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重逢

許明珠被逼攜子下放與李林重逢

 

                    ( 三 )                   

 

不知不覺,屋前的樹木已呈黃褐色,葉落、枝折、皮脫了。峰兒和一群孩子在樹下忙碌着,撿來了一大堆的樹枝、樹皮、樹葉,堆在牆角。明珠發覺這些枯枝時,早已過了“一葉知秋”的時節了。

村邊的樹,長滿了紅噴噴的果實,把那樹枝壓得彎彎的。田間,除了山坡上紅薯地一片蔥綠之外,一畦畦、一畝畝的稻田,金黃一片,在微風吹拂下,搖搖晃晃的,像是在向鐮刀顯媚。

農婦們嬉笑着,一字形地在田裡擺開了陣勢,那鐮刀,夜裡剛磨過的,明亮亮、白晃晃的。只見白光一閃,那一排排的稻谷“嚓嚓”地叫着,就地“正法”了。

明珠學着她們,左手執住一把禾,右手拿鐮刀,往禾桿微微一勾。這樣就割了一把禾。農婦們各人都有一副特別的擔子,那是用四條繩子繫着井字形的木架。她們把一綑綑的禾平平整整地放在上面,沿着那狹小的田埂,把一擔又一擔的禾,挑到曬谷場去。明珠的任務是把在田裡已割了的禾,運到田埂上。她來來回回在田裡奔走着,臨近夜晚,兩條累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曬谷場上,自然是男人們逞能的地方。他們把她們挑來的稻谷,放在那簡陋的木製的打谷機上。那還帶着濕氣的谷粒,片刻便在打谷機前堆成山。這是最誘人的九月,人們都等着這神聖季節的到來。如果不及時搶收,那它就會來個大輪迴。或作田裡的肥料,或再度發芽了。人們個個都幹紅了眼。天未亮,人們光着腳、打着呵欠。一手拿着鐮刀,一手揉着眼睛,走向那飄香的大地。

明珠在田裡摸黑走着,禾在露水中濕漬漬的,有點涼意。她憑手和腳的觸覺來辨路向。漸漸,眼前的禾稻顯得清晰了,田裡有點亮光。她抬頭一望,山的那邊,一片霞紅,一抹晨曦從山坳中射來,剛才還是黝黑一片的山巒,現在變得青黛一片,還可辨認那斑駁的顏色。剛才還是灰濛濛的天空,忽然像熔鐵似的火紅。這寧靜的田間,空氣夾着稻谷香,她禁不住伸伸懶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忙中偷得的閑,特別覺得珍貴,但隨後又感到自己犯了什麼錯似的。

這段日子,沒有中間休息,人們吃飯,不是預先帶來,就是由家中的老人或小孩送到田裡。有些人家還揹着娃兒到田裡讓當娘的奶孩子。明珠只有比別人提前起床,弄好一天吃的。整天吃着這些在烈日下曬着的飯,肚子不知疼了多少回。

她們揮舞着鐮刀,迎向那一畝畝的金色的稻田,一直幹到那血紅的盆兒從山的那端落下了,她們仍不停地割。這時的速度反而加快了。可能是只有這時才比較涼快吧。直到無法看得見了,她們才回家。匆匆吃了晚飯,又趕往曬谷場去。

曬谷場上,一盞電燈照着打谷機周圍,其餘,麻黑一片。不過,人們還是很熟練地操作。

那兩個男知青被派在曬谷場上幹活。他們之中,有個叫做程山的,個子不算高,聽說他父母只有他這一個孩子。

打谷場上,谷粒與禾屑在蹦跳着。程山蹲在地上揉眼睛。明珠在旁看見了,慌忙叫道:“你怎麼啦?”

“我覺得有東西進去了。”

“別揉,閉上眼,讓眼淚把它沖走。”明珠邊說邊扶他坐在樹下休息。過了一會,她又走過來問他:“怎麼啦?還不好麼?”

“眼睛很痛。”

她走到隊長旁邊,為要壓倒那打谷機的響聲,她只得大叫道:“隊長,程山的眼睛傷了。”

打谷機一下子停了下來,全場一片寂靜。

“陳本力,你扶他回去休息。”隊長說。

明珠望着那遠去的身影,一高一矮的,在村邊消失了。她很擔心。待陳本力回來時,她急忙迎上去問道:“他好些麼?”

