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圓夢

許明珠與初戀情人締結良緣

 

                    ( 二 )                   

 

不久,趕墟的日子又到了。明珠挑着擔子,往十幾里以外的墟亭買菜了。李林把小峰放在自行車的前架上,後面,用木架架着一對大籮筐,裡面裝滿了生產分給她的一部分谷子,往碾谷場去了。

“峰兒,聽李叔叔的話。”臨行前,她反復叮囑着。

“峰兒,扶穩這自行車的橫桿,別亂動。”她又在旁邊叫着。

“媽,你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這樣坐的。”他嬉笑着說。

“峰兒在我身邊你還不放心麼?”李林深情地對她笑了笑說。

他把小峰扶穩,回過頭來對她說:“你自己也要小心些,別買得太多,小心累壞了。”

她望着兒子倚在李林身上那親昵的樣子,望着那漸漸遠去的自行車,一股暖流從心田直湧喉頭,眼眶也濕潤了。

她挑着擔子,走了十幾里路,來到墟上。這些買半斤,那些買八兩的,湊夠了五天的菜,擔子就越來越沉了。她正後悔自己沒聽他的話。但買的時候,不大覺得重的呀。她還沒離開墟亭,早已覺得吃力了,只得停下來歇歇。

忽然看見那邊站着一個中年婦女,頭髮齊肩,五尺左右高。穿着一件深藍色的上衣,黑色的長褲。右手放在褲袋裡。

“這個人怎麼這樣像她?”她不知怎的,想起她來了。於是,便故意走近她的身邊。一看,大叫了起來:“小川!”

小川愣了一下,她的眼睛在那近視眼鏡下瞪得越來越大了,嘴巴也張得合不攏了。她默默地注視着,好幾分鐘一動也不動的。

“小川,我是明珠!”她抓住她僅有的一只左手說。

“你?啊!怎麼會是你?怎麼會在這兒見到你?唉,我的眼鏡是不是到了該換的時候了?”小川興奮地叫着。

她從頭到腳打量着明珠。只見她,蓬亂的頭髮,在那印花毛巾下散出,曬得黝黑的臉,顯得有點憔悴,那一直放射着光芒的黑眸子,顯得有點暗淡失神,眼角邊的魚尾紋,依稀可見……這是一副被雨打、被霜凍過的桃花臉啊!

小川心痛地閃着淚花說:“明珠,你變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小川,我,我老了。”她強裝笑臉地說。

“誰都老了。不過,我對你從來不說違心話。明珠,你殘了!”小川哽咽着說。

“也許是吧。”她痛苦地答道。

“不說這些了。告訴我,你為什麼到這兒?”小川抹抹眼淚說。

“下放來的。那你呢?”她邊說邊打量她,那扁圓的臉上,仍是那樣白皙皙的,那略帶方形的嘴,仍像以前那樣愛向上噘着。眼邊和唇邊的皺紋,刻下了誰也逃不了的歲月的印痕。

“我是來這裡開會的。是關於語文教育工作的會議的。明天就要回去了。”小川說着,心裡感到,面對眼前的明珠談這些,很不是滋味。

“我在這裡等你,你回去向領導請假,今晚你就到我家過夜,明天下午我送你上車。”她拉着小川說。

“不用請假,我們學校只派我一個人來。我跟你去就是了。”小川高興地說。

“不過,要走上一個鐘頭的路,你行麼?”

“你挑着擔兒走得,我空手就走不得?”

“好,那就走吧。不過,我挑着擔兒要走快些,你可得跟着我後面慢慢走。如果不見我,別怕,你只要沿着這公路一直走,瞧,在這兒也可以看到那灰白色房子,那就是了。”她指着她的家說。

小川看到了,點了點頭。明珠挑起擔子,不久,與她的距離越拉越遠。“唉,真是望見屋,走到哭啊!虧她受的。竟然挑起擔子走起路來,還似模似樣的。”她望着她的背影說。

明珠快步把擔子卸下,從家裡拿起個行軍水壺,灌滿了水,又趕回到公路上。她自己也累得喘氣,便坐在公路邊,等小川過來。

“天啦,好比劉備三顧茅蘆呢。”小川越走越覺得雙腿沉沉的,她在心裡自我嘲笑着。但她很樂意去看看老朋友的家境,再走多一倍路,她也樂意的。

明珠領着她來到生產隊隊長面前,為自己請了假。她在張羅着晚餐用的菜,很快便把菜切好洗好。小川望着這簡陋的家,不禁鼻子一酸。她看着明珠忙這忙那的,不為她今晚的鋪蓋着想,她有點焦急了。她忍不住說:“喂,你叫我今晚睡哪?你只有一張床。”

“三個人睡得下的,我們三個的體積不算大嘛。”

“喂,那他呢?”

