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圓夢

許明珠與初戀情人締結良緣

 

                    ( 六 )                   

 

十多天後,李林又來到她的家。看見她的氣色比以前好多了,心裡着實高興。

他走近她說:“腳不痛了?”

“不痛。”

“什麼也不痛了?”

“不痛。你怎麼啦?”她睜大眼睛望着他說。

“你不痛,但我卻痛了。”他用低沉的語調說。

“你哪兒不舒服?”她忙走過去,摸摸他的額。他閉着眼睛,任她摸着。像一絲甘泉滴下這久竭的土地,他貪婪地吸吮着。

“沒發熱嘛。”她疑惑地審視着他。他忽然張開眼,一種甜蜜的瘋狂攫住了他。他極力壓制着,但他的眼裡流露着的激情,卻難以掩飾。他抓住她的手,往他的胸口摸着說:“這兒痛呢。”

她這才知道他在捉弄自己,紅着臉把手縮回說:“這麼大了,還不如峰兒,會撒謊呢!”

“是的,我可真不如峰兒,他能日日夜夜伴着你呢!”他嘟着嘴說。

“可真生氣了?”她又挨近他,慢慢地梳理他那一頭蓬亂的頭髮,愛憐地說:“瞧你這模樣,又不刮一下鬍子。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這蜜語的甘甜,早已把他帶回那難忘的青春歲月,心裡早已躁動了。但他卻又故意看着牆角。

“怎麼啦?可真是心裡不舒服?憋在心裡,這會傷身的。你想罵,就罵吧。你早就應該罵的,這樣我心裡會好受些。可你,卻不……”她哽咽着說。

李林最怕聽到她的哭聲。他猛然轉過身來,摟住她,捧着她的臉,吻着她那發燙的嘴唇。她把手扣在他的脖子上,閉着雙眼,任由他愛撫。他倆的臉紅燦燦的,煥發出青春的光澤。特別是李林,那被拾回的、被冷落了的青春的光環,把那歷盡感情滄桑的臉,影射得光釆照人。她聽得出那呢呢喃喃,低低切切:“明珠,把我倆的事辦了吧。別再為難自己,也別再折磨我!答應我!”

她伏在他的肩膀上點點頭。李林輕輕地推開她,醉眼望着她。只見她臉如桃紅、目如微醉。兩雙放射着電光的眼,相互注視着,迸出了灼熱的火花。

“噢,我的最愛!”他顫抖地叫着,瘋狂地吻她,使勁地摟抱她。他那對黑眸子洋溢着幸福的激情的狂喜,狂喜到甚至有點失控了。他,悠悠的纏纏的眷戀、漫漫的苦苦的期待,如今,終於攫取了極樂的曙光;他,長久的苦候着的自由、經年掙扎着的求索,如今,終於肯定了作為人的自我價值。冰河解凍了,心頭的一股清泉湧向四肢。頓時,精神為之一爽。他痴痴地笑着。笑得那樣甜、那樣美、那樣燦然!十多年來,他第一次這樣開心地笑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林的臉上,春意盎然。那沉重的步伐,顯得矯健輕盈。人們這才發現,伴隨着旋風式的自行車輪轉,常常飄來那五十年代的情歌。這裡的人沒有一個不曾經滄海的。有歷盡歷史洪流的沖刷;有苦渡情海波濤的沉浮。他們免不了要揣摩,他的喜悅,是不是與自己有關。因為,在那默默無聞、腦海空白的時候,遇上有人突然而來的喜悅,人們總愛把它和自身的解脫連在一起。而打聽這類小道消息的,還是數女同志擅長些呢。

“喂,老李,最近有什麼新聞?”孫奇邊剁豬菜邊說。

“我孤漏寡聞啦。又沒有收音機,五天才得買一次報紙,這樣,你就可以知道我的嗅覺了。”李林苦笑了一下說。

“我看你最近高興得這個樣子,我還以為我們會回城了。”她靦腆地說。

“呵……呵!”李林開心地笑着,哼着歌兒,走了出去。

“哈哈!”在爐旁的吳丹忍不住笑出聲來。

“喂,有什麼值得你們這樣高興的。你又笑,他又笑,而我,怎麼也笑不起來!”孫奇停下手中的活兒說。

“你把豬菜剁好,快去餵那頭剛生產不久的母豬。那時,你不笑,那豬會對着你笑呢。”吳丹邊往爐裡加煤邊說。

“哈哈,你真會逗人開心。”孫奇笑着。

“又說你不會笑,現在不笑了麼?”吳丹指着她說。

“你的鬼點子就是多。”孫奇笑着說。

“小心說話。為了這一句,人家會貼一牆大字報。這還事小,害得洛陽紙貴事大。人家還會責怪我,因我而害得人家浪費紙張,這樣,可能,什麼工程因此少了一個銅板而不能竣工,於是,我的罪就像高利貸那樣越滾越大。”她一板正經地說。

“就憑你這番說話,那些新型的邏輯學家又有文章可做啦。還說要我說話當心,你自己還不是那樣。”孫奇不服氣地說。

“患難之交。說過了就算。水過鴨背嘛。”吳丹討好着說。

“對,應該這樣。”孫奇爽快地附和着。

“既然不是與抽調回城有關,他為什麼這樣高興?”孫奇停了一會说。

“有些事,對他來說,可能比回城還重要呢!”吳丹神秘地說。

“什麼事?”孫奇又停下手中的活說。

“喂,我的姑奶奶,快些剁。我的飯快煮好了,起鍋後,我要把這些飯焦拌着薯菜一齊煮,那火候不等人的。”吳丹催促着。

“哇,你比李總管還厲害。我的手起泡了。”孫奇苦着臉說。

吳丹跑過來一看,她的中指上,一個大血泡,亮晶晶、圓鼓鼓的。

她焦急地說:“我們換一下工吧。你去看火,到了加煤的時候,你叫我,我去剷煤。”吳丹說。

“你是個嘴硬心軟的人。”孫奇說。

“這樣的人最容易吃虧。”吳丹感嘆地說。

 

這一晚,明珠送走李林之後,伏在破舊的木箱上,給張生的妹妹寫信。她在信中寫道:

 

“親愛的妹妹,當你真心愛一個人時,你會為他作任何犧牲的。你哥哥肯定我這一點,而他自己也是這樣對我的。我深深愛着你的哥哥。我們是人見人羡的一對。然而,上天對我們太不公平了。為了兒子,我只有好好活下去。

如今,命運之神又把我和李林撮合在一起。雖然,你哥哥臨終時對我和峰兒說,要我們去找他。但茫茫人海何處覓?找到了,如今的我,又怎麼配得上他?

所以,我一直沒有認真去找過。可是,如今,竟然在這偏僻山區碰上了。

我多次拒絕他的求婚。然而,我的良心在譴責我,我愛他。他為我獨身至今,假如我再不答應,他真的會終身不娶。我不忍心再傷害他。

他父母雙亡,他是獨生子。你認他作哥哥吧。讓這兩個破碎的家庭重新組合吧。

有機會的話,讓我帶着峰兒去見見媽媽。別把你哥哥的事說穿了。讓媽媽知道她有一個可愛的孫兒,這樣,她一定會很快樂的。

 

你的嫂子

明珠”

 

她披着外衣,伸伸懶腰,打了個呵欠,站在窗前,望着那灰白的蒼穹,她在尋找她心中的那朵白雲,但怎麼也找不到了。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阿生,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會使你痛苦還是安慰?但我只知道你的用心良苦。你的愛多麼真摯;你的胸襟多麼寬闊。而命運卻偏偏捉弄我們。其中,最受傷害的,就是無辜的你啊,這……唉!天不公啊!”

一顆豆大的淚珠,從那蒼白的臉頰邊滾下,她沒有拭它。那清清的淚珠,流到唇邊,到咽喉,似乎要流到她的心田,洗滌污垢,留下凈土,讓張生的影子永遠埋在那裡。

窗外,一陣陣的蟬鳴蛙噪,這些小生物像她的心靈那樣並不平靜。她煩躁地在房內踱來踱去,不停地自怨自艾:讓悲痛永遠壓抑自己,這樣又怎能和李林相處,這樣對他未免有點不公平。要愛,就要愛得坦然,愛得無悔!

