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生死

張生橫死於文化大革命

 

                    ( 三 )                   

 

正當張生瘋狂地吻着、擁抱着愛妻躺在鴛鴦帳時,黑沉沉的天,吞噬了向北行駛的列車。車上的人都發出鼻鼾聲,惟獨一個車廂的車窗前,一個年近三十歲的男子,默默地望着背後被列車甩去的萬家燈火。唉!天上一顆星,地上一盞燈。有一盞燈,現在該熄了。該進鴛鴦帳了,該……“唉!”他長嘆一聲,下頰在抽搐着,兩道濃眉緊鎖,兩眼盯着漸漸疏落了的萬家燈火。是的,該睡了,她該睡了,他和她……他用手緊緊地扯住胸前的衣襟,把它捏成一團。幾年前被無形的利刃刺過的傷口的傷疤,在裂開、在流血!他覺得胸口好痛。似乎把這些血放出來,才會輕鬆些,這才不至讓它淤黑一片,塞在心頭!他用力甩甩頭,想甩去這惱人的思緒,但越這樣就越糾纏不清。他想起離開這個城市之前,他見到她的情景……

一個周末的下午,他請了病假。戴着一副墨鏡,脫下飛行員的工作服,好不容易,來到教工托兒所前一大榕樹下。他時而望望省重點中學的後門,時而又望望教工托兒所。這神態,引起附近的公安局門警注意。

不少家長從四面八方向教工托兒走來。教工托兒所門前,一片歡樂的海洋,孩提的歡笑無疑是特效的消涼劑,使昨夜徹夜未眠的他頓時來了精神,臉上挂了一絲微笑。他仔細看看每一個家長,有白髮蒼蒼的、也有乳臭未乾的,但為什麼還不見她?

她會是怎樣的呢?多年沒見啦!記得送她上大學的前夕,那溫馨的夜!那閃着亮光的黑眸子、那桃花似的笑靨、那半閉着的嘴唇……如今,又怎麼樣的啊?忘不了呀!那醉人的擁抱、那瘋狂的吻。他下意識地摸着曾留過她多少指痕的脖子,他的身體在抽搐、在痙攣,雙眼被一陣水霧遮住了。一滴男子漢的淚,那寧願流血也不願流的淚啊!滴……滴……滴!他拿起手帕,心頭又一陣痛。他低頭吻吻這手帕,手帕上用墨寫着她的名字。

突然,眼前一亮,一道霞光,照得周圍的房子閃着光芒。不!是一道閃電,像一把利刃鋒口上的白光,哦!內心震顫了,震得心裡的傷口都出了血。雖然在百米之外,可他認出來了。正和張生一樣,不管人群熙熙攘攘,他和她的身上的電荷自會相碰的。他按住胸口,心裡叫道:“傻瓜!別慌、別躁、別亂!你多年的思念,就在這一刻,你這可憐的千金一刻!”

他睜大那引過多少女生為之青睞的眸子,向那邊張望着,他見着了。她,胖了些,比十年前豐滿了。穿着淺藍碎花衣,他心裡說:“是的,她最愛這種顏色的。”下穿一條藍色的西褲,她雖然不像以前那樣,把上衣束進褲裡,但仍不失那婀娜體態的媚人。看見啦!那閃着亮光的黑眸子,正朝自己這邊望過來呢。她笑啦!像十三年前扭秧歌時那樣,笑得像朵牡丹花。噢,那臉蛋兒仍是那樣杏形的,不過,胖了些。鼻梁還是那樣畢直,那嘴唇,噢,那曾在我臉上留下多少印記的嘴唇啊,仍是那樣紅艷艷的。她又向我這邊看過來啦!瞧,她揚着手呢。那手,比以前粗了些。這雙手,不是曾把我的脖子摟得緊緊的麼?噢,我要脫下墨鏡,我要迎上去……我要大喊大叫:“明珠,我在這兒!”

他張開的嘴啊,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的雙眼在充血,充滿着無比的憂鬱、怨恨、渴求。他看到,在她旁邊的他,男性應具的魁梧英俊,他都具備了。一臉的誠摯、忠實,他應是個好人、好丈夫。噢,你沒選錯人,他會使你幸福。不,是我會使你更幸福!

