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起落

許明珠被刮入命運底谷,與李林揮淚分手

 

                    ( 八 )                   

 

也是在大學的圖書館,不過,這是在祖國的南隅。

往日平靜的閱覽室,今個兒顯得有點躁動。人們三五成群地爭着看報。明珠走近同班女生,探頭看去:一九五七年三月二十四日,《人民日報》,費孝通寫的《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

她心想,這名家取的題目,倒也新鮮。讀罷,背後脊梁像倒抽了一口涼氣。姝明望望她,機警地眨眨眼;玉霓向她倆伸伸舌頭。她,沉默着,力求理清那雜亂的思緒。

她怎麼理得清呢?自己在一月七日剛看過陳其通的立論,三月一日又看到反陳其通的另一篇駁論。不知誰非誰是,總之,隔岸觀火,有得看了。

她發覺鈄對角有人用手撐着報紙,時而又掀開它,露出一對小眼睛。“又是那對!”她心裡叫道,還慶幸自己剛才沒說什麼。她悄悄地離開閱覽室,有意避開熟悉的同學,讓大腦的運作放緩些。

“許明珠,你剛才看那篇文章,有什麼想法?”從背後趕上來的李尚珍說。

可真是躲鬼躲入廟啦!她心中暗暗叫苦。便隨口說:“不知道。”

李尚珍嘲諷着說:“這哪像一個甲等優秀生說的話呢?”

她這時再不說話了,雙眼默默盯着被人們踩踏的小草。

“我告訴你,今天晚飯後,在三好亭開支委會。”李尚珍說罷,見她不作聲,便提高噪門叫道:“你是不是又要說‘不知道’。”

明珠冷冷地望望她,一言不發。

早春二月仍留有冬的腳印,殘冬餘下的枯木仍在凋零,而草,就先打着綠色的信號,大踏步地奔向人間。三好亭畔,綠草如茵,嫩綠的草毯溫柔地活躍地向一切空隙延伸。明珠低頭凝視得出了神,她平素最愛這能屈能伸,為大地奉獻自己的這平凡的一株。

李尚珍望望明珠說:“希望大家集中注意,我宣布支委會現在開始。”明珠雖然低着頭,但她感覺到那冷嗖嗖的目光。

李尚珍說:“我傳達上級指示,黨內整風,希望廣大群眾,特別是黨的助手共青團員多多幫助。毛主席教導我們:「言者無罪,聞者足戒。」這八個字是整風運動的政策。”

她要人們表態,大家謹慎地發了言。李尚珍望望明珠說:“許明珠,你為什麼不說話?”

明珠慢條斯理地說:“我會按團委指示辦的。”何泰焦急地望望明珠,李尚珍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不知不覺,又迎來了五月。這五月天,山林瘴氣、林露草煙交雜,使人胸中郁悶,特別是在天將降雨之時,那種悶熱,特難受。再加上那風雲突變的不是氣候的氣候,更使人坐臥不安。湖邊、林中、樹下,常有議論:“四月三十日,各民主黨派負責人在天安門城樓被接見了,叫他們幫助黨整風。但有些意見未免過火了。”

李尚珍特意找她談話:“許明珠,各系都貼了不少大字報了。”

“我知道。”明珠被這忽然變得如此溫和的語調所驚醒,因為她早已不得不信小川的話:“薄嘴皮的人最會饒舌,舌饒多了,自會變硬,難得溫柔。”

“你是個有影響力的人,你一直保持沉默,你沒看到中文系如一潭死水麼?”明珠第一次聽到從她的嘴裡說出誇自己的話,便引起警覺,心想,不會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吧!

“這與我有什麼相干!”

“你別忘了,你在支委會上作過保證的。”李尚珍很惱怒明珠不買她的賬。

“是的,你要我怎樣做?”