遠處,雄雞叫了第一遍,天邊現出一絲魚肚白。眼看那絲魚肚白漸漸蔓延起來。她趕忙往床上一躺,哪怕是能睡上半個鐘也好哇。

小峰起床,看見媽媽還在睡,在木箱上有一封信,一張字條。他用開水泡了碗剩飯吃,急忙向幹校走去。那只跟着小主人寸步不離的狗,疾跑時,那脖子上的鈴聲,在清晨中特別響。李林好奇地開門出來看,大叫道:“小峰,出什麼事啦?”

“媽叫你等郵遞員來,幫她寄這封信。”小峰走到他的跟前說。

“不用那麼早就送來的。”他摸摸他的頭說。

“我怕你出工了,就難找啦。”小峰說罷,轉身往學校走去。

“小峰,別走,還早呢。跟我到飯堂去,我買饅頭給你吃。”

“不,我吃了東西啦。”

“帶到學校去吃。現在你這個年紀,正像個飯桶那樣的。”

“不,我不笨呢。”小峰嘟着嘴說。

“哈哈!我忘了你媽媽是廣州人。是的,廣州人愛把笨蛋比作飯桶。這大概是她告訴你的。你媽絕頂聰明,怎會生個飯桶呢。我是說,你的胃,多少東西都可以裝得下的。”他開心地笑着說。

“不,我吃了你那一份,你就沒有吃的。”

“不要緊的。”

“不,媽媽說,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小峰焦急地嚷道。

“這,也包括我在內麼?”他瞇着眼睛說。

“不知道。可能不包括的。不過,等我今晚問問媽媽。”

“哈哈……傻孩子,哈哈……”他開心地大笑起來。

晚上,明珠問小峰:“你今早很早就上學了?沒有吃東西就走了?”

“不,我熱了碗剩飯吃。”

“你把信交給李叔叔了?”

“是的。他拉着我,要到飯堂買饅頭給我吃。我不肯。”

“為什麼?”她故意問道。

“我吃了他那份,他就只有吃白粥了。這樣,他就沒力氣幹活啦。”小峰眨眨眼說。

“哈哈!”

“他硬要拉着我去,我便說,媽叫我在外面不要吃別人的東西。”他一板正經地說。

“那他怎麼說?”她故作嚴肅地說。

“他說,這也包括我在內麼?”小峰學着李林的口吻說。這可把她逗樂了。

“那你又怎麼說呢?”

“我說我今晚問問媽媽。”

“那他又咋樣說?”她忍住笑問道。

“他?他哈哈大笑,一直笑個不停。我走到很遠還聽見呢。”

“哈哈……”她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

“媽,你和李叔叔都很怪。怎麼總愛笑的。媽媽,你別笑,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小峰搖着她的手說。

“哈哈……你見着他時,你自己去問他好了。哈哈……”她笑得一仰一合地說。停了一會,她變得有點莊重地說:“峰兒,媽有個很重要的問題要問你。”

“什麼事?媽媽。”

“你喜不喜歡李叔叔?”她嚴肅地說。

小峰覺得奇怪,媽媽今天怎麼啦?他忙答道:“喜歡。”明珠寬慰地點點頭。

小峰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認認真真地說:“媽媽,我又有一個重要的問題問你。”她看見他一臉的肅穆,心裡不禁又好奇又好笑,這小鬼頭今天又怎麼啦?

只見他張着那對帶着期待的神情的眼睛,望着她說:“媽媽,他是不是爸爸要我們找的那個李叔叔?”她心頭一顫,點點頭說:“是的。你愛他麼?他很愛你。他說要把你當作他的親兒子那樣呢。”

“哦,太好了。我很喜歡他。他答應做我的爸爸了麼?”小峰高興地說。

“是的。”她點點頭說。

“噢,這真好。我再不會被人笑了。”小峰如釋重負地說。

“你說什麼?”她吃驚地叫道。

“我被說成是雜種的。最初,他們一鬧,我就想起爸爸。我哭了。他們看見我哭,更大聲地東嚷西嚷的。直到老師來了,他們才不敢那樣。”小峰氣憤地說。

“唉,可憐的孩子!”她在心裡痛苦地叫道。

“不說這些啦。我什麼時候可以叫他做爸爸?”小峰伏在她的肩膀上說。

“等他搬過來的那一天。”

“那太好了。不過,他搬來,睡哪?”小峰皺着眉頭說。

“你說呢?”

“睡床上。不過,他來,我就不睡那大床了。”

“這樣,我就叫他別來。”

“不!”

“那為什麼不可以三個人都睡大床呢?”

“不!什麼原因,我也說不清。我到外面的木箱上去睡吧。”小峰一板正經地說。

“這樣,李叔叔肯定不會同意的。”

“那怎麼辦呢?”

“這樣吧,在房裡搭張小床給你,好不好?”她打量着房間說。

“好,你會搭床麼?”

“不會,叫李叔叔幫忙吧。”她說吧,轉頭一望,小峰已走出去了。

“小峰,你去哪?人家還在做工呢。別這樣急性子。”

小峰只有回家,把功課做完了,還不見李林來。他走出門外張望,一會兒,李林騎着自行車從林子中走了出來。

“李叔叔!”小峰高興地迎了過去。

“小峰,怎麼啦?還未睡?”他把自行車靠在門邊說。

“我有事和你說。”小峰拉着他說。

“好,你說吧。”他把小峰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來說。

“你什麼時候搬過來?”小峰劈頭一句就問。他的臉“唰”地紅了一陣,驚喜地望望她,她溫順地點點頭。

“你說呢?”他得意忘形地望着她說。

“越快越好。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小峰嚴肅地說。

他激動得把他摟在懷中,笑眼望着她,柔柔地撫摸他的頭髮說:“別說一個,就是一千個一萬個,我也會答應的。”

她笑着瞪了他一眼。他開心地笑了。

“跟我來。”小峰把他拉進房裡,接着說:“你就在這兒給我搭張床。

夠我睡就行。”

“你和媽媽吵架了?”他說着,轉過頭來向她作了個鬼臉。她在他背後打了他一下。

“不,那大床留給你和媽媽。”小峰一板正經地說。這把李林逗得心頭陣陣騷痒,這使他想到那即將到來的甜蜜的夜。他衝動得緊緊地抱着小峰,喃喃地說:“好孩子,我會像親爹那樣待你的。我的好孩子,你再叫我一聲,像在河邊那樣叫我!”她聽得出他的話音帶淚。她失控了,走了過去,張開雙臂,摟着他們。

經年處在被嘲弄中的幼小心靈,在單親家庭中形成的自卑,而在這自卑中,卻又凝聚了無限的熱情,在默默而又強烈地追求着與一般孩子平等的待遇!啊!如今,聽到了,是男性的雄音,向着自己叫着:“我的孩子!”啊,多年來渴望想得到父愛的激情,無法宣洩,如今,啊!猶如那熾烈的而不甘平靜的熔岩,潛藏着火山的烈火,噴薄而出。他顫怯地叫道:“爸爸!”