一股嫉忌之情,一顆愛憫之心又揉摻在一起。

“既然我愛她,她現在很幸福,我就安心啦!愛一個人何必一定非佔有不可呢。”他在自律着。

但當他看見那個他在摟着她的腰走着時,他像跌入醋缸了。醋液把他嗆得胸口發悶,把心裡那淌血的傷口醃得辣痛難忍。

一個身高快有一米的男孩向他們撲過去了。白皙皙的臉上,兩道劍眉、烏黑的眼、畢直的鼻梁、厚厚的嘴唇,這模樣,活像她小時候的照片呢。那照片還在我日記簿裡。多美的男孩。不,明珠,我和你,我們的男孩會比他更美的!噢,你吻兒子啦,你的笑多甜啊,那是母愛的光輝啊!他也吻兒子了,還把兒子放在肩膀上,多幸運的人!這個角色該是我擔任的呀!唉!我真恨!他左手握着拳頭,右手正在脫墨鏡。他看見摟着丈夫的腰向他走來的她,這時,他的右手垂下了。

他們正向自己的方向走來了。她還向我凝視一下呢。她的黑眸子像以前那樣動人。我要脫下墨鏡,上前去擁抱她。我要說:“明珠,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只見他的嘴唇微微張開,而雙腳就像電燈桿釘在地上,無法拔起。

這時的她,從遠處也見到這一個戴墨鏡的人。不知怎的,一走近這個人,她就心跳,她很想探個究竟,因為從直覺感覺到這人的身材多像他。她又笑自己,這怎可能的呢?她爲了不被對方發現自己的特別注意,尷尬地微笑着。這使他覺得她認出自己來啦,他也微笑着。她心想,這人的微笑怎麼又像他?不可能。但他為什麼向自己微笑?這大概是一般的禮貌吧。

“媽媽,我的喇叭丟了。”峰兒在叫着,腳在踢着張生的前胸。

“明珠,替他撿吧。”張生柔聲地說。

“峰兒,別把爸爸踢痛了。”她邊說邊俯下身子。

她有點靦腆地走近戴墨鏡的人,那喇叭正好在他腳下。只見他早已彎下撿喇叭了。

這時的他,感到她只在咫尺之間,她那熟悉的心跳聲似乎聽到了,那熟悉的氣息嗅到了。他心裡叫道:“明珠,我夢中常去抱而抱不着的,我一伸手就……我苦苦等了十幾年啦!”

他顫抖着,雙手冒汗,把喇叭遞給她。墨鏡下,一滴淚滲了出來。她抬眼望去,只見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她不敢與之正視。她禁不住有點心跳,當她接過喇叭時,猛地看見衣袖下露出的手錶,多像自己送給他的那一只啊!她正想不顧一切地抬眼看這墨鏡下的秘密。

“明珠,真不好意思,勞煩這位同志。”在旁的張生覺着他倆有點反常,周旋着說。張生還以為此乃男性的一般心態,誰叫自己的她這樣有魅力。她知道丈夫的意思,神色慌亂地說了聲:“謝謝。”他呆呆地看着她,知道她對自己有似曾相識的反應了。他眼一陣熱,右手又往墨鏡伸去。

“媽媽!”“來啦!”這一叫一喊、一晃一轉,手裡拿着喇叭的她,心裡說:“這人是不是發燒了,怎麼這喇叭熱熱的?”

“峰兒,下來走路,爸爸累了。”她邊說邊把兒子從張生的肩上抱下來。張生拍拍她說﹕“由他吧。”

她笑着說:“別慣懷孩子。”她輕輕地撫摸着丈夫的背,一家三口轉身走了。

 

                                       

 

這一轉,對他而言,可真是轉到不知所向,如一個急轉直下的漩渦,把他又轉到浪谷去了。他捶打着太陽穴,定了定神,伸長脖子望着,而雙腿也自作主張緊跟着他們,直至完全看不到了,他才頹喪地在狹窄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着。

一排排簡陋的木屋,門戶大開,他往裡面望去,大多是簡單的木桌木椅。最顯眼的不外是每戶正中,掛着毛主席像,兩旁貼着紅標語:“喝水不忘挖井人,翻身不忘共產黨。”看着這些,那又麻又痛的神經鎮靜了,但一靠近那大榕樹旁,那“痛不痛兮生別離”的一幕又重現眼前。剛才老百姓家的紅色海洋又慢慢地在身後退了潮。他的雙腳不由自主地停在黃濁的邕江畔。

在那灰白的天幕裡,一抹玫瑰色的餘暉,射向河畔的垂柳,纖細的柳梢抹上一層淡淡的紫藍色。夕陽的餘暉折射到江面上,泛着的漣漪顯出紫、藍、棗紅的皺折。一只只張着帆的漁艇慢慢吆喝着泊岸,艇上那裊裊炊煙,漸漸地變成一縷縷紫煙飄向遠空。

“是的,人人都有個家!唉,父母在鬧飢荒那年病逝。明珠,你如今有了自己的家,可我,又淪為當年那個孑然一身的你啊。”他正在傷懷。晚風夾雜着水氣吹拂着,有點寒氣襲人了。他向平靜的江水投以最後一瞥,只見那閃着各種色澤的亮光不見了,餘下的是那鋼灰色的江面,還有那破碎了的柳樹的倒影。他凝重地看着天,看那明凈的蒼穹,晚星像一顆顆碎銀子鑲在那兒或明或暗,像無數的銀鏈子、像無數的小明燈。可真“月稀星明”啊!被多少文人騷客為之謳歌的月,不知在哪裡啦?我的月,我心中的月,你為什麼不再出來啊!