“他睡得很穩的。”她漫不經心地答道。

“我說,明珠,你趕快說清楚,不然,趁在天黑前,我好趕快走。”小川煩躁地說。

“哦,你誤會了。”她恍然大悟,只得苦笑着說。

“我頭腦清醒得很。沒見過你這樣安排住宿的。”小川生氣地說。

“別吵啦,還是那樣的性子。我說這個他,是我那個八歲大的兒子。”她瞪了她一眼說。

“那他呢?”

“他?”明珠剛才還苦笑着的臉,霎時下沉,在抽搐着,兩眼失神地望着窗外。

“怎麼,你們吵架了?你就是個急性子。他卻是處處遷就你的呀!”

“我真想有機會和他吵架呢。”她捂住胸口,眼淚早已“唰唰”地流下。

小川走過去,撫摸着她那顫抖着的背說:“這床頭吵床尾和的,別那麼認真。現在他跑到哪兒啊?我陪你去找他?”小川拉着她的手說。

“不!”她像地上打的一根木樁,一動也不動地嚷道,渾身在抽搐不已。

“既然,這樣痛苦,為什麼又不去找他。你變得太狠心了。你以前是那樣的溫柔,他對你又那麼百般呵護。你們可是人見人羡的一對啊。現在鬧成這個樣子,我看着心疼,我看,我,我還是走吧。”小川哭着走出門外。

她凝望着天邊那朵白雲,聽到小川要走了,才急忙叫道:“小川,你給我回來。我是不讓你傷心才這樣的!”

小川哭着,用自己唯一的那只手,為明珠揩淚說:“明珠,在炎涼的世態中,錢買不到真正的知己。”

“他走了!”說罷,她扯住頭髮,大哭着。

“真的?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的?你們分手了?”小川痛苦地喊道。

“徹底的分手了。他走了……”她悲痛地嗚咽着。

“走到哪?我要找他論理。”小川生氣地說。

她的臉痛苦地抽搐着,蒼白的臉向着窗外,在凝視那天上時而迤邐、時而聚攏的白雲。

“明珠,你說話呀!”小川急得直跺腳。

“他走到那邊去了!”她指着天邊那朵白雲說。

“你說什麼?他……”小川驚叫着。她感到自己的臉在發麻。

“他是被紅衛兵打死的。我們從來沒吵過架啊!”她痛苦地望着天空在自言自語。

“唉,天哪!”小川大哭着,全身在痙攣,腳一軟,跌坐在地上。“天哪!張生!你……唉,張生呀……你怎麼這樣年輕輕的,就……”小川在嚎叫着。左手在捶打着胸口,她那頭散亂的頭髮,一時低垂、一時仰後的。

明珠見狀,忍不住一把摟住她。兩人摟作一團大哭着。過了好一個時辰,大聲的嚎哭變成了低聲的抽泣。她慢慢地推開小川,哽咽着說:“阿生,有好朋友小川祭你啦。”小川聞語,又哭得整個兒在抽搐着。她為她倒了杯熱開水,裡面放了些白糖,小川呷了一口,流着淚說:“你說給我聽。”

她假咳了兩聲,右手在慢慢揉着那隱隱作痛的胸口,狠狠地控訴那令人髮指的罪惡。

小川聽着,看着明珠,只見她一臉的冷峻,那淚早已凝固在眼角邊,可自己,卻哭個不停,她痛楚地喃喃自語:“唉,好張生,不枉我們也是朋友一場,我沒法去你的墳前拜祭你,但在你忌辰的那天,我會年年為你燒柱香的。”

