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病危

許明珠病危,張生贏得弱女芳心

 

                    ( 四 )                   

 

桂林正值初冬而北國已是冰封之時了。樹梢上掛着一串串大小不勻、形狀不一的冰柱、冰片、冰滴,光禿禿的樹枝被壓得沉甸甸的。作為樹的主幹,它不想讓樹枝被沉重的冰塊墜斷。然而,望着折枝於樹下,一絲悲涼掠過了在朔風中搖晃的大樹。但瞬間又挺直腰桿。沒有死亡,哪來新生?大自然如此,人類亦然。即使樹秀於林而風必摧之,然而森林照例地繁茂。民族之林亦然。

李林披着大衣,對着曾被他打過的老槐樹凝思着。作為生物,誰都在尋覓自己活的價值。眼前這株老樹,經風霜、歷冰雪,要證實雖不為棟樑之材,但亦可為綠化之物。作為人,何嘗不是如此。

一只冰冷的手摸摸自己的上額,那沸騰着熱血的腦門馬上被冷卻一下,心亦隨之收縮一下。他想起前幾天在王江面前演的戲,他笑自己,不知在充當喜劇還是悲劇的角色…… 

王江興奮地說﹕“據你個人條件家庭背景,上級決定派你出國。”

“什麼?派我出國?”

“是的,你不高興麼?”

“謝謝組織對我的信任。”

“畢業後,在國內實習一年再出發。”

“我行麼?”

“行。我們審查過了。”

“我還有許多地方做得不夠呢。”

“不過,有一個條件你必須服從。”

“我一生交給黨安排。”

“這就對了。你明白這‘一生的概念?”

“從生到死,就是一生!”

“我不是說這些時間概念,我指的是,人的七情六慾。”他聽了最後幾個字,心裡有些震動。懷疑起自己的黨性來了。怎麼這種說法竟一次聽到的。

“你有沒有家室?”

“我有家。”

王江失色地說﹕“什麼?你結婚了,我怎麼不知道?”他為自己失職而自責着。

李林黯然,說﹕“不,我,我沒有對象了!”

王江望着他這神態,不禁有點心悸,說﹕“這說到正題上來了。組織上要你出國前結婚。”

“什麼?結婚?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他的臉在抽搐着。他心裡剛結疤的傷口被挑開了,一絲鮮血從那兒滲出。

“我說的是真話。”

李林苦笑着,說﹕“這談何容易?”他那心頭上的傷口越裂越大,淌出的血,不是一絲一滴,而是一涓涓、一股股的,被這殷紅的鮮血簇擁着的,是那個永不消逝的倩影。每念及此,他的臉便會強烈地抽搐、瘋狂地痙攣。王江望着他,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王江在心裡叫苦:與這受傷的心靈交戰,比在戰場上向敵陣勸降,還更難些。

“我知道你目前沒有對象。”

李林在心裡反駁着,說﹕“不!我有對象!不僅是現在,而且是將來。那是永久的……”心頭湧出的血,沖上腦門、沖上眼眶。

王江望着他那血紅的雙眼說:“別難過,組織上正為你物色一個。”

李林大叫道﹕“什麼?”他頓時感到有條很大的鞭子在抽打着自己的脊梁。

“你在出國前必須完婚,否則,你就不能出國。”王江說着,坐在辦公椅上半閉着眼。李林臉上的血頓時回落,脊梁上一陣陣冰涼。這一鞭,快把他的脊梁骨鞭斷了。“轟”的一聲,頭似乎也要炸裂了。

他臉色慘白,雙眼像發青光那樣,視野全縮窄了,縮到只剩下一個小點了。閉着的雙唇在微微發抖。

小痛,大多是在呻吟;劇痛,大多是在竭斯底里地嚎叫。

“不!”像一聲炸雷!連李林也認不出自己的聲音來。王江被這一呼叫,嚇得眼睛睜得大大的。空氣中在震盪着這個“不”字。

“你這是什麼意思?在其中你必須兩者擇其一。”

“不結婚!”他第一次說違旨的話,心裡很不是滋味。

“那你就別想出國。”

李林痛苦而又無奈地說﹕“我本來就沒有這個想法。”

王江氣惱地說﹕“你不服從組織分配。”

“不,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我早有思想準備。”

王江假咳了一聲說﹕“我不是指這個。”

“如果真的派我出國,這是我莫大的榮幸。”

“我不是指這個。”

“至於其它,我沒忘記我國的婚姻法。”李林顯然豁出去了。口沒遮攔地亂說了。王江望着他那冷峻的臉孔,深感和這類人打交道,腦子很累。攻這樣的碉堡,並不是捧着董存瑞的炸藥包,就對付得了的。他懷疑自己是一個笨拙的士兵,本來已裝了彈藥的槍,因為不會按開關,反而變得手無寸鐵了。

事後王江找古寧高,叫她做李林的思想工作,但得到的答覆仍和先前那樣。王江狠狠地說:“太狂妄了。別以為你在遊戲人生,到頭來,反被人生所遊戲!”

