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生死

張生橫死於文化大革命

 

                    ( 五 )                   

 

 第二天,拖着那沉甸甸的雙腳,要到朝陽廣場參加大會。這樣的大會常有,而且來得突然。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哪怕頂着狂風暴雨,也得敲鑼打鼓聽傳達“最高指示”。幸而這天天氣還好,又在早上的。

這樣的會議誰都會參加的,只有被打成“牛鬼蛇神”的沒資格參加。自然得參加者會感到無上榮光,甘心情願躋身於這虔誠的行列。不過,可有一人例外。

他,某中學的教員,其妻是明珠的同事,他住在妻子工作的學校裡。他本是他們學校“聯派”的小頭頭,後來轉加入“井派”。他聽説像他這樣的人回校後橫遭毒打,不敢回校。但中央又三令五申,要“復課鬧革命”,他為要回校面對另一派的紅衛兵而惶恐着。

他沒去開會,在家煮好了飯,炒了妻子平時愛吃的菜,洗了妻兒換下來的衣服,打掃了房間,把一束自製的紙花插在一小玻璃瓶上。

他把三歲的兒子叫過來。兒子正在踢球。他喊着:“小康,快過來!”兒子沒理會,他跑過去一把抱住他。

“不,爸爸,我要玩!”兒子嘟着嘴嚷着。他把他抱到廚房裡,深深地吻了他。眼淚灑得兒子一臉都是。

“爸爸,不哭!我聽話。我不玩了。”

“好兒子,聽話,今後要聽媽媽的話!”他強忍着眼淚說。

“我聽爸爸的話,我可以去玩啦?”兒子掙脫開他的摟抱,跑了出去。他淒然叫喊着﹕“小康,回來!”

兒子還記得剛才作過的保證,轉過來說﹕“是,爸爸。”

他又再一次摟緊他,低聲在他耳邊說:“廚房有鬼,爸爸去打鬼,你一定等媽媽回來了,你才進來。”他在兒子被嚇得發白的臉上,又深深地吻了一下,兒子嚇得拔腿就跑,果真等到媽媽回來後還不敢進廚房。他望着兒子那跑去的身影,倚在門外,目光呆滯,淚流滿腮。

忽然,全市大會的高音喇叭傳來:“大海航行靠舵手……”這是每次集

會結朿時必唱之歌,他知道妻子快回來啦。

“魚兒離不開水呀,花兒離不開陽……”在這風靡一時的革命歌曲的伴送中,他這魚兒離開了水,花兒離開了陽。他把脖子伸進繩圈裡……“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中,結束了他在人生航程中二十六年的生命之旅。這樣,那偉大的舵手,無法領他到那光輝的彼岸。不過,也許在這神曲伴隨着脫殼的靈魂,會因此不宜入地獄!

他的妻,姓鍾名小玉,俊俏可人。她與明珠走在回校途中。

“我那老徐,整天一言不發,本來不會抽煙的,最近抽上了。還說什麼一定要買‘555’牌的。現在有煙葉給你,算好啦。多少人不是自己切煙絲,自己捲着吃的。”鍾小玉氣呼呼地說。

“夫妻之間,將就些吧。”明珠開解着說。

過了一會,明珠把她叫住了,說﹕“現在快一點鐘了,回家吃了飯,再去找吧。”

“不,省得出來一次。如果你方便的話,告訴他一聲,把飯先煮下,我回來炒菜就是。”她邊說邊走了。

明珠走進位居學校後門的教工宿舍,那是一幢破舊的木樓,灰白的牆、灰黑的瓦,發出陳年的霉氣。只見人們在惶恐地向木樓後面的廚房走去。

“死了。”

“剛才還有氣的,那校醫又不作人工呼吸。”

“為什麼?”

“他說,他是‘牛鬼蛇神’,沒上級指令,他不敢擅自復工。”

“什麼復工?這是救命啊!”

