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圓夢 許明珠與初戀情人締結良緣
◆ ( 一 ) ◆
青紗帳內,幹校的人正在緊張地收割。男的把甘蔗的頭尾削掉,女的把那葉子剝掉,然後把散落在地上的甘蔗往路邊集中,以便裝上車。 李林在地上東奔西跑,他和幾個還不太老的,把甘蔗一綑綑地扛上車。 “哈,好甜!”一群村童揹着書包,在甘蔗地上拾起那割下的甘蔗頭就啃,嘴邊流下的甘蔗水、涎水,還夾着一些蔗葉與泥巴。小峰在路邊看着他們。 “小峰,到這邊來,這些不是往外送的,這是我們內部分的。先分一條給你,以後在分給我的那份中,我少要一條就是。”在地上坐着剝甘蔗葉的孫奇大聲叫道。 “不,謝謝阿姨。”他說着揮手走了。 “有教養的人家的孩子總有點不同。”吳丹望着他的背影說。 他走近拖拉機旁,李林迎着他,摸摸他的頭,俯在他耳邊說:“小峰,明天放學時,到我宿舍來,我把我分得的那份給你。” “不,你的,我不能要。” “為什麼?”李林瞇着眼睛望着他說。 “媽媽說不能要別人的東西。”他一臉莊重地說。 “她說得很對,不過,李叔叔不是別人。你今晚跟媽媽說,她肯定同意的。你不來拿,李叔叔又吃不得那麼多,那就讓老鼠吃了,多可惜。”李林拍拍他的屁股說。 他疑惑地望望他,心想,這個人,十足的好,十足的怪。他這兩個動作,一個摸頭、一個拍屁股的,怎麼和爸爸那樣相似?他又自稱是李叔叔,自己不會聽錯吧? “叔叔,你真是李叔叔?”他瞪大眼睛望着他,眼神充滿着疑惑、喜悅、與期待。李林心頭一顫,他想起昨天夜裡她說的話,他知道他想起他的爸爸了。他不禁喉頭一陣灼熱,帶着無限慈愛、憐憫的神情對他說:“是的,我就是李叔叔。” “我就是你要找的李叔叔!”這一句,他不敢說,可是,他多麼想說啊! “啊,太好了,我這就和媽媽說你就是李叔叔。”小峰高興地說,眼裡閃着勝利的、喜悅的光芒。 李林心想,讓這孩子說去,看她怎麼樣? 小峰歡喜雀躍地跑回家,把書包一放下,便撲到他媽媽的跟前,高興地笑着。 “怎麼那麼高興?”她望望兒子說。 “媽,幹校的那個叔叔,原來就是李叔叔。”他神秘地說。 “怎麼啦?”她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他,好人!”小峰一板正經地說。 “咋樣好?”她問道,心在躁動了。 “他,摸我的頭,打我的屁股。” “哈哈,這也算是好人?”她開心地大笑着說。 “不,只有爸爸才這樣的。”小峰眨着眼望着媽媽說。 “這孩子怎麼啦?” 明珠眼裡一紅、心頭一顫。 第二天,李林待小峰放學,路過幹校時,叫住了他:“小峰,過來。” 小峰連蹦帶跳地走了過去。 “我說過今天你來拿甘蔗的,為什麼你又往家裡走?”他摸着他的頭說。 他恨不得他經常這樣摸他的頭,這樣,自己的心裡就會像夏天的禾田,暖烘烘、軟綿綿的。 “喂,你為什麼不回答?” “我還沒有和媽媽說呢?” 他這時才想起,只顧得想要找的李叔叔,怎麼卻把那甘蔗的事忘了? “你沒有和媽媽說,我叫李叔叔?” “說了。你就是李叔叔。” “什麼,你只說這一句?”李林心頭在顫動了。這孩子,想起他爹的遺言了。他喉頭哽咽着,雙眼閃着淚花,緊緊地抓住他的小手說:“小峰,好孩子。” “李叔叔,你怎麼啦?我沒說你什麼呀?男子漢流血不流淚!