 

                                        

 

反右鬥爭結束不久,明珠大病後第一次到教室上課。她警覺地環視一下,真的少了四個人。其中三個被選作右派,不知是否因為要湊夠那個指標,以便於向上頭交差,於是,把一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入了女廁的随即退出的男生,扣上壞分子的帽子,趕到農村去了。

大概是好的人緣救了自己吧。她從心裡感激那一雙雙救命的手。而人們經歷了這場風雨之後,心靈的感知也澄清了些。他們覺察到:“自由是屬於那些一生下來就自由的人,而乞求別人施捨自由的人,永遠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但明珠卻在想,不去乞求,以表士大夫氣節,以表文人的清高,對於那些一生下來就難覓自由的人,其禍不但殃及本人,還會株連九族。不得到更多的自由也罷,那怕是一點點,也算是沾了一些邊兒,臉上應添光了。這樣一想,她自嘲着:“誰說阿Q沒有後人呢?”

儘管她在譏笑這些人,可她又不得不承認自己是這類人。她非宿命論者,但現在不得不認命了。自己這一個一生下來就難覓自由的人,只有在那泥石流中躑躅,尋覓那非路的路。她這只從大風大浪中沉浮過來的小船,在浪尖與浪谷中翻滾,也幡然悟道了:

自己的家是心理上應該輸得起,而現實上也輸了的。它留給自己的烙印,正如林沖發放滄州的刺配。如此容顏站在紅得發紫的臉譜面前,你實際上是輸得起的。反右,使她在政治上發了一場惡夢,她愕然驚醒,過於單純幼稚,所回報的仍是輸。而這輸法,還不算是致命的。致命的一局,是被人利用反右,在她心裡安放一個黑黑的棋盤,上面用血划下的楚河漢界。把他和她各置天的一方。她的心在悲嚎:輸不起!但她臉上的金印又大叫:輸不起也得輸!如今,統統都輸掉了。差點連命也輸了。雖帶着金印,但畢竟能置身於人海中。然而憑此烙印,欲當不起眼的浮萍,也難了。她只有像一匹受驚的馬,遇着冷眼、怒眼、白眼、善眼……只有慌慌失失、閃閃縮縮。

政治上的陽剛氣已消減得差不多沒有了。正如那打火機,火氣被壓成液體了。唯一她自恃不會輸的,就是學業,沒有任何壓力能把她壓成為不學無術者。

外表看來,謹小慎微到近乎“迂”的她,竟有像大智若愚了。獨室孤燈,本是李尚珍算盡了機關,但卻給了明珠一個難覓的自由空間。她可以不受別人干擾下好好鑽研。終於,“成功,往往是最甜蜜的報復!”

小川興致勃勃地對她說﹕“明珠,可真是淘盡黃沙始見金啊。”

周姝明笑着對她說﹕“恭喜你,真是真刀真槍,貨真價實。”

小川興奮地說﹕“瞧這校刊上又登你的文章啦!還有教授的評語,真棒。”

玉霓眨眨眼說﹕“可真是首尾呼應了。入學時,我們看到你一篇文章,那是在米粉店裡。”

小川高興地說﹕“現在,我們也去那米粉店。”

明珠怯怯地說﹕“不太合適吧。”各人的臉一沉,不再言語。

小川神秘地說﹕“聽說,登這篇文章,還有些波折呢。”

玉霓點點頭說﹕“當然,這麼長。”

“不為這個。”小川說罷,不想往下說了。

姝明敏感地覺察些什麼,忍不住說﹕“什麼,不許登?”

明珠冷冷地說﹕“不登才好!”

