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重逢

許明珠被逼攜子下放與李林重逢

 

                    ( 四 )                   

 

第二天,她正準備收工回來後問他,但又要開會。原來,人們在準備來年的生產,急着逼那土地為他們勤於孕育。

這個生產隊還有一個男副隊長,叫羅林。四十出頭,高大個兒,滿臉的鬍子,黑眼珠中有個白點。幹起活來並不賴,但回到家就經常打妻子,這就成了婦女們的話柄。

正隊長在主持會議,人們又議論那姓羅的。在議論之時,往往要看一下被議論者。但怎麼也找不着他。男人不多的村子裡,男人們的行徑特別引人注意些。

而女人,提起要開會,大家都不大來勁的,不是說要奶娃兒;就是說要餵豬崽。

從山坳另一邊的窮鄉,嫁到這村裡來的登嫂,娘家在外,產後不到兩個月,自然有理由不參加大會了。而登哥卻是個老實人,逢會必到,但總不發言。這個沉默寡言的漢子,據說一天會說多少句話,人們是可以數得出來的。

“吱呀”的一聲,後門推開,登嫂正把一盆洗腳水向地上潑去。隨即閂好門,準備伴那熟睡的娃兒睡去。昏暗的油燈照着那濕漉漉的地面,有點發光。她生怕摔倒,小心翼翼地走着。回到房中,正欲上床,猛地,一只有力的手摟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她還來不及驚叫,已被那結實的身體壓倒在床上。她從那熟悉的氣息中,知道這陌生的男子並不陌生。

那是在去年,她剛過門不久,一晚,急性腹痛,全村人都犯了悐。登哥急得只會漲紅着臉,在房裡踱來踱去,一言不發。王老伯送來了草藥;李大嬸送來了藥酒,不管事。沒電話,即使有電話也沒錢叫那急救車。婦女隊長的丈夫是民辦教師,有文化的人見識廣。他一句可以頂別人好幾句,他說,這不明原因的急性腹痛,可大可小的。經他這一說,那終日不語的登哥,在牙縫裡擠出三個字:“送醫院。”

談何容易,醫院離村這麼遠,唯一的交通工具,只有隊長那全村唯一的一輛單車,而自己又不會騎。隊長那天剛好又病了。即使不病,自家的堂兄,已自告奮勇,難道姓羅的不去,倒反而要麻煩姓王的麼?

這樣,他讓妻子坐在羅林的後面,望着他們消失在黑夜中。全村人都關門睡去,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家裡踱來踱去。

一路上,兩人都沒開腔。在醫院吃了藥、打了針,羅林耐心等她止了痛,才帶她回家。公路上,沒人也沒車,只有他們兩個人坐在一輛單車上。羅林目不鈄視,半彎着腰;登嫂在後扶着坐椅上的鐵架,也正襟危坐。

到了村邊的樹林,無法再騎單車。羅林讓登嫂下車。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漸漸走進那林子的中間地帶。這林子之大之密,在這中間地帶殺人,林子外也不容易發覺的。這時,他猛地把單車往樹邊一靠,登嫂正瞪大那疑懼的眼睛望着他。

只見他兩眼血紅,在急促地吞着唾沫。他攔腰一抱,便把登嫂緊緊抱住。

“不!”登嫂用力推開他的胳膊。那姓羅的像只飢餓的野豹攫住了獵物,那只粗大的手在她的胸脯亂抓着。

“不,大伯,我要喊‘救命’啦!”

他那流着唾沫的嘴,把登嫂的嘴蓋住了。他在扯着粗氣說:“誰信得過你?一男一女的。你不叫,你不說,鬼知道呢。”他用力把她的褲子拉下。登嫂發狂地反抗,一不小心,絆倒了。他便嬉笑着壓了過去,那唾沫滴到登嫂一臉都是……

登嫂無力地抽噎着。她慌慌失失地穿好褲子。羅林還在她身上亂摸了一陣。登嫂含淚走回家。走到家門,剛好登哥到村外等登嫂,也走回來了。夫妻倆在家門外相遇。原來,他剛走到林子邊便止了步,他怕那黑黝黝的林子。登嫂見到他,驚恐萬分。幸而,月黑風高,她強裝鎮定,走進屋裡。