“噢!峰兒。”明珠失聲地哭叫着。

“噢,峰兒,我的好兒子!”李林呼喚着。他緊緊地抱着小峰,淚眼望着她那雨打梨花的臉。

他躺在李林的懷中睡去了,他把他抱到床上,替他脫鞋、解衣、蓋被、搧蚊子。他往帳內望望,證實沒有蚊子,便在蚊帳口夾了個木夾子,把帳的末梢往蓆子裡面塞好。

她在旁看着他侍候峰兒睡好,便踱步出房外。他躡步跟了出來,從她背後攔腰一抱,把她緊緊摟在懷中。她慢慢轉過身來,兩雙淚眼相互注視着。他拭着她臉頰上的淚。片刻,那發燙的雙唇相互緊貼着,發出微微的喘氣聲…… 

 

一天早晨,團團的烏雲結集在天邊,漸漸地,烏雲越滾越大、越滾越黑。本來顯得深邃的秋空,頓時,天幕低垂,像要覆蓋大地似的。風在“嗚嗚”作響,吹得那樹葉凋零的林子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大小不一的樹枝被折落了,“喀嚓喀嚓”地響着。老樹幹被吹得晃着身子,小樹幹被吹得彎了腰。猛烈的西風,掠過樹林,正捲着那新一糙的甘蔗林。那一排排甘蔗,搖晃着倒向東邊。種在路邊的,早已露出了根兒,根部的泥土,被一撮撮地揚上半空。而在甘蔗林的中部,那頂端的甘蔗葉在隨風搖曳,“稀稀瑟瑟”地響着。

遠處低沉的雷聲響起,隨即,那烏黑的雲朵中忽然一道閃光,露出一條條大小不一的發出亮光的銀蛇。霎時,又變得烏天黑地的。雨點稀稀落落地滴下來,不久,便像潑水似的,在一個勁兒地敲打地面。地面馬上響起了“嘀嘀嗒嗒”聲,像是給在狂風中舞着的甘蔗林伴奏似的。

李林穿着棕色的蓑衣,戴着一頂大竹笠,赤着腳,拿着鋤頭,到各處檢查,給積水處挖道排水,給倒下的甘蔗扶直培土……這樣折騰了半天,這時,豆大的雨點,已變成一大片雨幕,讓人看不到近處的房舍。

中午,開飯時,幹校的人,拿着飯盒到廚房買了飯,各自回宿舍去了。李林幹完活之後,已是全身濕透,滿身的泥污。他往廚房一竄,竄到灶前,蹲在灶前的石級上,端着大碗,就吃開來了。

“喂,老李,今天不是不開工的麼?”在廚房值班的孫奇說。

“沒辦法,不去打理一下,怕傷了地裡的東西。”他大口大口地吃着說。

“雨快停了,下午還開工不?”

“不,地面水汪汪的,泥濘得很,別把你們這些老弱病的摔傷了。目前,重要的是疏通水道,我剛才已搞過,連我自己也可以歇一會啦。”

“那太好啦,到我們那邊打撲克吧。”

“不,我有個君子之約呢。這裡拜托你關照一下,有特別事故,你到對面村的那幢灰白房子找我。就在公路邊的。”他說罷,趕忙走了出去。

“是不是在小峰的家?”

“在陳老師家。”

他趕忙騎上自行車,伸手向着屋檐,只見還有稀稀落落的幾滴雨水往掌心滴。自行車在那泥濘的路上行駛,發出“吱吱”的響聲,一撮撮的泥漿,直往車輪邊鑽。那灰白色的車輪頓時變得黃黑一片。

生產隊照例也是休息的,農婦們都忙着在家剁豬菜、納鞋子、補衣裳。明珠在用芭蕉葉裹粽子。他們早些時候分得一些糯米,她在墟上買了一些肥肉和綠豆,早已醃好味兒了。恰巧這天下雨,於是,便和峰兒一起裹粽。

李林直沖入屋裡來,笑着說:“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不?”

“噢,爸爸!”小峰笑着親切地拉着他的手叫道。

明珠把手指放在唇邊“噓”的一聲說:“峰兒,等李叔叔搬過來才這樣叫吧。”

“現在,不讓別人聽見就是了。以後,爸爸搬過來了,我就不怕別人聽見啦。”小峰高興地說。

“乖,峰兒真乖。爸爸疼你呢。”李林摟住他的頭親了一下說。她在旁望着他倆,愜意地笑了。

“怎麼會想起包粽子來啦?”他說着,擺弄着桌上的芭蕉葉。

“還不是為了這個小饞嘴。上次王老伯送了幾個粽子來,他愛吃。還是他從王老伯那兒學了,回來教我的。”

“哦,只為峰兒一人麼?”他說罷,動手包了起來。

“我不知道你也愛吃,嘻嘻,怎麼包得也似模似樣的。”她鈄睨着他說。

“你別忘了我在廣西多少年啦。早被同化了。”

“你今天不用開工?”她在綑着粽子說。

“是的。我答應過陳老師,下雨天去他家的,這麼久還沒去過呢。”他在攪拌着糯米說。

“那你去吧,晚上回來吃飯。”她推推他說。

“嘻嘻,下逐客令了?真的不要我幫忙?”

“不用。你這雙大手,只配幹粗活。這可是要手指伶巧才行的。”

“就憑你這一句,我非要包不可。”

“爸爸,我幫你放料。”小峰攀着他的肩膀說。

“這麼快就聯合起來對付我了。”她噘着嘴說。李林這下可樂了,他忙推開小峰說:“不用你幫忙,你瞧媽媽呷醋了。我包的要作記號的,看是糯米粽還是糯米粥?”

“這還差不多。”她笑着說。

不一會,幾只脹鼓鼓的、硬梆梆的、有梭有角的深綠色的粽,大小一致,整整齊齊地放在桌上。

“哈哈,真好。爸爸包的比媽媽的還結實。”峰兒摸着那些粽子說。

“峰兒真乖,值得爸爸疼愛。”李林一把摟住峰兒,親一下他的額說。

“快去吧,或許以後沒機會到老陳處,那時你又後悔了。”她說罷,推着他出了門。

 

“陳老師在家麼?”李林敲着門說。

“哦,有朋自雨中來,不亦悅乎。”他笑着迎了出來。

“君子之約呢。今天可是個難得機會。”李林躬着身進去說。

“來,快來下棋。這可真是棋逢對手了。”陳才宇把書放好,興奮地說。

“哦,《楚辭》,你對古典文學很有研究。”他看看那本書說。

“說不上呢。不過,在這時候,讀讀它,感受有點不同。唉,‘路漫漫而修遠兮’……”

“‘吾將上下而求索。’”李林接着唸道。

“哈哈,真不簡單,你這個開飛機的。”

“沒什麼,這是千古名句嘛。不過,當今亦有像屈原那樣懷才不遇的,可千萬不要學他那樣跳進汨羅江。”

“是的,我們本是滿腔熱血,卻被拒於門外。世界花花,勞人草草。如今,我真是全意咬得稻根香啦!”

“哎,不談這些了,我是來還棋債的。”

“好一個楚河漢界,我要看今天誰是劉邦,誰是項羽?”陳才宇在擺着棋子說。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但後人對他們的評價各有看法呢。”李林坐在棋盤前說。

“雖然,劉邦贏了。但我還是敬仰那位失敗的英雄。「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陳才宇感嘆地說。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李林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說。

眼下的棋陣,被陳才宇帶着那絕不回頭的過河卒,殺了過來。兩人不再言語了,足足下了一個多小時,還不分勝負。

小峰拿着幾個熱氣騰騰的粽子進來,他看見兩個大人托着下顎在凝思着。他把粽子放在灶邊,便悄悄離去。

“小峰,這是給我的?”陳才宇嗅到粽香,把小峰叫住了。

“是的。媽叫我拿來的。”

“老李,吃粽吧,吃完了再決勝負。”陳才宇站起來伸伸懶腰說。

“我那份在她那邊呢。”李林指着明珠的房說。

“恕我自直言,那是很不錯的人啊。老兄,你……”陳才宇拉住正要走的李林說。

“陳老師,我?”李林紅着臉說。他趕忙走了出去,說:“這事是會有

定局的。但這盤棋還未有定局呢,等我填飽了肚子,再和你決勝負。”

 

走近明珠的家,似乎周圍的空氣都充滿了粽香。知青們今晚不用開灶,是明珠請的客。她們捧着小峰送來的粽子,在嬉笑着,而鄭小燕卻獨自沉默着。她想家啦!這一個一直在區文化大院長大的女知青,她在怨自己生不逢時。不遲不早,偏偏在六五年上高中。三年一晃過去了,實際讀書不超過半年。那時,大學停止招生,即使不是那樣,她又哪來的本事去考大學?她忘不了離城前……

“我們是讀書人,我們的後代非讀大學不可。”她的媽媽在嘮叨着。

“你有本事就自己開大學,讓她讀去!”她爸爸嚷道。

“大學不招生,工廠不招工,他們去哪啊?”她媽媽氣忿地說。

“你沒看見許多工廠都停工了,就是不停工,又哪能容納這麼多的人?不是說,「農村是一個廣闊天地,在那裡可以大有作為」的麼?”她爸爸不陰不陽地說。

“說倒好聽,還不是為了個就業問題。”她媽媽罵道。

“噓,小心說話,別忘了文化大革命還未結束,聽說還要搞二次、三次、四次的。你不是活得不耐煩吧?”她爸爸生氣地說。

小燕知道父母的爭吵全是為了自己。誰叫自己嬌生慣養的。雖不是衣來張手的,但也是飯來張口啊。農村的苦,哪能吃得下呢?留在城裡,也乏味得很呢。不是學語錄就是寫批判稿。想去玩嘛,又沒個去處,唯一值得去的,就是電影院了。但演來演去都是那八個樣版戲,看到都能背啦。