小川一口氣說了﹕“院長出面了,他說好文章為什麼不登?這既是她本人的、又是學校的成績。”

人望望明珠,只見她一副泰然自若的、與世無爭的樣子。

待姝明和玉霓出去了。小川神秘地拉着明珠的手說:“你看這一版。”明珠看後,說﹕《論當今物理學研究的新危機》。這,我看不懂。隔行如隔山的。”

小川指着文章的作者說﹕“難道連這,你也看不懂麼?”明珠一看,臉有點潮紅。

“文理兩科,被你倆全包了。”

“別胡鬧,看我揍你!”她說着捶打着小川。

“哈……”小川很長時間未這樣開心笑過了,她不躲不閃,沉浸在這被打的歡愉中。

 

                                        

 

“是時候了。”張生沉思着,把這份登有他倆的畢業論文的院刊,縝密地珍藏好,直至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是他,躑躅於暮色中,眺望着女生宿舍的一隅,盤算着她的起居;是他,徘徊於冬夜裡,尋覓着圖書館裡的足跡,惦掛着她的腳步。是他,以感人的熱忱、痴心的愛戀,明珠寓寄終身的承諾。

“明珠,快來看,一封沒郵票的信!”小川揚着那封信說。

“真怪!”她說着,心裡忐忑不安。她确實很久沒收到信了,一提起信,心裡湧出的不知是股什麼味兒。

“看哪個傻瓜不貼郵票?”小川笑着說。

她趕緊邊走邊拆信,只見露出的一角,紙已變黃。她又疑又急的,差點把信紙的一角撕爛了。

“小心點,可能是什麼重要文件。”小川在旁提醒她。

她把信箋攤開,她的手顫抖了;臉泛紅了。

她在心裡唸着:

 

“明珠:

自從鬥爭肖厚生教授那時起,我對你由敬慕轉而為愛慕……我會

甘願接受失戀的痛苦……“

 

她看不下去了,趕快看看信下的署名,她沒看早已猜中是誰的,只不過那剛勁得像仿宋體那樣的筆跡,她還是第一次見到的。她自愧讀文的書法,還不如讀理的。這就該怪小時候,幾兄妹同桌臨摹,而自己卻和弟弟踢毬去了。

小川從側面窺探她的神態,不言而喻了。

小川點點頭說﹕“我知道是誰寫的。”

“你知道?。”

“是的。”

“是誰?”

“我說中了有什麼賞我?”

“你自己提條件吧。”

“請我去遊一次陽朔。”

“好。”

“是張生。”

“你怎知道?”

“我早就知道啦。你聽着。”

小川一五一十地把明珠住醫院的始末,張生感情流露的細節,繪聲繪色地說了,如在朗誦一篇現代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她不敢相信,在這艱險的環境中,在這生死臨界時,竟有一顆痴情的心向着自己跳動着。本以為與孤獨偕老了,誰知又來這一段羅曼蒂克;本以為與冷漠結伴了,誰知又有這一把絢爛的熱火;本以為心情已如低窪的谷地,誰知如今又再次震盪。這震盪,帶着甘甜,在甘甜中滲着凄惋。她忘不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忘不了那被樹葉蓋着的身影。她寒嗖嗖地盯着屋裡的一角,雙唇顫抖;臉色變白。

    “怎麼啦?傷口又痛了?”小川着急地說,忙去找熱水袋。

“神經癒合是比較慢的,這還得痛上幾年。”

“不,我看你是心痛了!”小川仔細觀察她的神態說。

她難過地低下頭。兩人沉默不語,屋裡靜得連針跌落的聲音也聽得見。小川受不了這悶得發慌的氣氛,急着問道﹕“他不好麼?”

“不。”

“你不信他的心麼?”

“不。”

“你不愛他麼?”

“不知道。”

“唔,‘不知道’總比個‘不’字好些。”

“喂,你是不是當了他的說客?你們兩人合謀些什麼?”

“上天作證,這全是他個人的心意。不過,你若放棄他,太可惜了。這個人真的不錯呢!”

“不錯的人多着呢。我若和他好,這可能就是錯的。”

“明珠,我知道你內心的痛苦,你忘不了他。”小川的聲音有點哽咽了。她瞧見明珠的臉頰上滾動着一滴晶瑩的淚。

“你不說話了。我猜對了,但你的想法卻是錯的。”

明珠有點氣惱了。她不想別人指責她,說她那決定是錯的。她知道,病並不可怕,最怕的是沒藥醫!而天底下哪有後悔藥賣的呀?小川撫摸着她的肩膀說﹕“你還可以和他復合麼?”

她哽咽着說﹕“不,不可能了!”

“為什麼?為了一顆已變了的心?”

“不,我和他的心,永遠不會變!”

“那當初你為什麼要和他斷了?”

她憤怒地衝着小川嚎叫起來﹕“為了他的前途。雙方組織都出面了,我的家,我當時被鬥的處境,換作你,你又會怎辦?”

小川紅着眼說﹕“我也會像你這樣的!這才是真愛。”這時,她的臉才舒坦了些。小川難過地說﹕“你可不能一輩子不嫁人。”

“在我心中,無人能填補他的位置。”

“你不可能一輩子沒個家!”