你……” “是的,好孩子,男孩子流血不流淚。我這是沙入了眼啦。”李林揉着眼說。 他跳起來,抓住他的手說:“李叔叔,揉了會瞎眼的。” “好孩子,你怎麼會知道?”他摸摸他的小手說。 “媽媽說的。我們隔壁那個知青就這樣傷了眼。”他一板正經地說。 “是的,要聽媽媽說的。”他摸摸他的頭說。 “我回去啦,李叔叔。”他說罷,轉身要走。 “你不拿甘蔗麼?”他拉着他說。 “我現在就去問媽媽。明天放學時,我會告訴你的。”他說罷,一溜煙地走了。 李林望着他那蹦蹦跳跳的樣子,又點點頭,又搖搖頭。 回到家,他俯在媽媽的背上說:“媽,我又見到李叔叔。他要我問你,他的那份甘蔗,要我拿回來。好不?”他用探索的眼光望着她說。 “小峰,現在是割甘蔗的季節,你千萬別亂吃一寸。”她嚴肅地說。 “我從未偷吃過,也從未撿吃過。但這個李叔叔,硬要我拿,說什麼他分得的那一份,不吃,就讓老鼠吃了。”他嘟着嘴說。 她心裡暗笑着說:“這個李林,別向我的孩子用糖衣炮彈呀。”隨即看到兒子那一臉的窘相,忙摟着他說:“你真的很想吃?” “哎,有哪個小孩不想吃的?” “等媽明天買給你,不要吃別人的。” “媽,李叔叔說,他不是別人。”他眨着眼睛瞪着她說。 “那他又是什麼呢?”她心裡又覺得好笑:“你這個李林,又耍什麼花招了?” “他說他就是李叔叔。”小峰學着李林的口吻說。把明珠逗得捧腹大笑。而小峰,自從喪父以來,未見過媽媽這樣開心過的。他也跟着開心地笑了起來。 “媽,該不該拿?”他忽然想起,如果今天再沒得到媽媽的答覆,明天,李叔叔肯定會說自己,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啦。 而明珠,看得出兒子和他的默契。心裡亦暗自歡喜。她笑笑說:“既然李叔叔這樣說,你就去拿吧。” 李林和幹校的人正在清理滿是葉和殼的甘蔗地。那甘蔗的殼,活像一只只小木鞋,橫七豎八的,滿地都是。李林不讓那些年老的進去,派他們餵豬去了。他拿起一把大竹帚在甘蔗地裡扒着,眼睛不時地望望路邊。不久,路的那邊,傳來了孩子們的笑聲。他知道這是農村小學放學了。他便走到路邊,正好迎着小峰。 小峰興沖沖地向他走來,說:“李叔叔,媽媽說……” “媽媽說什麼來着?”李林看着他那詭秘的神情說。 “她說,別人的東西不能拿,要吃,就等我買給你吃。”他學着他媽媽的口氣說。 李林瞧他這模樣,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別人的?你媽真這樣說?” “是的。不過,後來我說,李叔叔自己說過,他不是別人,他是李叔叔。”他又學着李林的口吻說。李林心裡甜滋滋的,這小鬼頭,賣起關節來啦。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那你媽又怎樣說?” “她開心地笑了。”小峰也忍不住笑起來說。 這可把李林逗樂了,他忙問道:“她後來又說什麼啦?” “她說,既然李叔叔這樣說,你就拿吧。”小峰的話音未完,李林早已把他摟在懷裡,頻聲說﹕“啊,好孩子!” 他拉着他的手,走進自己的房間。他早已把甘蔗切成一小段,乾乾淨凈的,用一條繩子綑好。 小峰拿着甘蔗,離開李林的房間,被在甘蔗地上的孫奇看見了,大叫道:“瞧你這個小峰,好偏心。