過了一會,明珠又默默地去準備她的晚餐了。小川還愣在那兒。她怕她太傷心,便故意扯開話題說:“小川,小唐對你好吧。”

“很好。我們有一個兒子。六歲了。”小川定了定神說。

“我真羨慕你。說真的,能夠在今天還活着,這已是一個很大的贏家了。大概你們那邊好些吧。”

“也說不準。有一次開大會,說是群眾法庭審判,拉出去就有好幾十人。只聽得台上有人大叫,這些牛鬼蛇神該不該專政,台下的誰敢說個「不」字?於是,木棍石頭橫飛……好嚇人。”

“多可怕。可惜我管不了阿生。我不是沒說他的,但他說我那一九五七年留下的餘悸太多了,還說我的銳氣被磨光了。”

小川看着她這模樣,心裡着實難過。她走近她,低聲說:“明珠,你不能這樣子下去的。你記得我以前在大學時說過你的,你不能沒個家。既然他臨終時向你說過,要你重新組個家,你為什麼不聽他的話?”

“這段時間裡,我正為這個問題苦惱着,不知是阿生在天之靈有意安排還是我和他的緣份未了,我遇見他了。”她把自己的遭遇說了一遍。

“我說,你是個天大的大傻瓜,你想當什麼情聖?你還是現實些吧。你當初這樣做,是為了他的前途,但換來的是他極度的痛苦。而現在,連他對自己的事業的寄望都信心不足,你還有那麼大的信心?你還不聽他的話,你究竟愛他還是愛那架飛機?愛他能飛上天的這一點,還是愛他被你搞得這樣痛苦的人。你在滿足炫耀自我犧牲的愛,狠心地把他那長久孤寂的心靈置之不顧。其實,你不是愛他而是折磨他。你還折磨自己和你的兒子。你為什麼不聽張生的遺言,去和他組織一個家庭,好讓張生在天之靈也得到安慰。”小川越說越氣,越說越激昂。她不是在聲討這個可憐的朋友,而是要拯救這個受傷的靈魂。

“我答應了,豈不是有違我的初衷?”她兩眼呆呆地望着剛燃起的那堆火。

“你的初衷?換作我,我也可能會這樣處理。但眼下,你還是這樣做,就大錯特錯了。現在,他的痛苦比以前更甚的,是他本來可以娶到你的,而因你的拒絕而娶不到。而你自己,這風雨飄搖的日子,你一天也難熬啊!你別少看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他們那心靈上的創傷有多大!唉,你再執迷不悟,我真想揍你一頓。”小川越說越激動,左手不停地揮動着,在房內踱來踱去。

“小川,你像在講壇上呢。我已經兩年沒上講壇了。整天對着廣闊天地,腦海就像那藍天,一片空白。”她望着小川那顯得成熟了的臉說。

“你別取笑了。大概是他在天之靈,給我遇見你的機會。當初,我是他的紅娘,現在,我願意為你再當一次紅娘。”

小川話音未落,一陣“鈴……”的自行車鈴聲從外面傳來。

“他來了。”她紅着臉說。

“誰?”小川看她那一臉的光彩,早已猜着幾分,便跟着背後走出去說:“喂,你既然如此,何必又浪費我這麼多的唇舌?”

她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說:“小蹄子,等一下可別亂說話。”

“哈哈,我很久沒聽到這親昵的稱呼了!哈哈……”小川開懷大笑着。明珠漲紅了臉推推她。

自行車在房前停下了。李林詫異地望着小川,小峰亦睜大眸子望着那大笑着的小川。

“哎,我來介紹,這是我的死黨。”明珠拉着小川說。

“喂,小心說話,小心風雲突變。”小川的手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說。

“這是我大學時同一床的同學,陸小川。”

“不,四年來,我們都是上下鋪的,只不過,最後幾天才同一床。”

“小川,九天呢。”

“哈哈,九天,長長久久的,加上今晚,就是十天了。十全十美的。正像我們的友誼那樣。對不對,明珠。”明珠笑着把她摟住了。

“你還沒有介紹他呢?”小川指着李林笑着說。

“還有我呢。”小峰嘟着嘴說。

“這是我中學時的老同學李林。那是我的兒子小峰。”

