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圓夢

許明珠與初戀情人締結良緣

 

                    ( 四 )                   

 

又一個墟日,臨近中秋節,農婦們急於購物。隊裡缺勤的人多了。隊長請城裡來的人最好都要出工。

李林這一天又趕着到煤場去買煤。一大清早,騎自行車走了。

明珠正納悶,墟日不買菜,那跟着來的這五天,就沒有吃的。

“媽媽,我長大了。我會去買的。”小峰在央求着。

“不,路又遠,你還不滿十歲呢?”

“我跟老王伯一起去,你該放心了吧?”

“不過,如果萬一你們走散了,你自己會回來麼?”

“會的。從墟上望得見我們這條路的。所有的路,只有我們這條才是直的。”

“如果有兩條路是直的,你就難分啦。”

“不!我們這幢房子,在墟上也看得見的。”

她心想,這孩子,看來還會動腦筋。只得說:“你千萬要小心。要買些什麼,你看着辦吧。你喜歡吃什麼就買什麼吧。”

他挑起一對大籮筐,跟着老王伯走了。

老王伯挑着一擔沉甸甸的谷子,小峰望着這擔谷,多重,瞧,那扁擔早壓得彎曲了。

“王伯伯,把你的谷子分些給我挑吧。”

“傻孩子,不,好孩子,不用啦。我人老骨頭硬,慣了。前面就是墟亭,我在那裡賣谷子。”老王伯笑笑說。

“賣了谷子,你吃什麼啊?”

“不賣,沒錢花啦。拿紅薯、芋頭去賣,不值錢。”老王伯喘着氣說。

“红薯、芋頭不及飯好吃呢。”

“誰不知道?這些谷子,是今年分得的口糧呢。”

“都賣了?”

“留下一些。”老王伯說着,從腰間拿出一塊很髒的布條,揩揩額上的汗珠。

兩人到了墟上,老王伯對他:“我就在那邊擺賣,你買完東西就來找我。”

他倆分了手。他那腦袋裡沒記着媽媽說過的,自己愛吃什麼就買什麼,他只記得那天李叔叔說過,媽媽愛吃青豆炒牛肉與榨菜肉絲湯。他隨即買了豬肉、牛肉,但怎麼也找不到青豆。有的是長得像女孩子的辮子那樣的豆,但卻是白色的。他只得買了。

墟亭的一角,有人拿着好幾串青蛙在叫賣。那些青蛙一隻隻被綁着,那四只爪在亂動着。脖子脹得鼓鼓的,一對對像綠豆大的黑眼睛在瞪着他呢。

“嬸嬸,這青蛙怎麼吃的?”他用手摸摸那小眼睛說。

“哈,瞧你這模樣不笨呢,怎麼連青蛙也不會吃?”

“沒吃過,只聽見它在田裡‘呱呱’叫。”

“哈,真有意思。我教你,把它的皮剝去,最好拿來炒絲瓜。”

“怎樣剝皮?”

那女人拿起一只青蛙,翻肚朝天。那肚與背不一樣呢。背是青黑的,凹凸不平。肚是灰白的,平滑發亮。裡面還露出一些青藍色的東西。她示意在肚皮下划一刀,然後拿着那層皮往外翻。

“這皮能不能吃?”

“千萬不要吃,那裡面有許多蟲!”

“還要切成一塊塊麼?”他歪着腦袋問道。

“哈哈,這還用問麼?哪有人整個青蛙拿去炒的呀?”那女人大笑着。

“我買這一串,多少錢?”他挑了個頭大些的那一串說。

“五角吧。”

“不可以便宜些麼?”

“我的小哥兒,你這麼小就學會講價了,長大了討不到媳婦的。哈哈!”那女人看着他一臉的窘相,越發開心了。逗得周圍的人也跟着笑起來。害他狼狽不堪,趕緊放下錢,拿了青蛙,掉頭就走。背後還傳來人們的笑聲。

他好不容易看到那邊擺着一擔擔的瓜。有大如洗臉盤那樣的、金黃色,那是南瓜,媽媽不愛吃。有像水桶那樣的、灰白色,那是冬瓜,用來煮湯的。有像他的小手臂那樣的,青綠色的皮,他摸了一下,那上面的小毛還有點刺手的。他端起來說:“這個絲瓜怎樣賣?”

“小哥兒,那是毛瓜。你要絲瓜,我地上有呢。我知道你要買絲瓜,我摘來就好啦。”那老太婆惋惜着說。

“老人家,哪兒有絲瓜賣?”