“可他說他的工作就是救命的。”

“太教條了。”

這議論從那邊傳來,她恐慌地看過去,頓覺陰氣襲人,臉一陣蒼白。想擠進去看個究竟,但雙腳又不聽使喚。

“你怎麼啦?”背後傳來鐘小玉的聲音。

她吃力地說﹕“沒什麼。”

明珠看見人堆中有人在指着鍾小玉說﹕“回來了,她回來了!”

明珠忽然全身一震,兩眼驚恐地望着她。鍾小玉被明珠這種眼神嚇得倒退兩步,說﹕“明珠,你……”

明珠惶恐地說﹕“阿鍾,你,你快去那邊!”

鍾小玉看見明珠那一臉的恐懼,一種恐怖感突然襲來。她猛地抬頭向前看,這時,那黑壓壓的人群幾乎全都轉向她。他們的目光是那樣的驚恐、悲凄,其中有人還揩着眼淚。她慌亂地向前走去。

“回來了!”“回……來……了!”人堆中驚恐的聲音微弱得像招魂似的。鍾小玉聽了不禁打了個寒噤,像只餓狼發現獵物那樣,猛地撲了過去。

人們像死一樣的寂靜,機械地給她讓路。於是,那黑壓壓的人牆分成兩邊,像地獄兩扇大門,中間一條通衢,在烈日當空的中午,這通衢反射出一道白光,如地獄大門剛打開時冒着寒靄冰霧。那慘白的霧剛散,只見一具身穿藍色中山裝,腳踏白襪黑布鞋的青年教師,硬直直地躺在那兒,那蠟黃的臉上伸出的紫黑舌頭,有好幾寸長。

明珠從那人隙中看清這一幕悲劇。他,已跨入地獄的大門;她,呼天搶地地伏在地獄的門外,嚎叫:“老徐,你回來!你給我回……來……”

一個身高一米左右的男孩,右手拿着皮球,左手拉着媽媽的手說:“媽媽,爸爸為什麼睡在這兒?”

“哦!天哪!”她摟着兒子嚎叫着。哭得人們心都碎了;哭得那破舊的木樓都快要塌了。明珠的心像被刀砍似地疼痛。兩腿發軟,“叭”的一聲,倒下了。

“叭噠!”是皮鞭抽打破木門的聲音,黑壓壓的人牆震顫了一下,大概以為這從地獄傳來的關門聲,把他們都關了進去了,都跟着他走了,若不?那至少是死過一回了。

    “聽着!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人總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自殺,本身就是反革命行為。有這種行為,就是反革命分子。而反革命分子的家屬,就是反革命家屬。為反革命分子哭,就是為反革命招魂,為反革命招魂,就是與無產階級為敵!”一個“聯派”的紅衛兵頭頭,在揮舞手中的皮鞭吼叫着。

頓時,死一般的寂靜。本來,已被嚇得不知所措的人們,這時,誰也不敢抬頭張望,只知道有人在說話就是了。有的敢怒而不敢言;有些連怒都不敢了;有些還在感謝紅衛兵及時提個醒!

只有鍾小玉的腳下,濕漬一片。她在心裡禱告:這涓涓的淚河,或許會洗刷這“莫須有”的罪名,或許會讓他順着這淚河,飄向大海。大海胸懷廣闊,容得了他!

鍾小玉趕緊叫人幫通知家翁。他聞噩耗從農村趕來,竟不讓進校門。老人只得哭着回去。後來,連鍾小玉也不敢哭了。趁為她那個遺腹子墮胎的機會得上頭准假十天。明珠就把她介紹到張生妹妹插隊的農場去,明珠聽張生妹妹說,阿鍾跑到山頭上,哭祭亡夫,昏倒在山上。原來更讓她痛不欲生的是,她連買一個最便宜的骨灰盒的錢(人民幣30元)也沒有,只得讓火葬場的人用塑料袋把他的骨灰盛着,後來,這樣袋裝的骨灰太多了,她亡夫的骨灰找不着了。