“是張峰。”小峰一板正經地更正着。逗得三個大人哈哈大笑。

“阿姨,我沒說錯。我的名字,真的叫張峰。”他漲紅着小臉說。

“阿姨信你的。這個名字起得好哇。你的身體,要像山峰那樣又高又大的;你的眼光,要像山峰那樣高瞻遠矚;你的智慧,要像山峰那樣出類拔萃;你的意志,要像山峰那樣堅毅不拔。”小川激動地摸着小峰的背說。

“陸小川同志,我很高興見到你這一位才女。”李林笑笑說。

“不敢當,她才是個大才女呢。你叫我小川就好了,我和她是一對比親姐妹還要親的姐妹呢。你這樣叫我,就有點見外啦。”

“好,恭敬不如從命。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有緣千里來相會。我來開會的。在墟上碰到她。明天下午就走。”

“明珠,你和小川很久沒見面了,我不打擾你們。明天下午我送你。你坐自行車尾可以吧?”

“可以,那就拜托啦。”

“小峰,聽話,吃過飯後,到隔壁去玩,你媽和阿姨有許多話要說的。”他拉小峰到跟前說。

“我知道。”小峰點點頭說。

“李林,你吃了飯才走吧。”明珠見他正拖着自行車要走,趕忙說。

“李叔叔,和我們一起吃飯,不讓你走。”小峰拉着李林的手,親熱地說。

他看見她那一臉的釉光,知道她很興奮,而自己這十多年來沒有與她共桌了,自己也要嚐一下家庭的溫馨。他便把自行車放好,拉着小峰的手說:“小峰,我和你下廚,讓媽媽和阿姨說話。”

“不,這怎麼行呢?還是我自己來。”她推托着。小川拉開她說:

“就讓他幹吧。他又不是客,讓他見習一下也好。”她紅着臉打了小川一下。

他深情地望着她,笑了一笑;小峰那對帶着疑惑神色的黑眸子,向着他們眨了一眨;而小川卻嬉皮笑臉地,把她推了一推;一道熱乎乎、麻辣辣的電波在全身流竄,弄得他精神恍惚,顫了一顫。

“李叔叔,阿姨說你不是客,那你又是什麼呢?”

一句引得小川“噗哧”一笑,明珠紅着臉嗔道:“小峰,別亂說話。”

小峰瞪大那對大眼睛,向着李林求援了。李林激動地鈄睨着明珠說:“以後,你自己去問你媽。

“哈哈!”小川大笑着把她推入房

“李叔叔,那個阿姨的手?”小峰俯在李林的耳邊說。

“好孩子,大概是傷了。這類事,別當着人家面前說,也不要特別注意人家。”他低聲說。

“這個,媽媽早說過了,那就是不要讓人家傷心。我一進門,就發覺到了,但我假裝沒看見呢。”

“真是討人喜歡的好孩子。”他摟住他,摸摸他的頭說。而小峰就趁勢依在他的懷裡。他很久沒有嚐到這種滋味了。這是說不出的溫暖,這是雄性的氣息!這時剛好明珠出來倒開水,目睹此狀,愣住了。她望着李林,眼神裡蘊含着感激、愛戀、迷惑、彷徨。而他,深情款款地望着她,眼神裡充滿着喜悅、溫柔、挑釁、期待。她慌亂地走進房去。李林望着她得意地笑着。

“李叔叔,油和鹽在這裡。”小峰叫着。這把他從紛紜的思緒中喚醒,他才知道眼下自己該做些什麼?

“小峰,你真行。”

“我經常煮飯等我媽回來吃的。”

“好孩子,你真行,真懂事!”李林拍拍他的屁股說。

小峰又一次得到讚許,十分高興。他想,這個叔叔,好人、怪人。總愛打聽媽媽的事。上次為幫媽媽挑水,自己也跟着和他一起瞞着媽媽,害得自己還被媽媽罵了一頓。那又有什麼辦法呢?現在,他又怪,又不用瞞媽媽了。幫媽媽碾米,帶自己騎自行車,到墟上還買米粉、筆、作業簿給自己。除了媽媽之外,只有這個叔叔這樣關照自己的了。

“哦,李叔叔,這會不會是爸爸說要我和媽媽去找的那個叔叔?”

