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重逢

許明珠被逼攜子下放與李林重逢

 

                    ( 二 )                   

 

花了幾天時間,總算安排停當,她也累得半死了。第二天,她赤腳,走到農婦們的集合地點去。只見人們在稀稀拉拉地站着,她們見到她,便笑着和她打了個招呼,她跟着她們到田里。

田里到處蔥綠一片,稻子在揚花孕穗。這天的任務是耘田。

田埂很狹,農婦們很自然地排成一路縱隊,領頭的是女隊長。

 

“什麼水面打筋斗呢?嗨嗨流喲?

鴨子水面打筋斗呢,嗨嗨流喲!”……

 

隊伍前面飄來《劉三姐》的歌,她心裡也覺得奇怪,聽說三月三才是僮族的歌墟日,現在,這已過了好幾個月啦,還是這樣走到哪唱到哪的。難怪人們說,僮族是個愛唱歌的民族。

女隊長邊唱邊下田,於是各人把褲腿一捲,露出那又黃又黑的大腿,伴着那“嗨嗨流喲”的歌聲,在田裡一字形地擺開陣勢。她們一色的白頭巾、一色的藍布衣,在這空間裡,馬上出現白藍綠三層會動的條紋,多麼素雅。那綠浪隨風起伏,飄來陣陣稻香。連日來繃緊着的神經,躺在這大自然的母腹中,霎時顯得鬆弛。誰知只顧得遐想,一腳踩下田,像踩到棉花山上,活像個不倒翁。

“小心,十個腳趾用力,絆住那些爛泥。”不知誰在提醒她,她趕忙照着做了,才算站穩腳跟。

    “老許,用腳趾在禾根周圍用力抓,見有稗草就拔走。”一個年青農婦,名叫阿來的熱情地說。她看見她一臉的窘迫,便主動走了過來,作了示範說:“稗草與禾苗差不多的。它的顏色翠綠些。葉子長些、窄些。摸起來比禾硬些。瞧,你腳下就有一株啦。”阿來邊說邊動着雙腳,多像豬八戒的耙,一下子便耘了一行。不久,明珠便和她們拉了一大段距離,她怎樣賣力,還是落在她們的前面。

忽然,腳一陣痛,低頭一看,兩只棕黑色的、又軟又滑的金邊螞蝗正貼在她的小腿上,她嚇得大叫起來。在遠處的阿來已知道是什麼一回事啦。大叫着:“你們城裡來的人,肉鮮着呢。你吐口口水在手中,然後按在它上面,它才會掉下來。”

她本來很怕這些東西的,但也沒法,只得照做了。把她的血吸到肚子都滾圓的螞蝗,“噗通”一聲,掉入水中。而她的小腿,兩行血撲簌簌地往下流。

“老許,用口水把那傷口按一下,就止血啦!”阿來顯然很熟悉這每一個步驟,她在遠處叫着。她照着做了,果真靈驗。

“以後你下田,最好先塗些萬金油。”阿來又大叫道。

“嗯。”她高興地答道。

好不容易耘到田的一端,那些農婦們早已耘另一塊田了,她只得在田埂上走去趕她們。這時,烈日當空,水田滾燙,田裡的糞味直熏人。她一腳踩入田中,覺得兩只腳已被燙熟了一半似的。頭頂着烈日;腳踩着滾燙的田。那體內的熱流,從腳下向上湧;又從頭頂往下壓。心被烘得快要乾;唇被曬得快要裂了。忽然,耳邊“嗚嗚”作響,兩眼昏花,似乎那禾苗倒着長,那遠處的高山,向着自己倒了下來。“噗通”一聲,她一頭栽在田裡。

不知經過多少時候,頭的炸痛,把她痛醒。她慢慢睜開那沉重的眼皮,眼睛被幾張大樹葉蓋住,她知道這是農婦們給她蓋的,她很感激她們。她掀開這些樹葉,看到那湛藍的天空,那血紅的太陽,仍在暴虐地照着。她摸摸自己的身體,只覺得濕漉漉、糊沾沾的。她急忙坐起來,用手梳理一下頭髮,田裡的泥,跑到頭上來了,像被打潑的芝麻糊那樣。