自此之後,只要有機可乘,羅林常找她。說是可以在派工和記工分方面,給他夫婦倆一些好處。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一些蛛絲馬跡,便成了農婦們的話柄。不知那憨厚的登哥是否知道了?不過,這個半天也打不出一個屁來的他,有誰猜得到他是否知道了?一次偶然的機會,這公開的秘密,被明珠發現了。她很恐慌,又不能明白地告訴那些女知青,只得含糊其辭地叫她們夜裡出入要注意點。

 

                                       

 

又高又粗的白樺樹沿着這佈滿小石粒的泥路兩旁栽種着。在這兩大排樹的附近,是一望無際的蔗林,蔗林後面有幾座灰白色的磚房,一座男宿舍、一座女宿舍、一座辦公室、一座醫務所、一座廚房。這就是廣西幹校全部的陣容。聽說民國初,這裡曾是個兵營。

這裡有三十多人,是那些還不夠資格進牛棚,但又挨近了牛棚邊沿,或是被某些人看不順眼者,其中,最年輕者,要數人們選出來的總管。從沒務過農的他,要他領導這幾十個老弱病者搞生產,並非易事。想來想去,還是種最容易種的紅薯、甘蔗。

種甘蔗最好的肥料是草木灰。男的負責墾荒,把那又硬又瘦的土地向下挖一尺多。女的在他們的後面撿草根,或是剷草皮,把草根和草皮砌成一座山,用火慢慢燻着。所得的就是草木灰。把它放在一壟壟的土坑裡,上面再放上尺把長的甘蔗,培上土,這就算種完了。

這些從鬧市來的人,已漸漸適應這兒的生活。東方還未吐出魚肚白,那公雞早已引吭高歌;那母雞亦在“喔喔”地唱和;剛孵出的小雞在“吱吱”地下地。

豬欄裡的母豬,在伸伸那被豬娃兒壓得紅彤彤的腳。不久,它又例行公務地躺了下來。於是,成打的小豬,爭先恐後地吸吮那又粗又黑的奶頭,有些還咬着直扯,咬得那母豬痛得直打滾。那群小豬便像倒潑了一地的小肉團,有些雙腳朝天,有些嘴啃着地,豬欄裡響起“吁吁”聲。

路邊,樹枝上的麻雀“吱吱喳喳”的;菊上的蝴蝶撲撲簌簌的。地裡,甘蔗林在含黃吐綠;紅薯地在伸枝長葉。屋內,那些見不得陽光的小生靈,在吃足了一晚的谷米之後,夾着尾巴得意洋洋地躲回它的洞穴;惟獨那四蹄踏雪的圓渾渾的貓兒,卻蹲在地土,對着門隙中透進來的陽光眨眼。

    新的一天開始了。雖是農忙季節,但他們畢竟是幹部,他們的時間界限並不像明珠那樣模糊。再加上那位李總管,為人忠厚,在那時代,無整人之心,那是有錢難買的。雖然,精神壓力不減,但人們少了互相整治這一點,便覺得難能可貴。大清早,有些在作早操,有些在清理房間,吃完早餐,照例學一段毛主席語錄。然後由李總管佈置任務。各人便各就各位。

不管外面有多大的風力,只要一進入蔗林,就燥熱得令人發悶。那甘蔗長得比人還要高,要保住它的優質,就得經常替它剝去那些老葉。

那個叫孫奇的女人,個子不高,有些甘蔗比她還要高一倍呢。她只得蹬着腳伸長手去剝老葉。隨着“沙沙”的響聲,地上便鋪滿了像小船狀的老葉。

“哎呀!”一個廣西文工團的鋼琴手吳丹被甘蔗葉割傷了。那綠油油的葉上滴下了幾滴紅點。

“老李,有人手傷啦。”孫奇叫着。李總管跑到地頭,打開急救箱,拿着紗布大叫:“在哪裡?”