“過幾攤,就有了。你要挑那些嫩綠的。凹進去的坑兒要淺淺的,那才是好瓜。你不在我這裡買些毛瓜麼。拿回去和粉絲、蝦米一起煮吃。這瓜才正氣呢,人家坐月子的也可以吃的。”那老太婆在嘮叨着。

小峰不明白她說什麼“坐月子”的?總之,對媽媽有好處的,就買。果真,沒走多遠,買到絲瓜了。但蝦米、粉絲,還找不到。

他不知不覺來到離墟亭較遠的街道上,最後,他終於在那兒的商店買到了蝦米、粉絲。這時,肚裡“咕嚕咕嚕”作響,他嗅到從不遠處飄來的肉香。

“唔,那是有吃的了。瞧,那麼多的人把擔子停在它前面呢。”他自言自語着。他也把自己的擔子放在店前,拿着那條扁擔,花了一角五分,買了一碗鹵肉米粉,狼吞虎嚥地吃了。用手抹一下嘴巴,挑起擔兒,到附近的商店買了些餅乾和花生,便轉身往墟亭外走去。

 

                                       

 

“嗚……”一聲汽笛聲,接着一片人聲嘈雜,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朝那聲音的方向走去。哦,一只大船泊在岸邊。

原來這裡是一條小小的河流,沿着這河向遠處望去,那江邊開闊,可能是通向另一個更大、更遠的地方。他好奇地看着那些旅客從船邊搭着的木板上下來。有挑着擔子的、有揹着行李袋的、有單身的、有扶老攜幼的……他坐在碼頭級上,看着這些人艱難地走上石級,一個小男孩正走近他。

“喂,這船是從哪兒來的?”小峰問道。

“南寧。”那男孩邊走邊說。

“南寧,這不是我們以前住過的地方麼?那兒可大得很呢,可熱鬧啦。什麼時候讓我能坐船回去就好了。”他一邊想着,一邊看着旅客們都上了岸,船員在沖洗船艙。

不久,船員們肩膀上搭着衣服,嘴裡叼着香煙,說笑着走了上來。內中有個中年的漢子向小峰說:“喂,小朋友,你要坐船麼?這船明天才開呢!”

“我想坐,但沒辦法。”他沒精打采地說。

“怎麼啦,聽你的口音是我們那邊的人呢。”那中年男子說。

“是的,我是從南寧來的。”

“是隨家下放的吧?”

“是的。我很想回去呢。”

“這也難怪,這麼小就操持家務了。多可憐。不過,不會太久了。我聽人家說,看見有下放幹部坐船回城啦!”

“是別人又不是我們。”他帶着妒意地說。

“快了,你回去跟你爸媽說,快了!”

“喂,老王,你在跟誰說話?小心飯店打烊了,吃不上啦!”那些走遠了的船工在叫道。

他望着那男子的虎背,想起他剛才說過的話。他又難過了:“唉,告訴爸媽,爸爸!你在什麼地方啊?你在這裡的話,我和媽媽就沒那麼苦啦!”

那瘦削的臉上,有一絲暖暖的東西在滑下,他伸手摸了一下,濕漉漉的。他趕忙低下頭來,用衣袖揩着臉,不時在手肘間看看有沒有人注意他。不知怎的,臉上那東西,怎麼揩也揩不完。他急忙把頭壓在兩個手肘中間,“嘩嘩啦啦”的江水拍岸聲,把他帶到好幾年前……

“峰兒,小心,屏住氣,不要呼吸,頭到水面就吸氣。”那是父親在水裡的叫喚。父親的手托住自己的腹部,他按着父親的吩咐去做。慢慢地,他感到身體輕盈,浮起來啦!那腹下的大手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自己仍在浮着、游着。

他試着張開眼睛。只見父親在自己的身邊游起來了。那是一臉的喜悅、洋洋自得。

一會兒,他被父親扶到岸上,那兒坐着媽媽。他跑到媽媽面前叫道:“媽,我會游啦!”媽媽美美一笑,豎起了大拇指,而父親卻在自己的背後,指着媽媽嚷道:“喂,你為什麼不誇我呢,教練的功是不可抹的。”“哈哈!”三人齊聲大笑了起來……