他想着,站在灶邊,呆呆地望着李林。李林正在炒菜,忽然覺得有一道眼光直射自己,他抬頭看見小峰那莊重的神態,禁不住又驚奇又好笑。他親熱地說:“小峰,我沒炒錯吧?為什麼你這樣看着我?”

“沒錯,你炒得很香呢。”李林心裡想,這小鬼頭怎麼啦?學他媽媽那樣,心事重重的。小峰在盛飯、擺筷子,李林在端菜、擺凳子。

他叫道:“兩位女同志出來吃飯啦!”

她倆正在天南地北地說着,聽到李林的叫喚,便笑着走出來。

“真不好意思,今天不是過三八節吧?辛苦你們兩位男同志了。”小川笑着說。

“你別小看他,既飛得上藍天,又下得廚房。”

他瞟着她。她從他那迷痴痴的黑眸子裡讀出這樣的話:“那你為什麼還不答應我?”李林得意地看着她慌亂地轉過身去。

“你們開飛機的,在天上怕不怕?”小川在木箱坐了下來,說道。

“小川,坐凳子吧。我家就這兩張凳子呢。”明珠不好意思地扶起她

往凳上坐去。

“哈哈,好哇!李叔叔,你什麼時候把我也帶上去,那一定很好玩的。”小峰拉拉他的手說。

“好!”

“小峰,你跟了李叔叔,就扔下我和你媽媽啦?”

“阿姨,你,我就不知道啦。你明天就回去了。我媽,我和李叔叔去哪,就把她帶到哪!我們三人不會分開的。”

李林興奮得摸摸小峰的頭說:“真乖。”隨即帶着期待的眼光望着明珠,他的眼睛在說話了:“瞧,孩子都給你作主啦,你還等什麼?”

她遇着這種目光,慌亂地假意夾菜給小川。李林看着她那狼狽相,知道她在他的眼神裡,讀到她該懂的東西,會心地微笑着說:“小川,今晚的菜,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連她平日愛吃的榨菜肉絲湯、青豆炒牛肉也沒煮到。”他憨笑着說。

“李叔叔,你怎麼連我媽愛吃什麼菜,你都懂的?”小峰插嘴說。只見他的臉一陣潮紅。

小川忙解圍道:“李叔叔和你媽從小就……”明珠緊張地瞪着小川,只見小川呷了一口湯說:“一塊長大、一塊讀書,哪能不知?我沒說錯吧?”說罷,她望望李林,像在等待嘉獎似的。李林紅着臉說:“沒錯!”

“那為什麼我現在才見到你呢?”小峰嘟着嘴說。

室內霎時一片沉寂,連人們咀嚼的聲音也彼此聽得到了。李林的臉,頓時變得蒼白,明珠的臉也陣紅陣白的。

小峰慌了,放下碗筷,一把摟住李林說:“李叔叔,你為什麼不說話?你的臉好白,你哪兒不舒服?”

李林噙着的淚花,差點往下掉了。他不敢抬頭,喉頭在哽咽着,想開口說話,但怎麼也說不出來。明珠不忍看他,忙站起來,假裝倒開水,小川偷偷看她,看見她背着他們在抹眼淚。

“小峰,這是大人的事,你長大後,你自然會知道的。趕快吃飯。不然,李叔叔就不帶你上飛機。李林,天上是咋樣的?”小川見這場面很尷尬,只得堆着笑臉說。

李林停了一會,再度集中自己的精神和意志,假咳了一聲,說:“人們常說的九重天,我飛了上去才知道的。”

“天也有九重?”小峰插嘴說。

“不,飛機下面,是一片雲海,飛機上,一個圓拱形的蒼穹,有太陽,也有雲。飛機飛上去了,下面又是一片雲海,上面又有一個蒼穹,又有太陽。又見剛才說的景象。”

他,只要一談起天空,就來勁啦。明珠看着,心裡又喜又憂的。

“多好玩,那究竟有多少個太陽?”小峰好奇地說。

“太陽,只有一個。只不過是那些雲在作怪。”他聳聳肩膀說。

“真有意思。天上那麼靜,你在開飛機時,不是可以想許多東西麼?”小川興奮地說。

“不,我只知道前面是一道航標,我必須按這航標飛去。”

“這是職業語言。我想知道你感情上的。”小川故作揶揄地問道。

他意味深長地說:“除了機聲,周圍是一片的寧靜。這是真正的寧靜啊!靜得無聲無息的。這時,在機上的人,大家的心都向着一個目標。”

“你就只想這些麼?”小川詭秘地笑了笑說。

“是的,其它什麼也不想。”他肯定地答道。

“包括那些你最想的人?”