提起家,禁不住心裡又一顫。她這個家,給她以似有非有的夢幻,看不見、摸不着的。賜予她的是無休止的失落。這就是她最憎惡中秋節和除夕的緣故。

小川大有感慨地說﹕“我說,明珠,你聽着。人是感情的動物。人不能沉溺於無法挽回的失落中。剛出現的,也可以培養感情嘛。但願你今後一帆風順,可萬一出現精神上的或身體上的劫難,那時,你孑然一身,你怎辦?”

“我會有朋友、學生。”

“你不會這樣幼稚吧。家,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在這偌大的地球上,在你作為主人的空間裡,你可以隨意地喜怒,有屬於你的人和你共哀樂。你不想這些,也要想想萬一像上次那危急關頭,也有兩條忠實的腿為你奔跑啊。”小川說到眼都紅了。

她含着淚說﹕“小川,好小川,大道理我都懂。不過……”

“不過什麼啦?他,無論你身處好境、厄境,都向着你,除非你終身不嫁。否則,這多情種子,你終生難覓。我不信你是個鐵石心腸的,不會被他的真情所打動。”

她不知該說些什麼才是,只得說﹕“讓我考慮一下,我……”

“我勸你當機立斷。畢業前不決定,組織分配來一個天南地北,那時夠你受的。”

“小川,你剛才那番大道理,難道只用在我身上?”

“我有男朋友了。”

“誰?什麼時候訂的終身?”

“我們班上的唐振義。”

 

                                        

 

一天晚自修後,明珠和小川在回宿舍途中,途經團委辦公室。猛地,那道門打開了,急匆匆走出一個人來。那人一板正經地說:“許明珠,進來一下,一些有關你的資料要核對一下。”小川見狀,只得先走了。

她見林開民進去了,而小川又走了。她沖着小川大叫:“喂,資料在你書包裡,你拿給我。”

小川莫明其妙地轉過身來,低聲說:“你不是病到懵懵懂懂吧,你說我拿了你什麼東西?”

她慌亂地說﹕“沒什麼,我借故把你叫住了。求你在這周圍守候着。聽見有什麼聲響,你就進來。”

小川驚訝地說﹕“你說什麼?”

她一臉的嚴肅與無奈,說﹕“用我的生命求你了。”

她後悔大病一場,忘記了不該從這兒經過的。小川見她這樣子,心直跳得發慌。

她走進去,不見石健,心慌了。但現在的她,不如以前有銳氣和傲氣,若是以前,她早就轉身走了。她發覺林開民,像歪嘴吹喇叭,一臉的邪。

她警覺地退了兩步,但卻被叫住了:“過來,核對一下你的資料。”

她只得勉強前去,他把資料遞給她,她伸手去接。她的手被一只爬滿青筋的手捉住了。她氣得滿臉漲紅地說:“請放尊重些。”

病後虛弱的她,無法從那像老虎鉗的手中把手抽回。她氣得直打哆嗦。

“答應我,你這團內嚴重警告的處分,我可以不寫在你的畢業鑒定裡。”他說着把她往他身邊拉去。

“不!”她怒不可遏地大叫着,連吃奶的力也用上了,才掙脫那對老虎鉗。但因用力過猛,險些跌倒了。林開民見狀,正想走去把門關上。赫然見小川站在門邊。他沒好氣地說﹕“你是誰?你要找誰?”

小川機智地說﹕“我,這學院的,想找石健同志。”

他冷冷地說﹕“他不在,你明天再來吧。”雙手還想把門關上。誰知明珠已在他腋下躬着身鑽了出去。

他在她背後嚷道﹕“許明珠,你的資料還未核對呢?你明日再來罷。”

她沒答,心裡卻嚷道:“由你寫去,明日再來,那我不是白痴就是傻瓜。”

習慣在窗戶裡等着中文系女生路過的張生,亦正在看着這一切。但他只看到小川在團委辦公室周圍徘徊,又見明珠氣惱地奔出來,心裡疑惑不安。

明珠扯住小川的耳朵,躲在獨秀峰下的一怪石旁,把剛才一幕說了。小川氣得要到學生科告狀去,被她攔住了。

這件事過了好些時候,她倆的心才平靜下來。臨近畢業分配,人們都在學習文件,談今後的打算。爾虞我詐的鬥法,沒機會施展了。這時的空氣,變得自由清新了些。小川又鬧着要明珠履行自己的諾言。明珠拗不過她,把錢給了她。小川說由她作主,多還少補。她點頭同意了。小川數數這沓鈔票,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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