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重逢

許明珠被逼攜子下放與李林重逢

 

                    ( 五 )                   

 

伴隨着山崗全部蓋上了黃色,田裡的泥土亦露出原來的面貌。秋收後,隊長派男社員犁地。頓時,田裡一壟一溝的,這就是翻土和曬土了。而在這時,看鴨的老王伯自然忘不了讓他的鴨子飽吃一頓。於是,便伺機趕着鴨子下田,他點着一支旱煙槍,在鴨群後面,揚着一支長竹竿在趕着。

“呷呷!”鴨群在歡跳着、大叫着。他一面吞雲吐霧地吸着煙,一面看着那一團團白胖胖的鴨臀部,在他眼前一扭一扭的,他開心地笑了。再過幾天,這鴨子就可以賣啦!忽然,他又有點凄然了,看着它們長大,他真有點捨不得呢。

“呷呷!”鴨群的叫聲把人們的說話聲蓋住了。農民們望着這些鴨子,看着它們不停地把那又扁又長的嘴巴插進田裡時,自然,心裡有自己的一份打算。不久,隊裡會有一筆可觀的收入,每戶又可以分得一些鴨子吃。一年到頭,不就是眼巴巴地盼着這一年裡的最誘人的日子麼?那意味着悠閑、安逸。爐灶旁聊家常,喝喝酒,多愜意。

不久,趕墟的日子又到了。這天的墟亭,與往日不同。雖然,照例地熙熙攘攘,但奇怪的是,人們似乎都向一個攤位湧去。

“快去看,秀才賣鴨!”人們說着、笑着,有些是要買鴨回去加菜的;有些是看看秀才會不會拿鴨子,會不會拿秤的。

高個子陳才宇,戴着一副棕黑框邊的深度近視眼鏡,身穿淺藍色的襯衣、深藍色的長褲,頭戴竹笠帽,正在用他那帶着濃厚的客家音的普通話在叫道:“賣鴨,有便宜的鴨子賣啊!”

“同志,你這鴨子多少錢一斤?”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睜着那昏花的眼睛說。

“七角。”

“那邊賣六角五分呢,你不可以賣便宜些麼?”一個挑着擔子的滿臉鬍子的莊稼漢在叫着。

“我隊這些鴨子又肥又嫩,買回去做板鴨、臘鴨、火鴨、蒸鴨……那肉味又鮮又嫩呢,保你喝多幾杯酒,明年多打些糧。”

“哈哈,你這個同志可真會說話呢。”在旁的一個老人捋着那花白鬍子說。

“人家可是個教書的,哪有不會說話的?”在老人身旁的一個農民說。

“同志,給我一隻母鴨,我要拿回去生蛋的。”一個中年婦女說。

“好咧。一隻蛋鴨。”陳才宇彎下身來,在那大竹籮裡摸摸,不一會,用手叉住那鴨子的脖子,提了起來。一隻白如雪發着亮光的白鴨,胖乎乎、圓鼓鼓的,伸長着脖子,撐着鴨爪在掙扎着。

“這是個母的麼?”那中年婦女半信半疑地說。

陳才宇用食指捅捅他的眼鏡說:“你不信,你把手指插進那鴨的肛門,保證你摸到那個硬東西。”

那婦人果真把手指插了進去,滿意地說:“真的,你真行,我就買這隻。”

“老許,收錢,三斤四兩。”他對站在身邊拿着算盤的明珠說。

“劈劈啪啪”,算盤珠在響,她停下來說:“二元二角八分。”老顧亦在旁邊幫忙。這一位年近五旬的教師,偏矮的個子,光禿的頭,眼睛偏小卻有神。穿着一套藍色的中山裝,戴着一副棕色框邊的老花眼鏡。他正忙着揉草繩、綁鴨腳。

“除了那些書生氣質不變外,他們幹活,乾脆利索,和這墟上叫賣的人差不多了。”一位田東中學的教導主任說。

在他身旁站着看熱鬧的副校長說:“這些人才實在浪費了,上級能把他們撥給我們,那多好。”

“能這樣,那肯定好。上頭可能不會放人的。”

“人都放到這墟上來了,難道就不能放到我講壇上來麼?”

“這不能混為一談。”那教導主任無奈地說。

墟亭上人頭湧湧,熱鬧非凡。特別是這一賣鴨的攤位,引來了不少人駐足。

陳才宇笑着悄悄對明珠說:“老許,聽剛才那位老人家說,我們的鴨子單價比別人的貴些,但眼下已賣去那麼多了。不知是鴨子值錢,還是秀才賣鴨值錢?”明珠聽得出這話中的味兒,苦笑了一下,低頭幹活了。

這一天,幹校也是逢墟日輪班休息,那些女幹部多是上了年紀的。按理說,在墟上的婦女,特別是上了年紀的,哪有閑着的?可她們就不一樣。她們走到一張貼在墟亭上的大紅紙前,笑着唸道:“田東小隊賣鴨!”