“老許,醒過啦,回家吧。”阿來在另一邊田叫着。

“唉,城裡來的人,他們哪幹得慣啊。”一個農婦嘆息着說。

“人家可是個病號,剛從醫院出來的。”女副隊長說。

“怪可憐的,病號來這裡幹什麼?”阿來說。

“還帶着個幾歲大的孩子呢。我們大家都是女人,以後都幫着點,別讓人家太為難了。”女隊長說。

明珠拖着沉重的腳步,一步一顫地又下田了。她緊咬着下唇,心裡在唸着:“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她想道:“倒下了,再爬起來,絕不能中途回家。多丟臉!從小到大,我許明珠未試過這樣丟臉的。我是失敗了,但也要當個失敗的英雄。讓城裡的人看看,我許明珠是整不垮、壓不倒的。”

她真切地感到農婦們樸實的品性。在這裡,她看不到白眼;聽不到嘲諷。雖然她們不大會說話,但那一兩句卻是那樣的貼心。

 

                                       

 

田裡的泥被耘鬆,雜草被拔走。那禾苗像一縷縷綠色的長髮剛被梳洗過似的,特別精神。接着,便要施肥,施了這次肥,這塊田就不能再驚動了。太陽漸漸偏西,田裡有絲絲風,從那被梳攏過的禾苗行間飄來,發出“瑟瑟”響聲,像無數的春蠶在啃桑葉。下午這“餐”工,往往在太陽剛開始下山之時。這是最好的施肥時間。

農婦們挑着糞桶走到糞坑邊。這糞坑,露天的,糞和尿半摻着。太陽曬過之後,那“吱吱”的響聲特別大,不少灰白色的液體,從那又黑又黃的小洞洞向上冒,像那菜籽油剛下鍋那樣。其中,還有不少灰白色的蛀蟲在蠕動。它們是分兩節行進的,仔細一看,那腹中還有些黑點。聽說這玩意兒還可以做藥。明珠心裡說,寧願病死也不會吃的。

人站在糞坑邊,拿着一支長長的竹竿,它的頂端,裝着一個小鐵勺。人們用它在糞坑裡輕輕地攪拌,使那東西變成糊狀。明珠在後面看着,早有點噁心了,滿口的唾沫,吐吧,這可是個階級感情問題;吞吧,這又是個條件反射問題。兩眼不看它,似乎舒服了些。但又不敢東望西望,怕被人們發覺,知道自己害怕了,這又叫什麼思想改造?她無計可施,最後還是看着糞坑上面一公尺以上的空間。

她在心裡嚷道:“不要怕臭,不要怕髒。不過,那糞水、那糞蟲,千萬別沾在我身上。”她不敢用鼻呼吸,幸而她還會腹式呼吸,這可真是藝多可防身了。但腳肯定會踩中的,全村都光着腳,難道只有你穿鞋子不成?她有意走在她們的後面,這樣,她的狼狽相不易被發現。輪到她了,她在心裡命令自己,要記住,這是禾苗的養料,沒有它,就沒有那盤中餐。這樣一想,似乎就沒那麼害怕了。

她挑着半桶糞,來到田邊,學着農婦們施糞。這一下可把她難倒了。原來她們手提着糞桶,走到田裡來。頓時,田裡沖出一股怪味,那些蛀蟲在田裡肆意橫行,有些竟爬到人的腳上來了。有一只正趴在她的小腿上,她嚇得臉都發麻,又不敢吭聲,用力摔也摔不下來。千萬不能用手去抓的。她偷偷地鈄睨着她們,發覺沒有人注意自己,於是,彎下腰來,假裝拔稗草,偷偷摘了一株禾苗,把那蟲子剔走。這時,頓生一種犯罪感。

不久,施完肥了,人在糞水中已泡了一些時候了。太陽全下了山,天麻黑麻黑的。不趁着那山坡下的水溝洗腳,難道就這樣臭着回家麼?