明珠聽罷,極度悲慟,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聽君說命淚顏驚,一世飄零似水萍。鄉缶何堪嗚雪夜,夫郎豈忍伴寒螢。

難防赤浪人殤逝,永沒青絲夢哭醒。虛渺塵寰無葬處,孤魂寂寂在荒冥。

 

                                       

 

 

不久,各省市成立了革命委員會。按規定要有兩大派群眾代表參加。

“聯派”紅衛兵捉了“井派”的人,“井派”向革委會告狀,“聯派”只得放人。被放的人當中,有一個是明珠同事的兒子。這位老師育二子一女。女兒在挖空洞時折了腰,癱瘓了,後來病死在床上。小兒子是跛腳的。只有這一個他們等着被放回來的大兒子,長得一表人才。這無疑是一家人的命根子。

任憑家人把等他回來吃的飯菜,加熱了多少遍;任憑花白的頭髮在門外,飄拂多少次!人,還是等不回來!他們以為他走到另一據點去了。直到很久之後,目擊者才告訴他們,人是被放了出來,這是確實的。但沒走上五十米,背後中了一槍,這也是確實的。這目擊又有點後悔把這事說了出來。他想,有時讓人生活在夢想中,他們還有着期待的喜悅,但夢想一旦被血淋淋的現實所替代時,這樣,倒不如讓他生活在夢想中,還可能會仁慈些。

“屍在何處?”當父親的怯怯地問道。

“不知道。反正是在中華大地裡。”這回答無疑也是確實的。夫妻倆一臉的木吶。在人前,不容露絲毫的哀愁。因為,兒子丟了,還得保住老子。若老子因此受牽連而沒了,那剩下的跛腳的兒子,雖不失為香燈一盞,但也很難活得下去。

明珠每當在這家人的門口經過,她總是低着頭來去匆匆的。有時她乾脆繞道而行,她着實怕向這個破碎的家庭望一眼。

像這樣從背後或迎面來的子彈,防不勝防。夜幕剛一拉開,人們就惶恐地尋覓棲身之處。或公園內、或大橋下……聽說那個校醫,有一晚,帶着細軟,宿于邕江橋畔。被人撒尿于臉上,他還以為是下雨呢,可惜那枕着的細軟,不翼而飛了。有人說,這大概是剛逝去的徐老師顯靈了,誰叫他當初不馬上給徐老師作人工呼吸,聽說,如果他那樣做了,徐老師或許會得救的。明珠雖不信顯靈一説,但她還是忍不住罵道:“沒點醫德!”

少數人投奔於“井派”的據點,但往往你不想武鬥的,半夜也被鬥上了。大多數人無處可宿者,便蜷縮於自己的窩內。

為防止對方的夜襲,只得聯合起來,排班守夜。但這些人未免書生氣十足,如此待罪羔羊,有什麼資格去干擾紅衛兵清夢。只要他老子“想出手時就出手”。因為在陽光普照下,口號仍是“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明珠聽說兩派要追究的大多是對方的頭頭。十分擔心張生的安危。

“你還是躲一陣子好些。”她對張生說。

“不,我又沒做過壞事。我又不是頭頭。”

“可你是筆桿子。”

“我又沒槍桿子,要文鬥不要武鬥嘛。”

一天,幾個紅衛兵唱着“……號召我們鬧革命,奪過鞭子打敵人”的歌,手拿着鞭子,向空中划了個弧形。“劈劈啪啪”地打着教工大樓的窗戶。

本來笑聲已少得可憐的教工宿舍霎時死靜了。人們紛紛關門閉戶,屏着呼吸,豎起耳朵,如果聽見那“噠噠”的腳步聲,由近而遠,便輕輕“吁”了一口氣,若聽見由遠而近的,便緊張得像等着“大刑侍候”的階下囚那般。

“蹦”的一聲,隨着門被踢開,來者惡狠狠地瞪着明珠、張生。大概是怪他們關門,怪他們不接駕!她慌慌張張地偷看,本來繃緊的神經線,有一條放鬆了,她看見來者沒帶槍!