他想到這裡,臉上綻出一絲苦笑。他呆呆地凝視江面,看看那兒還會不會出現自己崇拜着的深深愛着的身影。可是,他只看到江水拍岸,波濤洶湧。他絕望地嘆了一口氣,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那樣,又從眼角邊滾下。

話說王老伯賣完了那擔榖子,左顧右盼不見小峰。他到處打聽,逢人就問。回答他的是,搖頭擺手的。他一臉的無奈,只得回村去了。

“小峰!”他走近明珠的家門,不見有人回應。他推門看看,不見那對大籮筐,他慌了。忙對在村邊玩耍的孫子說:“阿華,到地裡找許阿姨,告訴她,我找不到小峰。”

阿華是小峰的好朋友,他焦急地說:“我自己去找他。”

“不,天快黑了,你還是告訴他媽。”

小華走到村邊,遙望遠處的紅薯地,蔥蔥綠綠的,那白色頭巾在晃動。他知道婦女隊就在那邊。他對着她們大聲呼喊:“許阿姨,回來!”似乎毫無反應。

他只得向着她們跑去。邊跑邊叫道:“許阿姨,小峰不見了!”

隨着微風送來這揪心的聲浪,人們馬上停下手中的活,伸長脖子,望着小華。

“老許,別慌,丟不了的。”她踉踉蹌蹌地跑着,背後傳來了人們的呼喊。

她很想一個箭步跑回去,但不知怎的,今個兒的田埂特別長、特別彎,“啪”的一聲,她跌倒在地上。小華慌忙地跑過去攙扶她,給她拍掉身上的泥,忙問道:“許阿姨,沒傷吧?”她搖搖頭,艱難地伸伸腿,跌跌撞撞地走着。

“坐一會吧”小華說。

“不,找小峰要緊。”她說罷,由小華扶着,顛顛簸簸地走回自己的房裡,趕忙拿藥酒塗抹傷處。頓時,腳沒那麼痛了。她站起來,剛走幾步,腳又不聽使喚了。她無力地坐在木箱上。

“還是我去吧。”小華說。

“不,歇一會就好的。你回去告訴你爺爺,說我這就去找他,叫他老人家放心。”

她說罷,拚命地咬緊牙關,邁着沉重的腳步,剛走到村邊的樹林,突然,遠處傳來“鈴……”的響聲,這聲音是那樣的熟悉,不一會,那聲音似乎又變得弱了。她趕緊望去,那自行車上熟悉的身影就要在遠處消失了。

“李林……李……林!”她拚盡全力地叫道。

李林卸好煤,正準備回幹校洗一個澡,然後乾乾凈凈到明珠的家。微風吹拂着,耳邊似是而非地聽到“李林……”,是那樣熟悉的叫喚。莫不是幻覺?他嘴邊泛起一絲微笑,沉浸在那甜蜜的思念之中,為了更早去見她,他加速地踩着腳蹬。

“李林!”這聲音怎麼變得不溫柔了?而且還帶着慍怒、恐懼與不安。他這才意識到這不是幻覺,便急忙回頭看看,沒看見什麼。正想繼續趕路,一陣風把這叫聲傳得更大了。他猶疑了一會,下了車向那林子張望着。

“李林,快來救我!”她哭叫着,他聽得真真切切。

他慌忙掉轉車頭,向那林子衝去。這時又聽不見那聲音。他慌了,剛才分明聽到她的呼救,怎麼現在又沒了聲音?是不是……

他腦海裡閃出許多恐怖的鏡頭,連頭髮根也豎起來了。他慌忙大叫道:

“明珠,你在哪?”

“我在這。小心踩車,我沒事!”她坐在樹林裡,無力地叫道。

他這才放心,心境平靜了些。小心地穿過那密密的樹林,看見她靠在一棵大樺樹下坐着。只見她頭髮蓬鬆、臉色蒼白、滿身泥土,身上還發出一股藥酒味。

“明珠,你怎麼啦?”他急忙跳下車,跑到她跟前來說。

“快去找小峰!他不見了!”她哭喪着臉說。

“他怎麼啦?你又怎麼啦?”

“我跌傷了。他和王老伯去趕墟,到現在還未回。王老伯說,找不到他。”她哭着說。

“你怎麼讓他自己去的?你現在回家躺着,我馬上去找他。”他把她送回家,轉身往墟亭奔去。她望着他的背影,心痛得比腳痛還難受。

是的,該受到他的責備的。為什麼讓他自己去呢?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就沒有生的勇氣了。幸而還有個李林,不然,今晚咋樣找小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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