那昏暗的街燈下,一個魁梧的倒影,時而像失蹄的馬踉踉蹌蹌;時而像懶洋洋的蝸牛蠕蠕挪動。他漫無目的地走着,他走進一間飲食店。

“有酒麼?”他有氣無力地說。

“我們這兒不賣酒的。”一個老者在招呼着。他轉身就走。

“同志,請留步。”那老人說,遞了一瓶竹葉青給他。他不會喝,但那香醇使他垂涎。

呷一口,又香又甜又辣的清泉流入喉頭,直冲心田。他打了個噴嚏,頭冒汗了。他抓了一大把油炸花生米吃着,喉頭才舒服些。歇了一會,一瓶竹葉青喝完了。他覺得胸內像一鍋沸騰着的水,一股滾燙的氣流向體內沁去,最後湧上腦門。他的眼神恍恍惚惚的,眼前浮現她的倩影。嘴裡不停地叫着“明珠”。

他呆呆地望着門外那黑沉沉的天,淒然自語:“相見實如不見,離合悲歡天不管!”

他捶着桌面,狠狠地叫着:“天……不管!”桌在咯吱作響,他的頭伏在手臂上。該打烊了,那老者怎麼扳他,也不醒。

 

                                       

 

“嗚……”列車的汽笛聲打斷了李林的回憶,他的胸口似乎還留下那夜喝醉酒的餘痛。他心想,自己的確不費吹灰之力,與她手挽手,步上愛的頂峰。在那兒,他倆曾沐浴那照耀萬物的燦燦金光,看着那沉睡的花兒張着溫柔的笑臉;聽着那微風在樹林中喁喁私語;嗅着那帶着潮濕泥土氣的綠油油的草香……

他倆誰也不懷疑,他們是躺在這愛的春天裡!

唉,哪來的手捉住她的手寫下那再慘痛不過的語句?把自己也把她從愛的頂峰推下那怨恨的山谷。峰巒擋住驕陽無法把這灰濛濛的山谷照耀。看到的是那枯木禿枝;聽到的是那山風悲鳴;嗅到的是那乾澀的草味。這愛河的冰封何時了?

當初,她寫下那令人心碎的信,而今,我為什麼臨上火車前,又寫下令她心碎的信呢?唉,罪過!

自己是個失足於愛河的人,無法摸得着一塊救命的木板,全靠艱難的掙扎才登上另一彼岸。而今,只有眼睜睜地望着滾滾而去的愛河哀嘆,自己已沒有興趣和勇氣躍身於這樣的河中。

“桂林終點到了!”一聲呼叫,把他從痛苦的回憶中喚醒。本是寂靜的月台,突然人聲鼎沸。人們操着桂林話大聲吆喝着。火車站前的三輪車,“叮噹叮噹”地響着,在招徠來客。

一直在車上冥思苦想的李林,現在才睜眼看到眼前的這群山萬壑,劍戟千重,嵯峨挺拔的。正是:

 

凌空密岭伴江流,石幔崢嶸百尺樓。

拔地峰尖舒廣袖,倚天壑頂鎖深愁。

 

如此說來,這個城市留下他們多少足跡,那層巒迭嶂,會聽到他們的嬉笑聲;那清澄的灕江,會映出他們的倩影;那幽靜的山洞,會留下他們的溫馨……他的臉在抽搐着。

他好幾次流連於王城外,仰望那南天一柱的獨秀峰,咽下了一滴又酸又澀的淚。他要尋找她的足跡,他要舔舔她喝過的灕江水;他要摸摸她摸過的山壁,這樣他就感到挨近了她。但一想到她身旁的那個他時,他就顯得多麼的失望,這絕了望的期待又是多麼的痛苦!他只有在工作日,在駕駛座上,他那一切的煩悶,全被一個焦點所熔化。那就是他全神貫注的航標上。這時的他,黑眸子蘊含着的意志,像他腳下無盡的峰巒那樣不可動搖。心情會像那碧澄的雲海,淡恬而寧靜。誰會想到,一腔情海波濤的洶湧澎湃,竟能刷新多年沒有失誤的飛行記錄。

然而,要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

記得有一次,正是他在大榕樹下見到她的第二天,他正在執勤。張眼望去,銀白的雲海邊沿,這明顯地現出圓形的線,他知道這就是地球的表面。似乎那兒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的副手大叫道﹕“老李,氣流不對!”