“別忘了你是管宣教的,你要像其它團支部那樣寫大字報,提意見。”

“我提不出什麼意見。”

“黨不是抽象的,是由黨員組成的。你可以向我提意見,我保證虛心接受。”幼稚的明珠第一次發現李尚珍這可愛的一面。

回到房中,姝明玉霓正在寫大字報。姝明對明珠說:“明珠,我看不寫不成了,有人說我們班像施了緘口術了。”

明珠說:“寫吧。”

玉霓說:“那你呢?是不是和我們一起簽名?”

明珠說:“你們先寫先貼吧。”

群眾在催,上頭在促。明珠也感到不寫不成了。拿起筆,兩張大字報一揮而就。一是《略談對肅反運動的意見》;一是《向共產黨員李尚珍同志進一言》。

在明珠的大字報前,一下子便圍滿了人。有人說:“她說得對。她本人有份參加整理肅反資料的,那資料既是含糊其辭,那結論就靠不住。”聽着人們議論紛紛,李尚珍朝這邊走去。走近一看,大字報上竟有自己大名!她心跳、耳赤、眼發愣。

隨着這一最權威的承諾——“言者無罪,聞者足戒,這個方針不變。”人們壯了膽。大字報如雨後春筍。

而在這時,有人紛紛集中聽傳達:

“高等學校組織教授座談會,向黨提意見,盡量使右派吐出一切毒素來,登在報上。”

“我們還要讓他們猖狂一個時期,讓他們走到頂點,他們越猖狂,對我們越有利益。”

“有那麼幾個星期,硬着頭皮,把耳朵扯長一點,就聽,話是一句不說。”

五月中旬寂靜的校道上,只聽見一些人散會走出來的腳步聲,“稀稀窸窸”的,只見人影綽綽,沒一句說話聲。何泰內心在翻騰:“一場悶仗!說什麼‘引蛇出洞’,蛇在哪?”特別是最近看到李尚珍很煩躁,許明珠又貼了大字報,這一下,是不是捅了個黃蜂窩?何泰自問自入黨以來,未試過這樣揪心的了。

在這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日子裡,人們把讀報看得比吃飯還重要。明珠焦急讀完七月一日《人民日報》社論——《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應該批判》,上面提及“從五月八日六日七日這段時間,不登或少登正面意見,其目的是讓魑魅魍魎、牛鬼蛇神‘大鳴大放’,讓毒草大長特長。”她不禁打了個寒噤,這大鳴大放,與毒草大長特長又怎麼扯在一塊啦?

大概她被桂林的峰林擋住了眼,沒看到那政治篩箕。有些人,其中有些還享有盛名的,被篩入歷史的垃圾堆了。誰知道什麼時候會篩着誰了!她很納悶,心想,只有“於無聲處‘候’驚雷”了。

校道上,有些人一個個春風得意馬蹄疾。平時愛交談的同學,馬上緘了口。飯廳裡只聽見一陣陣餐具撞擊聲,殘缺的大字報棚前,可羅雀了。

有人在指雲為雨;有人被雨打雷霹。一場無槍聲的大戰,看不到戰火紛飛,但嗅得到硝煙撲鼻。個人的命運被政治主宰着。有些藉此飛黃騰達;有些因此雖生猶死!被揪的與未被揪的都不知道自己的命運。要知道,有些人是“要知死日然後是非定”的!有些甚至到那時還不能定的!

剛開完會的何泰,滿臉烏雲,口如鉗緘。而李尚珍則滿臉春風,聲若蟬噪。“沒法選的!要在班上選四個右派,這個‘選’字,就怪!”何泰記着剛才他發的牢騷。但他哪知道,已有人提前占卜,全國有幾十萬右派分子啦。如果不湊合此數,又怎麼足以證實占卦之靈。何泰此說險過剃眉。幸而李尚珍得到的指標是:

她這個班選四個右派,如果能多選一個的話,那何泰肯定是在網難逃的。

“怎麼沒法?那條大魚早浮上來啦!”他記起李尚珍說話時那得意的樣子。

“誰?”何泰忘不了自己的呼喊和李尚珍那盛氣凌人的呼叫:“選什麼優秀都拔尖,現在也可以讓她拔尖!”

