需,一是情感寄托。因為這是她送的。

古寧高和林尚萍正在東張西望地走進來,在圖書館東北角找到兩個座位。古寧高失聲地叫道:“是你。”見對方毫無反應,便用筆輕輕地打打他的書。李林這才抬眼朝她笑了笑,便又低頭看書了。林尚萍臉一下紅了。她沒了往日那鑽勁,雙眼微帶醉意地瞟向他。古寧高這才想起王江的那一席話。他要我撮合他倆?是不是她向王書記說了些什麼?這一下,弄到她亦第一次如此無心看書了,索性溜走。而這時的林尚萍已到了半醉的程度了。連古寧高什麼時候走了也不知道。

“鈴……”下晚自習的鈴聲響了。桌椅的碰撞聲、走路的“噠噠”聲、悄悄話的嬉笑聲,輕輕地響起來了。

圖書館照例有幾個被稱之為韌性十足的學生,往往認為時針不再運轉的。他們一個勁兒在翻閱書本,要在那未知的鏡中尋覓自己得勝的笑影,當他們陶醉於這一歡樂時,哪顧得上圖書館職員不耐煩的臉孔。李林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看到管理員走近,他只得歉意地笑笑,趕緊收拾書包。這時,他才發覺不見了古寧高,怎麼又來了個林尚萍。他見她東西太多,便幫忙着。這時,她那全醉似的眼,把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他固執地在心裡念着:在我面前露這般神態的,只有明珠才有資格。

因為兩人早已認識的,於禮於理,李林不能捨之而去。月夜中、校道上,這一雙男女的倒影,早使林尚萍那全醉了的心,像打鼓似地跳着,腳步也顯得浮浮的。而他,卻有點惱怒地想道:這個影子的位置,非明珠莫屬。

他們默默地走着。“再見,快熄燈了。”他說罷,向她伸出手。他感到對方的手在潮熱,眼神閃閃爍爍。他猛然覺察些什麼,忙把手抽回。但她那雙手,卻像沾在他手上的油漆。她似乎已墜入夢幻之中。他用力把手抽回,朝自己寢室走去。

這邊,三叉路口,她任夜風吹亂她的秀髮,把那只被握過的手放在唇邊,失神地望着那心愛的背影,一顆晶瑩的淚珠,從那滾燙的臉上滑下;一股灼熱的電流,從那躁動的心中竄出。她在痙攣着、顫抖着,默默地望着在黑夜裡,他消失的那個方向……

啊!時間、記憶,既多情又薄倖,給負累的心太多的牽牽扯扯啊。今夜,在這狹窄的空間裡出現的,非明珠莫屬啊!隨着腳步的踉蹌,他那苦戀着的心在“噗噗”地跳着。他恨那無情而又多情的時間,隔絕了形影不離的相依;他怨那枉譽之有情的萬水千山,阻擋了難捨難分的相偎。本來他倆相約於越秀湖畔,無奈軍事露營卻佔去了整個假期。

回到房中,輾轉反側。她!她在哪啊!還有人居然說自己春風得意呢!有什麼值得得意的。我終日痛苦地生活在記憶裡!在夢裡,她那千嬌百媚才露面,一張開眼,那倩影就像飄逸的白雲。唉!我此刻,卻真像抱着一罎——

酒!

是苦是甘?在柔軟的舌尖裡舔得,在乾涸的喉頭裡嚐得?不!

是醉是醒?在桃紅的雙眸中窺得,在鐵青的雙頰中探得?不!

那!只有擁有自己的一罎!讓它一滴滴、一絲絲,流入心田,滲入心窩;那絕味,是靠心中品得!

>>>>>>>>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