領頭的那個,她認得是某某局長的兒子,以前聽他在學習毛澤東著作積極分子大會上作《憶苦思甜》報告時,有人這樣介紹過他。

她備盡禮儀,強裝微笑,躬着身說:“同學們,請坐。”

那為首的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踢開椅子,抓住張生的胸脯說:“有人說,你兒子有槍!”

明珠心裡叫苦:天哪!幾歲大的兒子哪來的槍?父母,一介書生,見槍如見虎的!哦,想起來了,有,真的有槍!

她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出來,倒得一地都是槍,足可武裝一個排!有塑料的、木的、鐵的。

她在心裡罵道:“你這個峰兒,為什麼不學賈寶玉那樣獨愛紅脂玉粉;你這個當爹的,為什麼不學賈政那樣獨教四書五經?”

“劈啪”,大鞭一揚,峰兒的槍除了鐵的,全都散了架。那碎片,險些兒打中她。她在禱告:千萬別打中那幾位的尊容,否則就吃不完兜着走啦。

張生強壓怒火看着這一切。一直以儉樸稱著的明珠,害得紅衛兵翻着她的被時,敗絮撲鼻的。他們拿着白手絹捂住鼻子。明珠心想,這鏡頭什麼時候出現過?噢,想起來啦!那是在關東軍洗劫我神州的時候。

他們用一塊黑布蒙住張生的眼睛,他霎時感到整個世界漆黑一片,自己成了睜眼瞎啦!他忿忿地想道:人們都成了睜眼瞎啦!誰能透過這黑布,去窺探這紅太陽的光和熱?不過,太陽是公平地向大地放出光和熱的。然而,“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種春風有兩般”,又該作何解釋?

明珠這時在心中應和:“書呆子,睜眼瞎的書呆子!縱使你喝了不少墨水,甚至讓天下的墨水都給你獨吞了,也是徒勞的。當以血代墨時,即使不是睜眼瞎,又能幹得些什麼?”

“劈啪!”“哎呀!”鞭打聲越來越響;呻吟聲越來越大;明珠就越來越抖。那紅衛兵拿着白手絹,揩乾凈從張生身上濺出來的鮮血,高叫“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拿着那嚇人的皮鞭,“劈啪”地抽個不停。打累了,走了。點着支香煙,嬉笑着向空中噴出一圈又一圈的白煙。

剛才他是被關進內房裡打的,待打手獰笑着剛剛離去,她猛撲到他的身旁。他像只蝦米那樣蜷縮着,滿頭是血,已昏了過去。她無力扳動他,大叫着:“阿生,醒醒!”

“篤篤”,敲門聲!

“誰?”她顫抖地答。

她生怕他們大概忘了哪一部位沒打,再轉回來了。

“老許,是我。”她一聽,是好心人陳才宇。

她讓他閃着身子進來,慌忙說:“老陳,你會受牽連的。”

“送他去醫院!”

“人家會收麼?那兒是‘聯派’當的差!你別忘了看病都得報自己是那一派的。”

“找姚老師的愛人,她是醫生,有急救箱。”

陳才宇出去不久,把姚老師的愛人廖醫生帶來了。

明珠見她沒帶急救箱,有點犯愁。後來,見她從寬大的大衣下取出藥品,大概她怕被“聯派”發覺了,才這樣的。

廖醫生向張生手中扎了一針,不久,他慢慢張開眼,大叫“好痛!”廖醫生留下藥,便和陳才宇離去。

明珠替張生抹藥酒。那身上青一條、黑一道的,像好幾條青黑的蛇。她把他安置好後,氣憤地望着這個家:一切均一仰一合的。抽屜全張開了嘴;皮箱全兜了個底。爛椅、破桌、紙屑、碎玻璃……滿地都是!她記起今天乃眾所周知的發工資日。她把大部分的錢藏在破爛堆中。抽屜裡只放十幾元和十幾斤糧票,還有那本未看完的傅儀寫的《我的前半生》。如今,這一切,不翼而飛了。

他第一次對她生氣了,他說:“如果,你把錢放在桌面,我就可免這頓打!”