何泰知道她指的什麼人,他不禁打了個寒噤。想起自己對明珠,從敬慕到愛慕乃至愛戀,這是隨着時光流駛而強化;隨着分秒積累而留痕的。他心想,每人都從自己的心靈發出不同的光和熱,而她有用不盡的能源。她,可照人的肝膽、可助人的熱情、可驚人的智慧,足以成為我等之楷模。他想不通,這個李尚珍為什麼容不了她?

他走着、想着,不禁腳步有點趔趔趄趄的。這引起剛從圖書館出來的明珠的注意。

“何泰,你沒事吧?我從不遠處就看見你,你的腳步有點浮浮的!”

他不禁一陣顫抖。他為自己牽掛着的人忽然出現而驚喜;為她對自己如此關切感到甜蜜。透過校道的路燈,他看到那長睫毛下撲閃着的那清澈如水的眼,不由得心頭一震,臉麻辣辣的,不知是什麼滋味。

大概這靈魂之窗透出的異樣光輝,使她覺察些什麼,她有點不好意思了。便重復着說:“你沒病吧?”

何泰從她那一剎那的怯態,知道自己失了態,把她嚇着了。便語無倫次地說:“沒,沒病。”

她熱情地說:“這就好。我們離家在外,要學會自我保重才是。”這一句,提醒了他。他所敬的就是這種人格。正在火燒眉睫啦,關心的卻是別人。大概還不知自己的處境吧,以後和她這樣相處的機會可難找啦。

他小心翼翼地說:“許明珠,你可知道月暈而風,別火中取栗了。”

她驚訝地說:“你說什麼?”。

但當她看見他那一副莊重的神態時,不再言語了。聰明的她,知道他這時做的是什麼。她猛然感到她和他之間已築有一堵無形的冰牆,冰得可厲害呢。她心想自己不宜在此久留了,也許冰牆上還眨着一對小眼睛呢。面對這在危難之中,向她伸出手的他,她不想傷害他。

她臉上的鉛重、腳步的沉重、道別時聲音的凝重,這一切,像一把刀子插進他的心。他覺着心口一陣陣絞痛,額上一滴滴冷汗,似乎星星在移位;樹木在旋動。他慌忙扶着路邊的桃樹,眼睜睜地望着那消失在灌木叢中的倩影。頓時感到雙眼模糊了,一層白花花的水簾遮住了視線,硬漢子流淚了!他為她將被一個悶雷擊中,而憐她、憫她;他為這可能是最後的邂逅,而悲己、哀己。

沒過幾天,由明珠安排,姝明正拿着報紙走上講壇,準備讀報。冷不防李尚珍一個箭步,已站在講壇上。姝明噘噘嘴、蹙蹙眉,驚詫中夾着不滿的眼光,直逼明珠。明珠無奈地聳聳肩,略帶歉意與不解的眼神,示意她回到座位上。

姝明被這莫須有的羞辱惱怒着,氣得滿臉通紅;何泰被這尷尬的場面激怒着,氣得滿臉發紫;全班被李尚珍慣有的失態震怒着,氣得滿屋發顫。

只見小眼睛上的又細又淺的眉毛向上一豎,大有“橫眉冷對千夫指”之勢,卻少了“俯首甘為孺子牛”之心。她挺起胸脯,手臂向前一揮,大有“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之概。拿着七月一日社論在講讀着:

光明日報執行的是“反共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路線。”文匯報“向無產階級舉行了猖狂的進攻。”“他們的方針是整垮共產黨造成天下大亂,以便取而代之。”說什麼,一九五七年的“整個春季,中國天空上黑雲亂翻,其根源蓋出於章羅聯盟……”