房外父母又再爭吵了。

“我看,還是把她留下來。我養得起她。”她媽媽說。

“不。你沒看到那些不肯下鄉的,被取消了戶藉。父母經常要作思想檢查。最後還不是下去了。”她父親嚷道。在房裡的她,不想聽下去了。她默默地在收拾行裝……

一面吃着這香噴噴的粽子,一面想起在家時圍在桌邊吃年粽,不禁有點強咽不下之感。想到在這裡吃上一頓飯多不容易啊!要到十幾里路以外去磨谷,要撿樹枝、乾牛糞來生火……唉,如果讓媽知道了,不知道又會嘮叨多久啦。

明珠房內,她拿着一個有特別記號的粽子正在解開,李林湊上來說:“大家一齊嚐嚐,看看我的手藝怎麼樣?”

這粽的葉子被煮成灰綠色,軟軟的,葉子上粘着一些糯米,葉的間隙被一層膠質粘着。一個有梭有角,在結實中並不失其柔軟的粽子披露了。三人異口同聲地叫道:“好,包得好。”她微笑着看着李林那洋洋得意的樣子,心裡一陣甜滋滋的。待吃飽了,兩人料理峰兒睡去,便安排他倆的事了。

 

李林回到幹校,直往黨支書的宿舍走去。房內點着個十五瓦的燈泡,加上劉書記在那兒吞雲吐霧地吸煙,把人的影像攪得模模糊糊的。

“劉書記,你還沒睡麼?”李林推開房門說。

“老李,有事找我麼?”劉書記打了個呵欠說。

“是的,我想請你給我開個證明。”

“又要買什麼農具?”

“不。是要來辦結婚登記的。”

“什麼?老弟,哈哈,恭喜啦!”劉書記一下子躍起來,那花白的鬍子在燈下閃閃發光。

“在這方面,我可是個落後分子啦!”

“誰家的姑娘?怎麼我沒看到什麼蛛絲馬跡的。”劉書記捋捋鬍子說。

“住在對面村的一位下放教師。”

“她?不是有個孩子的麼?那孩子還常來我們這裡玩的。”

“是的,那孩子的爹,在文革中被打死了。”

“唉,多可憐。恕我多嘴,你怎麼會認識她?”劉書記閃閃縮縮地說。

“我們本來就是一對。”他痛苦地說。

“唉,多麼動人、感人,不,多麼令人心痛的往事!老弟,別想過去了,能有今天,還得慶幸。”劉書記拍拍他的肩膀說。過了一會,他忽然皺着眉頭說:“不是我不肯幫你,這幹校嘛,畢竟不是國家的機構,可能政府部門不會承認我們的證明。”

“這,是不是要我回桂林去取?”他焦急地說。

“只有這樣了。你安排一下吧。一個星期可以了吧。”

“我明早就走。我現在就擬定個生產計劃給你。”

“看你急成這個樣子。不娶,也這樣過了這麼多年了。一說娶,連三日也等不了。”

“為了慎重起見,你還是開個證明給我,說明我在幹校是獨身的,免得有人會說對我不了解,又諸多麻煩。”他想起桂林的那個刁鑽的頭頭,只得央求着說。劉書記馬上為他開了個證明。

李林回到房裡,擬定一周的生產計劃,又寫了一封信托王醫生交給小峰。這樣,不知不已覺天亮了。

清晨,他踏着那滿是黃葉的林中小徑走着。走近明珠所在的村邊時,只見炊煙縷縷,有些農婦挑着水往家裡走去。他失聲叫道:“糟了,我沒來得及給她挑滿一缸水。

幾只褐色的鳥被他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啪啪”地震拍着翅膀,在林子這端飛到那端,停在枝頭上。從遠處望去,還以為枝頭上長着幾片褐色的樹葉呢。公路傳來牛群“哞哞”的叫聲,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十三四歲的姑娘,趕着一群牛朝那黃綠交錯的山坡走去。李林認得,她是鄰近生產隊的看牛員。父母早喪,只得以看牛為生。望着她漸漸遠去的背影,他心裡很難過。

趕到汽車站時,還差十分鐘就開車了。幸而還有車票賣,他來不及找吃的,匆匆上了車。車徐徐啟動,把那金色的田野、黃綠的山巒拋在車後,沿途掀起尺把高的塵埃,把大地弄得迷迷朦朦的,似乎黃沙灰塵之外,根本就沒有天空。

坐上六小時的汽車抵達南寧,已是太陽下山了。去桂林還得要轉乘火車。他買了加快車票,連夜上了開往桂林的火車。只見那南寧的萬家燈火,和天上的星兒相互輝映,在車窗外一晃而過。離開市區之後,車窗外是黑沉沉的一片,偶爾看見遠處有一片白晃晃的,像是熔了的玻璃倒在結結實實的大地上。李林憑多年飛行的經驗,知道這就是湖泊,大地上那些像一條銀色的紐帶的,那就是河流。

勞累了一整天,他又累又餓,在餐車上買了碗飯吃,吃罷,便“呼嚕呼嚕”地睡去了。第二天傍晚時分,他到達桂林。這時,已沒有汽車開往機場。

 

他在桂林似乎是無目的地蹓躂,但內心深處好像有個聲音在召喚他。他迎着西邊天際的一大片桃紅的晚霞走去,霞光把他的臉照得發亮。他踏着一塊塊青黛色的大岩石,來到正陽門,望着城門上大書“狀元及第”四個大字,嘴裡露出一絲微笑,他找到明朝靖江王王府來了。這所當今的秀峰師院就在眼前。他正欲跨步進去,一個滿臉清瘦的老頭,拿着旱煙斗,顫顫抖抖地走過來說:“同志,你找誰?”李林一下子不知怎樣回答。他拿出工作證,那老人的花白鬍子向兩邊微微咧開,露出那又黑又黃的門牙,咧着嘴說:“呵,對不起,飛機師,你究竟找誰呢?”

“說老實話,我誰也不找,我找它。你讓我在它下面轉一個圈圈,不出半個鐘頭,我就出來。這工作證放在你這裡作押。”李林指着獨秀峰說。

“不,這工作證你拿回去。國家都信得過你,讓你在天空上飛行,我還不放心讓條路給你,在這山下繞一圈麼?”老人笑呵呵地說着,接着,把那旱煙桿往鞋底裡敲打,頓時,地上出現一撮烏黑的、油膩的東西。

“那多謝你啦。”李林高興地說。

他快步沿着學院的校道走去,校園的桃樹早已凋零。他來到獨秀峰下,微風吹拂,峰上的樹木“瑟瑟”有聲。歸窠的小鳥“咻咻”地叫着。月亮向峰頂灑下陰冷的亮光,一切是那樣的素淡、寂靜。峰的另一端顯得幽暗。

朦朧中,似乎看到峰下的一對男女在依偎着向他走來,那女的聲音多麼耳熟能詳。這峰下的林蔭小道,正好通往物理系和中文系宿舍,他和自己的她不正是常在這兒攜手而行的麼?