“我是防賊的啊!”

“這比賊還不如。”

“賊不偷書的。”

“偷這樣的書,學一下宣統皇帝怎樣竊國呢。既如此,當初為什麼又要燒那些古書?”他不停地罵着。

有人大膽向革委會提出人身安全的保障問題,然而,那打人者仍照例主持各種會議,與進駐學校的工人階級宣傳隊并肩走着。不久晉升了什麽官兒。明珠冷眼看這一切。她覺得並不奇怪,也不用憂心。況且,也輪不到你憂心。她最憂心的是,張生的性子和這樣的運動合不上拍。

 

                                       

 

 

自從“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這最高指示一頒發,十幾人組成的工宣隊,開進學校,為首的老工人,臉上常挂着微笑,使人看了心裡舒服。

歡迎和被歡迎的,一律高舉《毛主席語錄》,大家誦着指定的有關段落之後,便“鬥私批修”,即每日:“三省吾身”。在這方面,明珠是老手啦。她教張生,最好不要重複。一段話分幾日說,這樣每天都可以“推陳出新”。

於是,人們之間又開始了筆戰,這當然比槍戰好些。有人把一些“有問題的人”隔離審查,組織批鬥。而那些紅衛兵便在台上,借被鬥者的血肉之軀,來顯自己那“拳打山東惡虎,腳踏江南蛟龍”的威武。

一個叫韋父台的中年教師被人說成是特務、壞分子,一時被鬥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盤。”明珠記不得他有哪幾條罪狀了。不過其中一條,直至他化了灰她還記得的,是那禿頭。此不毛之地,助他沒頂之災。

在批鬥會上有人如是說:“究其因,是他的父親隨國民黨去了台灣,他思父心切,故禿了頭。而他名字中‘父台’這個‘台’字,自然和台灣連在一起,而與台灣連在一起的,自然與反攻大陸連在一起。這樣和‘特務’差不離了。”

明珠邊聽心裡邊說:“不怕生錯命,只怕起錯名”。至於“壞分子”一說,是指他停妻再娶。明珠覺得:這未免有點大驚小怪了。假如,把這個也拿來作檢驗“壞分子”的標準,哪又何只他這一個呢?有些,甚至……明珠想着,哪怕是連包青天在世,也不敢接的案子啊!

明珠記得,當時她住在四樓,那位韋老師被囚禁在她隔壁的空房裡。晚上有人看守的。一天夜裡,一聲巨響似乎要把地基震裂了。

“呀!”一聲慘叫,把美夢、惡夢都驚醒了。嘈雜的人聲、混亂的腳步聲在走廊裡響起來。明珠被驚醒,伏在門邊聽着。

“沒氣了!”

“腦漿都出來了!”

“快叫領導來!”

明珠在惶恐地想着,這死神剛剛帶走徐老師,今晚又不知要帶走誰了?她推開門,有不少教師已伏在欄杆上向下望着。

樓下,韋老師躺在血泊中。血從頭上噴泉式地湧出,地上鮮血一大灘,還有奶白的一小堆。明珠看過獨秀峰下的那個,知道這就是腦漿。只見他兩眼直瞪瞪的,很大、很嚇人!臉色先是慘白,後是蠟黃。左腿伸直,右腿半曲。

“哎喲!”呻吟聲只有三聲。由大而小、由近而遠。隨着他生命的最後的音符,飄入那冥冥的另一世界時,他,在幾十雙帶着驚恐的、其中也會有憐憫的眼光下,用他那游絲般的力氣,微微蹬一下那半曲的右腿……最後,什麼聲音,都不從那躺着的軀體內發出;什麼動作,也不從這變硬了的軀體內做出。在這驚人的一剎那的死靜後,活着的人在慌亂地奔跑。