“你從左向右數,數到第八行就是。”孫奇說。老李踩着那滿地的蔗殼,一蹎一跛地走了過來,給那個女鋼琴手敷了藥。

他關切地說:“保護好你的手,弄坏了,以後怎樣彈鋼琴。”

“我覺得這甘蔗地發出的‘沙沙’響聲,倒是最好聽的音樂。”吳丹說。

“三句不離本行。”孫奇故作揶揄地說。忽然她又對着甘蔗自言自語∶“在這裡的人,都有自己的專業和本行,但只得把這當作生活的留痕,我們不得不正視眼前的一切。”

南國的秋天,有時比夏天還炎熱。人們都怕那“熱死人”的“秋老虎”,太陽放出的熱能,人們體內散發的熱氣,使這密不透風的甘蔗林,悶熱得很。不少人頭暈氣促。只得塗些清涼油,在艱難地剝甘蔗葉。手起繭了,現出一道道血痕,有些還張露出那紅粘粘的肉兒。他們只得舔舔那乾裂的嘴唇,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雖然,誰都知道那蔗皮外殼裹着的是那清甜的蔗汁。

收工了,各人回到宿舍,都想先洗個澡。這兒沒有浴室,男的便在豬欄後面搭起一個齊腰高的栅欄,算是浴室了。女的只有光着膀子,在自己的床邊洗起來。床與床之間只有尺餘的距離。這個狹小的通道裡,上面挂滿了濕衣服,下面是各人洗出來的水,潑得滿地都是。房門後又擺着個尿桶,碰上三四月潮濕天氣,連水珠也從牆上冒出來時,那房間便又如蒸籠又如馬廐。

白天在地裡割傷手的吳丹,睡在那搖晃晃的轆架床下架,輾轉反側。那老李的一句話,勾起她百般愁思。他說得一點不錯,自己的手的確要保護。

她記得,自己剛睜開眼看世界時,總覺得在自己周圍的空間,有許多音符在跳躍。那美妙的聲波就在耳邊縈繞,當音樂教授的父親,從她五歲時候起,就看出她這種天賦,便抓緊時間教她,要她練琴。從此,她的指頭僵了又軟,軟了又僵,慢慢地,她彈得一手好琴。

如今,琴在哪?想起在音樂學院任教時,因為教學生彈蕭邦、莫扎特、貝多芬、約翰·史特勞斯的樂曲,在文革時,被紅衛兵說成是宣揚資產階級靡靡之音,被趕到百色來了。還說什麼你這十指尖尖,我就要你十指起繭……她忘不了那被戴高帽遊街的日子,那些紅衛兵要自己邊敲鑼叫一句“打倒反動的學術權威吳丹”,邊唱一段《蝴蝶夫人》。她想不通,既然說這是資產階級的靡靡之音,為什麼要在這種場合下唱起來。這無疑是對神聖的音樂聖壇的褻瀆!

一石擊起千層浪,她,再也睡不着了。沒有她的音樂世界,整天對着甘蔗、紅薯,她的創作靈感,亦漸漸消失了。她為此又煩躁又痛苦,便索性不睡了。

走到室外,踱步於月夜中,這時,反而頭腦清新些。她呼吸着那帶着甘蔗甜味的空氣,倒還覺得很寫意。

她凝視着小道旁的兩行白樺樹,若以樹頂為界,划分五行。那大小不一的樹影,高低有別地落在這五線上,多像那五線譜。她對着這些樹影,哼着:

 

2  7  5  3  6  6  6 ——︱  7  7  7  7    5  3  6——∥

天 生 我 才   必 有 用,      不 畏 坎 坷     把 路 走。

 

“潺潺”,一陣急促的水聲把她嚇着了,她忙向那井邊望去。月色下,一個纖弱的偏高的女人正在打水。她好奇地走近她,這可把她嚇壞了,她急忙放下水桶,不好意思地說:“同志,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沒關係,水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公平地施予所有的人。”

“不過,這畢竟是你們幹校的,真不好意思。我們那邊的水很髒,來這里挑一擔,就夠用兩三天了。最近忙到腳丫子朝天,只有在這時候才有空來。”她有點尷尬地說。

“你這擔水好重啊,要挑到哪兒?”吳丹試着提提她的水桶說。

“就在這路的盡頭,那兒有座灰白的房子,我們南寧來的都住在那裡。”她挑起擔,對吳丹熱情地說。

“你的口音,像是廣東那邊的。”

“正是。”

“那你又在南寧?”

“我,廣東人,在南寧教書。”她說罷,隨後,便打量一下吳丹說:   “你也是從南寧來的?”

“是,廣西文工團的,彈鋼琴的。”

“啊,大音樂家,失敬,失敬!”

“哪裡的話!太靜了,你不怕麼?”