“是的。只有在這時,把一切都忘卻了。所以,這麼多年來,沒給旅客添麻煩。”

“哇,好一個響噹噹的男子漢!”小川稱讚着。

“你過獎了。其實,不能這樣說的。我連一般男子的權利,似乎至今還沒有爭取得到。”他苦笑了一下說。

明珠鈄睨着他,看見那臉上的痛楚,雖是一掠而過,但卻是那樣深深地震撼了她。小川低頭咀嚼他的話,難過地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謝謝。”他說着,偷偷地看了明珠一眼,她尷尬地低下了頭。

飯後,他告辭了。小川跟着他出去。明珠慌忙說:“別走遠,小川!”

“不怕,有他呢。”小川指着李林說。他回頭望望她,揮了揮手。

“李林,以前我在大學時看過你的照片。別的我不想說,她什麼都跟我說了。你知道,當初,她寫了那封信後,難過得像整個人都要崩潰那樣。你不要怪她,她當時好苦呢!本來是一面人見人頌的紅旗,被小人作弄,一下子成了過街老鼠。這時同情她的,除了我之外,還有張生。原來,他在大學二年級時就寫好了情書,可能他沒勇氣發出吧。不然為什麼臨畢業時他才發出。而她那時正處在落泊的階段啊。她在醫院臨危時,他足足守了個通宵。有人想利用職權,趁她在危難中占有她。是我和他設法保護她的。在這種情況下,又臨近畢業分配了。是我勸她及早成家的。你不會怪我吧?”小川難過地說。她看到他的臉如鉛重,不斷在痙攣着。

“小川,說心裡話,自己最心愛的人,嫁了人。誰的心裡都會難過的。但我諒解她。你可知道,我因為不要變相的配婚,我才沒出國。我來廣西,也是為了尋找她的下落。後來,我知道她已婚,我當晚就幾乎崩潰了。第二天,這是我自飛行以來的第一次缺勤。後來,我知道她幸福、快樂。我心裡很痛苦。但轉念一想,自己愛着的人快樂了,也應覺得快樂才是。這完全是理智上的克制。有不少女的對我垂青,這反而使我更想念她。這又怨得誰呢?是不是怨自己,既然用情如此痛苦,何必當初縱情得太多了?不,我愛而無怨,那段熱戀的日子,像金子般的燦爛,它使我雖然生活在回憶中,但仍然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有一次,在他們接孩子放學時,我看到了張生,我覺得,他是個好人,會是個好丈夫。我心裡很難過。我下決心,到老不娶。當我再度遇見她時,得知他英年早逝,我很痛苦!但小川,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我向她求婚,理應無可非議的。可是,她卻說「不」。我跟她說了許多啦,最後她才肯說考慮。”李林痛苦地捶打着自行車的橫杠說。

“我知道,這些年來,你一直在她的心中,這一點,我相信連張生也知道的。儘管這樣,他們的夫妻的感情還是很好的。你現在不會懷疑她對你的感情吧?”小川試探地問道。

“不,我不滿意她死鑽牛角尖。到現在,她還是那樣的執着。”

“這一點,我已給你作說客了。”

“謝謝。瞧,那邊那口水井。她夜裡來挑水,有一晚,她在井邊摔倒了,我們才相遇的。你說說,她這樣的日子,不是一天也難熬麼?”

“多可憐,我佩服她竟然能熬得到今天。她是個好強的人,身子又弱,小峰又這樣小,我好擔心啊!”