“他說越來越痛。”

她神不守舍地幹着活,腦海裡閃過不久前送知青來時,他們家長的叮嚀。她走到隊長面前說:“隊長,陳本力說,程山的眼睛越來越痛。我看,我還是到那幹校找醫生。”

“去吧。”

她離開那曬谷場,走到村邊的樹林裡。只見那一排排的樹幹,沒了婆娑的樹枝,像荊棘似地直指天空。蒼白的月色,把這一帶照得幽暗而柔和。只有那通往幹校的路上,才顯得白晃晃的。樹林裡那些殘存的樹葉,像是一塊被扯破了的黑幕,似乎要把月亮遮掩起來似的。於是,地上便佈滿了黑影。這一個像碩大的銀盤高懸在天空的月亮,只得變成無數閃光的銀蛇,透過樹林的空隙,瀉下那鑽石般的光澤。她不敢往樹林望去,那兒十分隱晦,且樹皮剝落時發出的“喀嚓”響聲,好像有人在打開手槍的快門似的,十分嚇人。

一座灰白色的平房,在朦朧的月色中依稀可見。屋旁的幾株大樹,在月光照射下,深深的陰影籠罩着屋頂,門前顯得通亮。明珠認得醫務所,因為常來挑水,便和王醫生熟落了。

“篤篤”,寂靜的夜裡,這敲門聲顯得特別清脆。

“誰呀?”裡面有人應聲道。

“我,小龍大隊下放的老許。”

“你等一下。”

不一會,木門打開了,那蓬蓬鬆鬆的半花白的頭髮、那惺忪的睡眼,出現在她的面前。

“不好意思,打擾了。請到我們村走一趟吧。”她壓着噪門說。

“小峰沒事吧?”

“沒事。是一個知青的眼睛傷了。”他轉身拿起急救箱,跟她走了。

“老王,你去哪?”他們的背後傳来一個男子的叫聲,明珠一聽,心裡為之一震:“怎麼,這聲音好耳熟。”

“我去生產隊看病。”王醫生答道。

他們來到程山房前,推門一看,只見程山臉色蒼白,雙手捂着眼睛在顫抖着。

“程山,痛得厲害麼?我把醫生請來了。”他沒答腔,像只蝦米蜷縮在床上。王醫生替他量血壓、探體溫,然後,揭開他的眼睛一看,裡面紅紅的,很嚇人。他替他打了一針,馬上給他服了藥。他變得安靜了些。王醫生示意她跟自己走出門外。

“這孩子的眼睛不行了。即使馬上送醫院,也是沒得救的。那瞳仁已爛了,為了防併發症,我這一針只頂得二十四小時。”

“這麼嚴重?”

王醫生臨走時還再三叮囑:“明早,一定送他去醫院。”

程山的呻吟與曬谷場上的歡笑,她聽起來不知是什麼滋味。她心如鉛重,走到隊長身邊,說了王醫生的意見。他聽後,緊皺眉頭,叫道:“陳本力,明早你的任務是把程山送到醫院。隊裡會記你的工分的。”

翌晨,隊長推來了一輛單車給陳本力。人們先後出工了。婦女們仍在田裡割禾。不久,陳本力從醫院旋風似地直奔曬谷場,大叫:“隊長,醫院說,程山的眼睛保不住了,要開刀,還說兩只眼都要挖出來,開刀要人簽字的。”

“你說什麼?”隊長驚叫起來。他被嚇得臉一下蒼白,抱在手裡的稻谷在抖着,“瑟瑟”有聲,有些谷粒就乾脆掉在地上。

“這些事,只有他的父母作得主。”一個身已佝僂、骨如仙鶴的老人在旁說。

“對,不過,這可怎樣通知他的父母?”

“你叫這後生到田裡找老許、老陳、老顧,自有辦法。”那老人瞇着雙眼說。

“對,你趕緊去。”隊長在催促着。

陳本力騎上單車,穿梭在這密密麻麻的農舍門前,好不容易來到村邊的田裡。

只見那白頭巾、黃草帽,在金黃色的稻浪上一起一伏的。哪個是他要找的人啊?

“喂,隊長叫從南寧來的都過來,有要緊事。”不知哪來的靈性,他自作主張大叫道。霎時,稻浪上的頭巾、草帽不動了,人們都直了身子站着。 陳本力看到,遠處有好幾個人向他跑來。

他向他們說了一切,個個臉如土色。誰都知道這是在演着悲劇。怎樣通知家長?這小隊連個電話都沒有,程山家長又不是大幹部,自然家裡沒資格裝上電話。幸好,女知青鄭少雲,父親是廳長級的,家裡自然有電話。她說她可以馬上通知她爸爸,但又怎樣通知他的爸爸呢?