小眼睛橫掃全場,只見人們面面相覷,戰戰驚驚、戰戰慄慄、戰戰顫顫,有人汗流浹背,或更甚者:“汗不敢出。”

被戲弄的豈止周姝明一人的儀態,而是難以數計的靈魂,這使不少人爲之瞠目結舌!整個教室的支柱,由於人們靈魂在顫抖而“咯咯”作響;而室外的大地,由於人心的絞痛而影響了它的光澤。

明珠臉上凝重,她感到局勢險峻,不由得想起何泰那不陰不陽的忠告,心靈像蓋上一層陰霾。何泰臉上莊重,他想起李尚珍所說的一切。小川臉上沉重,曾修過歷史專業的她,疑是史書的烙印太深,她張大那眼鏡下的眼睛,懷疑是鏡片該換了;還是腦筋該洗了。她似乎看到那澄清的天空裡,倒映着幾千年前那被坑的儒生……,誰能揭開這歷史的葫蘆蓋,看看那裡面賣的是什麼藥,這藥既傳統又有罕見的功效,能令這麼多人喘不過氣乃至窒息。

除他們以外,那百家姓的弟子們的腦海在翻騰些什麼?誰知道?也許,甚至連他本人也不知道。

小眼睛還在台上聒噪:“全國反右運動開始了……”

右派分子?新名詞。可惜那小眼睛沒有詮釋這詞的概念!明珠到圖書館查了古今詞典,黨史《共產黨宣言》,也沒這個詞。可報紙、大字報,白紙黑字的登這個詞,在它上面還打一個紅叉叉的呢。對這個新名詞,某反右領導人曾說過:“其實,什麼是右,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樣,明珠又怎會懂得呢。這就莫怪連吹鼓手也當不上的無名卒子李尚珍,只配在連卒子也當不上的明珠這類人面前口沫四濺了。明珠想,莫強求這一個上至很高的、下至最小的人物均無法解釋的怪詞有準確的定義了。而這個既無國法規定卻又能對右派分子繩之以法的新名詞卻被一些人玩弄於股掌之中,早已“有口必誅,有筆必伐”了。這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謬麼?這是世紀的大玩笑,受宰的是幾十萬的民族精英啊!

眼看那白紙黑字,一行行、一排排,刷新了大字報欄。矛頭指向那些爭鳴的、和鳴的、想鳴的、不鳴的……總之,是被某些人看不順眼的,那些被某些人認為腦袋長得有點尖兒的。明珠這時覺得,大字報裡說的,似乎“人民”和“右派分子”都無法定出準確的概念。

火藥味,污染了校園的香花靜水;口號聲,嚇壞了獨秀峰的噪蟬鳴雀。一幅

幅白布黑字的,寫着打倒……的橫額,騰空架起;一條條紅紙黃字的,寫着捍衛

……的標語,滿園掛起;一陣陣震耳欲聾的,聲討……罪行的廣播,漫天響起。

凡桃俗李,反顏相向了。他們化玉帛為干戈;化筆杆為槍杆。秀麗的峰林,霎時變成刀山劍樹。到處劍戟森森、草木皆兵。人們方寸大亂,有人劍及履及;有人緘口韜筆;有人看風使舵……然而,這幾種人都不是明珠想做和能做的。她心想,對校內被批判者,自己又不了解,不知該如何口誅筆伐?但又不能不參加運動,於是靈機一動,按報上定的調,準沒錯。是的,在這一錘定音的時代,最好的活法是順着既定的音符唱下去,力求唱得準,莫求唱聲大。假如不留神走了音,千萬別讓人發覺,誰敢擅自離開譜兒大唱特唱,那他就會“冒天下之大不韙。”