微風吹動着他那頭蓬亂的頭髮,他順手撥了一下,又下意識地解開了脖子下的鈕扣,一絲涼風直往胸脯裡鑽,那發燙的胸膛、那乾澀的喉頭,似乎被注入了清涼劑,他變得清醒了些。

“唉,我在幹什麼?我……人已經死了,我現在還呷他的醋麼?唉,張生,你這樣美好的年華、這樣美好的歲月,卻被這陰冷的月光帶走了。啊,明珠,你當時身處眾矢之的的厄境,肯定是時常無助地、憂郁地在這裡躑躅……”他想着,眉頭蹙得越來越緊;牙齒嗑得越來越厲害;嚥下唾沫越來越苦。他帶着沉重的步伐,離開了這所學院,逕直向象鼻山走去。

那青澄的灕江水,現在,看起來多像一大塊的青絹。岸邊不大明亮的霓虹燈,使那江水閃閃發光,活像片片移動着的絹紗。這時,一輪皎月在泛着漣漪的江面上浮動,浮向那在江中的酷似象鼻的崖柱,活像一只神象在水中撈月。

李林在江邊望着這皎月浮江的美境,不禁驚嘆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他迎着象鼻山走去,山下,一堵圍牆圍住了好幾幢不大高的樓房。他上前一看,才知道這就是象山人民醫院。

他來到601號房前。只見床上躺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正在睜開那惺忪的睡眼,惶恐地望着他。一條膠管在她的手臂吊着,一滴滴生理鹽水沿着這膠管往下滴。

他呆呆地望着她。似乎覺得當年的明珠也就是這樣躺着。那頭蓬亂的黑髮散落在慘白的臉上。他雙眼有點濕潤了,迷迷糊糊之中似乎又看到床前站着一個神色憂鬱、惶恐、疲憊的青年。他感覺得出,這青年就是張生。這時的他,神思已有點恍惚了,他禁不住喃喃自語:“如果是我,我也會這樣守候的。唉,你對她也是痴情一片啊!”

“同志,你是探病的吧?你為什麼不進去呢?”那當年曾破例讓張生進這房中的護士說。

“不,我是來探房的。”

“探房?”她聳聳肩膀說。

“是的。在1957年,有一位女大學生在這裡被搶救過來的。”他神情肅穆地說。

她思索了一會,猛然像想起了什麼來了,她忙說:“她姓許的。現在好麼?那個在她床前守候的,肯定是她的愛人了,他好麼?”

“她很好,不過,不知是什麼原因,以前一直沒有胃病的她,自從開刀後第二天胃痛了,此後還經常發作呢。怎麼,你認識她?”

“那天是我當的班。我對她有很深的印像,再加上那個男生真是痴情一片,我當時真怕萬一搶救不了,這麼美麗的姑娘,還有,這樣像天仙配那樣美好的一對,不是太可惜啦!”她婉惜地說。

李林的眼睛望着地面,他沒有勇氣讓這位護士看到自己的眼睛,因為,他知道此時此刻,一股無名的妒火正在把他的雙眼灼得通紅。

“他好麼?”那護士還在真切地問候着。

他這時更不敢抬頭了。這揪心的話兒,使他的心一陣陣絞痛,淚眼已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咋樣離開這所醫院,也不知道那位善良的護士咋樣去想當年這對青年的命運,總之,讓這一切留給歷史吧!

天已經黑沉沉了,他便往象山旅館走去。聽說這兒曾經是她以前當“四清”工作隊員時住過的地方。他決定就在這兒歇宿。藍灰色的兩層樓的旅舍,座落在街角,他選擇了二樓向北的一個房間。那兒可一睹桂林北站的風光。

這時的月亮,真像一個大銀盤倒掛在天上。窗外的群山,孤峰挺峭,峰尖穴空,蜿蜒逶迤,拔峭多姿。那月兒時而登山遠眺,時而倚樹窺探。那鑲着金邊的雲朵,擁着皎月飄遊,有形無跡,來去飄然,在崖壁峭岭中卷舒變幻。月亮甩開雲朵的追逐,爬到高空,照得那黑黝黝的峰林,頓時變得銀灰一片,熠熠有光。

幾乎連那垂崖的樹根、爬壁的老藤都隱約可見。而在這峰林的另一側,卻幽暗墨黑,似乎那盤根錯節的大樹、蔽天蔥籠的繁枝,已和山巒溶成一體,只剩下那黑沉沉的一片。啊,寂寞的嫦娥,在數不清的夜晚,默默地用她的柔道,在繪着她的水墨畫!大地在她的筆下,是那樣明暗有緻,輪廓清晰!

“我活了三十多年了,怎麼今晚才發現有如此美妙的月色。現在她在這裡就好啦!”他望着在峰林中穿梭着的月,在心裡嚷道。隨即,他又想到白天的一幕又一幕。他輕輕地嘆息着:“是誰召喚我去尋找她青春的足跡?是心中的我!是那個我讓記憶把歲月倒流,要留住青春的腳步,要填補那寂寞青春的空虛。至少讓我能在夢幻中尋回,我和她一起共度的青春歲月的歡樂……”

他帶着這深沉的追思,在窗外透入的如水的銀光中,慢慢閉上那疲倦的眼睛,讓那疲倦的心兒,也得到休息。他悠悠地進入夢幻般的港灣,那兒微雨不辨水和煙,漁火似流星,港灣的蟲吟細聲唧,伴着那低吻岸邊的江水潺潺罊罊,在長夜中欣然合拍。像情侶在說悄悄話,是那樣的呢呢喃喃、哼哼唧唧……

 

清晨醒來,張眼一望,東邊天腳一派火紅,好像在燃燒着的一大片烈火。頃刻,一片片紫霞在山巒下慢慢升起。瞧那峭壁和峽谷,一層層的薄霧、一陣陣的瘴氣,在它周圍慢慢散去,綿延迤邐地散向峰下的空地。霎時,這一帶便佈滿了一大片的紫色的陰影,在陽光下閃着金紫色的光澤。這時,那被黑夜掩蓋着的峰林逐一裸露了。

藍天清澄,燦爛的陽光把峰林中的樹照得綠黝黝、黃燦燦、紅彤彤、紫湛湛的,好一幅色彩繽紛的山林秋色圖。鳥兒在枝頭啁啾,一只全身黃綠、嘴鮮紅的相思鳥在窗櫺上溫惋清脆地啼叫。啊,大地甦醒了!一切生物在這驕陽的光輝中,各自享受着生命的歡樂。

李林,以無比激奮的心情去迎接這三十年多來,純屬為自己歡樂而奔走的這一天。

他坐上開往機場的汽車。沿途青黃色的山、藍綠色的水,雖是在秋天,但亦為李林孕育着無比的春意。特別是將到雁山時,更令人神思飄然。山前黃燦燦、綠黝黝交織的草地上,紅彤彤的一片,好像所有的火,都跑到這兒燃燒起來似的。

在白刃般的太陽的照射下,所發出的紅熠熠的光芒,猶如一堆堆紅翡翠。要說湖南衡山的楓林,紅似二月花;那麼,桂林雁山的相思樹,就像綠波中的紅珊瑚。一夜秋風灑下的相思子,給大地鋪上了紅色的地氈。李林望着這綠中帶紅的大地,開心地笑了,笑得那樣燦然!

汽車在機場的辦公樓前面停下了。他踏着小道上的小石卵,一陣陣野外的新鮮空氣夾着朝露和草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格外的清新、甘潤、香甜、芬芳。

他忘掉了一路上的疲憊勞累,步履輕盈地邊跑邊跳地走去。他舉起手正欲敲門,卻躊躇了一下,整理一下衣襟。然後,挺直胸脯,在門上敲了三下。

“請進。”他聽見這熟悉的聲音,不禁打了個寒噤,他推開了門。

“怎麼是你?”室內兩人同時驚叫着。

他向黨委書記笑了笑,隨即與那站長四目相投,心裡忿忿地嚷道:“好得意,你這個位,本來是我坐的呢!”不過,他還是有禮貌地向他點點頭。

“有急事?”書記招呼他坐下說。

“我們沒發調令呀?”站長拉長着臉說。

“我是向幹校請了假的。這是假單。”他把假單呈上,書記揮手示意不必看了。但站長卻接過來看着。

“我要請組織上開個證明,證明我是單身的。”他說。

那站長帶着輕蔑的眼神,斜睨着他。

“是不是要結束你那王老五的歷史了?”書記關切地問道。

“是。”他紅着臉答道。站長在翻着書頁,忽然停了下來,不陰不陽地說:“誰知道你是不是單身?”