明珠發現他的死地竟在其妻房門外,她痛苦地想道,大概寄意於長相廝守吧。不是麼?生與死,一地層之隔而已。地層下埋着的是死者;地層上走着的是生者。如今,他她,一門之隔而已。門外躺的是亡夫;門內躺的是未亡人。

忽見死者的妻子衝了出來,懷裡抱着一個三歲的女兒!驚人的冰冷襲了一身,哀痛全寫在石雕似的臉上。沒有哭叫,明珠也希望她這樣,因爲她還記得在徐老師遺體旁那紅衛兵的訓話。

“爸呀!”一聲孩子的哭叫,划破這死寂的上空,像利刃、像投槍,鑽進了活着的人的心窩。

“天哪!”明珠在心裡回應着。她想為人父母者,掂得起這哭叫聲的份量!這女孩竟能在血肉模糊的亡父面前,認得出這是自己的父親,她可算聰穎的了!大概她會認為,爸爸不應躺在地上;不應躺在血泊中;更不應躺在無數手電筒的焦點集中之處。

明珠緊張地看樓下的人在忙碌着,不時地望着校道。心想,好在那個紅衛兵的頭頭不在,不然,這三歲的女孩為亡父哭靈,這會使“牛鬼蛇神”的隊伍中,馬上會增加這絕對新鮮的血液。

明珠伏在欄杆上,用那又冷又硬的石欄杆,壓着自己那將要跳出口的心,讓它永駐於體內,為這可怕的夜多添一些陽氣。她心想,那死者會不會聽到女兒的呼喚,如果聽到了,他一定會在一腳踏入地獄之前駐足的!他最後的一動,是不是想挪動那快要僵硬的身體,去擁抱自己的骨肉?是的,他是想這一切的。不然,他為什麼不閉下那黑白分明得嚇人的眼?瞧,他還在死死地盯住蒼穹,是否在對悄悄計劃過的人生還有眷戀?是否在對自己“莫須有”的沉淪作無聲的抗議?明珠心裡痛苦地叫着:“不管怎的,你是一個厭世者、一個恐世者啊!你以為死就可以自由自在的麼?”

天亮了,異乎尋常的靜,這裡像是無人居住的地帶。明珠推開門,下意識地向下望去,那不尋常的地,已被沖洗過了。雖然沒有那紅紅的、白白的一大灘,但難免那紅紅的、白白的,還有些藏在磚隙裡,地面上似乎還印着他那躺着的線條。

明珠自此之後,不敢在這上面踏上一步。她不忍傷害那受傷的靈魂。

“你在看什麼?快吃早餐,別餓壞了。”張生在房裡叫道。而明珠什麼也沒聽見。她正想着:韋老師你到了地獄的哪一層啦?是火獄還是水獄……你的女兒昨夜醒着還是睡了?你的妻……

“明珠,你怎麼啦?在這兒發愣?”張生捂住肝部,走到她身邊說。

明珠嚇了一跳說:“你,你起來了?”她望着自被毒打後不吃安眠藥就無法入睡的他,心裡一種莫明的恐怖,怕失掉他似的。

他沒留意她那種眼神,只顧看看明珠剛才看得發愣的地方,疑惑地說:“昨夜下了雨?”

她冷冷地說﹕“大概是吧。”

他詫異地說﹕“怎麼雨下得這麼怪,只有一片地是濕的?”

她唸起教邏輯學的肖教授常挂在嘴邊的例句來了﹕“天下雨則地濕,地濕不一定是天下雨。”

他捂住肝部說﹕“你說什麼?”

她不安地說﹕“又痛,回去休息吧。”她扶他入房去。

此後,沒有人再提起昨夜的事,明珠怕傷他的心,也瞞了他。這樣,直到他死時,他也不知道這一夜發生在他眼皮底下的事。

 

 

 

>>>>>>>>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