“你到醫院問程山,如果他有他父親單位的電話,不是更直接些麼?”老顧說。

“我看,小鄭還是跟陳本力去一趟,多一條線索,多一個人商量會好些。”明珠說。大家同意她的意見,陳本力便把鄭少雲帶走了。

“等一下,把我也帶上。”明珠在後面跑着說。

她在她的房門前,叫陳本力把她放下。

“你不是也去的麼?”

“不,田裡的活緊着呢。你們在這兒等我一會。”

不一會,她把在房裡寫好的字條交給小鄭,叫她在打電話時照着唸,生怕她在忙亂中把要害的話忘了說。然後,把一疊鈔票交給她。

小鄭說:“老許,用不了那麼多的錢。”

“拿去,交了電話費,買些有營養的東西給程山,剩下的拿回來。”她說罷,下田去了。

“老許真好。”小鄭望着她的背影說。

“唉,好人卻被趕到這兒來了。聽說她以前還是個模範教師呢。要說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為什麼不把那些比她差得多的人,先放下來。”陳本力忿忿不平地說。

“一言難盡。”小鄭嘆口氣說。

事發的第三天,程山的家長從南寧趕來,收拾了他的東西,把他帶走了。這件事,給全村罩上了一層陰霾。明珠自此之後,一直沒見着他。那些知青們一反常態地沉默。

 

                                       

 

王醫生特意候着峰兒放學,把他叫住了:“小峰,你們村那個程山怎樣了?”

“他父母把他帶走了。”

“這是誰家的孩子,我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一個中年男子走進醫務室說。

小峰望望他,不說話了。

“喂,小鬼頭,我們好像見過面的。你不是村裡的吧?”

他瞪了他一眼,拿起書包向王醫生說了聲“再見”,走了。那中年男子望着他那蹦蹦跳跳的背影,若有所思,忽然,轉過身對王醫生說:“老王,你認識這個小孩?他肯定不是村裡的。”

“我本來不認識的,不過,他每天上學,從這兒經過,人生得乖巧伶俐,很逗人喜愛。不知怎的,我每天都在這兒候他,沒空說上一兩句時,只要見着他,那天心裡就舒服些。”

“哈哈,你這一老一少的,哈哈,真有意思。”他大笑着說。王醫生也在樂呵呵地笑着。

“他肯定不是村裡的。”

“一眼就看出來啦,是從南寧來的。”

“什麼?南寧?”

“一點不假,大概因為這一點,我和他,還有他的媽媽,都熟絡了。”

一個女幹部模樣的人站在門口叫道:“王醫生!”那位中年男子還想說什麼,被王醫生示意他回避,因為女同志要看病。他還站在門外等了一會,這時,一個老頭從遠處向着他叫道:“李總管,快來看,母豬要生啦!”

“哎,來喇!”他望望醫務所,無奈地說。

小峰回到家,放下書包,就去餵雞。十八隻雞看見小主人回來了,都圍着他“喔喔”地叫着。那些小雞已長有半斤重了。餵完雞,他揭開飯鍋,媽媽給他煮好了飯,上面還有個熟雞蛋。他高興地笑着,拿了張小板凳,端起飯碗,坐在門外吃了。吃完飯,把碗洗乾淨,便伏在床沿上做作業。作業做完了,按照媽媽的規定寫日記。寫什麼呢?他咬着筆桿,望着窗外那澄清的天空。“啊,想起來啦!他……”他笑着,沙沙地寫着:“今天放學回家,在醫務所看見一個怪人,他說他見過我。”

這一天,明珠的生產隊收割完畢,隊長安排婦女上山砍柴。她帶着一盒飯、一壺水,一條扁擔的兩頭放着兩綑粗繩,跟着婦女們上山。

這山,離小隊有好幾十里,雖沒有側峰橫嶺凌空之勢,但亦算有點氣魄。山嶺迤邐,相互錯落,蒼勁的老樹成林,有些雖已發黃,但仍以青黛為底色。山下一條曲徑,是人們踐踏而成的。那些草鞋草、羊羚草,只得讓給那光禿禿的黃泥裸露。人們踏着這小徑向上爬,那荊棘、蔓條攀纏在高低沒次的樹林中,人們只有用柴刀砍開它才免於臉上受刺,但頭髮早被一些蔓條纏住了。

滿山崗都是枯枝。一些年輕的婦女早已輪起柴刀、斧頭,砍着一株枯死的樹。明珠只得在大樹腳撿些枯枝,她打量一下,已夠一擔,便學着農婦們用膝蓋頂着那堆柴,然後使勁一揪,在繩頭上打了個死結。這樣便隨着人們下山去。

人們都走遠了,幸而她還記得來時的路。天漸漸麻黑,一輪明月正緩緩地爬上樹梢,照得小路銀白一片。

“喀嚓”一聲,她挑着的擔子散了架,枯枝散落在地上。她只得單膝跪在地上,重新一綑綑地再把柴綑好。她向遠處望去,連人影也沒有了。她真想把這擔柴扔了,寧願花錢買一擔交給生產隊,算是交了差。但轉念一想,這怎算改造呢?