“這是幹校開的證明,說明我目前是單身的。”他在心裡慶幸自己有此防犯,得意地說。

“既然這樣,又何必多此一舉。”站長冷冷地說。

“我肯定調查過有此必要,才來這裡的。”他憤然說。

“我們又怎樣證明你是單身的?”站長狡詐地說。

“你們可以去查檔案嘛。”他決然說。

“好,我這就去。”站長說罷,昂着頭走了出去。

“回來!”書記喝住了他,臉有怒色地說:“就是要查,這還是我的黨務呢。”那站長悻悻地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說,老李,這本來不用查的,不過,你既然提出來了,有人亦同意查,那就查吧。”書記溫和地說。他隨即按了按鈴,進來了一個文書。書記把任務交給他。書記和李林在攀談着。

“我說,李林,我可是個直肚直腸的,有話總愛直說。你既然是下放的,哪有心思和時間去談戀愛?這是否會影響思想改造呢?”站長嘲笑着說。

“如果,按你的邏輯去推理,戀愛、結婚都與工作有矛盾,那末,你和書記,甚至是中央領導,又咋樣說呢?”他淡淡說道。

“你在攻擊中央領導。”站長氣惱地說。

“不,我是用你的觀點來分析的。我自己並不同意這樣的觀點。”他忿然說。

“這說明你並不安心下放。”站長挑釁地說。

“你說話可不可以不這樣武斷?”書記不滿地說。

“我正是安心下放,才在下面安家。何況,這是公民的權利。有哪條憲法規定,下放幹部不能結婚的。至於我是不是專心改造,群眾自有定論。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他厲聲地說。他的眼睛在迸出怒火,鼻翼在不停地翕動。

“老李,別生氣!”書記趕緊說。

這時文書敲門進來了。他把調查報告給了書記。書記馬上在上面蓋了個公章,把它交給李林。李林邊道謝邊走出去。

“老李,不多坐一會麼?”書記在挽留着。

“不,還有三天的假期,我得趕回去。”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真是新聞,下放的要結婚!”站長在他背後奚落着。

“你怎能這樣看下放幹部,他們畢竟還是我們國家的一筆財富。”書記氣紅了臉,停了一會,他接著說:“這個王老五畢竟成家了,我們應該替他高興才是。”

“誰叫他沒本事!”站長冷笑着說。

“你根本就不瞭解他。”書記很有感觸地說。

 

李林趕到車站,這時,從桂林開往南寧的車票早已賣光了。他只得買站票。這兩日的車程,他全在那搖搖晃晃的車上站着。他時而靠着門邊,時而蹲在廁所前的通道上。腳都腫了。在他周圍,人們一個挨着一個地躺着。有的兩手抱着耳朵;有的兩臂夾着臉;有的縮着脖子,把頭枕在膝蓋上。

幾天來在旅途上的蹎蹎簸簸,待李林到達田東時,已是掌燈時分。他走在公路上,似乎感到整個大地也在搖搖晃晃的。那腸裡“咕嚕咕嚕”的響聲,使他不敢再看那農家的縷縷炊煙。他生平第一次對這連小峰也能走得完的路恐懼了。挪動那發腫了的腳,就如挪動千斤大石!他依稀看到公路旁的那幢灰白房子,便又來了勁兒。那兒有的是溫馨;有的是歡樂;那兒將是自己等了十多年的家啊。他滿腔的辛酸,早被這失而復得的狂喜所替代,臉上泛着勝利者疲憊的微笑。他滿懷着初戀的柔情,銘記着分手的苦情,盼望着結合的激情……這一切,像那滿滿盈盈、清清晰晰的甘甜的溪水,直灌入他的心田。

他甜滋滋地敲打明珠的家門。開門了,他搖晃一下身子,扶着門邊站着,就像屋前那棵大樹,一動也不動了。他,滿是塵的亂髮,幾乎可以打結了。灰黑色的垢穢,停在那半寸長的鬍子上。鞋上滿是泥塵、草屑、樹液。小峰驚恐地望着他,向後倒退了幾步。

“峰兒!”這熟悉的叫喚,使小峰撲了過去,抱着他大哭了起來。他趕忙摟着他說:“別哭!想爸爸了。爸爸現在不是回來了麼?”小峰在他懷裡不停地哭着。

“別哭,媽媽呢?”他看不到明珠,以為她到農民家幫忙去了。小峰聽此一問,“哇”一聲哭得更厲害了。這下,可把李林嚇壞了。一股涼氣,從頸椎直透腰間。他放開小峰,發狂地衝進她的房間。

“小峰,你沒事吧?怎麼又哭了?想媽媽啦?”陳才宇聽到小峰的哭聲,一個箭步跑了過來說。這時,剛好李林從房裡衝出來。他那慓悍的身形、蓬垢的外貌、驚惶的神色、慌亂的腳步,使陳才宇大喝道:“「叛徒」,快上!”

在大榕樹下正與小峰的“副司令”玩耍的“叛徒”,聽到主人的命令,衝了過來。小峰的“副司令”也跟着過來。它們都向李林衝了過去。李林見狀,慌忙反轉身,把門反關着。

小峰大叫:“李叔叔,別怕!”接着,他又叫道:“阿副,回來!”陳才宇先是愣了一下,後來便大叫道:“「叛徒」,回來!”不一會,兩只狗都搖着尾巴,各自走到主人的身邊,都被主人趕到大榕樹下。

“老李,出來吧。一場誤會。對不起!”陳才宇叫道。李林這才出來。 陳才宇打量着他說:“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一言難盡。”

陳才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恕我直言,你現在這副尊容,與逃犯相差無幾?”

“可能。她呢?”

“進了醫院。”

“什麼?她進了醫院?”他驚叫着。陳才宇點了點頭。

“什麼病?”

“不知道,前天,小峰告訴我,她痛得在床上打滾。我趕牛車把她送進醫院。”

李林二話沒說,撒腿就跑。

“喂,你去哪?你這副尊容……”他像旋風似地衝向縣城,陳才宇在他背後的叫喊,他雖然聽了,也無心去理會。

 

晚風吹得路邊的樹“沙沙”作響,枝頭末梢那將墜的黃葉顫得更厲害了,偶爾還有一兩枝枯枝折落,“嘎吱嘎吱”地響着。不遠處,有好幾隻狗向着公路吠着。時而還傳來村邊野貓子打架的叫聲。除此之外,萬籟俱靜,只有公路上沉重的腳步聲。

漆黑的縣城,暗淡的燈,把那邊的夜幕反射得灰黃一片。在這一大片的昏暗中,有一簇暗黃色的光,顯得特別顯眼。如同在黑夜中飛行的航標。李林雖未去過,但他憑直覺便判斷出,那準是醫院。雖然,在當時電力貧缺的情況下,仍是沒有什麽比救死扶傷來得重要。

值班室的護士正在打着呵欠,猛地張開眼,看見一個滿臉塵垢的彪形大漢站在面前,她慌忙大叫道:“你,你是來幹什麼的?”

李林這時才後悔沒有把陳才宇的話,當作一回事。只得強裝笑臉地說:“我是來探病的。”

她疑惑地打量他說:“探病?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同志,我知道這不是探病的時間,但我有特殊情況。”他賠着笑臉在懇求着。

“去,去,去!明天再來,這兒有寫明探病的時間,好生瞧着。”護士縮了一下鼻子說。礙於情面,她還是把準備拿來捂鼻子的手帕放下了。

李林亦自感尷尬,向後退了兩步。他估計這樣爭下去沒有什麼好結果的。只有退了出去。

這時,他忽然想起桂林的那間601病房,想起在病房前守候通宵的那個他。他下意識地望着那灰白的夜空說:“好兄弟,你保祐她啊!”

他在醫院外面徘徊着,他絕不會就這樣回去的。他在窗櫺下躡足,首先分清了男女病房。然後,他在女病房的窗下,側耳探聽裡面的動靜,除了有些病房有聲音發出外,其餘,一片寂靜。於是,他便伺機向這三間病房走去。

走廊上幸好沒人,他走到一間病房前,看見裡面躺着的是一個瘦骨伶仃的老婦,他趕忙離去。到另一個病房,見裡面坐着一個披頭散髮的婦人,他又向前走去,看到裡面有人臉向牆壁躺着,他躡足向前,走近床前,看看那兒掛着的,是她的名字。他忙探頭向走廊望去,還好,沒有人來。他走到床前,伸手摸摸她的額,低頭吻吻她的臉。她輕微地動了一下,又昏昏沉沉睡去了。李林不忍心叫醒她,便低下頭來仔細地察看她。只見她臉色蒼白,似乎比一周前瘦了一圈了,眼眶下一片灰黑色。他,一陣陣心痛!