於是,她們挑着空糞桶向山腳走去。她幹什麼都在她們的後面。這樣,她們在上游洗着,她只得在下游洗了。這其實是用淡糞水來洗,難怪怎樣洗,都嗅到一股糞味。

 

                                       

 

自此之後,她也漸漸適應了這些農活。過了一些時候,他們這幾個下放的教師被通知調整房間,說是有知識青年來了。

“什麽‘知識青年’不知所云。”她在嘀咕着。

一天中午,寧靜的村莊顯得熙熙嚷嚷的。一輛大卡車停在村邊,上面掛着一條紅布條橫額,上面寫着當時流行的口號。她走近一看,六個女的、兩個男的,當中還有幾個中年男女。她心想,那大概是家長。只見那幾個中年男女一見到她,便迎了過去說:“聽說你是從南寧來的中學教師。”

“以前是,現在是小龍大隊的社員。”

“別開玩笑了。”

“這是實話。”

“我們等一會就跟這輛車回去。我們不放心,來看一下。有你們幾位教師作伴,我們也放心些。”

“不是教師,是社員。”

“是什麼都好,總之,大家從南寧來的,有個關照也好。”

“從哪兒來都一樣,既然在一起了,就要相互扶持。”

“你這位老師這樣熱情,我們也放心了。”

“別再叫我老師,今後,你們幾位同學叫我老許就行了。這裡雖是山區,但比起北大荒來,好得多。”她說罷,回到房裡用開水泡了冷飯吃。 她再度下田時,特意走到隔壁說:“我家有開水,門是開着的,你們要喝,儘管去拿。”

這幾個知青,安置停當,沒多久,就按規定和貧下中農“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但不知怎的,後來只剩下“同勞動”了。

最開心的,就數峰兒。他只知道來了些大朋友,特別是那個陳本力。高高的個子,長着一副娃娃臉,稚氣還未脫呢。常在收工之後,和峰兒一起彈彈弓。

一天晌午,明珠與農婦們種紅薯。她們把呈沙狀的鬆土,扒成一壟壟的,尺餘長的薯藤鈄插在它上面。遠望去,像條黃龍,龍脊上長滿了綠色的茸毛。紅薯地外是一片甘蔗林,不一會,甘蔗林傳來小孩的叫聲:“老許,阿峰傷啦!”明珠嚇得跳了起來,忙跑到甘蔗林外。

“怎麼啦?”

“陳本力去田裡,路過見我們打麻雀,便過來打了一下,誰知打中了黃蜂窩。”

“他被蜇啦?”

“他們兩個的嘴,都像豬八戒那樣。”

“老許,你回去,拿尿缸上那層白的東西塗上去,管用得很。”阿來在地裡叫道。

“什麼?尿缸裡的?”

“這怕什麼?那些西藏人還喝什麼王的尿呢。”阿來畢竟讀過幾年書,說話有些見識。

她心想,這也在理,果真,不久便消了腫。而陳本力不敢這樣做,一腫就腫了一個星期。待峰兒痊癒之後,她就責備他:“峰兒,這裡是農村,去醫院要走好幾個鐘頭的路呢,有什麼三長兩短的,你叫媽媽怎麼辦?”停了一會,她又說:“這裡的學校,每天只上三個鐘頭的課,餘下的時間,你要做我布置的作業。”

“我都做啦。”

“你不要又坐牛背又爬樹的,你在家不可以做些別的麼?”

“我在讓母雞孵蛋呢。”峰兒說着,高興地把她拉到牆角的禾草堆旁。

“你怎麼知道都可以孵得出來的?”她望着那“哼哼”叫着的母雞說。 

“把雞蛋放在電燈下一照,有黑點的就可以孵得出。這些孵了一半的,拿來吃了,補身子呢。媽媽你拿來吃吧。”

“不,媽才不敢吃這些呢。這畢竟是個小生命,讓它生下來吧。”

“那只母雞,不要殺它,你殺了它,我也不會吃的。”

“不殺,我們一來這裡就買了它,為它養老送終也不吃它。”

“這就好。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啦!”

