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重逢

許明珠被逼攜子下放與李林重逢

 

                    ( 六 )                   

 

他很失望,他沒見到她。他忽然想起吳丹說過的話,他必須注意那口井。自此之後,一有空閑,他總是走近那口井,或是視線能觸及那井的地方。人們對他一貫以來沒固定工作地點,已習以為常。誰會發覺,在太陽與月亮在天上輪流執政的期間,有一對隱藏着多少愛與怨的眼睛,在注視着這一尋常的水井。

他像只獵犬找不到獵物那樣無助,他失望了。每次,他趁外出之機,站在樹邊向那灰白的房子望去,只見那邊靜得像沒人住似的。

沒出一個月,他的眼窩陷進去了,他在責罵自己沒勇氣,為什麼不敢正面面對她。說實在的,他多想見到她,但他又怕見着她。

一天中午,人們都午睡了。他悶得發慌,走到村邊的林子裡,向那灰白的房子張望着。突然,一個小孩挑着一擔水桶從那灰白房子走出來,那對水桶快要擦到地面了。只見他停了下來,把兩頭的繩子打了幾個結,把扁擔放在肩上,低頭一看,那兩個水桶,一個高一個低的。他又把扁擔放下,在一頭的水桶的繩子多打一個結。看看兩頭平行了,充滿稚氣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向幹校走來。老李認得那就是小峰。他讓他在林子旁邊走過,然後尾隨着他。

小峰在拌動那井邊的大繩,那張小臉都漲紅了。老李走了過去,把他推開。

“叔叔,我只要半桶,我們那邊的水,媽媽說吃不得,我不會多要的。”小峰以為人家不讓他要水了,說着,急得差點哭起來。

老李二話沒說,“呼嚕呼嚕”地把那兩個水桶都裝得滿滿的,小峰看着這個上了自己日記簿的“怪人”,他心想,怪人專做怪事。一聲不吭打滿了兩桶水,我怎麼挑得動?怎麼又把我辛辛苦苦結好的繩結打開?

小峰忍不住了,便叫了起來:“你解開它,我這麼矮,怎樣挑?”

“小峰,你再這樣挑水,以後就長不高了。”他慈祥地笑笑說,挑起擔兒就往外走。

“喂,叔叔,你挑去哪?”小峰在後面追着說。

“你說呢?”他回頭笑着說。

“叔叔,你這樣,我謝謝你了。不過,我這樣,會被媽媽罵的。”小峰難過地說。

“你媽媽好麼?”他說着,心頭一搐,聲音有點顫抖了。

“叔叔,太重了吧你歇歇。”小峰聽得出他的聲音有異,以為他累了,忙勸道。

“好。”他答道。

這一大一小的,靠着一棵大樹坐了下來。他從未試過這樣近距離地看過這孩子。

那道劍眉,幾乎和她的一模一樣。而她的那兩道,他幾乎連多少根毛也數得清的!

那對炯炯有神的黑眸子,一樣的圓、一樣的黑、一樣的會說話。他曾在她的眼裡,讀出多少眷戀、多少哀愁。那對微微上翹的嘴角,那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多像她。他真想一下子把這孩子抱了起來。他有點顫抖了。

“叔叔,你冷麼?”小峰摸摸他的手說。

“不,不冷。”他雙眼灼熱地望着小峰說。

“那我們走吧,我怕媽媽醒了會找我的。”小峰有點惶恐地說。

“你媽媽沒事吧?”小峰吃驚地望着他,因為,他覺得他這時說話的語氣,多像爸爸對媽媽說話時那樣的。這可是他喪父後第一次聽到的。他不禁鼻子一酸,哭着說:“她病了。”

“病了?什麼病?”老李驚叫着,把小峰的手抓了起來,抓得他喊痛了。他心裡好生納悶:這個叔叔可以說得上是個“怪人”,他未見過我媽媽,為什麼聽見媽媽病了,急得像我爸爸那樣的?

“她發燒,從田裡一回來,倒在床上睡了。我把飯煮好,她沒吃。”

“啊,好孩子,會煮飯了。”他摸摸他的頭說,是那樣的慈愛。小峰那幼小的心靈也會顫抖了。自沒了爹以後,除了媽之外,沒有人這樣摸過自己的。

記得在南寧讀書時,見到別的小朋友有爹來接放學,自己偷偷哭了。有些女同學還走過來勸自己。而有些男生還說什麼自己沒種的。想起那段傷心日子,他把頭枕在手肘中,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

“小峰,別哭,媽媽現在怎樣了?”他焦急地撫摸他的背說。

“好多了,退了燒了。是我找王醫生看病的。”小峰說。

他心寬了些。隨即又怪起王醫生來。怪他為什麼不向他說一聲。後來,又罵起自己來了:憑什麼他什麼都要向你說呢?