他看着看着,眼皮沉重地垂了下來,那雙超過了負荷的腳,也不聽使喚了。雙腿一軟,他靠在她的床沿,倒在地上睡去了。

大概這夜間的病房,沒有特殊的呼號,護士是不會來的。這無疑對李林又一大幫助。半夜,明珠醒來,一翻身,冷不防在自己的床沿下,有一個男子睡着了。

她正準備大聲呼叫,但她馬上嗅出他的體味,雖然,其中夾着有泥味、草味,但這僅屬於他的,也是屬於自己的,只有這樣才嗅得出來,亦只有這樣,才嗅而不厭!她輕輕地摸着他的頭髮,慢慢理開那打了結子的髮毛。馬上,手裡一片灰黑的。她苦笑了一下,心裡在感嘆着:“阿林,你真是辛苦命啊!”

他被她這樣撫弄着,醒了。他忙轉過身來,看見她那蒼白的臉上滾動着一滴滴的淚珠,他慌了,忙問道:“哪兒不舒服?”

“沒什麼,那天腹痛得很厲害,老陳把我送來了。現在醫生還查不出病因。我懷疑五七年的那個病又發了。但這裡又沒有這種儀器設備。”

“那怎麼辦?哪兒才有那種儀器呢?”

“廣州會有的。六九年時,廣西醫院要我剖腹探查,我不肯。那個教授曾介紹我,到廣州去檢查的。”

“那你去了沒有?”

“沒有。”她冷冷地說。

“為什麼?”

“那次,我留醫,還未出院,就被下放了。我說請假到廣州去,檢查清楚,如果真有瘤子,就割了。如果沒有,我會馬上回來,保證一定下放。”

“那就是嘛,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不,你這句話是因人而異的。”她憤然說。

“為什麼?難道真的不准你請假?”

“‘不准’這兩個字,人家可沒親口說。”她冷笑着說。

“那你為麼不去?”

“談何容易。人家說貧下中農最有階級感情,叫我先下去,然後再向他們請假。”

“你請了沒有?”

“我說,你這個書呆子,請什麼假啊?我帶着個兒子來的,我走了,誰管他?”她氣憤地說。

“有些問題,我也糊塗了。本來嘛,除老弱病殘者外,才是下放的對象的。可如今……”

“說說不可以麼,這樣聽起來不舒服些麼。”她說着,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是那樣的悲涼、那樣的陰冷!李林不禁打了個寒噤。他知道這根刺,早在高考前夕,已刺進她的心窩啦。這麼多年來,不但沒有被拔出來,而且還越扎越深。要拔掉它,絕不是李林力所能及的。在朦朧中,他似乎發現了這個問題的癥結。

“不談過去了,現在你的病咋樣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又沒有辦法查出病因。現在止了痛,大概可以回去了。我惦掛着峰兒呢。你是不是從家裡來的,你見到峰兒麼?他有沒有哭?”

“我剛下車就找你,峰兒,我見着了,他沒有哭。是陳老師告訴我,你住院了,我就馬上趕忙來了。”

“原來你剛下車,怪不得弄成這樣,像個逃犯似的。”

“人人都這樣看我,害得我都不敢碰你了。”他不好意思地說着,並告訴她剛才那“叛徒”的惡作劇。

“這叫做養狗千日,用在一時了。”明珠笑着說。

“你小心,我記住你這筆賬的。”他指着她的鼻子說。

“記吧,要記的何止這些呢。喂,你還是去候診室找張長椅子躺一下吧,這樣坐在地上,哪能坐一宵的。萬一那個護士進來,這就麻煩了。”她推着他說。

“睡長椅子?”他嚷道。

“怎麼啦?我以前去北京上訪,找到一張長椅子,那就高興得不得了。”她說罷,臉上掠過一抹淡淡的悲涼。

他輕輕地拍拍她說:“別活在陰影下。你好好睡一下吧,明天,迎接你的,是那燦爛的陽光。”

過了兩天,他接她出院。她坐在他的自行車的前杠上。這一天的李林,洗刮得鬍青髮潤,煥發着青春氣息。他不停地吻着她的秀髮。將要進入村邊的樹林時,她忽然說要下來休息一下。他以為她長途這樣坐在一條橫杠上,坐累了,的確歇歇也好。況且,他也落得有個機會,讓他發洩一下十多天以來,埋在心底的那種麻麻癢癢的衝動。他在林子裡離公路較遠的一棵大樹下停了下來。沒等她站穩,他早已攔腰一抱,把她壓在樹幹邊,發狂地吻着她,她雙手扣住他的脖子,半閉着雙目,任他吻個夠。她覺得自己着實欠他太多了。

“明珠,你叫我一聲,像十幾年前那樣叫我。啊,我覺得我現在不是在田東,我是在廣州,在廣州那個湖心亭、那幢小木樓!明珠,叫我,像以前……”他喘着粗氣說。

在耳邊的喃喃的叫喚,這醉人的悄悄話,她真的醉了!她踮起了腳尖,把自己的嘴唇貼在那發燙的臉上,顫聲喚道:“林,我的林!”

“啊啊……”兩人不約而同地叫着,把身子相互貼得更緊,抱得更緊。這是甘美的依偎,這是甜蜜的瘋狂!

“明珠,告訴我,什麼時候才能迎來屬於我的夜?”他煥發着一臉的光釆,激動地說。他仍在使勁地吻着她,但她,卻把他推開了。他驚詫地望着她。

“林,你聽我說。這場病,使我想了許多。我們還是做對好朋友吧。我不能負累你太多了!”她不敢正視他的眼睛,低下頭說。

“你說什麼?這是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什麼叫做負累,峰兒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你為什麼不說是負累?”他生氣了,按着她的肩膀大叫着。

“這怎麼相同呢?他是我的命!”她顫怯着說。

“他是你的命。我不知道你把我當作是你的什麼?但是,你聽着,明珠,你是我的魂!沒有你,你想一下沒有魂的人會咋樣過日子的。是的,那十多年,沒有你,我不是也熬過來了麼?是的……我是過來了。我害怕夜晚;我害怕假日;我害怕看到一對情侶走在一起;我害怕看到別人一家坐在一塊。我怕中秋;怕除夕!我專門挑這些日子值班。是的,只有在那駕駛座上,我才把你忘了。我,只不過是那飛機上的一個有生命的零件!”他拚命地搖着她的身子,又緊緊地摟抱着她說。

“天哪!我……我……”她哭得像一個淚人兒,癱倒在他的懷裡……

 

半個月之後,幹校黨支書笑吟吟地走進女宿舍說:“今天,女同志不用下地幹活了,全到廚房幫忙。”

“哦,中秋節加菜了!”孫奇高興地說。

“幹校倒沒有這種開支,是李林請的客。”他笑着說。

“他一個人請我們這麼多的人,為什麼?”孫奇好奇地說。

“他今天脫帽了。”支書詼諧地說。

“脫什麼帽?他又不是五類分子。”孫奇說。

“這還用問麼,這一定是頂王老五的帽。”吳丹搶白着說。支書笑着點點頭。

“新娘是……”孫奇話未說完,已被吳丹打斷了,她大聲叫道:“是小峰的媽。”

“喂,他們咋樣認識的?”孫奇興奮地說。本來,在這方面,她早已打聽不少了。但似乎出自書記的口,就有點官方的味兒,這樣的可靠性就大些。

“就在對面村,近得很呢。要認識有什麼難的?”吳丹笑笑說。

“他們以前是同學呢。”支書說。

“這真有點羅曼蒂克。啊,那溫柔的音符已在我耳邊響起……”吳丹搖頭晃腦地說,而且還哼了幾句。

“三句不離本行,你去採訪他,你一定會寫出一篇扣人心弦的樂章。”孫奇說。

“別只管你的音樂,那些雞鴨,誰弄啊?”支書着急地說。

“哈哈!”她倆大笑着,向廚房走去。

廚房內,李林早已在那兒捲起衣袖,拿着尖刀,把十幾只雞鴨宰了。滿地都是雞毛鴨血。他一個勁兒把雞鴨拿到滾水裡燙了一下,接着,便把一只只濕淋淋的散發着蒸氣的雞鴨放在桌上。