“是!”他大聲答道,他在喝醒自己。霎那間,一陣陣不明方向的亂流,直撲機翼,機在顛簸,人在呼喊。他緊張而又機智地按着電鈕,飛機這才平穩地迎着亂流飛去。他的副手捏了一把冷汗。

在安全着陸之後,他猛地捶打自己,在自我痛斥﹕“你操縱着全機的人的生命!”他不但鞭撻自己,而且為了磨煉自己的意志,他除了經常反思之外,還把釘子置于床。

在他慶幸這些成績時,往往忘不了臨畢業前的日日夜夜……

他失去出國的機會,在志願書上他填“廣西”。古寧高問他:“你還想找明珠?”一片沉默。

“廣西這麼大,你又怎樣找?”一片沉默。

“你知道她結婚沒有?”這時他霍地捉住古寧高的手說:“你知道些什麼啦?”她失望地搖搖頭。

“如果她被打成右派,我也要找她。”

“你冷靜點!你給黨的麻煩還少麼?你還記得我們開了多少個會來幫助你,你未免讓黨失望了。臨別前,我勸你一句,好好處理事業和感情問題的關係。”

“難道一絲希望都沒了麼?”他那泣不成聲的低語,使她心軟了。

“你試一下吧。見着她,別忘了告訴我。我被派往廣州白雲機場。”

他到廣西南寧機場工作後,確實如古寧高所說的,在數千萬人之中找一個,無疑是大海撈針。

 

                                       

 

        一天,他的同事任仁興拿着一張《廣西日報》說:“這個會議她不參加才怪呢?”

他漫不經心地說:“有你認識的人?”

“是的,我兒子的班主任。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教師。”

“什麼?女教師?很漂亮?”

“黑黑的大眸子、杏子臉、畢直的鼻梁,笑起來還有兩個酒窩。才廿九呢,真不簡單!”

他搶過報紙說﹕“給我看看。”他叫了一聲﹕“嗄!”他張着嘴,再沒說什麼。

任仁興望去,只見他的眼裡蘊含着多少溫惋、喜悅、纏綿悱惻的柔情。 

他心裡說﹕“她不是右派。她出席市先進教師代表大會。明珠,好樣的。”他甜滋滋地想着這個周末,會她去,要她償還自己多年的相思債。

任仁興望望他,以為這一個王老五對自己所描述的漂亮女子動了心,便順口說:“在開家長會時,不少男家長眼巴巴地望她。人家可是有丈夫兒子的。”

這邊,他正在自我陶醉着。任仁興的話如一聲悶雷,他瞪着眼望着他叫道:“你說什麼?”

任仁興從他手中拿過報紙說:“這上面登着呢,張生。他們的兒子和我的同在一個托兒所。就在那中學的後面。”

他內心在震顫着,本來剛才還顯着釉光的臉頓時蒼白起來。

任仁興驚訝地說﹕“老弟,你沒事吧?”

他支支吾吾地說:“沒什麼?我是怕我的兒子沒你的好運氣,沒法找這樣的好老師教。”

任仁興笑着說﹕“什麼?你還沒結婚呢?”

他強顏歡笑地說﹕“以後的事說不準呢?你告訴我她的地址,讓我提前為我未來的兒子,向她打個招呼。”

   “在新民路。”

黑幕籠罩着整個空間,這是一個犬靜人睡的夜。在機場宿舍的一個房內,有一個人的踱步聲,在這恬靜的夜裡,顯得特別響。他,為她有出頭之日而卸了心頭上的重擔。對,寫信告訴古寧高讓她也為她高興。但又再寫什麼?寫她已為人妻、為人母?明珠,你為什麼不等……你是不是忍受不了孤寂,我知道,這孤寂,是你的精神枷鎖。而你卸了它,卻讓我揹着了。好!為了你,我就揹下去。長久的盼望得來的卻是絕望的期待。今後啊,怎辦?愛與恨、期望與失望,會在絞捩自己的心,不斷撕裂在心裡編織的愛之網。

這一個被扔到愛的荒漠裡的人在淚眼望天,只見那暗淡的星河和機場上的燈相輝映。被白雲簇擁着的飛機,從天的那邊越顯越近。隨着“轟隆”一聲,機坪上人群熙攘,新的一天開始了!他不敢拿乘客的生命作籌碼,向領導請了假,說是進城看病去。但他第二天,卻出現在明珠學校後門的大榕樹下。那恨不相逢未嫁時的一幕,把她的倩影襯托得更為鮮明。這樣,當他離開她所在的城市時,便寫了那封不敢討情債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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