“你這段時間都是自己挑水的麼?”

小峰眨眨眼說:“是的。”

“你媽怎麼會放心呢?”

“我瞞着她的,等她睡着了我才出來。”

“你爸爸為什麼不挑呢?”他說着,感到心裡跳得慌哩。

出乎他意料之外,死一般的沉默,沉默得令人心慌意亂。“哇”的一聲可怕的哭聲,划破那沉寂的林子的上空。這可把老李嚇壞了。他慌忙摟住他,輕輕地撫摸他的背。

沒多久,小峰鐵青着臉,緊抿着嘴唇,悶聲悶氣地說:“走吧,我怕媽媽會找我了,她……”說罷,他揉揉鼻子,又哭了起來。

“好,走吧”老李無奈地說。他的心頭像壓着一塊大石。他看着這個不滿十歲的天真幼稚的男孩,作如此不天真幼稚的反應,心裡驚恐萬分。一種不祥的預感在提醒他:他爹怎麼啦?是不是在這裡?是不是他倆鬧意見啦?是不是……他不敢往下想。問誰呢?連這當兒子的都不肯說。

小峰帶着他走着,越走近她的家,他的心就越沉,腳步也不聽使喚了。 他把水往缸裡倒,任憑自己怎樣小心,水聲仍是那樣大。

“峰兒,是陳叔叔幫挑水麼?謝謝了。”房裡傳出明珠那微弱的聲音。

接着,“吱呀”一聲,不知她在翻身還是房門在響,嚇得老李趕忙轉身走出門外。

“峰兒,去謝謝陳叔叔。”他還聽得到房內那微弱的聲音。

“嗯”小峰只顧着看老李走遠的背影,漫不經心地答。他心裡着實納悶,這個顯然是個怪人,怪得心腸好得這樣出奇,那對媽媽的關心,是除了爸爸之外就是他。他是誰?會不會是爸爸臨終前說的那個叔叔?一種說不出的依戀、一種訴不盡的期待,使他倚在門外,望着往幹校那邊漸漸遠去的背影,當這背影在他的視野中消失時,他那受傷的嫩弱的心,第二次感到嚴重的失落。

老李不敢回頭望,他怕自己的出現會引起他雙親不和,況且,她現在還病着。她剛才的呼喚,可惜不是沖着我來的。唉,想見又見不着,真的見了,又怎個見法?他感到很痛苦。他用力踏着地面,以求再度集中自己的意志,重新面對這個精神上的十字架。

“老李,進來。”他沒發覺自己已走到醫務所的門口,被王醫生叫住了。他失神地跨步進去。

“老李,你沒事吧?”

“沒……沒事。”他自己也知道,最近,自己的飯量減了一半,這早被吳丹、孫奇她們說了。

“你有事的,你氣色不好,有時顯得恍恍惚惚的,人也瘦了。”王醫生拍拍他的背說。

“不,我沒事。”

“我勸你別再當王老五了。中年不娶,陰陽失調。”王醫生吸了一口煙說。

“談何容易!”他低聲說,像在自言自語的。

“天下淑女無數,而你條件又不差。”

“不!”他鐵青着臉說。王醫生吃驚地瞧他一眼,咦,眼皮在痙攣着呢。他走近他說:“你,有個女的在你的心裡。”

他沒答話,絕望地凝視着藍天。

“你一直在等她,是不是?”王醫生轉過身來,踱着步說。

他仍不答,兩眼直視着林子。

“謝謝,你是我畢業後,第一個和我說知己話的。”他很有禮貌地說。

“我,哪談得上呢?你沒有把我的話,往你心裡裝啊!”王醫生嘆了一口氣說。

“不談這些了。前些時後,我叫你打聽的事,怎樣了?”他忽然兩眼閃着亮光說。

王醫生瞧他這模樣,心裡覺得詫異,說:“這孩子,不肯說。這也難怪,那場文革,把人們訓練得成警犬似的,連幾歲的孩子也不例外呢。”

“這未嘗不好。”他附和着說。

“前些時候,聽說你給他的媽媽看病了?”他說罷,趕忙轉過身來,生怕王醫生發覺自己的雙頰在顫抖。

“你怎麼知道?”

“小峰告訴我的。”他強裝鎮定地說。

“既然他什麼都和你說了,你還問我幹什麼?”

“我問了,一提到爸爸,他就哭,哭得很厲害呢。”

“不會出事吧?就因為吳丹她們常議論,那次我去看病,也留心看看,似乎看不出他爸爸在家的迹象。”

“你為什麼不問她?”

“我是看病的,不是查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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