“哎,不好意思,勞你們大駕了。你們就這樣從上往下一推,那些毛就掉了。”他作着示範說。

“這還用你教啦。誰不知道往反方向拔,毛就拔得不乾凈。”孫奇說着,很快便提着一只圓鼓鼓的、白嫩嫩的肥雞,笑着對吳丹說:“你看,你那對手只是在彈鋼琴時,才靈活得起來。”吳丹無奈地聳聳肩膀。

從幹校煮好飯菜之後,李林用自行車把它運到明珠的房中。他們是用高價從自由市場買來了這些東西的。這在當時的農村,有錢還可以買得到。如果在城裡,弄這一餐卻非易事。

“喂,老兄,恭喜你今日小登科。”陳才宇拍拍他的肩膀說。

“謝謝!”他開心地笑着說。

“你把那麼多的菜都搬來了,你們幹校那邊吃什麼啊?”老顧一邊幫着他搬運,一邊說。

“他們已經吃開來啦。他們硬拉着我跟他們喝了杯酒,才放我走。”

“這也難怪,現在逼得姑爺要入贅了。”老顧瞇着眼睛,望着他笑了笑說。

“我們這些人,四海為家呢。”

“以前,你這句話可以常掛在嘴邊,現在,可不能隨便說說。”陳才宇指着他說。

“為什麼?”

“你的家就是這。”老顧指着明珠的房間說。

一群知青按着李林笑着嚷道:“哈哈,說錯話了,該罰酒!”他被眾人按着喝了一碗酒。

“我們大家敬新郎新娘一杯,祝你們白髮齊眉、同偕到老。”老顧高高興興地舉起酒杯說。眾人站起來,歡叫着:“乾杯!”王隊長和一大群農民在那兒也痛痛快快地喝着。小峰在一個勁兒地挑炒花生吃。

“峰兒,別吃那麼多,喉嚨會痛的。”明珠低聲說。小峰眼巴巴地望着李林。李林伸出十個手指頭,他點點頭,撿了十粒就走開了。

陳才宇見狀,感觸地說:“老兄,你和小峰很有緣份。”本來他還想往下說的,但他忍住了,他此時感到胸內沖着一股不知是什麼滋味的東西,不知是想起好友張生?還是想起小峰有托?還是,這長久以來,對明珠的比一般人來得更多些的關照所潛然產生的,連自己也理不清是怎麼一回事的情感——他從來不敢正視,也不去壓抑的情感!如今,他只得自己灌了一大碗酒,把它壓了下去。

明珠見狀,趕忙走過來,奪過他的碗,溫柔地說:“老陳,別喝了,會傷身的。”

他第一次醉眼望着她,她這時才發覺到,那眼神裡面,有一種類似李林看自己時的,那種異樣的光芒,她有點慌亂地坐回到李林的身邊。

李林正被人一個勁兒地灌酒。王隊長見狀,勸住了,忙說:“我們也該走了,老許,你過幾天再出工。你們大家不要再灌新郎了,特別是在今晚。”大家詫異地望着他。誰也不會相信,平時這樣戇直的、靦腆的莊稼漢,竟會這樣說的。

 

人們走了。小峰早已經不起這樣的折騰,爬上他的小床睡去了。李林把房內的東西收拾妥當,倒了一桶熱水,到他為她而搭的洗澡間去。

這個洗澡間,搭在她的房門前,利用門前的坑道作排水道,利用周圍的大樹作柱,再圍上籬笆,安上竹門,一邊洗澡,一邊還可以看星星,聽那蟬鳴蛙噪,別有田園風味,與“天浴”所差無幾。

洗罷,他為她提了桶熱水,拿來了毛巾,她在裡面邊洗邊唱。他坐在房內,雙手抱着膝蓋。半閉着眼睛,靜靜地聽着,那溫婉的歌聲和着那“嘀嗒”的水聲,把他帶到十幾年前……

他倆穿着泳衣,走在那平滑而厚實的珠江畔的沙灘上。只見一大片沙粒黃燦燦的。遠處,一道道白色的浪頭,從那寬闊的海面緩緩而來。這海浪,當它衝近海邊時,人們才感到它的來勢洶湧,似乎為了顯耀它不可阻擋的威力,還發出陣陣的“呼啦,呼……啦”的咆哮聲。然後再向沙灘平滑地沖刷開來。頓時,那白色的浪花變得黃濁一片,還夾着貝殼和藻草,發出一股又腥又鹹的味兒。

她看到浪頭害怕了。他摟着她,站在沙灘上,任海浪濺沫一身。海浪在他們的腳下吞蝕又吐出,腳下時而冰涼,時而暖和。忽然,海浪沖來了一條水蛇,嚇得她滿臉煞白,他慌忙用石頭把它砸死了,沙灘上留着一片殷紅。他怕她害怕,摟着她走到沙灘的另一端。他倆背着陽光躺着。曬着,她怕陽光把背曬得留下泳衣的印子,便羞怯地讓他解下那衣帶……他還記得,那時的她滿臉通紅,神思恍惚……

以前,這一幕,在那漫漫的孤寂的夜裡,常把他折磨得輾轉反側的,而往往伴隨着夜幕的降臨,這纏綿的一幕,少不了常在他的帳內出現。這時,心中那種又癢又痛,又甜又苦的滋味,真是無法可嚐。如今,他又習慣地想起這一幕,胸脯內像有一座要噴焰的火山,全身像觸電似地微微發顫,兩眼通紅,兩頰像醉了酒似的,不斷在抽搐着。也許,他真的醉了……

她洗完澡,站在他面前。穿着白底淺藍碎花的睡衣,身上散發出剛出浴的體香。那散披着的一頭自然鬈曲的烏髮、紅撲撲的臉、水靈靈的眼……她,梨窩淺笑,懶洋洋、軟綿綿、羞澀澀地站在他面前。他猛地如飢似渴,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把她攔腰一抱,抱着走進房內。不知是過分衝動還是稍帶醉意,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只覺得那地面,就像他剛才想到的海浪那樣起伏湧動。嚇得她閉着雙眼,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

他把她抱入帳中。帳內擺設全新。他無心去欣賞她為今晚所作的鋪陳。他那燃燒着火的眼睛,在欣賞着她那紅緋緋的臉、白皙皙的肩、麻酥酥的胸脯、滑溜溜的肌膚……她雙手時而輕輕地掃着他的背,時而又緊緊地把他摟緊抱着。

她閉着雙目,任由他那對發燙的手隨意在自己身上撫摸。不一會,他們像觸電似地痙攣、在抽搐……在交頸、在狂吻……他們,被這陣陣的顫動陶醉了;被這熊熊的愛火燃燒着。他們,真正地感到熔在一起的快樂!   

過了很久,他倆喘着氣,依偎着、躺着。他把她的頭放在自己的胳膊上。他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頭髮和那發燙的臉,在她耳邊低聲喚着:“明珠,我的妻!”

這在心裡壓抑了十幾年的這句話,終於在這一個僅屬於自己的夜,僅屬於自己的人的面前說了出來。他倆都掂得着這句話的份量。她被震撼了!她流着淚,俯下身來,捧着那噴着熱氣的臉,瘋狂地吻着。

淚,滴在他的臉上。他趕緊側轉身,把她按下。俯下他那英俊的臉龐,含情脈脈地注視着她,揩乾她眼角的淚。他又忍不住吻她的臉,那兩雙灼熱的嘴唇,長久地緊貼在一起,那一對像燃燒着的紅燭似的身軀,又長久地摟作一團,似乎是活着不能分得開似的。他們就這樣如膠似漆地摟抱着,在傾聽着僅屬於自己的,自己那另一半的呼吸聲,慢慢地,各自閉上那閱覽過多少恩怨的眼,貼着對方那飽受過多少愛恨折磨的心,在這令人陶醉的伊甸園裡,雙雙進入那溫柔之鄉!

 

 

>>>>>>>>全書<<<<<<<

 

1986年打腹稿。1996年開始寫稿。

2001年六月《情感滄桑》在北京出版。

200663日改為《指縫間》。

2006629日再修改