這樣,明珠在批判會上,以凌厲的論調批判“黨天下”的謬論,慷慨激昂,一座盡傾。台下一片掌聲。突然,小眼睛又一個箭步衝上台上,對此,人們早習以為常。有的早已思想開小差;有的還回味着明珠的發言,以剽其創意應自己之所需;有的卻盯住李尚珍,關注着這一節動而百枝搖的局面。

洞察秋毫的小眼睛,橫掃全場,大喝一聲:“同學們,思想集中。不要給她鼓掌!”那短小的手指直指明珠的背門。全場一雙雙驚恐的眼睛,望着台上站着的和台下走着的。

明珠頓時被這手指發出的電光所觸,全身顫抖一下。從頸椎到腳後跟頓時冰涼一片,像失了知覺似的。幾年來,她習慣了她的冷語冰人,以為此乃出言不遜、或出乖露醜,不必與之一般見識。但如今一箭射來,似乎感到非一般疼痛,而是覺得毒液已滲透於心。她緊咬下唇,唇邊留下了血印。

對眼前這急轉而下的局勢,何泰又驚又怒地望着。而小川卻紅臉赤耳,狠狠地瞪着那對小眼睛,正如當年,她用筆尖猛戳嚴嵩、秦檜這身後留下的罵名那樣的氣惱。姝明與玉霓交換眼色,玉霓的舌頭早已伸出了一半。人們面面相覷,大眼望小眼,一律屏氣斂息。

這一回,不用台上的再張嘴,人們在彈指之間,已被那薄嘴皮咬定了。台上的她正為多年來,現在才得群眾如此高度馴服而傲笑着。那薄薄嘴皮向鬢邊伸延,綻出與年齡不相仿的皺紋。“這大概是最近又挨了一年的清茶淡飯所致吧。”明珠望着台上的她,心裡在嘆息着。

“我叫大家不給她鼓掌是有理由的。我號召大家搜集她的材料,下一次的批判會是她的專場。拔了毛的鳳凰比雞還不如啦!”台上的又叫起來了。

全場一片啞言,活像演《欽差大臣》結尾的那一幕。

 

一盆冷水,不!一盆冰水,沒頭沒腦地朝她潑下;

一聲悶雷,不!一聲惡雷,照頭照腦地朝她劈下。

冰水,在心中積下的水漬,陰冷冷的、漲膨膨的、沉甸甸的!

惡雷,在身上留下的電波,跳竄竄的、麻辣辣的、灼痛痛的!

 

她輕輕地顫抖一下,手抱着講義夾向胸前緊緊壓着,以按住那急跳着的心,以集中強烈意志,高度凝視那被侮辱被損害的自尊。

何泰被這刀光劍影所驚惱。所驚的是群眾的恐懼、明珠的痛苦;所惱的是姓李的跋扈、自己的無能。心想,這在黨內尚在爭議的話題,不應過早曝光,又想出面爭辯,又怕敵不過她三折其肱。何泰第一次感到以誠待人之不易。

“啊!吳之榮投胎了!她應跟着姓吳的。”小川心裡咀咒着。

她的腦海在翻騰着清初吳之榮誣告莊廷龍造逆書的文字獄了。小川十分憎惡這種告密文化的劣根:一種伺窺的以公謀私的惡習。她在心裡埋怨:明珠你不該誤入那個武大郎式的店!這個店,沒有饅頭、肉餡飽子,但它有不入經傳的怪詞、不入正途的官道、不入國法的王法,這就可以使你嚐夠那被虐的滋味。

明珠像在行刑前的木然神態,馬上攝住台下人們的視線,敏感的她感到,這其中帶着多少溫暖,但又似乎是若即若離的。

玉霓咬着姝明的耳朵說:“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者,是右派,那我們為什麼要反右呢?”

姝明低聲說:“她錯就錯在這個「直」和「清」上。別說了,小心踩着雷。”

玉霓仍忿忿不平地說:“是她容不了她,我們可容她呢!”

姝明生氣地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快閉嘴!”