“馬死下地走呢。謝謝啦,你回去吧。”她無奈地挑着擔兒邊走邊說。

吳丹還是不放心,在後面看着。

她看着明珠遠去的身影,在那地上的樹影中穿梭,像掀動着那些音符在跳動。

她的腦海中又跳動着新的譜兒:

 

5  7   6  7  3  5  ——︱ 5  2  1  7   3  1  6——∥

路 難 走    腳 不 停        走 到 崖 邊    可 回 頭

 

她看着明珠那踉踉蹌蹌的身影,一股苦澀味,直涌喉頭。

剛檢查各處門戶的老李,猛地看到吳丹從那通向公路的小道走過來,邊走邊啍,不禁嚇了一跳。他心裡想,平時這一弱質女流,幹起活來,前怕龍後怕虎的,總提不起勁,做什麼都比人慢。如今為什麼人們都睡了,她還從外面歸來。

“吳丹,你外出歸來?”

“我出外了。”

“這麼晚,去哪?不太安全的。”

“我不是外出,我是送一個人出外的。”

“誰出外?這麼晚了還去哪?”

“一個女的。”

“哪個女同志外出了?”

“不是我們幹校的。”

“誰?村裡的女人不愛夜裡出門的。”

“是一個下放的女教師,住在那村裡的。”她指着那林子說。

“女教師,哪兒來的?”他驚詫地說,他不知怎的,凡是一提及女教師,他的心就會抽搐一下。

“她說是廣東人,從南寧來的。”

“你認識她?”他的心跳得更慌了。

“不,她來挑水的。”她嘆了一口氣說。

“這麼晚還來挑水?”

 

                                       

 

翌晨,他一早便走到醫務所,對王醫生說:“老王,我以前託你問的問題,你問過沒有?”

“你是說那小峰的事麼?”

他點點頭。

“這幾天,我很忙。不過,我知道他有個媽媽,上次,她還來過我醫務所呢。”

老李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對這一個未謀面的人如此感興趣,便追問道:“怎麼,你見過她?”

“是的,一個好人,長得還很漂亮。

“很漂亮?”他在心裡嘀咕着。

“有一天,很晚了,她來歊我的門。”王醫生摸摸後腦勺說。

“敲你的門?”他詫異地叫道。王醫生默默地點點頭。

“為什麼?”

“他們村裡的知青,被一粒谷粒打中了眼。”

“後來呢?”

“後來我替他打了一針。聽小峰說,後來他回南寧了。”

“唉,好好的一個青年,但願他沒事。”他嘆息着。過了一會,他像想起了什麼似地說:“聽吳丹說,這個女的昨夜還來挑水。”

“她常來這兒挑水的。”

“我很想看看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就拿她半夜跑來這裡找你這一點來說,不是一般的女同志能做得到的。你知道那林子夜裡多黑,真有點嚇人的。”

“她來挑水的時間,也說不準的。”王醫生思索了一會說。

“不過,既然小峰是她的兒子,為什麼小峰的爸爸不來挑水?”

“我也覺得奇怪,但又不敢問。”

“你和小峰那麼熟,為什麼不問他?”

“她媽又認識我,如果他把我問他的話告訴她,這不大好吧?”

“這也是。”

而房裡的吳丹,由於昨夜想自己的歌兒,直到臨近天亮才閉上了眼。所以,起床鐘敲了很久,她還未起來。

“喂,吳丹,你沒事吧?”睡在上架的孫奇在嚷道。

“唔!”吳丹伸伸懶腰,張開眼,只見那只胖乎乎的、四蹄踏雪的貓,正蹲在門外有陽光的地方,瞇着雙眼看着她。

“哎,我能像你那樣多舒服!”吳丹對着貓笑笑說。

“你昨晚去了哪啦?你本來不是睡得好好的麼,後來怎麼你的床鋪又是空的。”孫奇打量着她說。

“我見着她了。”她打着呵欠說。

“誰?”

“一個文皺皺的美人兒。在月夜下、水井邊。可惜我不是畫家。不過……”她想起被她所進一步激發的靈感所譜寫的那段歌兒。

“我知道你說誰了。唉,這年頭,女的比男的更辛苦。”

“看,你又來了,太武斷,可能她的愛人沒下放呢。”吳丹說。

“像我和你一樣,有這種可能。不過,她為什麼不把孩子留在城裡。”

“這也是。”吳丹想了一會說。她忽然打了個寒噤,她不敢想下去,善良的她,希望人們的生活就像一首動聽的歌。

“這個女教師,我不知怎的,我見過她之後,我總在牽掛着她呢。”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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