“我現在不讓她挑水,碾米了。我不怕人家說閑話。”李林苦笑了一下說。

“李林,現在能和她說心裡話的,只有我和你了。今晚,我再勸勸她。”

“我不知道該咋樣謝你才好。”

“不用謝啦。這個世上,除了我的丈夫和孩子外,最親的人就是她了。她是一個最怕別人為她擔心的人,所以,這麼多年來,我都不知道張生已不在人世,我還是他的好朋友呢!”小川說罷,難過得哭了起來。

“小川,不要哭,被她發覺了,又撩她傷心啦。我用自行車送你回去吧,不然,她在門邊會站累了。”

小川坐上自行車,穿過一片黝黑的樹林,在明珠的房前停了下來。果真,她倚在門邊在張望着。

“瞧,真被你猜中了。你真瞭解她。”小川笑着說。他深情地望着明珠,淒然一笑,轉過身來對小川說:“明天我送你。”說罷,一蹬上車就走了。背後傳來明珠呼喚:“喂,明天中午飯,你在這兒吃。”

“你為什麼他在時,你不說。現在,不知道人家是否聽到了。”小川望着漸漸遠去的李林說。

“誰知道他這麼快就走。”她嘴裡不說,但心裡知道他在生自己的氣了。

“你到人家那邊去了?”

“是的,他帶我看你挑水的那口井。”

“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可能,那些話你早已聽過了。不過,顯然,他生氣了。”

“生氣?生我的氣麼?他早該生氣了。他生氣,我心裡還好受些。最可怕的是他的寬容。”說罷,她失神地凝視着那黑沉沉的夜幕。

“不,他不是為你的過去而生氣,而是為你的現在。”

“我真不想連累他。”她哽咽着說。

“連累什麼?你又沒犯罪。你別把他當作機器。他是個人,是個男子漢。你聽他剛才說得多可憐,我聽了都想哭了。”

“小川,我會考慮的。”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啊,他發自內心的痛苦的吶喊,她聽了,心裡一直在顫抖啊!

翌晨,小川看小峰上學,便問明珠:“小峰什麼時候放學?”

“十點鐘。”

“只上兩個鐘頭的課?”

“這是農村小學。據說這可以讓小孩幫家庭幹活。”

“你就讓孩子這樣成長?”

“你以為我會有通天的本領麼?認命吧!”她嘆了一口氣說。

“你在家教過他麼?”

“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雖然,現在,社會上流行着一種「讀書無用論」的說法,但學多點知識,將來不會吃虧的。我和老唐天天都輔導兒子。將來他長大了,我也不會輔導啦。我倆都是學文的。”

“以前,我還以為小峰,可以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我們一個學文一個學理的,可現在……”

“現在,唉,我說,明珠單是為了這一點,你也應該……”

“喔喔……”一大群雞飛出籠,小川幫着明珠餵雞。

“同志,你早!”陳才宇赤着腳,扛着鋤頭走到明珠的房門前,與小川打招呼說。

“呵,你早。你是?”小川眨眨眼說。

“他是陳老師,我的同事,教中文的。”明珠在房裡答道。

“陳老師,失敬了。我是明珠同班的,叫陸小川。”小川自我介紹着。

“從城裡來的?”

“不,從鎮上來的。來開語文教學會議。”

“哎,這語文教學,現在聽起來,挺生疏的詞啦!”

“不,你們這是暫時的。”

“承你貴言。是的,你怎麼也認識那幹校的老李?我昨日收工時,就看見你們在一起了。”陳才宇神秘地笑了笑說。

“他是我同學的同學。”

陳才宇會意地點點頭,眉頭不自覺地蹙了一下,便接着說:“真湊巧。你多玩幾天,這裡雖是窮鄉僻壤,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這可以充實一下我們的精神生活,總比我整天對着那叛徒好些。”

“什麼?叛徒!”

“這是他的狗。”明珠在房裡大聲說道。

“哈哈,好幽默,好風趣。”小川笑着說。

“好啦,今晚收工後,我們再聊。”陳才宇邊說邊走了。小川在他背後大叫道:“我今天就走啦。”

“是麼?下次來,我請你吃飯。”陳才宇轉過頭來笑着說。

“好,謝謝。”

 

 

>>>>>>>>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