玉霓不知怎的,話匣子總關不住了,說:“要我舉手選她為右派,我寧願我媽沒生我這一雙手。”

姝明忍不住笑了笑說:“你媽不是生了你這雙手麼?”

玉霓噘着嘴說:“砍了也不舉。”

姝明感慨地嘆了一口氣說:“砍了還舉什麼呢?不過,說實話,要我坑死一個無辜的靈魂,扼殺一個正直的生命,我辦不到!”

中文系反右情況要向團委彙報了。李尚珍自知這一關是不易過的。她自編了許明珠四大罪狀:一,攻擊黨員就是攻擊共產黨;二,對肅反對象質疑就是反對肅反運動;三,創辦《百花亭》盡登些毒草,以作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宣傳陣地;四,利用資產階級糖衣炮彈,向黨員進行和平演變。

會上,人人面面相覷。石健心想,這個許明珠各方面都不錯,哪來這麼多的罪狀?林開民聽着,以為她在張冠李戴。特別是第四點,關於李尚珍在病中喝雞汁一事已向李本人說過的,可今天,她是不是哪條神經錯了位啦!

石健嚴肅地說:“各班反右已具體化了。但卻要慎重,要做到,不放過一個壞人;不冤枉一個好人。”

李尚珍趾高氣揚地說:“石健同志,你的話是何意?”

全校的支委都望着她。石健嚴肅地說:“我已說得很明白。”

散會後,各班支委覺得今日團委的態度,有點讓人捉摸不定。有些在檢查自己是否濫用生殺大權了。而李尚珍卻相反,她覺得團委的意見有點偏右。我李尚珍一言九鼎,來一個天翻地覆,讓人看我天馬行空;而她,卻傷馬伏櫪。

 

                                       

 

“前些時候一些事情弄不明白,現在也說不清楚。我能說些什麼呢?特別是接到明珠的信,她,怎麼會和右派沾了邊啦!”李林心神不定地在黨小組會上傳達了上級指示之後,一直在想着,很少發言。

古寧高詫異地看着他,她很少見到他有這窘相的。會後,尾隨他走着。她關切地說:“李林,出什麼事啦?”

他說:“沒,沒什麼?”說罷,用力踩着地上的煤渣,以求集中自己的思緒。

她試探着說:“大家都是老同學了,還信不過我麼。家裡出了什麼事?”回報她的是,他那對惆悵的眼睛,失神地凝視前方。

她一眼望這眼神,便知道只有一個人,才能如此干擾得他的。這也是她一直沒有執行王江給予任務的原因。現在,她有點心慌了。她知道她的好友,心直如竹、筆利如劍,可在這節骨眼上……

她怯怯地問:“是不是她?”李林的濃眉抽搐着,嘴邊微微一抖。

她焦急地問:“她病了?”

“不!咦,是病了。”他支吾以對。其實,他真的認為,若真的在這時候養病在醫院,就不沒事了麼。

她急得跳起來說:“什麼?你怎麼這樣反常?她究竟怎麼啦?”

他懇求着說:“別問了。讓我冷靜一下好不好?”

她嚎叫着:“不!我無法冷靜。你可知我們情同姐妹。”她帶着幾分譴責、幾分哀求。

他被她的真誠打動了,顫抖着說:“她被牽連上了。”

她本能地嚷道:“不!不可能!她多麼坦誠正直。”

他呻吟着,說:“你的見識應該比我廣的。她就毀在這個「誠」字上了。”

她急着說:“這話怎講?”他便把明珠信上的內容說了一遍。

她氣忿地罵道:“她們那邊怎麼搞的。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小人!”接着,她又提醒他:“快給她回信,把我的話也捎上,要她忍着點,別吃眼前虧。硬頂下去,可能會不可收拾的。快寫,我怕一旦被打成右派,那什麼都完了。”

他望着她那不容置疑的神態,心也慌了,便連夜給她發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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