“嘻嘻,新鮮事兒,沒有人在墟上這樣賣東西的。”孫奇說。

“瞧那幾個毛筆字剛勁有力,好書法。”吳丹讚口不絕。

“真是,去看看。”孫奇說着,拉起吳丹的手就走。兩人好不容易擠了進去。

“怪不得,原來是秀才賣鴨。”吳丹笑着說。

“啊,這位女教師也在這兒!”

“正是,那天晚上,我和她說過話。”吳丹附在孫奇耳邊說。

老李推着單車在這熙熙攘攘的墟亭中穿梭着,車後,用木架架着一對大籮筐,上面裝滿了肉和青菜,這是幹校五天吃的。

“西北角那邊賣什麼呢?這麼多的人在那裡。”他心裡嘀咕着。他個兒高,站在人群中伸長脖子看得清。原來是斯文人賣鴨,二男一女。可能是一家人吧,又不像農村的打扮,連縣城的也不像。

“快來買鴨,不要錯過機會。”陳才宇放大噪門叫着。

“外地口音,那張紅紙上的幾個大字,肚裡沒有相當多的墨水,是寫不出來的。肯定是外地來的知識分子,但為什麼又是生產隊的?”老李在思忖着。

“喂,老許收錢,二斤七兩。”陳才宇大叫着,真有點眉飛色舞了。

“什麼,姓許的?”他聽見這樣的呼喊,身子不由得顫了一下,不知怎的,在百家姓中,僅此一姓,才會引起他如此反彈的。

只見那女的抬起頭說:“一元八角四分。”這一抬頭,就像探照燈的焦點,全集中在這兒了。那泛着紅暈的臉、那水靈靈的大眼睛、那道紅顏中難覓的劍眉、那個連痴酒漢也嫉忌的酒窩、那比銀鈴還要清脆的聲音……

“是她!雖然胖了些,但準是她。這個高個子的不會是她的愛人吧?我印象中她的愛人是很魁梧的,相貌比這個好看多了。”老李的心快要跳出來啦。他雙眼盯着她,可惜她又低下了頭。他的眼瞪得快要裂開了。他拚命地擠進去,但那單車又礙着他。他急得直跺腳。他看到近處有人在牆角放單車,單車後面也是裝滿許多東西的。他心想,這裡的治安可不錯呢。於是,他把單車也停在牆角。一轉身,恰巧與孫奇她們相遇。

孫奇搶先說:“喂,老李,一年到頭,整天吃白菜蘿卜,這鴨子也便宜,買些回去加菜吧。”

“各人的膳費有限,鴨子的毛又不易拔的。”他邊說邊向那鴨攤擠去。

“喂,老李,你不肯買又擠進去幹什麼?”孫奇生氣地說。

“這拔鴨毛嘛,我們包啦。不過,我們不敢宰。至於錢嘛,大家湊合,這可以了吧。”吳丹上前拉着他說。

“嘻嘻,你好像是在唱進行曲的調呢,一提起加菜,勁兒就來啦。”他笑着說。

“這又不是大吃大喝。農民在秋收後也會弄些吃的。聽說最近不少生產隊在清塘呢,我們也可以買些魚吃嘛。”孫奇趁機獻策了。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有什麼要我們幫忙的,老李,你儘管說。”吳丹熱情地說。

“好,有你們支持,這就好說啦。”他高興地說。他正在匆匆忙忙地向前擠去,吳丹、孫奇邊向前擠邊說:“可能要買十隻才夠吃。”

“錢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們大家湊給你。”

“夠的。”他頭也不回地答道,好不容易才擠到那鴨攤前。只見那陳才宇滿頭大汗,草帽也脫了,露出那天生就鬈曲的頭髮,那深度的近視眼睜得大大的,正在好奇地打量着向自己走來的人。

老李一眼望去,怎麼不見那個女的?

“同志,我們想買十隻鴨。”他說罷,雙眼不停地在周圍搜索。陳才宇低頭一看,無奈地說:“對不起,只剩七隻了。”老李望望吳丹、孫奇,她們說:“要麼就不買,要買,就買十隻。”

“我們隊裡還有呢,你們在哪,我給你們送去。”陳才宇熱情地說。

“哪有這樣買東西的呢?”老李賠着笑說。

“不!這樣,我們的隊長會更喜歡。”

“怎麼,這不是你們家的鴨子麼?”