阿姨給你,你不要;李叔叔給你,你就要。” “喂,你別呷醋啦。”吳丹邊掃甘蔗葉邊說。 “這老李,人緣好,連小孩也聽他的。”孫奇停下來抹抹汗說。 吳丹走近她身邊說:“我看這個老李,今次可真有緣有份了。” “喂,你又有什麼八卦新聞了?”孫奇興奮地嚷道。 “等一會,我會告訴你的。瞧他走過來了。”吳丹向他那邊作了個鬼臉說。 敏感的李林,早已知道她們在議論自己。但他想,怕什麼,遲早會被他們知道的。他在地裡很賣力地幹活。哪兒有最髒、最重的活,自然有他在。他走到路邊,把甘蔗葉和甘蔗殼堆成一堆,與先前剷好的草皮壘成一起,以便燒草木灰。 吳丹盯着他的背影,對孫奇說:“把耳朵伸過來。” “快說,急死人啦。”孫奇樂顛顛地走近她說。 “又不關你的事,看你急成這個樣子。”吳丹故意不緊不慢地說。 孫奇瞪了她一眼說:“喂,我的姑奶奶,我最怕聽話聽一半的。” “你得改改你這急性子。要學會只聽半截話,就能知道人家未說出的那些話的意思。難怪你這種人落到甘蔗地來啦。”吳丹說着,望望那片甘蔗地,已經不見了青紗帳啦,黃土上,只露出幾寸長的甘蔗頭了。 “你也好不了許多,彼此彼此嘛。”孫奇鈄睨着她說。 “我看這一回,老李肯定會摘下王老五這頂帽子。”吳丹神秘地說。 孫奇合掌大笑道:“這可是特大新聞!” “噓!”吳丹的手指放在嘴邊。她的近視眼鏡下,已發現李林的影子了。孫奇伸伸舌頭,低頭幹活了。李林瞟了她們一眼,裝作沒聽見什麼似地走開了。 “孫奇,你的耳朵呢?”吳丹覺着他的影子,在自己的視野範圍內消失了,便大叫起來。孫奇忙跑過去,匆忙中踩着一塊甘蔗殼,踉蹌了一下。 吳丹一把扶住了她說:“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姑奶奶,簡明扼要,切中要害。”孫奇焦急地說。 “好,你聽我說。最近,我忽然覺得那月亮投在那邊樹林的影子很好看,我便試着在那上面劃上五條線,多像五線譜。我就順着那樹影的高低,當作是音符哼着,哈,果真是一首頂棒的樂譜。”吳丹沉浸在她的創作歡樂中,洋洋得意地說。 “喂,我的姑奶奶,我可沒空聽你作曲,你千萬別再唱,我在宿舍裡已聽膩了。”孫奇沒好氣地說。 “我的曲子,沒那麼難聽吧?”吳丹作了個鬼臉說。 “別的時候聽來還可以。不過,我現在要聽的是特大新聞。你要說的,不是關於你作曲的吧。”孫奇說罷,拿起竹帚,生氣地走開了。 “過來,凡寫作的,都喜歡來個鋪墊的,這在我們作曲的,管它叫做序曲呢。”吳丹扯住她的衣袖說。 “三句不離本行。我聽不懂你的嘮叨。”孫奇甩開她的手說。 “好大姐,來,我告訴你,就在我月夜作曲的時候,我看到老李和她……”吳丹詭秘地說。 “這個他字,是人字邊還是女字邊的?”孫奇彈跳起來說。 “是人字邊的話,算什麼新聞?”吳丹傻笑着說。 “那你看見什麼了?”孫奇捅一下吳丹說。 “我看見他攙扶着她走進那樹林。”吳丹指着那邊的林子說。 “哎,就這些麼?真不夠刺激!”孫奇有點遺憾地說。 “那你就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吧。”吳丹白了她一眼說。 “去你的!”孫奇罵道。 “你猜那個女的是誰?”吳丹詭祕地說。 “小峰的媽。”她倆不約而同地說。 正當這時,李林走了過來,聽到她們的叫聲,滿臉通紅,不敢抬眼看她們。孫奇拉拉吳丹的衣角,吳丹抿着嘴笑着。