“什麼名?”

“鬍鬚雞。”

“怎麼起這個怪名?”

“你瞧它這裡。”

明珠望着那把鬍鬚大笑起來。那隻鬍鬚雞本來是安靜地孵着蛋的,被他這一摸,便不耐煩了,半蹲着,用它的爪翻着蛋,蛋窩裡發出“瑟瑟”的響聲。

“它怎麼啦?”

“它在翻蛋。蛋翻得不均勻,就孵不出小雞來的。”

“這又是那些男孩子教你的?”

“是的。”

到小雞出世的那一天,他一放學,便跑回家。與他要好的幾個男孩子,也跟着來,說是要幫着“接生”。他們屏息着呼吸,蹲在牆角的另一端。

“喔喔!”只見那母雞大叫幾聲,張開那像鷹那樣的翅膀,漲紅着臉,用力一蹬,跳出那孵了二十一天的蛋窩,然後,站在一旁,鼓着氣,用着內力,臉紅一陣、青一陣的。頭向胸內一收縮。雙腳一蹬,“叭”的一聲,一團大大的雞糞掉到蛋窩外。這母雞,二十一天從不拉屎在窩內。峰兒還呆呆地蹲在那兒。

那幾個男孩子早已撲到窩邊,窩內一隻隻黃燦燦的,像一個個小毛茸球。圓呼呼的,兩只小腳像拜神用的小香燭的燭竿。他們把它放在掌心裡,還有些直不起身來,一下子倒了,暖乎乎、軟綿綿的,還帶着少許濕漉漉的。

峰兒笑着說:“嘻嘻,真可愛,這小眼睛張開啦,瞧那下額有鬍鬚的,像它老娘。”

十幾隻小雞“吱吱喳喳”的,一下子全伸直腿兒,在房內跌跌撞撞地走着。那母雞便領着它們,走到樹林下,找小蟲吃。找着了,自己又不吃,讓那些小雞一窩蜂地搶着吃。

那些男孩子認為大功告成了,臨走前,便教他用小錘子把米輕輕打碎,撒在地上。那母雞馬上領着它的一家跑了過來。吃飽了,小雞們在草地上玩耍,母雞就蹲在樹林裡閉目養神。直到天麻麻黑了,這母雞便“喔喔”大叫幾聲,那群小雞便跟着它跳入雞窩裡。

明珠收工回來,峰兒領她走到雞窩邊,她忙說:“別打擾它。它會孵不

出小雞來的。”峰兒不理會,蹲下來抱起母雞,她忙攔住他。

“喔喔!”母雞生氣地叫着。一堆堆黃燦燦的小毛茸球在她眼前相互擠着。她開心地大笑着說:哈哈,多少隻?”

“十八隻,全都孵出來啦!”

此後,峰兒被陳本力起了個綽號名叫“雞司令”。他得了此封號,便把他的愛犬起了個大號為“副司令”,簡稱為“阿副”。這只狗,不愧為他的侍衛。它天天搖着尾巴跟着他上學,他上課,它就在樹下等他;他放學,它就在他的一前一後跟着跑;他餵雞,它就在旁守衛,遇着別家的雞來搶吃,它還會驅趕呢。

陳才宇的狗,也漸漸長大了,取名“叛徒”。它的眼眶周圍,有一圈黑毛,活像戴了一副黑眼鏡。它的主人也是戴着一副眼鏡,不過,那鏡框卻是棕黑色的。

它天天在門口等着主人收工回家。只要主人在村邊閃出身影,它便馬上搖着尾巴,撲了過去,兩腿直立。兩手攀着主人的肩膀,於是,人和狗親吻了一下。

就這樣,一只“副司令”、一只“叛徒”,為這十個從南寧來的人看起家來了。

這段日子,還算安然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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