“我們家?我想,你們這幾個和我們那幾個都一樣的吧。家,絕不在這。”陳才宇神秘地笑着說。

“是的,我們是下放幹部。”

“我們是下放教師,命運相同。”

“你們從哪兒下放來的?”老李強忍着心頭的劇跳,壯着膽子說。

“南寧紅中。”

老李心頭一震,臉上的肌肉有點抽搐,不禁有點蒼白了。

陳才宇詫異地望望他,說:“怎麼,你不知道有這所學校?這可是廣西一流的重點中學。”

“怎麼不知道呢,赫赫有名啦。我有幸在這裡見到你們幾位大先生啦。”

“不敢當,大先生在城裡,我們是小人物,才下放到這兒。”

“你說送鴨給我們,你們的田東小隊在什麼地方?”

“不遠,沿着這公路朝南走,過了橋,那邊有一大片白樺樹林,林子的左邊是小隊。那兒有座舊校舍,我們幾個就住在那裡。”陳才宇指着那公路說。

“太好了,原來是鄰居呢。這七隻鴨我們買了,那三隻我到你隊裡去取。我明天去找你,請問高姓大名?”

“陳才宇。歡迎你們有空時到我們村裡來。你這位同志我怎麼稱呼?”

“李總管。”吳丹在旁插嘴說。

“叫我老李就行。”

“好,老李,有空來寒舍下棋。喂,老顧,你幫我把這七隻鴨秤一下,算算多少錢?”陳才宇轉過身來對正在盤點的老顧說。

“你剛才不是有個人在收銀的麼?”

“她,我見鴨子賣得差不多了,叫她回去照顧孩子。”

“你這位賢內助可不錯呢,打得一手好算盤。”吳丹笑笑說。

陳、顧二人聽了,相互看着笑着。

陳才宇嬉笑着說:“你這位同志說什麼來着,哈哈,我哪有這福份呢?”老李聽吧,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很焦急,很納悶,他恨不得馬上見到她。

“這樣吧,今晚我到你們隊裡來,方便麽?”

“不,管鴨的老王伯收工了。明日下午一時,我等你,好不好?”陳才宇說。

“到哪兒才找到你?”

“在公路旁那幢灰白的房子裡。”

“一言為定。”老李說罷,提着那七隻鴨走了。

吳丹在旁嘀嘀咕咕的:“我才不高興和這些人打交道呢。你還去找他,那三隻鴨,到別的地方去買不行麼?”

“既然他們就在我們鄰近的地方,打好交道,以後菜、豬肉、雞、魚還有種子,都可以直接去買,這不更方便些麼?”他自己知道這番話,一半為公、一半為私。

“吳丹,你為什麼對那個姓陳的那樣偏激?”孫奇拍拍吳丹的肩膀說。

“你沒看見那個收銀的,半夜挑水的可憐相。他,堂堂一個大男人,為什麼不去挑水?”

“天啊,你有什麼根據說明他和她是一家的?”孫奇大叫起來。

“他剛才不是說讓她回家看孩子麼?”吳丹不服氣地說。

“就憑這一句話麼?這就難怪當初那些紅衛兵,只憑你教幾首外國歌曲,便判你政治上的死刑了。”孫奇沒好氣地搶白她幾句。

“怎麼,她經常夜裡挑水,到哪兒挑?”老李吃驚地說。

“到我們那口井。”

“什麼?我們這口井?”老李嚷道。他感到自己緊張得臉上有點抽搐了。吳丹見他這樣,便說:“怎麼,你不是不讓人家來我們這裡挑水吧?”

“不,我覺得這樣一個女的,太辛苦了。”他沉重地說。他的心像被黃蓮水泡着似的。

 

                                       

 

碧澄的天空,飄蕩着幾朵白雲。這藍天,就像那海洋在倒懸;那白雲,就像那海上的白帆。老李望着這天空,自然有一份說不出的親切感。他再看看天底下的一片樹林,雖是落葉凋零,但那被枯葉和黃土覆蓋的樹根,卻孕育着多少生的奧秘。他在想,樹林的那邊,不是亦有不少的奧秘麼?

整個上午,他心神不定地看看那村子通往幹校的路,看看那口井,他明知道她這個時候不可能來挑水,但他以為這樣做,似乎可以撫慰他昨夜為此而內疚得徹夜未眠的心——為什麼和她同喝一井水,自己連一面也沒碰上啊!

快一點了,他匆忙地騎上單車,穿過那林子,那麼久以來,他才第一次發覺那灰白的房子的存在。在樹林中騎單車,是要一番技術的。左彎右拐,終於來到那房子面前的那片空地。

“好車法。”陳才宇叫着迎了上來。

“險些碰得頭破血流。”他笑笑說。

“我帶你到村去。”

“好。”他故意大聲說話,雙眼瞅着其它的房子。陳才宇詫異地望望他說:“我們這個房子,比你們那邊的怎樣了?”