於是,她又心安理得地在那僻靜的山路裡摸黑走着。周圍死寂得嚇人,只聽到一兩聲蟬蟲低鳴。這時,月亮已爬上高空,照着這一個挑着擔子、搖晃晃走着的她。

小峰吃了晚飯,走到村邊的大榕樹下坐着,眼巴巴地看着農婦們從山上回來。

頭幾批走過,他不以為然。他知道媽媽肯定跟不上的。眼看人回來得差不多了,他有點慌啦。便見一個攔一個地問,直到最後一個,被問倒了,大驚失色地說:“對!我後面還有你的媽媽,現在怎麼不見了呢?”

他急得差不多要哭啦!那農婦亦急了,馬上放下擔子,向着自己剛才走過的路大叫:“老許!”她側耳細聽,那黝黑的林子裡又響着回音:“老……許!”

“阿姨,那山上有老虎麼?”

那農婦“噗哧”一笑,說:“沒有,你媽媽已下山了。在平地上走着,不怕。”

“阿姨,地上沒蛇吧?”

“沒有,不要怕。等一會你媽會回來的。”說罷,她又對着那片樹林大叫:“老許!”寂靜的夜空迴蕩着這焦急的呼喚:“老……許……”

她正在慌慌失失地趕路,她記掛着兒子,知道他會擔心自己。

“老許!”遠處好像有人在叫自己呢。

“哎!”她提高嗓門大叫道。村邊的農婦拉着小峰的手說:“你聽,你媽的聲音。你回家去吧,她快回來了。我走啦。”

“不,我在這兒等媽媽。”他嘟着嘴說。

“這麼黑,只有你一個人,你不怕麼?”那農婦挑起擔子說。

“不怕,我是個男子漢呢。”他挺起胸脯說。

“哈哈,男子漢。不怕。對!男子漢,再見!”那農婦挑着擔子走了。寂靜的夜空在蕩漾着她那爽朗的笑聲:“哈……哈!”

“呼哧……”一只松鼠從大樹幹上溜下,嚇得他跳了起來。“呷呷”,青蛙在湖的那邊不停地聒噪。“汪……汪”,村邊的小狗不停地吠着。晚風吹來,吹得枝梢上欲掉而未掉的樹葉“瑟瑟”作響。喀嚓”一聲,一條老樹枝從高處掉下,差點打中他,嚇得他彈跳起來。有兩只野貓在瞪着綠藍的眼睛“呼……哧”地叫着。“呼”的一聲,衝了過去,在樹後打起架來啦。他又覺得好玩,便蹲在樹下看野貓子打架。

“噠噠”,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他像從夢中驚醒了,這才想起自己為什麼要蹲在這裡。他興沖沖地向那腳步聲奔去,在月色中,他看見一個瘦削的身軀上,壓着一擔柴,活像一個天秤向自己走來。

他沖着這人影大叫:“媽媽!”

“峰兒,媽在這!”她亦大叫着。這時,她不知道哪來的勁,竟然疾步如飛。一天的勞累忽然煙消雲散了。不一會,她便來到大榕樹下。一眼看見兒子孑然而立,一陣心酸,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掉。

“唉!苦命的孩子,誰沒個家啊?一個小孩在黑夜裡,在這黑黝黝的大樹下,等媽媽擔柴回家。唉,我這個不爭氣的媽媽,為什麼我不能像那些農婦那樣,天未黑就趕回來呢?唉!我有那本事麼?不在山上過夜,已是我的造化啦!”她邊想邊偷偷抹眼淚,生怕被兒子看見。

回到家中,吃着兒子留給她的飯,過度的勞累和挨餓,使她剛吃上半口,那胃就像燒紅的鍋中滴上一滴油,“吱吱”作響,熱得發燙。不吃嘛,又餓得發慌。在兒子面前,又只得裝着沒事,待他上床了,才去拿藥吃。吃了藥,覺得舒服了些,便去檢查他的作業。她最喜歡檢查他的日記的。一看,那行古怪的字,馬上跳入眼簾。她在思索,這人會是誰?正想問他,他卻“呼呼”大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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