於是,兩人假意賣力地掃着。她們滿臉堆笑地不時偷偷地看看李林。 李林無話找話說了:“不要用力太猛,小心閃了腰。”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一高興,就來勁啦,哪還顧得閃不閃腰的?”李林被吳丹這一玩笑,弄得臉一陣紅。 這類的八卦新聞,往往會不脛而走的。李林最近就生活在被人們議論的神祕氣氛中。他想走近她的家,但總覺得有眼睛在盯住自己。這弄得他煩躁不安。 “瞧,老李又挑水到那邊了。”孫奇在宿舍的門邊看着李林的背影說。 “老李是個正派人,是不是小峰他爹出事了?”吳丹嘆了一口氣說。 吳丹不禁又想起那天晚上她作的曲子,嘴裡又哼起來了:“路要走,走到懸崖要你走。”她停一會,又自言自語:“這歌詞太過份了,哎,還是改成:路要走,走到懸崖你別走。”她在推敲着。 “老李,進來。”王醫生叫住他。 “找我有事麼?”李林走進醫務所說。 “你以前不是說過,我是你畢業後,能和你談知心話的人?”王醫生親切地說。 “是的。”李林已知道他可能會說些什麼了。 “多謝你的信賴,但你和小峰的媽是怎麼一回事?可能我不該問。” “你不是說過我心中有人麼?” “就是她?” “是的。” 王醫生望着他那一臉的釉光,高興地說:“恭喜你!”停了一會,他又問道:“那他的爹呢?” “在文革中被打死了。” “真可憐!” “那你是怎樣認識她的?” “實不相瞞,我們在中學時已是一對。” “哦,那一定是一段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 “是的,我為她本來準備當一輩子王老五的。不過,現在,我聽你關於陰陽之說了。”他兩眼閃着光芒,興奮地說。 “我知道,你不會把那段故事告訴我的。因為,那是你們的秘密。一對戀人的重逢,是天大的喜事!老李,拿出你開飛機的衝勁來,你的前面,就是美好的藍天。”王醫生拍拍他的肩膀說。 “謝謝你。”他挺起胸脯說。 不久,這消息在幹校中傳開了。 “孫奇,你說小峰的爹是怎樣死的?”吳丹最近望見小峰的背影,眼圈就禁不住一陣紅,她牽掛着他的昨天、今天,還有那難以預測的明天。 “誰知道,誰敢問?誰也不想挑起這傷心的絮頭。”孫奇難過地說。 “老李肯定是個情聖。唉,一個女人,有個男人這樣對自己,夫復何求?我會把他們的故事編成歌劇的!”吳丹激動地說。 “我祝你成功。但能發表這類題材的作品時,我不知道自己還在不在人世了。”孫奇感傷地說。 “不管人們怎麼看,這是個活生生的事實。”吳丹說。 “可能,這正是這類作品難以問世的原因吧。”孫奇說。 “這也可算是百花中的一朵吧?”吳丹不服氣地說。 “玫瑰誰都愛,但帶刺的玫瑰,就不那麼受歡迎啦。你想想,人家在音樂室裡彈新作;而你卻摸黑去哼那樹影譜出的歌兒。人家在舞台上,揮着銀光熠熠的指揮棒;而你,郤在甘蔗地裡,拿着那又破又長的大竹帚。”孫奇在挖苦着。 “看來,我和你都有一個共同的弱點,才走到這裡來的。”吳丹嘆了一口氣說。 “患難見真知,我會記住你這個朋友的。”孫奇親切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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