“不賴。”他大聲答道。

“這是大躍進的產物。原是校舍,沒辦幾年,就下了馬。”陳才宇嘆了一口氣說。他領着他穿過狹小的泥路,兩旁的農舍,只剩下老人和孩童在那兒,一個個滿臉皺紋的老農婦,有些在曬谷子、有些在剁豬菜,她們好奇地打量着這個陌生人,臉上都露出親善的笑容。

靠近池邊一座簡漏的竹棚,一個駝背的老農正趕着一群鴨子向池裡走去。池裡佈滿綠色的浮萍。那些鴨子張開翅膀,划起那八字腳,一瘸一扭地跳入池中。

“王老伯,你把鴨子都趕走了?”陳才宇嚷道。

“來了麼?”老人不慌不忙地說着,仍在用長竿子趕鴨子。

老王伯那彎曲的身子,走起路來,兩手在背後一划一划的,也像那些鴨子走路時的那雙腳。他昨夜看到陳、顧二人抬着個空籮從村外歸來,他為此喝了一晚的悶酒。老人感到一種說不清的失落。他想起,從蛋孵出的小鴨,自己看着它們長出又短又柔的羽毛,看着它們在地上匍匐學行,他打心眼覺着喜歡。這時,他彎着腰,拿着竹筒和小鋤,到田邊挖蚯蚓,切碎了,餵它們吃。待它們長大些,他又拿家裡的大木盆,盛上一盆水,讓小鴨子在那兒嬉戲,而他,在旁吸着旱煙看着,在傻笑。那群小鴨長大啦,他那滿是皺紋的臉,笑得像吹皺了的一潭春水。

如今,這一個難過得不肯吃鴨肉的人,看着老陳又來提走他養的鴨,他着實有點不高興了。

“王老伯,那三隻鴨,你也趕下池去了?”陳才宇賠着笑臉說。老人沒答話。

他默默地走進竹棚,陳才宇知道老人的脾氣,不敢再多言。他向老李使了個眼色,兩人悄悄地跟了進去。只見兩只雪白得發亮、一隻紫得發青的胖乎乎的鴨子,在“呷呷”地叫着,瞧見人來了,竟然,只獨向老人拚命地搖着那圓滾滾的臀部。

陳才宇見此情景,微笑着搖搖頭。老人這時正背過身子,偷偷地抹着雙眼。

“你有秤麼?”陳才宇大氣也不敢出地說。

“我這對手就是一把秤。這隻三斤、這隻二斤八兩、那隻三斤二兩。”老人拿着鴨子的脖子用手抖一下說。

“好,這是六元三角。”老李把錢遞給老王伯說。老王伯沒接,叫陳才宇把錢交給隊長。

老王伯有點黯然,走了。陳才宇在他背後,伸伸舌頭。他倆步出鴨棚,遠處一隊農婦向壟起的蔥綠一片的紅薯地走去。隊伍後面,有幾個穿着像城市打扮的姑娘跟着,老李心想這大概是知青了。老李指着那一行人,對陳才宇說:“這都是你們隊的。”

“是的。”他向遠處望去,答道。

“你們隊裡有知青?”

“有,瞧,那後面跟着的就是了。”他指着那一行人說。

“有五個女知青?”老李點着那隊伍後面的幾名女子說。

“不,其中有個女教師。”他瞪着眼睛望着那遠處的婦女隊伍說。

“這個女教師,是不是有個兒子叫小峰的?”老李試探着說。

“是的,你認識她?”

“這個小峰常在我們那邊玩,我們那邊的人都跟他混熟了。”老李支吾着說。

“是的,這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他憐惜地說。

“我知道叫他小峰,但不知道他的名字呢。”老李支支吾吾地說着,神色有點慌張。

“啊,他父親姓張。”

老李聽他說罷,只覺得臉部的肌肉在抽搐。“她母親姓什麼?”老李發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但他力求鎮靜地說。

“姓許。”他說着,疑惑地望望他,只見他眉頭緊蹙,那寬厚的嘴唇稍微抖動一下。

“老李,我不遠送了,記住,以後碰上下雨天,呆在家裡也悶得發慌,你來我處下棋吧。”他握着他的手說。

“我會來的。”老李點點頭說。陳才宇朝那已收割的田走去,他望着老李的背影,困惑地搔搔頭。

男人正在吆喝着牛,犁那割了禾的土地,好讓它翻翻身、透透氣、曬曬太陽,這樣,下一茬的谷子會在這柔軟的地腹里孕育。

老李站在村邊,望着那已辨不清人影的紅薯地。一種沉重的心理上的負荷,使他喘不過氣來。他駐步在那灰白的房屋前,他看着那一塊塊的黑瓦,想着那黑瓦的下面,隱藏着多少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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